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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记》卷四十 旧日曾好
送交者: 小脸猫[☆★声望品衔8★☆] 于 2014-12-27 19:22 已读 70416 次 24 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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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记》卷四十 旧日曾好

作者:默默猴
书系:绯梦之都
出版社:河图文化
出版日期:2014-12-18



  先来报告好消息。
  
  在美女编辑的努力之下,妖刀四十卷将比原来预定的12/25提早一周,改在12/18
上市,也就是说下周就出书啦!大家可以一路看到圣诞节~XD
  
  这卷是很特别的一卷,以日剧的概念来说,它有一点点像SP——スペシャル
Special,特别集、番外编——但又不是完全独立的外传,仍是承接卅九卷的剧情,
与主线不仅紧密相关,甚至在本卷的最末,耿照(们)终于找到了最后一片拼图,
将阴谋家的轮廓完整地拼凑出来;喜欢追索脉络、推敲发展的案头派同志们,绝对
不能错过本卷!
  
  这次的封面女郎,是命妇版的明栈雪,也就是她自称毅成伯夫人时的造型,伟
大的 cait大人将很难呈现身体线条的齐胸襦裙,画到如此凹凸有致、曲线玲珑,实
在是相当令人感动;封底的兵设则是钧天九剑之一的龙鳞古铗,内页的文字里有更
多此剑带出的妖刀世界观,有兴趣的同鞋可以进补一下豆知识(笑)
    
    
    
《妖刀记》卷四十 旧日曾好


◎书目    
    
  第二零八折 山云无觅,且作浪游  
  第二零九折 湖柳未央,池苑依旧  
  第二一十折 衮冕荣华,或可轻抛  
  第二一一折 丁香舐红,为郎君羞  
  第二一二折 琉璃盏碎,满目寇雠  
  第二一三折 双元铸心,恩怨到头  
  第二一四折 至此无争,混一执筹  
  第二一五折 月下推敲,欲辩何从
    
    
◎简介    
    
  若胤丹书知道,这名少女日后将逼死自己,他会选择救她一命么?还是会,蚕娘
悲伤地想。「医者父母心。」她彷彿能听见他笑着说,毫不把渺不可知的命数放在心
上。
    
  只有蚕娘知道,杜妆怜真正背叛的是什么。这两人有过一段剔莹的青春,彼此交
换过极其珍贵之物,回忆起来会闪闪发亮的那种;无论有着何种理由,她都无法原谅
杜妆怜。



************************************
  祝大家圣诞快乐!友善提醒:圣诞夜受孕的话,会生出处女座宝宝,请各位新
手爸妈务必留意……(被殴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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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记(208)
————————————————————————————————————
         【第二零八折 山云无觅,且作浪游】

  
  「这……这怎么可能?」
  
  染红霞的错愕全写在脸上。
  
  师父的性子,她知之甚深,以杜妆怜的自尊自傲、自视之高,便将天覆神功这
等绝学摊在面前,料亦是不屑一顾;比起天下无敌的武功,「将本门武功练至无敌
之境」,毋宁更合于「红颜冷剑」杜妆怜的脾胃。
  
  受外道施舍,已自矮人一截,纵得了绝顶的武功,此生再抬不起头来,又有何
用?
  
  ——师父一定会这么说!
  
  染红霞心想。正是这份心高气傲,才令这对聚少离多的师徒如此相契;她自知
聪慧不及代掌门户的大师姐,亦无小师妹之娇俏可喜,除风雨无阻的刻苦锻炼外,
师父青眼所注,无非是在她身上看到了同样的不服输,不计较她的驽钝愚鲁,收列
门墙。
  
  世上多有觊觎绝学之人,但决计不能是她师父。
  
  「我识得杜妆怜,还在胤丹书之前。」
  
  彷彿听见女郎心中呐喊,纱帐里的小小人儿一捋银光,握发甜笑道:「爱穿绛
衫、脸蛋儿挺美的小姑娘,可惜成天板了张冷面,像瞧什么都不顺眼似,性子拗得
紧。蚕娘那时在东海游历,看上了她的资质,想带回宵明岛。瞧她那副身板儿,将
来肯定有双好枕头——」
  
  「……什么枕头?」
  
  染红霞总觉常听见这两个字,也不知是哪里的黑话。是根骨好的意思么?
  
  「喔呵呵呵呵,没事没事,小地方就别计较啦。」
  
  蚕娘完全没有解释的意思,自顾自地继续说着。
  
  「那丫头脾气大得很,一听我要带她回去,彷彿受了极大的污辱,拔剑便来拼
命。蚕娘让了她三招,她还能支持到第十招上,长剑才得脱手,算东海二流好手的
顶尖了,总算不负蚕娘的眼光。」
  
  以蚕娘在祭殿显露的武功,染红霞半点也不觉意外。这段往事发生在师父还是
「小姑娘」、「丫头」的当儿,说不定较此刻的自己还小着几岁,虽说杜妆怜成名
甚早,当年蚕娘的修为也未必有如今的炉火纯青,但并未改变这场比斗本质上的不
公平,早慧的小小侠女杜妆怜可说败得理所当然,毫无悬念。
  
  依她的脾性,经此一败,心结已生,蚕娘便有收徒之想,不幸走上了背道而驰
的路。
  
  果然蚕娘摇了摇头,轻声喟叹:「谁知那丫头忒输不起,铁青着脸发下毒誓,
宁死也不做蚕娘的弟子。我见她真有横剑抹脖子的狠劲,不欲逼迫太甚,只得放她
离开,在后头悄悄跟着。
  
  「她一个人冷着脸拖剑而行,行经一处密林,忽然拔出佩剑,见物便砍,也没
使什么套路招式,就是疯狂破坏而已。末了那柄缺牙卷刃的长剑『铿!』一声断成
两截,总算死绝,免受折腾,那丫头却像没事人似,将半截断剑还入鞘中,理了理
鬓发,直到下一座城镇才往打铁铺里买了柄新剑。」
  
  染红霞没想过师父竟有这样的一面,瞠目结舌,只得安慰自己:「这……总比
嚎啕大哭有骨气。原来师父年轻时脾气这样坏。」隐约觉得非是脾气好坏的问题,
冷着脸做这种事,实在奇怪得紧。
  
  蚕娘笑道:「她也没急着走,发泄完毕,拾了根称手的粗枝,就着林中无人之
处,将适才对拆的十招从头到尾演练了一遍,不只应战招数,连我破去她水月剑法
的那几式,也模拟得七七八八,边回忆还原,一边凝思应对;演至第七遍时,已将
我的手法破得乾乾净净,可谓世间奇才。」
  
  染红霞听她夸奖师父,既得意又欢喜,心绪也平复许多。
  
  蚕娘能教年少成名的师父走不完十招,出手必是极其精妙的招式,杜妆怜败于
造诣不如,本是非战之罪;能够复现剑招,乃至一一破解,算上这份惊人的天赋,
孰胜孰败,尚有议论余地。
  
  蚕娘笑道:「到这儿,蚕娘才算来了兴致,非带这丫头回宵明岛不可啦,原本
只是一时贪玩,正巧遇上,逗逗她罢了。」染红霞很想对她大吼「不要随便拿别人
的人生开玩笑」,料想她到得这把岁数,坏习惯是没法改了,寒着俏脸把话吞回肚
里。
  
  蚕娘感应杀气,不由一悚,赶紧辩解:「别这样,我玩啊玩啊的,也碰巧救过
不少人,做过不少好事的。唉哟,人生就这样了,不要让蚕娘不开心。」
  
  「……这口气,怎么听来莫名地让人火大?」
  
  「可以的话,我想一直玩一直玩一直玩——」
  
  「不要跳床!」染红霞快崩溃了。
  
  决心收徒的蚕娘,一路尾行,制造机会显露武功,欲将天资横溢的少女拐带回
岛。杜妆怜正等她来,二度交手,蚕娘赫然发现这丫头不仅破了前度的十式剑招,
凭着对剑术的天赋直觉,推演出十余招后手,只消有一着矇对了,便能倏忽反击,
攻敌无备。
  
  饶是蚕娘造诣远胜于她,轻松接下「反击」,也禁不住诧异——这丫头片子几
时备下了这一手?她沿途跟踪,甚至没见小丫头示演过剑招啊!莫非……她连「遭
受窥视」这点也一并考量到了?
  
  ——这是……这是人才啊!
  
  「你这着如此狠辣,」小小的银发丽人柳眉一挑,饶富兴致:
  
  「却是几时练得?未曾演练精熟,临阵仓促出手,只会平白断送性命。」
  
  少女俏脸煞白,握着脱力的右腕,咬牙不哼一声,怨毒的眸光若能寄物附体,
怕已挑起地上长剑,戳她几个透明窟窿。
  
  「仓促?呸!我这一招实已剋制了你的后着,只恨功力不足,巧难破力——」
忽尔闭口,杏眸烁亮,久久不发一语。
  
  即使落败,一直以来她都是语气高傲,丝毫不肯示弱。倘若遮起眼来听二人斗
口,决计听不出被击落长剑、狼狈跪地的,是这名嚣狂不可一世的绛衣少女。
  
  这是她初次在「敌人」面前,露出若有所思的模样,几乎忘了继续挂着那副睥
睨尘寰的清冷假面。
  
  「水月停轩的武学是极好的。」蚕娘怡然接口:「基础扎实,浑无花巧,难得
的是不矜姿态,鼓励门下创制发想,虽是一片软绵绵的花拳绣腿,只消能淘出一锭
硬货来,必是足两足秤,不惧烈火熔炉的真金。」
  
  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以她的身份与能耐,能如此坦率地予以赞赏,
杜妆怜自是十分受用。
  
  况且,这名个子奇小、薄纱掩面的银发女郎所提见解,与杜妆怜的看法不谋而
合。
  
  她十四岁上便得掌门人破格允准,得以进入凝芳阁翻阅历代先贤留下的剑式图
谱。然而,少女的雀跃并未持续太久,很快她就发现:架上绝大多数的着作,拿掉
好听的名字、花俏的姿势后,实战威力明显高于入门「水月卅六势」的,居然寥寥
无几。
  
  理论上有所创见者,多无成熟的套路予以佐证;招式威力强大的,则不离入门
基础之圭臬,说「创制」未免太过,不过是耙梳精炼罢了……杜妆怜突然明白了掌
门人的苦心。
  
  这台「破格入阁」的大戏,其实是测试。若她被阁子里的红红绿绿迷花了眼,
证明她杜妆怜亦不过尔尔,并非水月一门期待了百年的「剑种」。
  
  杜妆怜出得凝芳阁后,加倍锻炼入门卅六式,直至疯魔之境,令那些期待她从
阁里带出瑰丽奇巧的上乘剑法的师姐妹们——或许怀有一丝小心遮掩的妒意——大
感失望,有人猜测古谱难懂,致令空手而回,也有说是杜妆怜有意藏私,秘而不宣
的。
  
  而她只是默默加强基本功,由那些理论别致的古谱入手,一一用水月卅六势加
以印证、切磋琢磨,以每年两到三部的速度持续创制新剑法,一跃而成门中的风云
儿,乃至名动东海,成为最受瞩目的剑坛新秀。
  
  银发女郎信口而出的评价,令少女大为改观,不得不对这名修为奇高的外道另
眼相看——杜妆怜对武功高于自己的人,未必存有相称的敬意。她的年轻本身就是
原罪,光阴是无法超克的敌人,只要给她足够的时间悟剑练功,杜妆怜有自信能打
败任何人。
  
  包括眼前的银发丽人在内。
  
  二度交手,两人话不投机,仍以分道扬镳收场。蚕娘继续尾随,杜妆怜亦提高
警觉,明白身后有双不怀好意的浅笑美眸,不知打着什么样的主意,却无一丝惊惧
惶恐,只是冷眼以对。
  
  一个月内,蚕娘引她挑了恶名昭彰的匪窟狼突寨,单人孤剑杀了百多名匪徒,
继而巧妙设计,让杜妆怜在一日之内,连斗东海剑界异数「云山两不修」,令两名
高人弃剑认输。
  
  她于正午前约斗「圣命不修」莫壤歌,莫壤歌自矜身份,斗剑而不斗力,杜妆
怜全力施为,在四方风神剑下走过百余合,最后以发沾梅瓣,一招落败,立即赶赴
下一场,与「湎淫不修」须纵酒的投虹剑式战至黄昏,眼看支持不住,篱外忽来一
片袍影,却是莫壤歌从天而降。
  
  「喂喂,老怪物,后山是我的地盘,今年『梅下之约』黄啦,我正和罪魁祸首
算帐,你来捣什么乱?」须纵酒抽身后跃,落地时袍袖一翻,抱出一只酒罈,全不
知哪儿变出来的,以蛇叉状的奇特剑尖抄酒水入口,宛若杓樽,点滴不漏。
  
  莫壤歌没理他,整整袍襟,冲杜妆怜长揖到地,垂眸道:「上午之战,是我败
了。梅瓣虽落于姑娘发上,亦落在我衣领间。」由颈后重领之交,拈出一瓣润白馨
香。
  
  须纵酒愕然道:「这小娘皮先战了你,才来战我?」转念一想,不由得鼓掌大
笑:
  
  「这样看来,是我败了啊!战过『四方风神剑』,还能与『投虹剑式』缠斗如
斯,真箇是后生可畏!老怪物,到头来,咱们都败给了韶光岁月,大块文章啊!这
梅下之约,还继续么?」
  
  葛袍高冠的年老书生淡淡一笑,推开柴扉,掖杖而入。
  
  须纵酒才见他未佩长剑,改持一柄细角杖。「封剑归隐」这样的大事,在他这
位数十年的老对手、老朋友身上,不过就是出门时换了柄随身物的程度。
  
  「斗剑就不必,斗酒则不妨。」莫壤歌捋鬚一笑,解下高冠。
  
  满面于思、披散灰发的压酒汉子哈哈大笑,将所用的灵蛇金剑折成两段,剑柄
那段扔了给杜妆怜,笑道:
  
  「小丫头,多谢你啊!砍了那株梅树,解了我俩二十年来的死结,回头一瞧,
还真是蠢得紧哪。」迳拿剑尖那截抄酒喝。莫壤歌随意在他身旁坐下,接罈便饮,
旁若无人。
  
  杜妆怜很想说「不是我砍的」,她压根不知道两人口中的梅树在哪儿,那截惹
祸的新开梅枝,是莫名其妙就插在她行囊上的,想也知道是谁搞的鬼。但老人们已
不再听她说话,徜徉于梅酒间,连她何时离去亦未留心,风里只余疏朗洪笑,怀中
更无一物留萦。
  
  从这天起,东海北境两大剑界传奇于焉退隐,世上再不闻「云山两不修」的名
号;使二人封剑的绛衣少女,声名因而震动天下。
  
  「青春,就是你得以致胜的本钱。」
  
  当蚕娘再度华丽现身,面对少女疾风怒涛似的指责时,居然嘻嘻一笑,脸不红
气不喘地说。
  
  「四方风神剑、投虹剑式,皆是上乘剑法,由外修内,卓尔成家。须、莫两位
不靠什么神奇遇合,年轻之时闯荡江湖,为家业门派奔走,于大大小小数十、乃至
数百战中累积经验,求存保泰;及至从第一线退下来,潜心钻研剑术,而成一代剑
尊。
  
  「你水月一门的武艺,大抵不脱这个路子。依你的天资颖悟,以巧补拙,较之
江湖上寻常的二三流人物,可短十年之功。这样的对手无论多寡,只要不是一股脑
儿全围将上来,一一应付,自是游刃有余。」
  
  杜妆怜经狼突寨一役,已有深刻体会。她虽非初次夺取人命,但一次面对这样
多的对手,个个凶狠淫毒、嗜色如命,稍有不慎,下场惨不堪言。
  
  扛住这等廝杀拼搏的压力,在有限的时间内制订策略,依序袭杀,让她明白自
己的实力,领先江湖水平如此之钜,于比武过招、乃至杀人胆色,皆有长足进步。
  
  「然而,这十年之功,并不足以消弭你和莫壤歌、须纵酒的实力差距,他们无
论在剑的领悟、反应,甚至心性修为皆不逊于你,内力却远在你之上;莫壤歌不运
内力,只以招式斗你的气度,须纵酒于激战中随意抽身饮酒的从容,你最少要花二
十年的工夫,还不能有什么差池,才能追上。这当中有十年的差额,你打算拿什么
来填?」
  
  杜妆怜几度欲语,终究无言,只咬得桃腮绷紧,杏眸沉锐;与其说是对蚕娘,
更像同自己呕气似的。
  
  银发女郎好整以暇,从容笑道:「别这么较真,咱们只是讨论讨论,想想有什
么可能性。从道理上说,要缩减这十年的差距,不外两个方向:找一门更好的内功
心法,用技术换取时间。」
  
  杜妆怜可不缺心眼,这女子想尽花样搞东搞西,无非就是让她改投师门,拜在
那个什么宵明岛的门下,导出这种结论可说是毫无悬念。让她意外的是居然还有第
二个办法。
  
  「若技艺换不了时间呢?」
  
  蚕娘见勾起了她的兴趣,忍着窃笑,施施然道:
  
  「那就用时间换取时间。那『湎淫不修』须纵酒也说了,世间至猛,莫过于韶
光岁月,再强的人于此之前,也只能慨然言败。唯一能对付时间的,想来也只有时
间啦。」
  
  
  
  染红霞听到这里,不禁微怔。
  
  「说是这样,却要如何拿时间,来交换时间?」
  
  却见帐里蚕娘一笑,抿嘴道:「傻丫头,关于这点毋须言语,你亲眼来见,便
知怎么回事。」
  
  袍袖一扬,纱帘卷起,赫见帐中锦榻之上,卧着一名极其娇小、宛若人偶的冶
丽女郎,瓜子脸蛋、藕臂长腿,就连浑圆饱满,将织锦肚兜高高撑起的胸脯,比例
皆无异于寻常成年女子,偏生就是小到了极处,彷彿被什么妖法缩小也似,半点也
不真实。
  
  这是染红霞第二次见得蚕娘前辈的真面目。
  
  当日祭殿匆匆一瞥,兼且山腹内光照有限,依稀记得前辈的相貌是极美的,当
是驻颜有术,其余印象,多集于她异乎寻常的细小之上。直到此刻,才忽然意识到
问题所在。
  
  她在三奇谷中,听耿郎提及蚕娘前辈之事,知她曾指点过「鸣火玉狐」胤丹书
的武功,渊源极深。在胤丹书初出茅庐前,蚕娘便已是大高手、大前辈,便无蚔狩
云之年岁,料想亦相去不远。
  
  对照此际向日金乌帐内,闲倚绣枕的小巧女郎,除开身子奇小不论,那张俏丽
动人的面孔至多二十五、六,同染红霞自己差不多,肤光泽润,弹性骄人,是货真
价实的青春紧致。比起脂粉不施、镇日操劳门务的大师姐,约莫还小着些,怎么都
无法与「前辈高人」四字联想在一块儿。
  
  「这,就是答案。」
  
  瓷偶般细致的小小女郎,伸出玉笋尖儿似的食指,点着同样精致绝伦的光滑脸
蛋,抿着似笑非笑的淘气唇勾,既像示威,又有几分炫耀意味。染红霞完全能想像
当年师父的心情。
  
  「岁月之所以如此惊人,在于谁也无法抵挡光阴的摧残。一旦老去,不仅美貌
消褪、鸡皮鹤发,就连血气也将日益衰颓,就算把内息练得再精纯,也无法同少年
人一拼血勇。『岁月如刀』,说的就是这个。」
  
  蚕娘正色道:「但我宵明岛一脉的武功,却能抵挡年华老去,将肉体维持在最
巅峰的状态。若你练了三十年内功,身体依旧维持在灿烂的二八年华,丹田里却较
那个年纪时,凭空多出三十年内力,那么岁月对你的敌人来说是把刀,但对你……
或许就不是了,对不?」
  
  
  
  杜妆怜赫然惊觉:蚕娘提供的,是第三个、也是最最完美的答案。
  
  宵明岛的镇岛绝学天覆神功,不但练就强横内力,亦能常保青春。只要放下水
月停轩,抛弃曾给她及她留下的,随蚕娘返回宵明岛,就能得到天下无敌的武功,
还有永不衰老的美貌——
  
  「……来不及了。」她淡淡说道,忽然沉静下来。「我已立下毒誓,就算死,
也绝不向你磕头拜师,乞授技艺。我杜妆怜说出口的,决计不会更改,你的法子,
永远不会是我的法子。」
  
  蚕娘虽然吃惊,但并不生气;相反的,这样的倔强甚对蚕娘的脾胃,唯一比听
话更招蚕娘喜欢的,就属硬气的孩子了。
  
  心中彷彿有蝴蝶在飞舞的银发女郎,这一路便同杜妆怜耗上,除暗中保护、助
少女应付盛名之累,也没少惹了麻烦给她「玩玩」,乘机展示天覆神功的威力,向
心高气傲的少女预示将来的可能性。
  
  杜妆怜对这位本领奇高、怎么也甩不掉的尾行跟踪狂,自没半分好脸色,然而
不可讳言,瞭解越多,她不得不承认天覆神功的是一门博大精深的武中瑰宝,绝非
外道邪功,此功之长,恰是本门所欠缺,完全能补她内力不足的弱点。还有那青春
永驻的绝大诱惑,世上恐无女子能抵挡……
  
  但她发了誓。誓言不能更改,遑论乖违。
  
  
  
  蚕娘不动声色地观察染红霞的表情。她从这一段开始,终于露出松了口气的样
子,笑容既骄傲又满足,丝毫不为师父的失之交臂感到遗憾,反觉安心。
  
  这么耿直啊,难怪那小子如此挂心,是个好人品的姑娘。银发女郎在心底叹了
口气,抑着一丝淡淡歉然,含笑道:「她虽坚守誓言没肯学,我总想往她鼻下搧点
肉香,闻得久了,说不定便转了性,乖乖投向蚕娘的怀抱里。只可惜,始终没能如
愿啊。」
  
  染红霞忍不住笑起来。
  
  「前辈也太坏啦。换作是我,这梁子结得可大了,不讨回来不行。」
  
  蚕娘俏脸含春,也笑了起来,眸中却无一丝笑意,似被触动心绪,一瞬间神思
飘远,只掩饰得不着痕迹,染红霞自无所觉。
  
  半晌,她才耸肩笑道:「我缠了你师父好几个月,顺便游山玩水,差点都不想
回宵明岛啦。她是不是也这么开心,我不好说,只是从那时起,『红颜冷剑』杜妆
怜这个万儿,才真正算是江湖上一号人物,走到哪儿都有麻烦,招人自招,盛名所
累。
  
  「换作其他的年轻姑娘,说不定早哭着回去找父母师长啦,你师父这点倒是天
赋异秉,天大的麻烦来了,也只一剑标去,绝不留情。」染红霞不禁咋舌。
  
  杜妆怜杀业极重,在天下五道是出了名的,染红霞一直以为是妖刀之乱,以及
乱后的肃清行动所致,不料师父十六七岁时便以辣手闻名。
  
  转念又想:被蚕娘这样的大麻烦,连续骚扰了几个月,经历过各式各样难以想
像的「挑战」和「劝说」,无日无之,最后失去理智,想上街随便杀几个人泄愤,
似也情有可原。
  
  只可惜「麻烦」自身全无反省检讨的打算,多年之后依然如故。
  
  蚕娘笑道:「你带这身功力回转水月停轩,毋须多费唇舌解释,你师父自然明
白。当年我弄她的手段,可比这个厉害多了,『红颜冷剑』之所至,虽说不上尸山
血海、如昔日『死魔』盛五阴那般盛况,可也是热闹非凡,半点也不无聊。
  
  「你没屠光几个门派山寨,挑下几位剑坛耆宿,只带了天覆神功回去,连你师
父的背影都看不见,别说摸着边儿啦。这样她还要责备你,未免太不地道。」
  
  染红霞「噗哧」一声,不禁摇头,紧锁的眉头不知不觉间已稍稍抒解,终于又
来了几分年轻女郎的精神。
  
  她心情放松,没大没小起来,含笑道:「后来蚕娘前辈,是怎生放弃收我师父
为徒的呢?以前辈之能,定不会轻易罢手。」
  
  「你太不瞭解我们一直玩一直玩一直玩的心情了。」蚕娘啧啧两声,老气横秋
地教训她:
  
  「她一直不跟我玩一直不跟我玩一直不跟我玩,我只好去找别人玩了呀!很希
罕么?哼!」染红霞再也忍俊不住,笑得前仰后俯,抱着削平般的小腹弯腰,腹肌
都笑疼了。自三奇谷外与耿照分别,许久已不曾笑得如此开怀。
  
  言笑之间,忽听蚕娘扬声喊道:「你们两个小子走快些!磨磨蹭蹭的,是缠了
小脚么?放他们进来不妨。」最末一句,却是对着院门外的四嫔四僮所说。
  
  染红霞心想:「……前辈还约了别人?」没敢太过放肆,勉力收声,一抹眼角
泪渍,环抱蛇腰的手不及放落,见耿照推门而入,差点跳起来,潮红未褪的小脸如
火烧一般,心虚已极,也不知心虚什么,偏生房内无一处可躲,瞪大杏眸,对耿照
道:
  
  「你、你你你……」结巴一阵,空白的脑袋再挤不出其他字句。
  
  耿照还未开口,身后冒出一颗脑袋,笑道:「还有我、我我我。喂你可别说不
欢迎啊,这就太伤人啦,闪瞎老胡的狗眼不说,这会儿连门都没了。」弄得染红霞
慌乱更甚,不是胡大爷是谁?
  
  耿照见伊人在蚕娘院里,也吓了一跳,微一转念,料她急于解决体内的天覆功
异状,与蚕娘一道非但不奇怪,反是入情入理;瞧她这么个修长健美的出挑人儿,
涨红雪靥像小女孩般手忙脚乱,只觉可爱得不得了,当着老胡和蚕娘前辈之面,不
便说些抚慰的言语,求救似的一瞥身畔。
  
  不就是让场面冷些么?瞧你们这恋奸情热的小德性!
  
  老胡当仁不让,乾咳两声,用力搧了耿照肩膀一记,朗笑道:
  
  「有你的啊,小子!方才一路过来,谷里有哪个姑娘不是睁大眼睛双手握拳,
娇声喊道『盟——主——好——』?要不是蚔狩云严令禁止,我看她们一个个扑将
过来,一人舔上一口,能生生把你给撕了……不错不错,有前途、有前途!哈哈哈
哈……」
  
  耿照目瞪口呆。哪有这种事啊?简直血口喷人!
  
  「我相信在七玄盟主的带领之下,谷内决计不会发生这等伤风败俗之事。你说
是么,耿盟主?」染红霞端坐垂眸,不知何时已斟满了四只茶杯,捧起面前的那只
就口,房内宛若秋风吹过,令人遍体生寒。
  
  「你别听他……不是这样……并没有……是、是,决计不会发生这等伤风败俗
之事。」
  
  耿照欲哭无泪,终于放弃挣扎,拉过八角墩坐定,没敢与她目光交会。胡彦之
没想效果忒好,几句话就让满室粉红色泡泡瞬间汽化,揣了八角墩和茶杯,踅到门
边,极讲义气地一挥手,拍胸脯道:
  
  「别个儿不说,我最伤风,我最败俗!是不是?我就坐这儿,最脏就到这里,
好不?大家继续啊,当我没来!」对着门坐下喝茶,崽到了极处。蚕娘在一旁看得
可开心了,抿嘴道:
  
  「没来可不成,正说到相关处。」胡彦之逮到机会坐回桌边,双手托腮认真听
讲,比塾里的毛孩子还乖。
  
  蚕娘跟着杜妆怜不久,在一处僻镇撞上了两拨黑道人马火并,杜妆怜无端被卷
入,也不甚在意,本想一股脑儿杀了,为民除害,岂料双方都有硬点子,见外人杀
进,遂由互斗改为联手,杜妆怜仗着剑法高明连杀数人,背门终是捱了一刀,拖着
伤体奋力逃出,免陷贼人合围。
  
  小镇没有可供栖身躲避之处,杜妆怜一路灭迹一路奔逃,在荒林中发现一座堂
皇气派的庄院,翻墙而入,来不及找药布裹伤,便昏死过去;醒来时,惊觉自己趴
在一间柴房模样的屋里,上身里外衣衫俱除,一丝不挂。一名青衣小廝背对自己,
搧着蒲扇熬药也似,满屋都是浓重药气,难闻得紧。
  
  「你奶奶的,这小子有前途!」
  
  胡彦之单手抱胸,以拇指刮着下颔戟髭,忍不住插口。「脱衣疗伤,这是拐带
少女的节奏啊!看了人家的身子,有吃有拿,还不赚得满钵?要得,硬是要得!」
忘了「少女」是哪个,直到染二掌院的杀人目光电射而至,这才省起,赶紧低头喝
茶,不敢造次。
  
  「你惨啦,今晚小心梦里挨揍。」蚕娘美眸滴溜溜一转,掩口坏笑:
  
  「那青衣小廝不是别人,是你爹胤丹书。」

————————————————————————————————————
(欲知后事,下折分解)



          第二零九折 湖柳未央,池苑依旧

  胡彦之的表情像被一枚鹅蛋噎了喉咙。

  耿照与染红霞我看看妳、妳看看我,终于忍俊不住,双双大笑起来,隔阂俱
都烟消雾散。

  老胡回神,心想总算不是一无所获,都开心了就好,微露苦笑,挠着发顶讪
讪然道:「就说我怎没人教就懂这一招,原来是胎里带的。」染红霞心情大好,
难得取笑:「胡大爷,你再说下去,今晚梦里挨板子不算,怕得跪算盘啦。」胡
彦之坏笑道:「这个我兄弟挺有经验,回头我再好好请教他。每回惹11掌院不
开心,我看他都是跪着睡的。」耿照「噗」的一声失笑,以拳掩口,咳了两声,
满脸尴尬。

  染红霞抹去眼角泪渍,娇娇地横爱郎一眼,双颊晕红,眸光盈盈,说不出的
妩媚可爱。若非碍于他人之面,耿照早已将她一把拥入怀中,饥渴地需索她柔腻
湿润的唇瓣。

  老胡干咳两声,正襟危坐,大义凛然道:「说到俺爹脱姑娘衣裳呢,后来怎
么了?他们是在屋里,还是屋外啪啪啪的?」

  「什么啪啪啪?」染红霞本能觉得不是什么好话,狠狠瞪了他一眼。

  蚕娘从绣枕堆里直起身,难得地露出正经的模样,直勾勾地望向染红霞,肃
然道:「染家丫头,蚕娘接下来要说的,怕妳未必爱听,然而都是我亲眼所见,
绝无造假。妳若不乐意了,尽可起身出门不妨,蚕娘也不来怪妳。」

  染红霞玉靥微红,忽有些扭捏起来,显是想到了另一处。水月停轩历代执掌
门户,如非出家比丘尼,便是终生守贞的俗家弟子,杜妆怜坐上大位逾二十载,
贞节决计不能有亏。

  虽说在众人口中,那胤丹书听似为人正派,品行端方,应不致欺负伤落单的
少女于暗室,然而褪衣裹伤一节,既尴尬又旖旎,听在已经人事、尽情品尝过云
雨滋味的女郎耳里,禁不住地浮想翮联;况且以师父的美貌,少女时定是娇嫩可
人,少年人血气方刚,一下把持不住,难保不会……

  她拧着衣角犹豫半晌,终究是好奇心盖过了「不闻师长之非」,银牙一咬,
低道:「前辈但说无妨,我……我信师父。」吐息烘热,耳根脖颈都红了。

  耿照想起她在云雨之际,那苦闷蹙眉、却又娇吟着深深陷溺难以自己的模样,
下腹一阵火热,若非坐于椅墩,少不得要出丑,赶紧收摄心神,又不肯错失玉人
娇羞美态,只拿余光偷瞟,依依难释。

  房内气氛顿时旖旎暧昧了起来,连空气似都变得滚烫,如燔如炙,郁郁芬芬,
令人难以安坐。

  胡彦之欣慰地交望二人,一如慈祥的长辈,连连颔首,温言劝道:

  「好了好了,大白天的,别净想些伤风败俗的事。咱们独个儿的都不是人,
都不用活了么?快让前辈继续。说到俺爹正剥光了姑娘,准备啪啪啪呢。」

  「……并没有要啪啪啪!」身旁两人怒吼。

  染红霞得蚕娘表态,这才稍稍放心,料想二人并无苟且,师父仍是清白的处
子身,只是裹伤理创,可不是单看了身子便罢,少不得肌肤相亲,胸乳腰背等羞
人之处,怕是无一幸免;于涉世未深、心思纯洁的少年少女,干系之甚,不亚于
交合失身。胡大爷不住插科打译,说不定也只是想稍稍掩饰,窥得父亲少年韵事
的那份尴尬。

  蚕娘自是毫不在意,怡然续道:

  「在苏醒之前,杜妆怜整整昏迷了两昼夜,砍中她的那柄刀上淬了极厉害的
毒药,却非见血封喉、立即发作。那刀的刀主在黑白两道颇有些名气,没听说有
搞这等下作手段的风声,加上妳师父一路奔逃,血气加速了毒气的运行,力尽时
加倍猛烈地爆发出来,连我也未及防范。」

  蚕娘在庄院里觅得药庐,本欲配制一份应急的方子,暂时压制少女体内之毒,
争取时间往刀主处取得解药。

  岂料救了杜妆怜、并将她偷偷藏起的青衣小厮,也随后溜进药庐,配药煎制,
手法老练,用的方子虽与蚕娘所拟不同,仔细一想,却更加温和稳当,于「治标
不治本」的基础之上,尽力强化中毒者的抵抗力,并未将毒视为敌人、为求战胜
不惜破坏战场。

  蚕娘微一转念,登时会意。「莫非……他识得这种毒,可以弄到解药?」益
觉诡秘难测。

  那小厮替杜妆怜清理血污,取来干净的针线缝合伤口,敷以金创、铺以药汤,
将她安置在栖身的柴房内,等到夜深人静,才悄悄溜到庄内园林深处,推着舢舨
入水,划至湖心一座小岛上。

  蚕娘本以为此庄背湖而建,后来勘査地形,才知那湖竟是人工所掘,湖心的
假山小岛亦多见斧凿削切的痕迹;庄外高墙环接成一片,四周除了密林外,数里
之内无一处足以眺见湖岛的制高点,可见是有心之人不惜重金,布置而成。

  那湖心的小岛似是一座牢笼,挖空的山腹中囚得有人,对外只一处高不盈尺、
宽约倍半的狭孔,孔外锁着粗大的铁栅,间隙仅容一只瓷碗递入,成年人的脑袋
欲钻,肯定卡死在栅栏间。

  青衣小厮将沾着毒血的布片递入栅中,便在孔洞前长跪不起,也不说一句。

  跪了大半个时辰,才听狭孔内传来一把嘶嘎刺耳、如磨铁砂般的破锣声响,
冷笑遒:

  「胤家小子!你这算威胁,还是求肯?威胁要有威胁的魄力,求肯要有求肯
的姿态。想威胁我,你还不够份量;若要求肯,你这又是什么态度?无论你要什
么,我的回答都是『休想』。滚!」孔中尘沙激扬,小厮尙不及起身,整个人已
平平滑出丈余远,膝血迤逦,在粗砾的石地上留下两道黒红长渍。

  藏于树顶的蚕娘见状一凛:「好强横、好霸道的内劲!」但转念细想,又觉
不对:

  按此人显露的这一手,比自己只高不低,对她的潜伏却无所觉,也不懂收敛
形神,粗浓的喘息即使隔着山腹,蚕娘大老远便即听闻,甚能辨出其心绪起伏,
无论如何都不能是绝顶高手的修为。

  小厮的膝盖磨得血肉模糊,忍痛不哼一声,没敢起身,咬牙调匀了气息,恭
敬道:

  「丹书不敢。俗话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前辈过去是大夫,医
者父母心,那姑娘身中剧毒,命在倾刻,中毒征兆极似『众生平等』,晚辈曾在
药庐的札记中读过,医谱却只字未提——」那人插口道:「所以你猜想,这毒和
我一样都是庄中禁忌,说不定出自我的手笔,是不是?哼,好狡猾的小子!」

  蚕娘暗忖:「原来这孩子叫丹书。」自此记住了他。

  便于两人一来一往间,身负监视武林秘责的桑木阴当主,已认出囚于假山石
牢的,应是昔年邪派中声威赫赫的名医国手,人称「焰摩双王」的吕坟羊。

  这吕坟羊来历成谜,医术咸信与一支名唤「那落琉璃院」的魔宗余脉脱不了
干系,源同七玄,然而门派早已不存,无异于游方散人,与七玄中人并未特别亲
近;之所以被归入邪派,说到了底,还是因为手段残酷,专找活人试医毒,才得
这般声名狼籍。

  否则,被时人呼曰「药师三王」、并列黑道国手的三位名医当中,「血尸王」
紫罗袈乃游尸门名义上的共主,「奈落无王」檀陀冥象率领恶鬼一道,与鬼王阴
宿冥争夺集恶道的宗主大位多年,皆一方巨寇,却无吕坟羊的昭彰恶名,其行不
言可喻。

  十多年前吕坟羊无故失踪,自此杳无音信,留下无数捶胸顿足、徒呼负负的
仇家‘。许多人以为这名魔头已悄悄死于人不知处,不想被囚在这个诡秘的僻镇
荒郊,陷于构造奇特的假山石牢之内。

  名唤「胤丹书」的小厮并未反驳,想了一想,正色道:「我非不能要挟前辈,
只是不愿罢了。这些年来,我依前辈吩咐,自药庐里偷偷拿来药材,助前辈疗伤,
抵挡下在饭菜飮水里的各种毒药,幸而未被其他人发现。由此观之,前辈并非不
需要我。」

  假山内吕坟羊重哼一声,冷笑道:

  「怎么,来邀功么?我可没求你这么做。况且,『焰摩双王』平生从不欠人!
做为回报,这些年来我指点你的医理毒术,可不是那一屋子的破烂医书所能教出。
旁人几辈子也求不来的眞传,抵你那一丁半点的往来工本,拿你的小命都找不开!
还什么价?」

  胤丹书也不生气,思索片刻,又道:「前辈这话,也不尽实。前辈传我医理,
是免在取药时发生闪失,又或应变之际,多个能帮手的人。所谓『天助自助者』,
也就是这个意思了。」吕坟羊冷笑不止。

  胤丹书笑道:「我本想威胁前辈,若未得『众生平等』的解药,又或用了药
却救不了那位姑娘,今后我便不再来此,也不替前辈取药材和清洁的食物飮水了
——但事实上做不到。就算我能坚持几日,之后必定还是会不忍心。既然做不到,
还是别这么说比较好。我是这样想的。」

  吕坟羊冷笑,却没再出什么刻薄言语,显是想到了这几年间,他从一名小童
长成相貌堂堂的英俊少年,那片始终未变的,替自己取药换食、说话解闷的好心
肠,亦非无动于衷。

  良久,山腹内的死囚忽问:「这些年来我没问过你,为什么这么做。当初你
忒小的个头,什么事也不知道,料想也不是为了独步天下的医术而来——」余下
略去的那一句,极可能是「我自己也没想过会传授给你」。

  胤丹书却没怎么想,随口回答:

  「一位照顾过我的老伯伯生前常说:『恻隐之心,人皆有之。』人都有见不
得他人受苦的心,当日我见前辈被囚,当下虽怕得逃开,回去却怎么也睡不着。
我以为自己够苦了,却无法想象前辈在这里的生活,才拿了馒头回来——」

  那是他一天里唯一的一餐饭。不能干活的人,是没饭可吃的。但五六岁的小
孩能干什么活儿?愿意给他一枚多的冷馒头,已是主事大人的慈悲。

  胤丹书想起这段,胸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不只他陪伴了老人,老人
也一路陪伴自己,同是珍贵的缘分。岂料假山内忽响起囚徒狂悖狰狞的豪笑,低
哑的嗓子变得尖亢刺耳,厉声道:

  「天性?捞什子天性?老子平生最恨,就是这两个字!没什么是天注定的…
…这贼厮鸟的老天凭什么管东管西?再啰唆,看老子把天棚拆了,天上地下,以
我为尊!哈哈哈哈————」

  胤丹书面色丕变,抬头一看,暗叫不妙:「……不好,忘了今日无月!」要
退已来不及了。

  铁栅探出一只瘦削枯爪,污长的指甲弯如鹰钩,掌心「轰!」热浪卷出,原
本漆黑一片的狭孔内红光暴绽,如发大火;胤丹书连跑都来不及跑,整个人像被
一只无形的巨爪所攫,一口气越过丈余距离,凌空撞向狭孔!

  须知人非死物,轻轻一扭间所生之抗力,胜过等重的木石。以擒龙手、控鹤
功一类手法隔空取物,蚕娘亦能办到,但要在一丈开外,将这么大个人凌空扯至,
不藉丝纟等外物牵引,无视其自身的挣扎反抗……这般修为造诣,足堪睥睨当世,
夸称无敌。

  而「焰摩双王」吕坟羊绝不能是这种级数的人物。

  小小的银发丽人飞纵落地,正欲掠前,半空中的胤丹书却未放弃自救,双臂
圈转,在即将撞上岩壁的剎那间,掌出如弹子连发,劲力全迭在身前,做为缓冲。

  这着不可谓之不妙,可惜他内息运转迟滞,掌势再巧、迭劲再准,终究抵挡
不了牢中凶人的隔空劲力,本该一头撞碎在狭孔周围,西瓜般碎得汁水淋漓,现
下至多是臂骨寸断之后,再换头颅,多吃零碎苦头而已。

  蚕娘扑至少年身后,指尖已触及背心,蓦地攫住少年的无形劲力一去,狭孔
中的火光一霎黯淡,吕坟羊为胤丹书那一轮卸力快掌所慑,低声惊呼:「……鬼
子母拳!」似已恢复神智,声音听来与前度无异,只带着一丝痛苦,颇受煎熬。

  外力倏空,胤丹书双掌一推岩壁,忍着膝伤倒翻落地,身手堪称矫捷,却未
留心身侧一抹银芒闪现,蚕娘又遁入树丛中,怪的是强如吕坟羊也没能发现。

  「前辈!你……你怎样了?」胤丹书挣扎起身,欲扑向狭孔探视,不料火光
又起,惊人的热浪袭卷而出,逼得他踉跄几步,一跤坐倒。但石牢前已无法驻留,
岩壁上冒出丝丝烟焦,彷佛有人在牢里纵火烘烤似的,胤丹书着地片刻已禁受不
住,未及起身,臀掌并用倒退开来,发梢眉毛根根卷起,发出淡淡烟气。

  忽听湖岸那一头,一人提气喝道:「下作蟊贼!这个月提早发作了,想必痛
苦得紧,乖乖将宝物交还,我可饶你一命,还你自由!」声音不甚粗洪,却是字
字清晰,风柳水潺掩之不去,彷佛近在耳畔。

  胤丹书低声惊呼:「糟了,是庄主!」赶紧爬入树影,免被窥见。

  树丛之中,蚕娘柳眉微挑:「这个就是高手啦。却不知这捞什子『庄主』又
是哪一路?」见狭孔中黑影晃动,堵住焰光,却是吕坟羊凑近低喝:

  「由岛后离开丨我来拖住他。带你那位姑娘来,『众生平等』依臣药之异,
有数十种不同的解法,眼见方知。她若是身子健壮,应能撑到后日天明。」

  胤丹书会过意来,面露喜色,赶紧追问:「我煎了『还神汤』——」

  「对症!确保她喝足份量。切忌碰水,要让伤口透气,以免化脓。」

  少年一怔。「不敷金创药行么?我给她缝了伤口……」

  「想她死你就裹紧些。」吕坟羊没好气道:「毒未清,药气相侮相乘,金创
散里哪一味不是毒?浊邪害清,下半夜就死了,省事!」

  胤丹书恍然省悟,差点跳起来,既钦服又侮恨,临去前朝狭孔长揖到地,三
顿乃止,藉掩蔽绕道假山后,悄悄入水,忍痛泅向另一头。

  狭孔中火光复起,骇人的高热蔓延开来,全岛几无落脚处。蚕娘跟在胤丹书
后头,由同一处入水,却未离开,回见炽焰透出假山的每条石隙,伴着所囚凶人
的嚣狂豪笑:「太玄生!赤挺火蝎自生自养,不是谁的东西,有能者得之!想要
便来,老子等你拼命!」

  湖岸上整排家人擎起炬焰,映得柳下一片通明,那庄主太玄生眉飞入鬓,蓄
了部乌亮美髯,面如冠玉,身量颀长,便以蚕娘来看,亦是一名难得的美男子,
暗忖道:

  「这小子倒挺俊俏,不知何故,要以『太玄生』这种假名唬弄人,其中必有
猫臌。」

  她于武林现状如数家珍,通晓许多连门内之人都不知晓的秘密,对各门各派
成名人物了如指掌,放眼当今江湖,决计没有个叫「太玄生」的万儿,还得身负
这等修为,机率低到可以当作不存在,不禁微瞇杏阵,露出猫儿般的精光,饶富
兴致,便是浸在水里也不计较了。

  至于那个什么火蝎的,似在书中瞥过,一下想不眞切。桑木阴对门主的要求,
仅限于「掌握武林动态」,以及「绝不插手干预」,对于人事外的时、地、物等,
没有同样严格的精通标准,蚕娘也乐得偷懒,少花气力多游玩。

  反正再找机会打探就好。她对自己说,算是交代过去。

  今夜又是一如往昔。

  眼见湖心焰光烛天,立于疏柳湖岸的太玄生屏退了闻声而来的守卫,只留下
亲信,以免那无耻窃贼口无遮拦,又说了什么不该流传出去的内容,饱提内元,
扬声道:

  「蟊贼!待你携入的抗火之物耗尽,再无护持,除了被宝物烧成灰烬,没有
第二条路可走,届时我凿山入内取宝便是,何须与你啰啤?说到了底,也是不想
再有无谞的牺牲,大违道心。咱们虚耗了这十数年辰光不说,莫非你想把性命也
搭在这儿?」

  抗火……他妈的,寒蛟内丹就寒蛟内丹,这么多年了还遮着掩着,有甚意思?
吕坟羊狂气发作,纵声大笑道:

  「放屁!你这王八蛋没死,老子怎舍得死?发你的清秋大梦去罢!」

  「要不,你老。交代,是谁泄漏机密与你,教你前来盗取宝物的?」

  太玄生对粗言反口毫不意外,差点没等他一轮骂尽,便如流水般接着说。

  「此地隐密至极,那人唆使你来,岂存得好心?连累你白坐十多年苦牢,饱
受烈火煎熬之苦,他日机缘巧合,破牢而出,殊不知黄雀在后,那厮以逸待劳,
阁下却是何苦来哉?」

  大同小异的对话,吕坟羊同他说过不下百来次,即使近年来太玄生似有些意
兴闹珊,好歹在每月太阴之气最衰、火蝎眞元最盛时,见着焰光冲出假山,总要
来上这么一次;听没听烦,吕坟羊都说烦了。

  通常到这儿他就是一串污言唾骂,将太玄生的列祖列宗、家中女眷通通问候
一遍,到那厮忍不住了,夹尾巴悻摔滚开为止。

  做为报复,往后数日间,若非断水断粮,就是食水中掺了什么厉害的药物;
放蛇放蝎、吹烟灌水、魔音穿脑,连在狭孔外炙烤乳猪野味,找美女淫声浪语就
地野合之类的下作手段,太玄生都使尽了,拿吕坟羊一点办法也没有。

  无论乳猪美女,最后都给骇人火劲炙成焦炭。约莫那太玄生也非不心疼,日
子久了,再不出这等蚀本花样;两边老套地喊几句,便即打道回府,拥美温衾,
免受火烤露冻无谓折腾。

  吕坟羊本以为今夜亦当如此,一如先前每度。

  然而,此际却已不同往昔。

  鬼子母拳……是鬼子母拳!他决计不能错认。

  这是写给他一人看的密信,至今日他才发觉。

  被囚禁十多年的邪道鬼医强抑兴奋,唯恐胤丹书泄露了形迹,上岸时被逮个
正着——

  当年他乔装改扮,潜入盗取赤挺火蝎时,这儿还是一片天然岩窟,火蝎灼劲
所及,半里内鸟兽绝迹寸草不生,除太玄生秘建的草庐,当眞哈也没有。

  十数载倏忽而逝,按胤小子的描述,太玄生那厮不仅铲平了山头,将岩窟范
围缩限至极,还在周围挖出一座湖泊来,环湖建起园林景致、亭台楼阁,再用高
墙绕起;末了,还迁了左近几处小村聚落,广植树木,把此间永远埋藏起来,成
一遗世独立的秘境。

  吕坟羊想象不出周围的模样,只知恍如隔世。他不能冒险让胤小子被太玄生
那老狐狸发现,须得转移其注意力,替胤小子争取时间……包括明夜。

  「……寒蛟内丹早已被我吃了!」

  他心念一动,冷不防用力嘶吼,随着肌肉的紧绷、血气的运行,火劲更加剧
烈飞窜,彷佛呼应着宿主的高亢情绪。

  「太玄生,你以为我靠什么撑了忒久?一枚握在手中、塞在裆里的珠子么?
笑话!老子一早呑了蛟丹,吸纳运化,才得极阴之体,无惧火蝎威能!十多年你
嫌耗得久?老子下半辈子都同你耗上了,教你竹篮打水两头空!」

  柳岸边,没听完便转身的太玄生倏然停步,眸淀精光。

  「寒蛟」二字同「赤挺火蝎」,都是他亟不欲人知的禁语。后者关乎藏宝,
前者,却能连结到那盗宝蟊贼的身分。

  吕坟羊并非不知轻重,闹个鱼死网破,太玄生绝了得宝的念想,头一件便来
找他算账,一吐怨气。因此,多年来吕坟羊偶尔会呕气似的喊出「赤挺火蝎」四
字,教他心惊胆战,却未提及寒蛟内丹,以免援兵未来,仇家已至。

  这一喊,挑衅的意味也未免太过露骨了。太玄生不动声色,径对左右道:「
你们都下去。三日之内,不许给这厮送饭菜飮水,入湖者斩。」家人领命而去。

  却听困居山腹的凶人喊道:「喂,太玄生!你知不知道,我用一样的法子也
取了火蝎内丹,正含在嘴里哩!你要不进来瞧瞧,我让你舔上几口,不收你钱,
哈哈哈哈!」

  至此,太玄生确定他是信口雌黄,暗忖:「这厮关得久了,恐失神智,万一
对至宝做出什么出格之举,悔之晚矣!」心头微动,负手信步,沿环湖小径离去,
不理会吕坟羊的诟骂叫嚷。

  另一头,胤丹书爬出湖面,将湿衣尽皆褪去,找了个隐密的树丛藏起,光着
屁股摸回柴房。

  反正他本就不能被人发现,穿衣与否无关紧要,湿漉漉的衣裤却会沿途留下
水渍,放它一两个时辰自干无妨,万一被人发现追究起来,那可不得了。出此下
策虽是无奈,却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一路尾随的蚕娘腹中暗笑:「这孩子该说是太聪明了,还是太不聪明?虽是
进房良策,进得房内却不免要糟。」想象半身赤裸的小丫头突然醒来,惊见全身
赤裸的鬼祟少年,还不炸了锅?实在太令人期待啦!

  然而,实际情况却比蚕娘欢欣脑内小剧场要糟。

  杜妆怜没有生龙活虎地跳起来与他拚命,而是昏迷不醒,气息痦弱,泛青的
唇面甚已转紫,显然毒创爆发,压过了胤丹书先前的处置。胤丹书不及抹干身子、
翻出衣衫换上,忙将少女背上绷带拆去,果然清好缝合的创口上覆了层厚厚脓黄,
四周肌肤泛黑,极之不妙。

  他跪在铺着被褥的草料砖上,以左臂为支撑,让少女趴在臂间,右手小心为
她刮去积脓,以酒水白布清理按拭;尽管动作极轻,杜妆怜仍是几度痛醒过来,
娇躯轻颤,软弱地挪动手脚,发出不明呓语。

  少年专心为她理创,在少女挣扎最厉害、如小动物般呜呜低吟时,低声在她
耳畔抚慰打气,转移其注意力。

  忙了大半个时辰,好不容易清好创口,才察觉一对浑圆饱满的乳球在臂间挤
溢着,触感丝滑,细腻到不可思议;乳肉柔软无比,偏又能清楚感觉出尖翘结实
的桃形。他平生从未见过、甚至想象过世上有这等既美好又怪异的物事I

  回过神时,两腿间的雄性象征,竟勃挺到连他自己都瞠目咋舌的境地,雄壮
之甚前所未有,差点忘了该尴尬羞赧,忍不住便要研究起来。所幸胤丹书还记得
救人如救火,赶紧放落半昏半醒的少女,找了条棉裤穿上,准备面对下一阶段的
棘手难题。

  前辈交代,「还神汤」得喝足份量,否则就是压抑不住、毒性爆发的下场。
先前之所以浅尝即止,盖因趴着的昏迷少女难以铺喂,胤丹书试了几回实在不行,
生怕她噎着,只得放弃。

  他用接长的布巾缠过她两臂胁腋,小心避过伤口,半拉半吊似的悬高,让少
女支起半身坐着,偎紧着他赤裸的胸膛,饱飮了满口放凉的「还神汤」,捏开她
的下颔牙关,吮住少女丰润饱满的柔软唇瓣,一点I点将药汤喂入她口中。

  胤丹书做什么事都很专注,心无旁骛,不愠不火,从不与人抢快,却往往能
比旁人早一步完成,且异常扎实。他将两大碗药汤喂完,天已蒙蒙微亮,第一丝
曙光从茅草顶的破孔射入,投在怀中少女的胴体之上。

  即使在半昏半醒间仍不断挣扎、让他救治起来分外辛苦的杜妆怜,终于捱不
住困乏,沉沉睡去,他总算有机会好好端详她的面孔——在此之前,他的身分是
「大夫」,是救治她的人,少女的容颜皓腕只为观气诊脉所用,无有其他。

  原来她生得这样好看。

  鼻若悬胆,唇似玉珠,细嫩的上嘴唇微噘着,倔强得十分可爱;丰颊尖颔的
瓜子脸,配上一双如黛剑眉,看上去更是英气勃勃。虽没见过她睁开眼睛的模样,
不过又弯又翘的浓睫十分动人,肯定也是很好看的。

  至于少女的身体,脱离了救人如救火的紧急状态,胤丹书便没敢多瞧,拉过
被褥掩上,以免她着凉。余光中映得满目酥白、似不见一丝毛孔的光滑肌肤,令
他不由心跳加速,直到注意力为少女的睡颜所攫。

  杜妆怜的睫毛轻颤着,歪斜的小脑袋放松得很舒服,轻缓的微鼾透着少女独
有的娇憨,与她下半夜的挣扎不合作全然无法联想在一块;汗润的浏海鬓丝黏着
白皙的额面,出乎意料地有女人味,总觉很艳丽似的,胤丹书自己也说不上为什
么。

  晨光里,少年俯视着浑无防备的女孩儿,用身体支撑着她,疲惫的面孔上露
出宽慰宠溺的神情,彷佛在说「妳也很努力呢」,为她拨顺湿发,彷佛怕把瓷娃
娃给碰坏了,直到他倚着破墙,自己也睡着了为止。

  那是蚕娘一生当中,见过最美的画面之一。

  倘若丹书知道,这名少女日后将逼死自己,他还会选择救她一命么?

  还是会,蚕娘悲伤地想。「医者父母心。」她彷佛能听见他笑着说。

  无论有着何种理由,她都无法原谅杜妆怜。



          第二一十折 衮冕荣华,或可轻抛

  只有逛点蚕娘没说出口,至少没对^ 前听拟入神的三人明说。

  「除非世上还有第二对赤挺火蝎和冰川寒蛟,要不这两样珍贵的异兽内丹,
最后该都归了俺爹。」

  老胡抱胸摇头,啧啧有声。

  「这吕坟羊可怜哪!给人平白关了十多年,到头来连只羊也没捞着,脚上肯
定刻了个『惨』字。」

  「你别再抖脚了,桌子直晃悠。」染红霞忍不住蹙眉,眺问爱郎:

  「他这得意洋洋的是怎么回事?」

  关于胤丹书的事迹、武功,各种惊险经历,从小鹤着衣就没瞒他。

  直到大些、开始同眞鹄山上的孩童厮混,听来各种版本的「武林败类胤丹书」
之前,父亲的种种曾是胡彦之最喜欢的睡前故事。

  他在成长过程中绝大部分的掐架斗殴,皆源自为此而生的争执,也走过崇拜、
质疑、梦碎,乃至默默抛诸脑后,宁可不曾知悉的大段路程;找到与它好好相处
的法子,已是长大成人之后,多年历练而得。

  没有一个受人唾骂抹污、含冤莫白的父亲的染红霞,无法体会这样的矛盾与
复杂。

  蚕娘望着嘻皮笑脸的髭颔青年,希望从熟悉的五官轮廓中,忆起些许故人的
形影,谁知却只看见不同:丹书笑起来才没有这么轻佻,即使是说笑话,他都是
很温和、很理智,尽量避免刺伤别人,总是开自己的玩笑……

  胡彦之不仅和兄长半点也不像,也不是父亲的翻版。

  他们是完全不一样的人。

  蚕娘记亿里的那个,早已不复存在。

  但鹤着衣那个小道士把他教得很好。

  他是那么样地为父亲感到骄傲,却没有从父亲处承接任何东西:仇恨、包袖、
盛名负累……通通没有。他就是他,仅此而已。丹书会喜欢这孩子的,蚕娘忍不
住面露微笑。这对父子一定能处得来,丹书意外地并不拘泥于枝节,对一切好的、
坏的都能敞开心胸,毫无芥蒂。

  银发女郎美眸流转,横了故人之子一眼,怡然笑道:「这你就抓耳挠腮,喜
不自胜了,一会儿怎么办?你爹天生有一种奇怪的体质,专门吸引资物奇遇啊!
岂止是水火内丹而已?」

  ◎   ◎   ◎

  胤丹书将熟睡的杜妆怜安顿妥适,照样得出去打杂干活,以免引起不必要的
关注。

  他在这座广袤的庄园里当小厮,已整整十个年头了。连爹娘都没见过的乞儿,
跟奢道中偶遇的老丐流浪至此,老乞丐不知怎么就死了,动了恻隐之心的庄主,
决定留下孤苦无依的小乞丐——

  少年迄今的人生故事,短短几句便已说完。连「胤」姓都是管事大人定的,
说家奴以主为尊,主人是天,大过生身父母。

  管事大人虽生得一张冷面,倒也不曾太过苛待他。胤丹书干活勤快,从不抱
怨辛苦,什么粗重肮脏的工作一定抢着去做,很少有下人不喜欢这个好脾气的娃
娃脸少年。

  除了厨房的丑婆婆之外。

  「丑婆婆」自然是浑号,由于她面似陈皮、佝偻如虾的模样实在太难看,原
本姓字已无人记得,连管事大人都喊她「阿丑」,打发去清洗收膳后的厨房,眼
不见为净。

  那受伤的姑娘昏迷不醒,却不能没有东西入腹,胤丹书觑准空档,溜进厨房
想替她弄点有营养的肉汤之类,又遭丑婆婆一阵刁难,总算讨到了小半碗鸡汤,
回柴房喂杜妆怜飮下,把握时间熬煮「还神汤」的药方。

  杜妆怜飮下鸡汤,又睡足了大半天,复得药汤压制毒性,这时终于清醒过来,
发觉上身一丝不挂,两团极富弹性的饱满雪乳压着垫褥,背上伤处又麻又刺,疼
痛不堪,颅里热供烘的像是伤风,说有多不舒服就有多不舒服,忍不住「呜」的
一声低吟。

  胤丹书听见了,回头惊喜道:「姑娘,妳醒啦!有没好些?」放落蒲扇,趋
近草榻替她搭腕诊脉。杜妆怜勉力翻起眼睑,散焦的瞳眸盯了他好半晌,又垂落
肩颈间,胤丹书会过意来,知她欲问不外乎「是不是你脱我衣衫」、「有无轻薄
狎戏」之类,正色道:

  「姑娘,砍中妳背门的刀器喂有剧毒,我已向一位医道大国手转述姑娘病情,
得他老人家指点:此创最忌闷浊,若以布条裹起,必定生脓渍烂,须使其通风,
方能避免恶化。待今夜为姑娘祛毒后,就能敷药包扎啦,姑娘勿忧。

  「我虽不敢自称是大夫,但医者与父母无异,我为姑娘救治之际,心中并无
邪念,事急从权,姑娘勿要多心。」见她垂敛明眸,暗自松了口气,忖道:

  「幸好她通情达理。」收拾榻边的医疗器具,不见了裁剪药布用的剪子,正
自发愣,蓦地寒光一闪,尖锐的燕嘴剪已扎入腹侧!

  杜妆怜伤后无力,这一戳劲道有限,故相准了才出手,刃尖由肋骨下方送入,
恰是扬臂一挥、由下往上的距离和角度。常人遇袭吃痛,本能后退,这个角度能
使入体的剪子卡住肋骨,被后退之力一拖,形同放血,转瞬间便能要了性命。

  「嚓」的一声,胤丹书掩腹踉跄,蹙眉道:「妳……这是做甚!」杜妆怜无
力持握,「铿!」剪刀落地,钢刃霜白如新,竟无一丝殷红,遑论腥热血气。

  利剪将他的内衣外衫一齐割破,最底下的暗灰衣布却丝毫无损。

  胤丹书退得远远的,解开衣带,露出一袭贴肉灰衣,如幼童所著之抱肚,前
后两片,以系带缠裹于身。再解灰兜,见右胁一枚比钱眼略大的瘀紫,血斑环绕,
可见这一戳力气之大,光看便觉疼痛。

  杜妆怜料不到他一介小厮,竟有这等奇宝。

  大凡护甲,不外金丝编就,或以犀兕硬皮加工制成,于要害处缀以铁环铜铆
;防护越好,甲衣越是沉重刚硬,就算穿戴之人有千钧神力,无视负重,也还有
难以运转、行动不便的棘手问题。是以高手宁可持盾,也不愿披甲,盾楣犹可当
作兵器来使,牺牲行动力以换取甲衣之防护,不啻授人以柄,未战先屈,岂止不
武?简直不智。

  但这少年身上的陈旧灰兜,轻软如寻常布衣,看着也不觉特别厚重,快利的
新磨利剪,只能隔着它留下瘀痕,衣面莫说裂隙,连绉折都没多半条。这等坚韧
千金难易,一名小厮却是如何能得?

  「姑娘!妳别再这样啦,会受伤的。」胤丹书重新翻出一件上衣穿好,软语
央边:「昨儿夜里为了救妳,我湿了件衣衫,迄今未干,方才又给剪坏一件,身
上记件是我最后的外衣了,再剪得打赤膊啦。等妳伤好了,再找我算账行不?」

  「救人救到这个份上,我都想干脆做坏人算了。」

  胡彦之环抱双臂,苦笑摇头。「俺爹这『英雄救美』,也太不英雄啦,怎么
听都像讨饶啊。这般低声下气,杜大掌门也该解气了罢?」见蚕娘笑而不语,微
微一怔,皱眉道:

  「这还不消停?都剩一件衣服啦,让人光着屁股这么时髦,至于么?」

  蚕娘好整以暇,伸出三根手指。

  「到放弃之前,她一共试了三回,都不是闹着玩的。你爹要眞的一点武功都
不懂,又或杜妆怜再多几分气力,今儿就没有你胡小子啦。」耿照染红霞面面相
觑,都觉匪夷所思。

  「女孩儿家给人看了、或碰了身子,眞有那么恨,非除之而后快?」胡彦之
忍不住转向染红霞。「我就问问,学术研究而已,没别的意思。」

  染红霞俏脸微红,缩着粉颈呑吞吐吐半天,难得露出一丝小儿女的扭捏羞态。

  这问题偏就她作不得声。耿郎明明对她做了更过份的事,她非但没想过杀人,
连心都交了出去,损失不可谓不巨。事实上,师父的举措令她难出一语以辩,完
全不理解动机为何,只觉莫名其妙。

  「你问别人去!我……我不知道。」

  「就是我遇过都没有啊!难不成是脱的样本不够,这么巧都遇上了好姑娘?」

  你就别造孽了。耿照心中暗叹,赶紧转移话题。「前辈,那件奇特的灰袍,
又是什么来历?怎会落入胤前辈手中?」

  「那件宝物叫鹑衣,江湖盛传,乃东海央土之交的百结帮头头,人称『覆手
金银』的舍君凭所有,也有说是百结帮的帮主信物。」

  「百结帮?」耿照从未听过有这样的江湖门派,染红霞亦是一脸茫然。胡彦
之笑道:「其实就是叫化帮,取『鹑衣百结』的意思,自家喊起来好听罢了。不
过帮主信物什么的,只怕不眞.

  「据我所知,百结帮从没有严密的帮会组织,更别说传承大位。『乞相公』
舍君凭失踪后,化子帮里虽沓出过一二名出类拔萃的人物,战乱一兴,人人都成
了乞丐,偌大的化子帮撒到天下这么大的场子里,最终也只能风流云散,连声音
也听不见。」

  蚕娘饶富兴致地望着他。

  「以你的年岁,知道百结帮已属难能,居然说得分毫无错,怕连眞的叫化子
也不及你。」

  胡彦之笑道:「我曾拜『侠乞』严笙为师,沿门托钵,唱过好一阵《莲花落
》的,他同我说过几回。只是连叫化子师父也不知道,舍君凭为什么会有这件鹑
衣,又是什么出身来历,总之是挺神秘的人。」

  蚕娘连连点头。

  「严笙这娃娃,的确称得上出类拔萃了。」转对耿、染二人道:

  「鹑衣的确不是什么百结帮信物,本该叫『火浣天衣』,是儒门三槐之一司
空氏代代保管的至宝。舍君凭身为司空家的陪臣,约莫没胆子将主上的宝衣穿在
自己身上,之所以随身携带,以『鹑衣』之名掩人耳目,是有极深含意的。」

  耿照灵光闪现,双掌互击。

  「是了,那名带着幼时的胤丹书前辈,流落到庄园外的老乞丐,莫非就是舍
君凭?」与胡彦之交换眼色,显也想到了同一处。

  蚕娘却未颔首,叹道:「就算是,也无从得证了,或是舍君凭,也可能是受
他托付,接管了火浣天衣之人,总之是不可考啦。」

  耿照扬起浓眉,斟酌片刻,小心问道:「那名老乞丐是被人杀死的么?抑或
是病死或老死的?」

  蚕娘美阵流转,抿起小嘴,似笑非笑。

  「聪明的小子!他确是遭人毒手,非须于天年,不过那时我们还不知道,是
后来才听得目击之人的证词。老丐死时,丹书年纪还小,印象模糊,只记得在流
浪中途,那人便将火浣天衣穿在他身上,嘱咐他绝不能丢失,亦不可任意褪下,
不知不觉养成了习惯,一路从抱肚穿成了小兜,除了沐浴清洁,十年间绝不离身。」

  胡彦之抚颔沉吟。「这是声东击西、藏叶于林之法。旁人只道这小乞丐是舍
君凭掩人耳目之用,身分被揭便随手弃之,同乔装改扮用的衣着道具浑没两样。
万万料不到,舍君凭会将至齐藏在边贝身上,也亏那火浣天衣轻不起眼,没教人
给捜了去。」

  耿照忽然举手发问。「前辈特意说了火浣天衣和舍君凭之事,莫非……两者
之间,有什么紧要的关系?」

  蚕娘露出满意的笑容。「聪明的小子!来,让蚕娘捏捏脸。」

  「明明是他说的,为什么捏我的脸啊?」染红霞欲哭无泪。

  「……关系大了。」捏足了瘾,蚕娘敛起笑容,幽幽叹了口气,这回可不像
在开玩笑。

  「要是我当时就明白过来,把前因后果想通了,或许一切都会不一样。这是
我的错。」

  ◎   ◎   ◎

  胤丹书终究是治好了杜妆怜。

  是夜,他想尽办法将半裸的娇美少女装上小舟,悄悄划上湖心小岛,让吕坟
羊确认解救之法。吕坟羊没花多少工夫,便说「行了」,却在胤丹书跪聆之际,
提出条件交换。

  「昨儿我以隔空劲力将你抓过来时,你使的那路拳法,是何人所授?那人现
在何处?带来见我,我便教你救治这丫头。」

  胤丹书面有难色。「前辈,我曾发下毒誓,不得泄漏此事分毫,请恕晚辈难
以从命。还是……我替前辈做别的事,当作交换可好?答应别人的事,总不能出
尔反尔的。」任凭吕坟羊威逼恐吓,只是不从。

  吕坟羊耐性耗尽,适逢太阴之气极衰,火蝎燥毒最盛,心智大受影响,轻易
便走极端,邪笑道:

  「你忒宝贝这小丫头,是看上她了罢?瞧老子将她千娇百媚的小脸蛋儿烧成
一团黑炭,大伙儿一拍两散!」狭孔中忽生异力,竟将趴在胤丹书身后、俏脸煞
白絮絮娇喘的杜妆怜凌空扯起,一把揪了过来!

  胤丹书从小到大,每逢月头月尾之交,见过无数次烈焰冲天的奇景,知他的
火劲不足开玩笑的,忍痛一跃起身,以背门挡住狭孔,及时将飞捅过来的杜妆怜
饱个满怀,但觉胸膛压上两团既绵软又极富弹性的嫩肉,双臂本能一环,合于她
腰臀之后,触手腻滑,难绘难描,连拨了净水、莹润发亮的精磨大理石地亦无法
匹敌,光滑到不可思议的境地,偏又温热香暖,半点也不冰冷。

  为她疗伤时不曾有过的异样旖旎,攫取了血气方刚的少年。

  他被少女扑至的势头一推,背脊重重撞上灼热的石壁,「嘶——」冒起缕缕
烟丝。胤丹书肺里空气彷佛一股脑儿挤出,忍着焦灼没喊出声,咬牙低问:「有
……有没受伤?」怀里滑嫩的半裸少女迟疑片刻,摇了摇小脑袋,悄声低道:

  「……我数到三,你便让开。」亮出藏在身后的利剪。

  ——妳到底有多喜欢捅人啊!

  胤丹书看得都肉疼起来,直想吼回去,心知若无这段插曲,剪子原本是准备
招呼谁的,低道:「莫乱来!里头烫得能把剪子熔成铁水——」颤着呜呜低咆,
若非咬紧牙关,怕要放声痛叫。

  狭孔另一头,吕坟羊狠笑:「好嘛,好逞英雄不?炙块你自己的背肉让你们
小两口尝尝。」轰的一声,孔中喷出烈焰,胤丹书终于惨叫起来,仍死死护住少
女,坚持不让。

  焰舌转眼呑噬了他的上衫发根,却无法烧毁「鹑衣」,不仅如此,原本灰扑
扑的、看似脏污陈旧的密织衣布,在烈火下反变得洁白如雪,莹然生辉,令人难
以直视——

  「这是……衮衣!」

  火劲倏收,一股奇阴寒气吹出狭孔,吕坟羊的声音辨不出是惊喜或失望,又
或兼而有之,敛起狂态,沉道:「快使《昊天眞诀》袪除火劲,以免经脉受损!」

  「什么……什么《昊天眞诀》?」

  胤丹书颓然仆地,唯恐摔着了少女,致使背创迸裂,环着她不敢松手,豆大
的汗珠滴上少女酥莹腻润的胸脯雪肌,弹滚迤逦滑不留迹,彷佛眞无一丝毛孔。

  「日月星辰,钦若昊天!那人没教你么?气走三焦,水谷入海,决渎激浊,
以拱外卫……发什么愣?要命就快照着做!」扼要讲解了一遍。

  胤丹书虽未学过,口诀所指却与他体内的眞气运行若合符节,凝神细听,登
时生出茅塞顿开的惊替。

  他天资颖悟,又谙医理,稍点即通,盘膝而坐、五心朝天,仍把杜妆怜抱在
怀里,以免山内异人再使花样,不多时便将体内燥毒悉数驱出。

  多年来不避寒暑、勤修苦练而得的一团丹田之气,彷佛为口诀激扬活络,突
然运转起来,走遍四肢百骸,霎时神清气爽,耳聪目明,彷佛有用之不竭的气力,
若非担心引来守卫,少年几乎想一跃而起,纵声长啸,才觉过瘾。

  「哼,区区」章〈太阴望舒篇〉,便教你抓耳挠腮,欢喜得猴儿也似,短视
村夫,岂堪大用!」

  吕坟羊冷冷哼罢话锋倏转,肃道:

  「舍相死了,是不是?他将衮衣托付与你,却来不及说这物乃儒宗至高、皇
极殿之主才能披挂上身的『剑、印、衮』三件象征之一,常人无此命格,不能随
意穿着。你的掌法也是他教你的,是不是?」

  胤丹书敏锐地察觉他已不称拳法,改口说是「掌法」,还有口气中难以言喻
的失望与寥落。

  然而暗中授他武艺之人,所传确是拳法无误。

  胤丹书为守诺言,征得那人同意,习练时易拳为掌。少年隐约觉得,这套武
功以掌使之,似更得心应手,一改出拳时的狠辣,处处留有余地,收放益发随心。

  「不是。」他摇了摇头:

  「这件兜确实是儿时一位老伯伯给我的,他十年前已然去世,并未教我武艺,
也没说过他贵姓大名,我时时念着他的照拂,恨不能为他的碑冢书字。老伯伯名
叫『舍相』么?是哪两个字?」

  「他叫舍君凭,过去侍奉过我。我半生离家,避之唯恐不及,不料最后寻至
这黑牢外的,依旧是家人。」感慨万千,久难自己。

  不知是不是错觉,胤丹书觉得他的口吻虽然哀伤,先前的那股失望却莫名消
失了,语气措辞突然变得很文雅,像是庄主那样的读书人似,一点都不像他熟悉
的狂「这件衮衣,舍相是拿来给我的,可惜他看不见我亲手接下的模样了。」

  吕坟羊道:「你脱下还我,我便教你如何救治小丫头。」

  「也不能迎迫我说足谁教的武功。」胤丹书想了想,加上这一条。

  「成交!」吕坟羊笑起来。「看不出你小子挺淡泊,宝贝都没放眼里。」

  「物归原主,舍伯伯想必也开心得紧。」少年笑道:「我要谢谢前辈,让我
知道了恩人的姓字。」洞中吕坟羊默然许久,才喃喃说道:「〈太阴望舒篇〉你
给我用心悟练,下回再来,我要考较你。」巨细靡遗地说了解救杜妆怜的法子。

  胤丹书褪下衮衣,递入狭孔,吕坟羊自此便不再言,洞中弥漫着浓浓的怀缅
与哀伤。

  听完蚕娘的叙述,胡彦之忍不住蹙眉。

  「看来,这吕坟羊的眞实身分,竟是儒门三槐之一司空家的人,地位恐怕还
不低。」他拜过的师父中,「捕圣」仇不坏便是九通圣在内,对儒门旧时典章略
有涉猎。

  「相」是三槐氏族的封邑执宰,差不多就是管家主事一类。

  连出身化子帮的「侠乞」严笙,都不知舍君凭有这层身分,看来携衮衣行脚
天下、寻找故主,居然是桩机密任务,可惜壮志未酬,埋骨荒丘,坟头所立,不
过是一片无名木牌,所携重宝却以难以预料的方式,辗转复归原主。

  蚕娘道:「三槐避世数百年,司徒、司马二氏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司空氏
拜前朝为官之赐,陪臣散于四郡,尙有宗谱可循。蚕娘闲暇时做了点小小调査,
怎么也找不到吕坟羊这一辈的记录,抹消之人可说是极之用心,做得干净利落,
犹如羚羊挂角。」微露一丝狠笑,罕见地未掩饰心中不甘。

  耿照不知怎的,忽生出一股熟悉感,彷佛在哪里见过相似的手法例子;无意
间抬眸,见染红霞也投来同样的疑惑眼神,却还差了那么一点,仍抓不眞切。

  胡彦之抱臂沉吟:「须得这般极力遮掩,恐怕是桩秘闻。」

  蚕娘捧起过大的茶杯,凑近红唇,带笑的眸光一霎飘远,诡秘难测。

  「也可能是丑闻。」

  胤丹书抱着杜妆怜离开湖岸,一路潜回柴房,谁知才到了院门外,忽地炬焰
燎天,沿墙头亮成一片,手持棍棒武器的庄丁将二人团团包围,一抹高大身影越
众而出,凤目剑眉、面如冠玉,五绺蟹衔迎风飘飘,却不是庄主太玄生是谁?

  胤丹书吓得魂飞魄散,正想着该如何交代,岂料臂间的半裸少女抢先一步,
不惧在众人目光下赤身露体,一剪直标太玄生咽喉!

  「……妳干什么!」胤丹书想死的心都有了。

  下回妳动手前能不能先说一声啊!还是回回都要以捅人开场?

  「……擒贼擒王!」

  杜妆怜咬牙低喝,白皙的玉体混着利剪同化霜芒,快到不像有伤在身。胤丹
书这才明白,她对自己确是手下留情了——照这势头看,起码后两回她只想在他
身上扎几个窟窿留作纪念之类,眞要杀人还得像这样才行。

  有那么一瞬,胤丹书以为少女的突袭竟要成功,他们有机会挟持庄主,平安
离开。可惜庄主毕竟是庄主。

  太玄生一个弓腰铁板桥后仰,额面触地,视脊梁如无物,堪堪避过逼命刃尖。

  少女身前倏空,两只玲珑玉乳应势抛甩,从浑圆的乳桃,昂甩成了鲜滋饱水
的尖笋形状,火光下但见幼嫩的蒂儿勃如婴指,剧烈充血,傲然挺翘;几与乳蒂
同大的细小乳晕胀成了艳丽的樱红,衬与光滑如精瓷一般的肌肤,炫目到几乎无
法直视的地步。

  胤丹书未经人事,并不知道这是女子身子兴奋已极,才会生出的征兆,或许
连杜妆怜自己也不知晓。

  她还有几个变招未使,杀意精纯,全力施为,太玄生未必能避;急冲之势却
使背创爆开,少女赤裸的胴体迸出醒天赤虹,雪肌黑发溅上殷红点点,迷离诡艳,
众人无不看傻了眼。

  胤丹书飞步上前,一揪她裤腰,将玉人重拥入怀,温热的液感浸透衣袍;见
庄主下盘未动、闪电起身,只得硬着头皮出手。

  骤雨般的劈啪声落,明明两人各出一掌,似同时有十几条手臂换招,胤丹书
用上新学的〈太阴望舒篇〉心法,守得密不透风,未落一着,及至太玄生重掌一
摔,被震回包围圈里,才觉右臂肿痛,心知双方修为天差地远,庄主若有意取命,
二人皆非敌手。

  杜妆怜失血力尽,晕厥在他怀里,蹙眉闭目、樱唇微噘的模样意外惹怜,胤
丹书暗下决心:「便拿命来换,今日也须护她周全。」正欲开口,蓦听太玄生喝
逝:  「愣着做甚?快替姑娘点穴止血!」回头扬声:

  「去拿最好的金创药!药庐値日何在?通通唤来!」众人愕然,忙不迭地散
开行动,乱成一圑。

  胤丹书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片刻才省起庄主问话,讷讷道:「我……我没
学过点穴手法。有……有金针的话,或可……」

  太玄生露出恍然之色,定了定神,点头道:「你将姑娘扶好,我来替她点穴
止血。」胤丹书依言将她抱在怀中,以背相示。太玄生目不斜视,见着背创时满
脸不忍,利落地点了几处穴道,毫不痛惜地撕下如雪袍襟,按住伤口。

  未几,管事取来医箱,太玄生亲自为她敷治,手法亦极老练。要包扎创口时,
胤丹书赶紧制止,将解方说了一遍,太玄生面露诧异,却丝毫不疑,赶紧命药庐
値日下去煎制,所用须以最贵最好的药材,不计银钱。

  「这姑娘应是水月停轩的嫡传弟子,我认得她那一式出手。」庄主对他说:

  「水月一脉的筠心师太,昔年与我有救命大恩,可说没有水月停轩,便无今
日的静筠湖庄。我用恩人的名字题命家园,以志不忘,今日因为你的义举,使我
能报答水月一脉的恩情,我该好好谢你才是。」

  胤丹书到今天才知道这庄子叫「静筠湖庄」,他识字至今,里外从没见过一
块题匾,听得挢舌不下,不知该如何回应。

  太玄生话锋一转,目光森森,肃道:「你方才所使的武功,是不是百结帮舍
君凭舍大侠的成名绝技『弥六合掌』?老实交代,决计不可欺瞒。」

  胤丹书早料到显露武功,必定惹祸上身,谁知庄主问的不是传功之人,而是
幼年时带他来此的老乞丐舍伯伯,想起吕坟羊也这么说,应非无的,硬着头皮回
答:

  「我不知老伯伯的名字,他死后,我也只能自己练练,不知道叫什么名目。」
他并未扯谎,那人传功后,一贯放任他摸索自练,死活不理,却与舍君凭无关,
前后两句说的是两个人、两件事。

  庄规虽未有严禁练武一条,但瞒着庄里任何事都是不对的。胤丹书做好了挨
揍挨罚,乃至被驱赶出庄的准备,岂料庄主拍拍他的肩膀,少年愕然抬头,见中
年羽士满脸宽慰,隐泛泪光,温言道:

  「好孩子,好孩子!早知你足舍大侠的传人,我岂能让你做小厮?这些年来,
让你吃了忒多苦,眞是对你不住。」



          第二一一折 丁香舐红,为郎君羞

  按太玄生所说,他与舍君凭既无交惜,亦非哲识,舍君凭携胤丹书流浪至静
筠湖庄,才因缘际会,见得这名百结帮赫赫有名的覆手金银乞相公。

  事实上,舍君凭并非老病而殁。

  他在湖庄附近的密林遇上对头,大打出手;太玄生获报赶至时,舍君凭身受
重创,倒地将死。下手的歹人见有外人来,匆匆逃离,舍君凭没留下只字词组,
即于林间溘然长逝。

  太玄生不知其身分,但叫化打扮、精擅掌法的武林高人并不算多,十年间对
照江湖传言、形貌特征等,隐约猜到是他,没敢在无字墓碑上擅刻姓字,连同当
年所见,悄悄埋藏心中。

  至于管事收留的小乞丐,谁也没和舍君凭联想在一块。太玄生只道随手做了
件善事,未深究男童何以至此。

  「是谁……」胤丹书强抑心乱,小声问:

  「害死了舍伯伯?」

  「我不知道。」

  太玄生摇头。「我在林外,曾听他吼一声『卑鄙小人』,前头连着某某,听
似撕心裂肺,不知是号是名,抑或称谓,多年来,我一直无法确定是哪两个字,
浑无头绪难以臆断,也没有什么意义。」胤丹书默然不语。

  「覆手金银」舍君凭的传人,自不能是扫地打杂的小厮。

  太玄生让管事替他安排一处独院,做了几套体面衣衫,院里有专门照顾起居
的仆从,另给一封银两,供他日常零花,人人都说丹书这会儿不是小厮,是少爷
啦,若庄主有徒弟或儿子,也不过是这样。

  少年不免有些飘飘然,旋即意识到这样的心态极不可取,将银两分送给从前
做仆役时手头困难的长辈们,剩下的就打点些吃食与众人分享。

  杜妆怜另居一座别院,也有仆妇丫鬟照拂,胤丹书天天去瞧她,也亲自替她
诊脉煎药什么的——

  除了关心复原的情况,他也担心院里出入的其他人等,生怕一没留意,又有
谁给暗藏的利剪捕了个对穿。与其旁人犯险,不如一己承担,反正被捅着捅着也
习惯了,觉得冷不防地挨上一刀似乎也没什么。

  庄主不惜千金,用上杀好的药材食补,那些个药庐値日本是各地重金聘来的
名医,却听任他个嘴上无毛的小孩指挥,胤丹书说什么,众人绝无二话。上行下
效的结果,何止是贯彻吕坟羊的国手金方?简直发扬光大,杜妆怜以惊人的速度
恢复,一个多月的时间便已拆线,下床行走,莹润的玉背上只余一抹淡细樱痕,
连肉疤也不见。

  「这药名为『蛇蓝封冻霜』,是我重金购得的珍品。」

  庄主交给他一只掐金小匣,装满了药气清冽的乌亮膏脂。「给杜姑娘用好了,
勿要吝啬。用罄再添便是,别让姑娘家身上留疤。」似笑非笑望他一眼,目中蕴
有深意。

  胤丹书面红耳赤。庄里私下都在传,说他俩是一对,庄主逮到他俩那晚,据
说就是赤身露体抱在一块的,也不知从哪儿钻出来,做了什么事。大伙儿都觉得
他俩匹配得很,直是一对璧人,「将来生的娃儿,肯定好看!」厨房里的大妈们
都这样说。

  他对杜姑娘并未抱持这样的情感,虽然无可否认,她生得十分好看。

  少女那光滑得不可思议、闪闪发亮的胴体,经常出现在他梦里,连自渎时他
都想着她,想着她微噘的上唇、蹙眉倔强的模样,回忆着臂间腻滑的肤触,还有
那股子沁人的幽香……

  杜妆怜好得差不多之后,他就少去看她了,像是刻意逃避似的。

  胤丹书不喜欢自己总想着她,只带膨胀的欲念、着魔似的回味她的美貌,而
不是想娶她做老婆。他对男女情事虽懵懂,仍能区分两者的差别,后者是给予、
是分享,可以等待可以相对可以持守,前者却仅仅是剥夺而已。

  况且历经彻夜绮想,翌日再面对活生生的眞人,难免不知所措。胤丹书宁可
避得远远的,每日径往药庐听取回报,知她好好的便是,不见也少了尴尬。

  为免连累吕坟羊,他将潜入湖岛的次数降到最低,仅汇报毒患后续,让吕坟
羊验收〈太阴望舒篇〉的进境。吕坟羊见他魂不守舍,发了顿脾气掏他走,此后
胤丹书没再冒险接近,转眼近旬。

  十年来,他挂心的事并不多:专心干活,溜上小岛照拂前辈,顺便学点有趣
的医理,按前辈吩咐盗出各种药材,不教药庐値日察觉;到后来,又多添「躲起
来偷偷练武」一项,此外无他,曰子已忙碌充里不了。

  成为庄主的座上宾后,少年发现自己无事可做。练武的时间虽然变多了,总
不能从早练到晚罢?这会儿,连湖心小岛都不能去了。

  他本想找借口到厨房转悠,然而天生的谨愼持重,毕竟盖过年少血热,转念
便打消了蠢念头;回过神时,己踱至栖身十年的柴房前,背对夕阳,望着破落的
柴扉发愣。

  此地荒僻,自他搬走,日常早已无人进出,连贮旧堆陈仆役们都嫌远,宁可
闲置。谁知房内却传出窸窣声,胤丹书推门而入,耳刺牙酸的「咿呀」怪响,惊
起了斜坐草榻的少女,杜妆怜扭过头,将按在榻上的小手挪至身后,两人无声对
望,半晌都没说话。

  「你来干嘛?」

  也不知过了多久,居然是杜妆怜先打破沉默,冷冷的口吻颇盛气凌人似的,
果然是出身名门的大小姐。

  而且还恶人先告状。

  「妳又来干嘛?」胤丹书不禁失笑:

  「这儿是我住的地方耶,我来有什么奇怪的?」

  杜妆怜一时语塞,别开千娇百媚的小脑袋瓜,微噘的尖翘唇瓣宛若初樱,粉
嫩饱水,光泽柔润动人,与记忆里的苍白虚弱全然不同。不过两样都很美,胤丹
书心里想。

  「……你现在又不住这儿。」

  「妳也不住这儿啊。」胤丹书不是故意像个无赖似的回话,他并不是心急口
快的那种人,实是她找话的本领太笨,顺着扔回去便能堵死她,一点气力也不费。
比较辛苦的是得忍着笑。边笑边说就太混账了。

  杜妆怜忽然抬阵,直勾勾地瞅他。

  「你不来瞧我,只好我来瞧你了。」

  胤丹书面红过耳,被迎面揍了一拳似的,招架不住直来直往的少女,心虚地
躲避她澄亮的视线,气势跌到谷底,嚅嗫道:「所……所以才说啊,我现下又不
住这儿。妳……怎不来我院里?」

  「那样你就太沿怠了,像刚才那样,我不欢喜。现下逭梁好。」她骄傲地别
过头,但少年在她甩动秀发的剎那间,瞥见了少女嘴角的一抹弯弧。

  他忍不住微笑,忽然释怀。对她有着羞人的遐想而避不见面,怎么想都是他
的错,却要她来承担,未免太不公平。他是她在这座陌生的大宅院里,唯一认识
的人啊!

  杜妆怜换上一袭新衫子,是澄红中带着金黄的栀子花色,在余晖下时金时红,
变幻无端,一看便知是极为贵重的布料。及腰的乌亮长发因元气恢复,不再枯黄,
更显肌肤白皙。

  系了根金带子的腰肢,比赤裸时更加纤薄,人家说「盈盈一握」,应该就是
这个意思罢?胤丹书有些枰然,赶紧转开视线,在榻尾坐下,讷讷道:「妳……
妳气色好多了,身子还有没不适?」

  「早好了,随时都能走。」

  杜妆怜转过头来。「你……要不跟我走?」

  胤丹书吓了一跳,诧异大过了暧昧羞喜,见她不像是在说笑,定了定神,摇
头道:「我上哪儿去?我在这里长大,这儿就是我的家。离开湖庄,就没有认识
的人了。」

  他本以为少女会说「还有我呀」,她却努了努小嘴,冷蔑道:

  「他说的话你敢信?没一句是眞. 我问过起码十个庄人,没听过什么静筠湖
庄的,八成是随口胡诌的名儿。你以为一天之内,同时遇上恩人之后和故人之子
这种事,寻常还是不寻常?」扬起玉般的白皙小手,拈他襟领哼道:

  「别让人用这点小钱,就给卖了。我身上这套衫子价値千金哩,你瞧我买不
买他的帐?」胤丹书「噗哧!」笑出来,满脸佩服:「哇,妳说这种话好合适,
好有绿林女好汉的架势。」

  杜妆怜瞅着他,胤丹书明白装傻充傍蒙混不过,叹了口气,垂眸含笑道:

  「我对庄主也没说实话,妳觉得我是坏人么?世上不是没把话说尽的人,都
存了害人的心思;就算本有加害之意,没眞的出手,又或改变了主意,那也不能
算坏人。

  「好与坏,不是那么绝对的事,多数的人都是有好有坏,只要好比坏的多,
那就好了。庄主本毋须向我交代所有的事。我相信他有所隠瞒,但我也相信他不
是坏人。」

  杜妆怜当他是楞头青,或被便宜富贵蒙了眼,听他一说,心底也不像没谱,
起码非七月半的鸭子,傻傻任人宰割,心中五味杂陈,柴房又再度陷入沉默。

  胤丹书打起精神,笑着转开话题。

  「我听管事说,妳是水月停轩最受瞩目的弟子,水月停轩又是东海四大剑门
之一,难怪妳捅……我是说剑法忒好,出手凌厉。将来定会成为大人物罢?名动
天下的那种。」

  杜妆怜浓黛微挑,歪着小脑袋瓜瞅他,一脸挑衅。「你同人打听我?」噘着
唇似笑非笑,像是忍着得意,却在不经意间泄漏了欢喜。

  胤丹书脸一红,讷讷抓头:「就是问了风兄几句,也……也没什么。」

  连他自己都没想到,会有同管事大人打听姑娘的一天,还能客客气气一拱手,
喊一声「风兄」——他甚至不知道管事大人姓风,其实也才大他十来岁,约莫是
天生冷面,看来格外老成。

  杜妆怜以一贯的不屑眼神上下打量,盯得他全身发毛,以致她凑近时,胤丹
书本能向后仰,深怕她亮出什么锐利物事,又往他身上招呼。

  他很快就明白不是那样。这距离近到连剪子都没法使。

  胤丹书全身僵硬,头脸烘热到像吕坟羊从狭孔里扔出来的焦鸡炭鸭——他一
发脾气,便把少年厚着脸皮讨来的剩菜通通烧毁,专寻自个儿肚皮的晦气——鼓
动的心脏快把胸膛给撞穿。

  杜妆怜在他颊畔轻轻一吻。

  他太紧张了脑子一片空白,完全想不起她嘴唇的触感,只记得她身上很香,
不是胭脂水粉的香气,就……就是很香。温温的,好闻得很。

  她从头到尾都闭着眼睛,直到坐回原处、别开了小脸,弯睫瞬颤,才若无其
事地睁开眼,望向不知哪一处。

  「这是谢礼。」无论清脆的嗓音或语气,都傲慢到令人想拿拳头拧她的发涡,
听不出一丁点儿感激的意思。「谢谢你这么多事替我解毒。」要不妳能自己好么?
说得跟伤风似的。

  发现她也有这么不坦率的一面,胤丹书松了口气,面颊虽仍滚烫,忍不住伸
手抚她发顶,带笑的眼神无比宠溺,有种很自在的舒坦。她眞要坦率起来,他一
点也招架不住,只能节节败退。

  「……你干什么?‘- 她脑袋一缩,很受冒犯似的,冷不防一剪标出,正中
胤丹书胁侧,位置与前度相差无几,准确得令少年想流泪,这才想起搁在柴房里
的那些旧家生都没来得及带走,反正庄主让人替他重新置办,当然包括那把裁药
布的旧剪子。

  「妳才干什么!」

  他差点跳起来,簇新的锦袍斜开一道齐整切口,露出底下完好的雪白里衣。
杜妆怜满面狐疑,以左手拇指试了试刃尖,差点划破油皮,微一转念,恍然道:
「那老怪物还你了?」

  「没礼貌。什么老怪物?是妳的恩人。」胤丹书神色警醒,眺向柴扉缝隙,
片刻才低道:「后来再去,前辈便还给我啦,说是怀缅够了,已长记心中,用不
着倚赖身外物。」

  「那倒好,省得我替你讨回。」听来她还眞有此打算。

  胤丹书吓出一身冷汗,赶紧转移话题:「是了,这兜儿的布料很是奇特,烈
火也烧不坏,反而洁白如新,难怪从前我怎么都洗不干净,原来用水不成,得用
火才是。」

  杜妆怜哼道:「洗不干净也不扔,这儿的人这么苛待你?」

  「是舍不得罢。」少年就着切口细抚洁白的衣布,露出怀念的笑容。「舍伯
伯留了这个给我,穿着它,就好像不是一个人似的。」

  杜妆怜望着他,似有些出神,见他抬起眼眸,已来不及转开视线,提起持剪
之手,从环柄当中伸出幼嫩的尾指,刮着雪靥羞他。「大男人穿肚兜,成什么体
统!难看死了,留给你儿子穿差不多。」

  胤丹书笑道:「妳怎知不是女儿?」见她手里的利剪,「岣」的一声指着她:
「妳干嘛老拿剪子捅人?这习惯很坏知道不?还给我。」伸手欲夺。

  杜妆怜敏捷避开,一脸冷蔑:「我眞要捅你,你几条命也不够。」胤丹书忽
然想到,她适才一戳,劲力同病中相差无几,甚且还弱了些,以她身子恢复的程
度,确无伤人之意——当然是按杜妆怜的标准。

  依正常人看,刺血见红肯定结仇,谁理妳出手轻或重?还没开口教训她,蓦
地寒芒疾掠,胤丹书闪电缩手,攒紧拳头,掌心这才传出极其薄锐的痛感,鲜血
渗出指隙。

  「这才叫捅你。」少女淡道,倨傲的俏脸上毫无歉意。

  胤丹书的脸拉下来,骂人的话都到了嘴边,忽想起另一件更重要的事,强抑
惊怒,沉声道:「妳不可以这样刺别人,知道不?名门正派的弟子尤其不可以,
这样会惹麻烦的。就算师长能包庇掩盖,也只会让妳的麻烦越惹越棘手,总有一
天她们再护不了妳,那该怎么办?」

  杜妆怜微噘着樱唇,似有些错愕,料不到少年居然不是破口大骂,而是为她
担心,不知怎的小脸微红,缩着粉颈冷哼:「我又没刺别人。刺你行不?」

  胤丹书的脸也红了,很难判断是羞赧抑或愤怒。杜妆怜没见他脸这么难看过,
拒绝答腔的模样也十分希罕。

  冷战只僵持了片刻,少女乖乖交出剪子,向他伸手,胤丹书板着脸挥开两次,
终于抵不过她更加冰冷的、无机质似的执拗,心不甘情不愿地让她握住腕子。

  杜妆怜以敷粉似的指尖,一根、一根掰开他握紧的拳头,捧着手掌凑近口边,
伸出丁香颗儿似的细小舌尖舐着,宛若幼猫。

  胤丹书目瞪口呆。

  少女的舌尖细凉,舔得掌心又麻又痒,同样是腻滑已极,却迥异于指尖肤触。

  他觉得女孩子简直是另一种生物,不仅和自己没半分相似,连他一贯自豪的
想象力在她们奇妙的身体之前,都贫瘠到了异常可悲的境地。

  而杜妆怜显然很喜欢血的味道,精致的脸蛋红扑扑的,弯睫低垂,舔舐得十
分专注,淡淡绯红从雪肌底下透出来,宛若对剖的新桃,明明鲜滋饱水,却看不
出水藏何处,绵密浑成,说不出的粉润。

  他从没这么近的看她,也没见她的脸这般红过,空气变得极其灼热,汲进鼻
腔里的每一丝都能烫伤人似,急遽膨胀的肺部只差一点便要爆开。

  少年歙动着鼻翼,有种即将窒息的感觉,身子却动弹不得。

  涌出的鲜血,抵不过杜妆怜贪婪的吸吮,伤口被舔得干干净净,她甚至有余
裕品哦他的指根和把尖。

  「还疼不疼?」少女轻问,细细的气音不像印象里的她。

  「不……不疼。」胤丹书忍着指尖酥麻,身子微微颤抖。

  「那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他没听过杜妆怜用这么轻软的语调说话,遑论央求,心酥痒得隐隐作痛。回
过神时,两人间的距离已然不见,少年小心捧着少女的面颊,四片嘴唇笨拙地贴
在一起,一勖也不动。

  这一刻彷佛持续了有半辈子那么久。。

  胤丹书只听见耳鼓里擂鼓般的心跳,胸臆里每一收缩暴绽,浑身血脉似都随
之胀开,不知从哪儿来的血液撑挤着冲过,最起码有平常的两倍这么多。

  杜妆怜的嘴唇很软,明明两个人的体温都异常升高,她的唇瓣尝起来竟有些
温凉,很湿润很湿润,难以言喻的幽香席卷了少年的嗅觉,他无法判断是来自她
的怀襟、肌肤,还是女孩子连津唾都这般香甜。

  眞是太奇怪了。难道她们一生下来,除了蜂膏蜜饴,都不吃其他的东西么?

  胤丹书希望这一刻永远都不会结束,直到他想起来要呼吸。

  少年依依不舍地松开少女的樱唇,略微仰起,看见杜妆怜的眼睛仍紧闭着,
剑眉微蹙,弯翘的睫毛轻轻颤动,柔嫩的面颊上沾着他掌心的血。

  「啊,妳的脸……沾了……」

  「笨蛋,闭嘴!」杜妆怜闭眼仰头,霸道地抓着他的脸拉近,再次堵住他的
嘴唇,小巧的舌尖轻轻舔舐着,发出可爱的「咕啾」声响。

  胤丹书笨拙地响应着,随着欲念升高,渐渐掌握了主动,将少女拥进怀里,
饥渴地吸吮着她甜美的唇瓣。

  杜妆怜搂住他的脖颈,这个动作鼓舞了少年,他大着胆子将手掌上移,从她
柔软纤薄的腰肢,一路抚上酥胸。少女「呜」的一声微微颤抖,却没有抵抗,飘
出鼻端的气音十分诱人,像是鼓励他似的。

  胤丹书轻轻托着她沉甸甸的乳廓,品着指掌间的浑圆饱满,只觉不可思议,
直到杜妆怜扭动身子,微微躲开。「对、对不住,我……」他直觉被少女讨厌了,
本就不该这般唐突的,明知如此,手却舍不得放,自暴自弃地等她拨开,或者再
扎一剪之类。

  「别……轻轻的……不好,很……很痒。」少女却未如想象中的勃然大怒,
只让出勉强能说话的距离,闭目仰头,吐气如兰。「重……重些好。」

  胤丹书愣了一下才明白她的意思,缓缓收拢五指,重重握住她的乳峰。指腹
隔着软滑的锦缎布料,陷入柔腻的乳肉,肌肤的滑腻即使隔着几重衣布,仍能清
楚感觉……不,该说是感受更为强烈;随之而来的,却是如肌肉般的惊人弹性,
执拗地抵抗着他的魔爪,无论如何都不肯屈服。

  少女被他握得仰头呻吟起来,连她自己都错愕地睁开眼睛,昂起腰来,彷佛
难以承受少年粗暴的掐握。

  「……弄痛妳了么?」

  少女突然按住他正要松开的指掌,再度闭起眼睛,只是雪靥更红,吐息更加
滚烫。「很……很舒服。」细细的声音同呻吟浑没两样,天生带着挑起男人兽性
的魔力。

  娇羞的杜妆怜令他觉得既新鲜又可爱,窥见少女不为人知的柔顺迎合,益形
激发少年的征服欲望,握着她饱满坚挺的乳峰,恣意轻薄,揉得缎面皱如春池,
结实弹手的美肉在掌里剧烈变形。

  她经刻苦的武学锻炼,身形健美修长,几无一丝余赘,乳上肌束发达,双峰
坚挺,而吹弹可破的滑嫩雪肌,提供了难以言诠的曼妙手感,令少年为之疯狂。

  杜妆怜本还捧着他的脸,饥渴地索吻,被揉得不住倒退,半推半就地退到草
榻深处,玉背抵着破墙,搂着男儿脖颈的双手不知何时已举在耳畔,似想揪住什
么,偏偏墙上又无可抓握,屈伸的藕臂一如弹动的纤薄柳腰,充分反映了胸脯上
的舒爽快美。

  胤丹书吻着她昂起的雪颈、性感的锁骨,一路滑至布满密汗的两团白皙奶脯,
连受伤的右掌都忘了疼痛,攀上她高耸的乳峰,揉得锦兜、纱衫上红渍斑斑,少
女的汗水被渗血所染,成了瑰丽的樱红色,在裸露的胸脯上恣意流淌。

  这样的亲密接触,已难消解熊熊欲焰,他无法将少女的浑圆玉乳自锦兜上缘
剥出,遂把手伸向她的腰带,杜妆怜警醒过来,本能握住,阻止他更进一步。

  「……脱掉,好不好?」少年嗓音沙哑如兽,带着一丝求肯似的哀怜。「我
想看。」

  杜妆怜喘息着,双颊酡红,胸脯剧烈起伏,雪白的双峰几乎从揉皱的锦兜里
滚出,盯着他的眼神宛若雌兽般精亮。

  「……你先脱。」她咬着嘴唇。「我就给。」

  胤丹书脱得赤条条的,连前后两片连缀、穿脱不易的火浣天衣,几乎是以扯
断系绳的方式解下,结实的胸膛沾了掌血,亦不管不顾。野兽般的粗浓吐息令杜
妆怜美眸发亮,除去衣衫鞋袜,露出完美的胴体。

  欲念未息,好奇心却同时攫取了这一对,眼前所见既陌生又惊奇,彷佛是一
方崭新天地。

  况且,他们并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胤丹书大着胆子将她拉进怀里,清瘦却肌肉纠劲的双臂交环在她腰后时,两
人却同时发出一声叹息似的长长呻吟。

  「我……弄痛妳了么?」他有点担心,虽然不懂光抱着如何能弄疼伊人,总
是仔细为好。

  杜妆怜摇摇头,一双藕臂绕到他背后,品味似的上下贴滑,感受男儿结实的
身躯。「你……好硬,身子像铁似的。」

  胤丹书忍不住发出呻吟。「是妳太软啦,而且……而且好滑。」

  「这样很舒服么?」她捉弄他似的继续抚摩。

  但轻起衅端的结果,少女很快便尝到了苦头。

  「唔……不、不要……啊、啊……」

  胤丹书将她放倒在垫褥上,一手一个,恣意揉着她坚挺的饱满乳球。

  没了衣布阻隔,少女细嫩已极的肌肤益发敏感,乳上彷佛布满无数细小的快
感开关,在男儿既粗暴又爱怜依依的揉捏下,电流般的快美窜走全身。

  杜妆怜扭动娇躯,衔着玉指的小嘴怎么堵不住羞人的娇腻呻吟。

  「好……好奇怪……身体……变得好奇怪……啊、啊、啊……」

  胤丹书却被她那完美无瑕的极品雪肌所吸引,双手持续握着玉乳,嘴唇沿着
她线条起伏柔润的腹肌、平坦的小腹一路下滑,品尝着沾着湿亮液珠的卷曲乌茸
——那散发着兰麝般的气味、黏腻晶莹的汁水,一点儿也不像是汗。

  杜妆怜的汗也很美味,咸味淡薄,并不刺涩,在腻滑雪肌上任意滚动的样子
十分可爱;但这异样的汁水更腻润黏稠,气味更加刺激,尝起来一点也不咸,带
着更鲜润强烈的肌肤香泽,令他情欲高涨。

  他很快发现少女股间湿黏一片,晶亮地回映着余晖。那决计不是水光,简直
像涂了稀蜜一样。

  少女的两腿之间,与他极为不同。胤丹书抑着好奇,以指尖剥开花瓣似的两
片娇脂,光这样便已沾满淫蜜,每一动都令杜妆怜浑身抽搐,雪股绷紧,支起的
大腿抖个不休。

  「好……呜呜呜……好奇怪……呜……那儿……那里不行!啊——」

  他揉着花房顶端一点小小的突起,杜妆怜的反应突然变大,死死揪他的手腕。

  但男儿渐有些了解她的身体,明白这并不会伤到她,越强烈的快感初次袭来
之际,越容易引发疼痛似的莫名恐惧,接下来就会发生奇妙的事——

  沾着淫蜜的指尖打着圈,夕照下微带透明的晶莹突起慢慢膨大,像剥出苞叶
的新芽,勃挺成半截小指尖儿,色泽艳红,犹如充血,包覆着的嫩皮褪至底部,
已不见原本模样。

  胤丹书忍不住伸手握住肿胀的下体,意识到这枚酥嫩可爱的小宜蔻,和膨大
后会自行褪下包皮、昂然挺出的龙首一样,皆是欲念勃兴的征兆,两者虽看似不
同,却有着相似的反应,理所当然一样敏感。

  「啊啊啊啊……不要……呜呜呜……这样……这样会想……不要……你、你
走开……不要……啊啊啊啊啊——」

  少女剧烈挣扎起来,除了想象中的如潮快感——大概就像他自渎时那样——
还有着其他什么似的,激昂的呻吟中带着不甘和恐惧,彷佛即将发生什么,偏又
不愿面对……

  欺负着倨傲不驯的杜妆怜,带给少年极大的满足感,扣着她拼命扭动、肌束
团鼓的紧俏雪臀,将脸挤进她用力夹紧,试图将他推出去的大腿间,执拗地以舌
尖抵紧、戳剌着勃挺的小肉葚蔻。

  就在少女娇躯一拱、呻吟中断的瞬间,一股清泉似的蜜汁自嫩蛤中激射而出,
强劲的喷射力道甚至挤开黏闭的处子花径,满满喷了他一脸。

  杜妆怜全然无法自制,!注又一注地喷着计水,额抖的大腿并紧屈起,却无
法阻止股间的羞态,整个酥嫩的阴部连着小巧的肛菊,尽皆暴露于少年面前。

  少女的后庭一如会阴,色泽淡细,完全没有暗色沉积,洁净得令人直想细细
品尝。杜妆怜的毛发不算繁茂,耻丘上所生的部位十分集中,玉鲍周围莫说纤茸,
连毛根都不见半点,干干净净;菊门亦然。

  此际,桃尻间的细小肉褶随着淫蜜喷发,不停开歙,浪得高潮迭起的雪白小
腹剧烈颤抖,持续了好一阵,才渐渐平息。

  「尿……尿出来了呀!啊、啊、啊……都是你……都是你!」

  少女羞耻的哭音伴随着急遽的喘息,回荡在小小的破屋里。



          第二一二折 琉璃盏碎,满目寇雠

  胤丹书被喷蒙了,差点呛着,才得松开压制,让少女抬股屈腿,大搐起来。

  偶一回神,以汁水淋漓的指掌就口,谁知半点也不腥臊,味道虽有些鲜刺,
却好闻得紧,彷佛将她股间的淫蜜以甘泉稀释,去其麝烈,淡留芳美。

  少年并不知道这股诱人气息,便是花径深处的气味,乃少女蜜肉所生,是青
春胴体最纯粹原始的泌润,只是本能受到吸引,吮指几度,听杜妆怜语带哭音,
竟是为了失禁的耻辱,不觉失笑。

  「但眞不是尿啊,妳尝尝,味道挺好的。」

  杜妆怜羞红了脸,又恨又恼,一时难以平复,张口便咬,起码卸掉罪魁祸首
几根指头才甘心。岂料平生头一回泄身,弄得她半身酥软,力有未逮,只将他的
大手拉近,果眞没有尿骚味,淡细微刺的气味颇为催情,花径又隐约有痉挛之势。

  她吮着男儿指尖,不知不觉将淫水吃了干净。胤丹书忍着酥麻,低声问:「
是不是?眞不是尿。」杜妆怜噘着唇,撒娇似的咕哝:「没吃出来,再给我点。」
双手捧他面颊,从下颔、鼻端吻到唇上,两人舌尖交缠,四唇紧贴,亲昵地交换
着津唾,已不似初时生涩。

  杜妆怜对吻异常饥渴,灵巧的舌尖不似未经人事的处子,有着超常的秉赋,
益显出其他方面的青涩稚拙。

  出于雄性的侵略本能,胤丹书渐渐掌握了探索身体的主导权,放任她尽情亲
吻着,受伤的右掌以手背抵着玉背,细细爱抚;左手却探至她腿间,继续揉捻着
小肉葚蔻,粗糙的指尖偶尔滑过黏腻的蜜缝,刮得少女浑身酥颤,呜呜娇吟。

  他必须这么做才行。

  吻着杜妆怜的时候,胸口彷佛有着某种闷闷的异样,那是比肢体交缠、擦刮
秘处要复杂许多的物事,甚至令他有疼痛之感,几乎要从探索少女胴体奥妙的狂
喜中抽离,是色欲的大敌。

  杜妆怜不甘示弱似的伸手,也握住他胯下的勃挺巨物,凭借本能,笨拙地捋
动着,然而威胁有限。

  「唔……不要……要……不……啊啊啊……」

  「是要,还是不要?」

  少年的指尖顺着蜜缝外廓滑动,旺盛的泌润令动作毫无困难,很快便摸清了
外阴的形状,跟着挖开紧凑的小阴唇,没入小半截指尖。「……不要!」杜妆怜
尖叫起来,在他怀里缩成一圑,可怜兮兮又束手无策,只能任君采撷的模样令男
儿欲焰高涨。

  ——能进去。

  他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了。

  杜妆怜再度被放倒,即使摊平、仍有着腹圆尖翘的完美栗形的美乳十分傲人,
几与蒂儿一般细小的嫣红乳晕,使双峰看来更伟岸。

  她双手无助地举在耳畔,揪紧垫褥,如抓浮草;修长晶莹的玉腿大大分开,
屈起膨盖,分明是粗野的姿态,却充满浓浓的色欲,教人想尽情淫辱,以滚烫的
阳精将无瑕的娇躯彻底弄脏I

  男儿跪在她双腿间,未伤的左手握着弯翘粗长的怒龙,水煮蛋大小的龙首摁
着花唇,挤溢得淫蜜唧唧作响。两片娇嫩的酥脂被巨物摁平,长长的肉棒往来滑
动,刮得少女浑身娇颤,咬不住唇际呜咽。

  他将沾满淫蜜的龟头压进花唇,如贝的饱满隆起应势凹陷,被硬生生压出一
处粉润凹谷,花唇撑开,肉片似的晶莹娇脂间,成了撑平的薄膜,居间撑出的细
小孔洞完全被龙首堵住,连瞧都瞧不见,大小悬殊,似已无路。

  杜妆怜忽觉惊慌。

  「不行!这、这么大……怎能……不是这儿!不行……呜————」胤丹书
已强硬地俯下身,异物侵入的撕裂感清晰起来。虽然理智不信,然而少女出于武
者的决绝横霸,直觉「就是那儿」——弄破了她,将那长枪似的巨物插进她身子
里,破门排闼,入肉见血,两人才能眞正合而为一。

  她没准备好面对这种事。但,如果是这个书默的话……

  少女并未推开蛮横的侵略者,鹤颈般的白皙藕臂反缠上他的脖颈,将美丽无
瑕的胴体凑上,用激烈的亲吻迎接迸碎的瞬间——

  但,直到两人再也吸不到半点空气、气喘吁吁地松开彼此的嘴唇,少年都未
挺进分许。

  杜妆怜的长腿缠上他的腰,催促似的勾近,胤丹书却带着痛苦的表情挪退,
喘息着问:「妳……妳有想过要嫁给我么?喊我『相公』之类的。」

  少女的酥胸剧烈起伏,半晌才稍聚起迷蒙的星眸,娇喘道:「……什么?」

  胤丹书试图离开她的身体,粗硬的怒龙却泄漏了本心,少女紧握不放,冷冷
仰视。「我们别再继续了。除非妳打算嫁我,要不……要不做完之后,妳便只能
嫁我了,妳……明不明白?」

  「外头有些地方,就算我们没……你已经得娶我了。」杜妆怜哼道:

  「从你看了我的身子,就是这个下场。你不知道么?」

  胤丹书脸一红,非因欲念,而是羞赧。杜妆怜其实很喜欢看他这样。

  「……我知道,也有这种说法的。但不是这个问题。」他凝视着她,正色道:

  「我会娶妳的,就算不在那些地方,但妳想嫁么?做一个妻子,生儿育女什
么的……妳想么?」

  她没想过。杜妆怜没喜欢过什么人,大抵凡夫俗子在她眼中不値一哂,谁会
去认眞考虑,同鸡鸭猫狗过一辈子,需要什么准备?但,眼前同样也不是这个问
题。

  少女忽然明白,不是她没有想,犹豫的是他。

  「那你昵?」她的喘息渐渐平复,不动声色地问。「想过要娶个什么样的老
婆么?」

  「说了妳肯定笑我。」他坐起身来,讷讷抓头,有些不好意思。次第消软的
阳物代表他已能抵抗诱惑,杜妆怜出于自尊心,也跟着坐起,拈衣掩住胸脯,却
不忙穿上,反倒去摸索剪刀。

  「不说信我捅你不?」

  胤丹书举手投降。「我来这儿的头几年,常一个人躲起来哭泣。有天被个小
女孩看见了,她对我说:『你别哭啊,有我陪你。』后来我每回想哭,总想起她,
似乎就不那么孤单了。我就想,将来若要娶某个人为妻,也要是这样。」

  「……娶个小女孩?」杜妆怜差点直接给他一剪。

  「娶个能像她一样,一辈子陪我、喊我『相公』的女子,平平淡淡的就好。」

  胤丹书又气又好笑,一会儿才正色道:「况且我听风兄说,水月停轩的掌门,
若非出家师太,便由守身如玉的俗家弟子出任。要是我们方才……妳将来怎做掌
门人?」

  「我没有想做掌门。」

  杜妆怜耸耸肩,胸前晃起一片酥白乳浪。「我只想有一身天下无敌的武功,
干什么都行。本以为做掌门能接触凝芳阁的武功,但那些剑谱我后来看了,没什
么了不起,我自己也悟得出,时日长短罢了。眞的离开水月停轩,也无所谓。」

  「去别的地方学么?」

  「本来有个机会的。」少女俏脸微沉,蹙起剑眉:

  「可惜我发了个蠢誓。你说发过的誓能不能不算?」

  「自然不能,再找别的法子罢。不如……我学的武功,也都教妳好了。」

  「你武功比我差劲,还是别了。」杜妆怜目光一亮,冷不防抢过其中一片火
浣天衣,径于饱满的酥胸前比划。「这块布我要了,做肚兜合适。当赔礼罢。」

  胤丹书不禁哑然。「我有甚对不起妳?我保住了水月掌门人的贞节耶。」

  「谁希罕。」两人红着脸,相视而笑。

  尽管蚕娘并未刻意渲染,然耿照等三人均非未解人事的雏儿,湖庄柴房内何
等的风光旖旎,无不了然于心。

  染红霞浮想翩联,粉面酡红,心跳加速,却不觉他二人所行,是什么淫猥下
流之举,不过是少年少女发乎情的本能与天眞.

  除了佩服胤丹书定力过人,能于紧要关头勒马,教这份情谊终以「止乎礼」
坐收,更罕异于两人间那种嘴上不说、却都将对方放在心上的微妙情愫,便即当
下错过,日后经历更多、复窥眞心,未始不是一对合衬的爱侣。

  退万步言,至少也是段剔透晶莹的友谊。

  究竟是什么,让她们走上了分歧的道路,以致生死相逼?

  她忽然觉得,有缘相识已属难能,得以长相厮守,果眞需要百年修行,何其
不易!与耿郎四目交望,若非隔得有人,早与他在桌底悄悄携手,深幸此生无虚。

  胡彦之难得地没拿这事开玩笑,显也想到后来的结局;欷嘘之余复起疑心,
直想不明白:父亲与杜妆怜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不知道,蚕娘隐去的不只是令人脸红心跳的细节。柴房里后来发生的,
她没告诉过任何人。

  火浣天衣意义非凡,毕竟是遗赠,不比武功招式,须得师允方能转授。胤丹
书于身外物一向慷慨,既能作主,毫不吝惜,这半袭天衣自此归了杜妆怜。

  她把玩着雪白的兜儿,连故作姿态地掩胸也省了,只觉在他面前赤身裸体,
似也平常,喜欢这份自在,这书默子虽没听懂她的话意,但谁会同小猫小狗计较?
对豢养之物的反应大呼小叫,感到失望乃至失落,未免太过愚蠢。

  杜妆怜并不担心竞争对手是个三四岁的小女孩。

  她懂少年看她时的炽烈,明白两人之间相互吸引的欲念,说不定他还在为手
掌受伤而生气,只是没意识到罢了。等他看过外面的花花世界,明白如她这般美
丽聪明、资赋非凡的女子,其实是极少数,就会乖乖回到她身边,顺从内心的渴
望,把方才没做完的好好做……

  少女忽脸红起来。她被勾起的欲念尙未消褪,或许连这点,都是女子强过了
臭男子。

  她对浑无防备的少年伸手,捉住半软的雄性象征,促狭似的套弄,带一抹恶
意衅笑。

  「别……别玩了啦!」胤丹书苦着脸,然而急遽恢复元气的肉棒,只差没眞
的打了他的脸,被肤触滑腻的纤纤素手一捋,昂扬的怒龙杵不住跳动着,状极狰
狞。

  「它可不是这么说的喔!」少女蔑笑,套弄得更加爽利,手劲的运用也已把
握住诀窍,不轻不重若即若离,粗长的巨物被她捋得青筋浮露,紫红的色泽似欲
滴出血来。

  武学奇才的悟性可不是闹着玩的。与身体相关的一切,杜妆怜有着绝不下人
的自信。「你也出点什么给我。」杜妆怜红着小脸兴致勃勃:「不然只有我……
太不公平。」

  她并不清楚男子出精什么的,只是自己快美至极时会「尿」,料想男子应该
也差不多。要是书獣子眞敢撒泡尿给她,杜妆怜打算再捅他一两刀,以为教训。

  幸好这愚蠢的场面始终未曾出现。

  胤丹书双手撑后,美得呲牙咧嘴,腹肌震颤,要不多时便低吼一声,一股滚
烫的稠浆激射而出,由少女的小腹、乳间一路溅上颔颊,晕红的雪靥挂着一缕欲
坠未坠的精白,十分淫靡。

  杜妆怜肌肤之白,阳精在她身上不甚显色,抹得满掌黏腻,只纤指间牵润的
液丝清晰可见,也不知掌心里沾了多少,将指尖放进嘴里试一下味道,虽有些刺
鼻,却并不讨厌,一点一点慢慢吃着。

  胤丹书射了个头晕眼花,量可比自渎时多得多,大字形瘫在榻上喘息;稍稍
平复了些,睁眼却见少女正舔舐阳精,大是窘迫,急道:「别……不是什么干净
的东西。」一时却乏得起不了身。

  杜妆怜手一收,免得他扑上来。「给了我,就是我的。你管我。」津津有味
地吮着玉指,明明红扑扑的脸蛋美丽清纯,宛若出尘仙子,不知怎的,却益发显
得气氛澄靡,看得男儿蠢蠢欲动。

  胤丹书困倦阖眼,兀自敏感的下身又遭毒手,少女握住尙未消软的肉棒,小
香舌的攻击对象由自家五指,改至圆钝的怒龙杵尖,若非她尝着尝着,也趴在男
儿腹间睡着了,怕胤丹书还得再出几回与她。

  杜妆怜做了个梦。

  股间逼人的爽利,令她忍不住呻吟起来,睁开眼睛,才发现双腿被推得高高,
少年趴在她腿心里又啃又吻,咂咂有声,犹如小狗一般,动作虽较先前粗鲁,却
带来强烈的快感。

  「你干什么……呀!啊、啊、啊……」

  她揪住男儿的头发,疼痛彷佛加倍刺激了他,胤丹书爬上她的身子,结实的
腰挤开她的大腿,还没等杜妆怜反应过来,那滚烫的狰狞巨物已抵入凹谷,蛮横
地嵌了小半枚进去,差不多是肉膜抵挡的极限。

  杜妆怜只觉下身被撕裂了似的,又像嵌进烧红的烙铁,抵御危险的本能令她
撑拒少年胸膛,边往榻里挪,他却没有停下的打算。

  两人连开口说话的余裕也无,胤丹书低吼着一顶,杜妆怜便撑退些个,化消
破体而入的蛮劲,全忘了一直都是她想试试合欢滋味的,少年只是被动地随她摆
弄而已。

  连着几回,终于退至草榻深处,杜妆怜的肩颈甚至已倚着破墙,上身斜支,
终于无路,推拒男儿的双手改成槌打,慌乱间想不起要使「小阁藏春手」等套路,
甚至「啪!」怒甩他一耳光,却如蜻蜓撼柱。

  胤丹书全未停止前进,下身用力一顶,狠狠贯破了少女宝贵的无瑕之证,裹
着满满的血腻蜜浆,「唧」的一声长驱直入,将粗长的肉棒送到了底,重重地撞
上花心!

  未经人事的处子娇躯怎堪得如此蹂躏,杜妆怜连哀唤都发不出,眼前倏白,
身子绷紧,几乎痛晕过去,直到强烈的血腥味将她从虚空处拉回地面。她不知道
自己流了多少血,但铁锈般的鲜浓气息连淫蜜的兰麝香气都掩不住,再加上撕裂
下身似的剧烈疼痛,绝对受伤不轻。

  胤丹书彷佛变了个人,半点也不知怜香惜玉,与其说粗暴,不如说是如撞钟
打桩一般,机械似的重复抽插,每下都是直贯到底,插得嫩膣里蜜汁挤溢,连呑
纳些许汁水的余裕也无,满满刨刮着她。

  鲜血与疼痛让少女来了精神——除愤怒以外,这两者最能令她兴奋起来——
忍痛扭动身子,试图从男儿的臂间逃脱,然而一切只是徒劳。

  少女意识到这是场抵命拼搏,是比斗,她以下风之势开场,情况极端不利,
至少不能输了意气,死死咬着樱唇,不肯出声,不教他得意起来。

  但片刻不停、扎实的抽插重伤了她新损的身子,伤口反复遭受蹂躏,不仅带
来剧痛,还伴随强烈的快感。杜妆怜的蜜润渐趋丰沛,巨物捣撞益发爽利,终于
忍不住呜咽,唇缝间迸出一丝娇吟。

  「啊、啊……好痛……好痛……啊、啊、啊……」枢纽一开,再难遏抑,顾
不得示敌以弱有损气节,叫得高潮迭起,虽不欲男儿住手,又隐隐希望唤起他的
哀怜,心中十分矛盾。

  胤丹书丝毫不为所动,兽一般荷荷低吼,用力冲撞她娇嫩的身子,粗硬已极
的肉棒彷佛还能再胀大,捣得处女花径一片狼籍,箍紧根部的小肉圈圈在每回龙
杵抽出时,总裹了层薄薄肉膜扯出玉户,如拖肠衣,微带透明的酥嫩粉色沾裹汁
水,分外淫艳,彷佛肉棒不曾眞正拔出,被紧凑的花径牢牢吸住似的。

  得不到男儿垂怜,杜妆怜试图攀住他的脖颈索吻,以确定他对自己的感情,
但强烈的撞击让她连脖子都搂不住,软弱的藕臂被男儿撞得摊举在少女耳畔,只
能揪紧垫褥,稍稍排解如潮涌至的快感,不住乱晃的两条长腿越举越高,玉趾蜷
曲,一入痉挛抽搐的蜜膣。

  杜妆怜终于明白自己已被彻底征服。

  野兽般的男儿无可抵挡,毫不哀悯,不接受投降,专注地用可怕的快美弭平
她身子的每一寸,插得她哭叫娇吟,残忍而无情。

  她有生以来头一次发觉,自己是这样的软弱无助,却并不讨厌憎恶。

  「不要……啊、啊、啊……不要……要、要坏了……要……要坏掉了……」

  少女哭泣着,既清纯又放浪的叫声,足以令天下间的男子为之发狂,不知所
云的胡乱呓语更教人血脉贲张,只有完全抛弃了尊严和自我,任凭色欲摆布的女
子方能吐出。

  杜妆怜忽然害怕起来,紧紧抓着他的背,指甲几乎刺出血来。

  「陪……陪我……呜……陪我……不……啊、啊……不要走……」犹豫了一
下,小声道:「相……相公……啊啊……又来了……要尿……尿……啊啊啊……」
清醒不过一霎,旋又被男儿狠命鼓捣,小小地抛上了巅峰一回。

  胤丹书似被触动,也不知是因为「陪我」,还是那声娇腻羞涩、如气音般悠
荡的「相公」,于狠命的抽插间微微一滞,哑声道:「嗯,我……我陪妳。乖。」
更重更深地撞击花心,肉棒持续胀大。

  「好……好硬……好大……啊、啊、啊……不要……不要……啊啊啊啊!」
男儿死命一顶,硬胀的龙杵膨大起来,一跳一跳的,随即一股热流汩满了玉宫,
沿花径挤溢而出,熨得少女浑身舒畅,紧紧抱住趴倒在她胸脯上的爱郎。

  「丹书。」她娇喘着,心满意足地唤他的名字,又害羞地补上:

  「……相公。」

  杜妆怜在绣阁榻上醒来时,以为是场羞人的春梦。

  毕竟梦里的一切极不眞实:书默岂有那般霸气?当小狗小猫养就勉勉强强;
她也决计不能只为一名男子而活,归于平淡,为他生儿育女,洗手做羹汤……直
到起身时腿心传来撕心裂肺的痛楚。

  她整整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天后才扶着镂花槁扇勉强落地,为此又在静筠湖
庄多留了月余。他的凶暴霸道是眞的,过人的粗长坚挺也是眞的。梦里的一切都
是眞的。

  除了逐渐痊愈的玉户创伤,还有一件不会消失的铁证。

  她向书兽讨的那条雪白兜儿,整整齐齐迭在锦榻床头。摊开一看,洁白如新
的鹿面上,染着一朵艳丽的大红牡丹,虽色泽略暗,率性写意的红渍却颇具形神,
透着一股难言的淫靡诱人。

  那是她的处子之证。

  榻上胤郎一路逼近,两人推搪纠缠之际,被揉卷至她臀下的,正是这半件火
淀天衣。见证她由一名纯洁无垢的少女,被狂暴的爱郎夺走了贞节,变成娇羞可
人、婉转承欢的小妇人。

  当时蚕娘觉得这是好主意,为此还小小得意了一阵。

  反正「没想做水月掌门」,也是小丫头自个儿说的,制造机会得遂所愿,算
不上插手武林中事,这是替宵明岛储才。她处子之身一破,再难返回水月停轩,
妨碍蚕娘收徒的麻烦,算又去得一桩;况且,瞎子才看不出这俩小家伙间有猫腻,
胤小子秉性纯良,天资也挺不错,一起带回岛上,让她们结为夫妻,也算补偿他
背了这个香识的大黑锅。

  往背门几处要穴弹上牛毛金针,以桑木阴秘传的「凌空销魂刺」手法迷去胤
小子的神智,使其情欲勃发,对杜丫头是抱歉了点——中招之人无有意识,可不
懂得怜香惜玉,就当作是对她连番无礼的小小惩戒,反正还她一个如意郎君,七
除八扣之后,还算有赚。

  即使胤丹书什么也不记得,待杜丫头亮出那半件沾了破瓜血的火浣天衣,那
小子还不是得乖乖认账,旣抱得美人归,夫妻闺房和乐、如胶似漆,感谢蚕娘都
来不及了,皆大欢喜;殊不知三人的命运,至此改变,无论地位尊卑、武功高下,
谁也逃不过造化捉弄。

  ◎   ◎   ◎

  「后来呢?」耿照不知杜、胤间的秘密韵事,故事听到这里,最关心的还是
胤丹书、吕坟羊,以及那湖庄之主太玄生的复杂纠葛,隐隐觉得蚕娘同他们转述
这些陈年旧事,并非讲古饴孙排遣时日,必有非今的涵意,只是仍不知关窍何在。

  后来发生了许多&.银发女郎淡淡一笑,将迫句阳吃放在心里,悠然道:

  「自杜妆怜入湖庄,约莫过了两月有余,胤玄这小子也算有耐性,一直没露
出狐狸尾巴,陪俩娃娃扮这台子蹩脚的过家家,终于钓到了正主儿上钩——」

  「且慢!」染红霞闻言一惊。「前辈是说狐异门先代门主,『苍狐』胤玄么?
前头没提过这人啊,怎突然便冒出来?」

  胡彦之插口道:「就是那位庄主太玄生罢?原来他是我的外祖父,那位管事
风兄,约莫就是从小拉拔我长大的风射蛟风伯了。」染红霞见耿照并无诧色,暗
忖:「耿郎与胡大爷皆是心思机敏之辈,比起他俩,我实是后知后觉。」冲胡彦
之一颔首:

  「言语得罪处,胡大爷莫怪。」胡彦之摆了摆手,一笑置之。

  其时狐异门一如集恶道、五帝窟,门内分裂成数股,循环争斗,是到「苍狐」
胤玄手里才复归一统。

  杜妆怜卷入的两派火并,正是胤玄驱虎吞狼,乃至在刀上涂抹吕坟羊的「众
生平等」奇毒,也是想让两方人马收兵后才生伤亡,免除自家嫌疑,加深双方嫌
隙。

  胤玄一脉在门中并非强势,单靠灵活多变的手腕侵呑自壮,坐收渔利,不是
根本之计,多年前他便盯上了武林至宝「赤蜓火蝎」,俟其出土,用以增强实力,
岂料机密漏泄,被吕坟羊摸进基地,几乎成功劫走内丹,总算困之于假山石窟内,
周旋至今。

  胤丹书与杜妆怜被撞破行踪的那一晚,胤玄仅仅从两人所用的武功,便推出
胤丹书与吕坟羊必有关连,随口编造了静筠湖庄、受恩水月的故事;而后胤丹书
解了「众生平等」之毒,再次左证胤玄所想,多年来与吕坟羊的僵持,总算露出
一丝曙光。

  他从吕坟羊喊破寒铉之名的一瞬,便起了疑心。

  两人交手多年,早已是死水一滩,吕坟羊忽行险着,若非外援新至,便是至
宝生变,因此格外留心,暗中戒备,果然逮到了两小夜渡。

  胤玄的好耐性,最终等到了答案——至宝果然有变,赤挺即将出丹,而接应
吕坟羊的人也已潜入,做好了救人劫丹的准备。

  「是厨房的那位丑婆婆罢?」耿照沉吟道:「蚕娘前辈方才说,胤丹书前辈
平日只做三件事:打扫、练功、吕坟羊。不做小厮,也不能轻易登岛后,他曾想
去厨房,代表暗中传功之人应在厨房才是。」

  胡彦之接口:「而故事里提过的,就只有这位丑婆婆了。」染红霞露出佩服
之色。耿照跟胡彦之觉得没甚好佩服的,但都很有默契地虚心接受了,以免女郎
惊觉自己在听故事这方面非同一般。

  蚕娘道:「捱到赤挺火蝎出土那一夜,丑婆婆终于出手,胤玄以逸待劳,大
阵仗围得铁桶也似,打算来个拿贼拿赃,而埋伏湖庄左近、垂涎火蝎的各路人马
亦接连出现,在湖岛上展开混战。」

  「七国大乱斗么?」胡彦之贼笑。

  「是七雄战鸳鸯。」蚕娘正色道:

  「吕坟羊得你爹与杜妆怜之助,辅以丑婆婆设计绸缪,破牢而出,众人争先
恐后想夺火蝎,交手之下才发现不对,又争先恐后地想抽身,却已来不及了。那
吕坟羊与丑婆婆连手,武功突然暴增数倍,打得群豪丢盔弃甲,你外祖父隔湖观
战,堪堪身免;莫说他看傻眼,蚕娘都傻了。」

  胡彦之浓眉一挑,沉吟道:

  「我知道久远以前,黑道有个用毒的万儿叫『鬼子母神』彭于子,似是女人,
使的武功便叫『鬼子母拳』,事迹极少,就是个名字而已。就算是她,也想不出
同『焰摩双王』有甚瓜葛,莫非是吕坟羊的相好?」

  蚕娘不置可否,笑道:「鬼子母神罕闻其行,正如你方才所说,因为它就只
是万儿,需要时才亮出来,不用了便锁进柜子里,还不用刷洗晾干晒太阳,比马
甲还方便。」

  「……假身分?」胡彦之来了兴致:

  「那她究竟是谁?」

  「你可以说她是『焰摩双王』吕坟羊,因为吕坟羊,也只是个万儿。」蚕娘
解释:「吕有两口;坟羊者,『羯羊』也,盖指一种雌雄同体的羊形怪物。双王、
两口、雌雄羊,这是爱掉书袋的穷酸书生玩的把戏,明明白白告诉你:从头到尾,
他们就是两个人。」胡彦之恍然大悟。

  但这决计不是故事的关键,耿照暗忖。不是这种文字游戏式的谜题,而是更
关键的氛围……或说风格?他突然想起托付鹑衣的『覆手金银』舍君凭,三槐司
空氏保管的儒主衮衣——

  「舍君凭大侠是吕坟羊的陪臣,也就是说,吕坟羊本姓司空,能受衮衣,代
表他是三槐之一司空氏的正统继承人。」耿照忽然抬头。「蚕娘前辈曾说,这是
一桩丑闻。莫非男的吕坟羊做了什么失德的事,与那女子有关,才破门离家?」

  「你说得没错。那女子是他的结发妻子,也是他亲妹子。」蚕娘道:

  「吕坟羊抛弃门阀大业,不惜与天下人为敌,只为了和他妹妹厮守!」



          第二一三折 双元铸心,恩怨到头

  吕坟羊与其妹乃一母所生的亲手足,却发生了乖逆伦常的禁忌之爱,不见容
于司空家,遂逃出门阀的掌控,亡命天涯,因缘际会得到了魔宗旁支「那落琉璃
院」的眞传,不仅习得医毒绝技,兄妹俩更双修琉璃院一脉的鎭院之宝《净焰琉
璃功》有成,从此反客为主,再不惧世家追兵。

  那落琉璃院避世既久,净焰琉璃功之名人皆不知,莫说这一票听闻风声、冲
着火蝎现世而来的夺宝之人难以应付,就连胤玄陡然遭遇,也丝毫讨不到便宜,
仗着「思首玄功」千变万化之能,勉强脱出战团。

  眼看岛上的夺宝客死伤枕藉,吕坟羊将注意力转投柳岸这厢,欲与胤玄一清
十多年的旧帐,第一一批不速之客却于此际杀出,再度困战兄妹二人。

  双方有来有往,非是一面倒的屠杀局面。由装束、兵刃推断,这拨人马分属
不同势力,极有默契地放下成见,携手围剿,吕坟羊之妹彭于子甚于激战中被毁
去易容伪装,乌发飞散、柳腰挺直,露出秀艳本相。

  她以「鬼子母神」之号行走江湖,化名即「蓬余子」谐音,取莲蓬多子之意,
喻有多重身分;所用「鬼子母拳」,亦脱胎自三槐司空氏绝学「弥六合掌」。司
空家不涉武林事久矣,江湖名声不显,近百年来恃彼技闯出字号的,只一名外姓
陪臣舍君凭,竟无人看破彭于子的来历。

  这第二批生力军,全是昔日惨亏于「焰摩双王」之手的仇家,不知从何处接
获线报,赶来讨还公道。各家高手尽出,无不对净焰琉璃功下了死工夫,以伤换
伤、玉石俱焚、隔断阴阳、分进合围……手段层出不穷,十样里只消有一二管用,
吕坟羊夫妇即陷险境,原本相持的天秤逐渐往一端倾斜。

  危急之际,兄妹两人以无比的默契,同使琉璃院与司空氏两大玉碎之招「赫
赫灵光濯大千」、「碧血腾抢海,丹寸耀汗青」,霎时间,岛上宛若星沉日毁,
属性全然相悖的两股阴阳奇劲对撞之下,内息彷佛沾火碎磷,遇风即炸,占据上
风的十三名高手之中,竟有半数爆体而亡,余者重创,吕坟羊兄妹亦受伤不轻。

  就在这当口,第三拨人马横里杀出,五名高矮、身形不一的覆面黑衣人结成
阵势,又将兄妹俩困住,不容喘息,持续展开惨烈的厮杀拼搏……

  而始终隐身暗处、抱着看好戏之心的蚕娘,终于坐不住了。

  「那五个人使的,是沧海儒宗秘传的『六极大阵』。」蚕娘回忆起来,仍不
禁微蹙起姣好的淡细银眉,以「心有余悸」形容兴许太过,却是那张精致绝伦的
小脸上罕见的凝肃。

  「没记错的话,上一回儒宗使用这个阵法,最少是六百年前的事,对付的也
不是人,而是沮洳山大荒泽里一种叫『鳅婵』的巨型蛟龙。」

  「合着是神话生物。」老胡不禁失笑。

  「反正没人见过。」

  娇小的银发女郎口气虽淡,清澄如碧洗的美眸中却无一丝笑意,娓娓续道:

  「此事载于儒门古籍,被当成神话传说看待,务实些的,则解释成某种古老
祭仪。然而,于我宵明岛典籍内,却有另一番截然不同的见解。

  「这六极大阵是专门用来对付鳞族的阵法,对儒门武学亦有克制之效,又称
六极屠龙阵,我曾见过做为阵法基础的『无支祈步』残谱,的确是一门极为精奥
繁复的绝艺。

  「『鳅辉』本指颈细如蛇的蛟龙,依儒门古籍那种迂回隐晦的脾性,怕是某
位鳞族高手的代称,眞相隐于故纸堆里,匆匆数百年过去,武功化为神通,高人
则摇身一变成了妖物。」

  耿照沉吟道:「这五人能结儒宗秘传的阵势,就算非是司空家派来的,怕也
与儒脉脱不了干系。」

  「不只如此。」蚕娘肃然道:「按无支祈步的残谱推断,这六极大阵可以三、
六、九人来推动,人数越少,困难度越高,相对威力也越强,其中的诀窍只有儒
门中枢最高层知悉,绝非寻常儒宗之人能使。」

  胡彦之灵光一闪。「莫非……是三槐、六艺还有九通圣?」

  「该说三公、六令、九圣。」蚕娘道:

  「便在三槐世家内,六极屠龙之秘也只掌握在当代家主手中,可不是姓司空、
司徒或司马的都能知道,眞要派三个人下场结阵,就只能是三槐之主,六艺亦然。
以儒宗严密的阶级伦常,当是九不知六、六不知三,下头的人永远只能仰望上级,
等闲不得逾越分际。」

  至此更无疑义,耿照击掌道:「果然……来的那五个人,竟是五艺令主!」

  蚕娘点了点头。「儒宗遁世多年,世人皆以为不存,我桑木阴虽时刻警惕,
未敢掉以轻心,然而连我都没想到,居然会在这荒僻的湖庄内,亲睹『儒宗尙在
』的证明!」

  六极大阵穷凶极恶,乃罕有之大杀器,吕坟羊兄妹所恃,无论魔宗的净焰琉
璃功,抑或司空家的弥六合掌、弹铗铁指、赤心三刺功等,均难脱六极屠龙阵压
制,本该一照面间,轻易拿下伤疲交煎的兄妹俩,不料吕坟羊竟撑持下来,以二
敌五,战况复陷胶着。

  胤玄博学多闻,精通文武易数,却看不出阵形变化的依据,只觉五人皆全力
施为,各人所负已踰一人守备的极限,若非个个修为深湛,早忙不过来;饶是如
此,每每到了狙杀对手的关键一刻,便像咬合脱落的齿轮,不是忽生漏洞,就是
换位产生不可思议的迟滞,总教吕坟羊兄妹惊险逃过。

  凶险的搏杀持续将近一刻,五人所付之心力,竟还大过了落居下风的吕坟羊。
胤玄瞧得久了,蓦然省悟:

  「是了,这本是六人同使的阵形,少得一人,其余五人须补其阙。此阵对于
阵脚的要求极苛,强欲以五行六的结果,不仅困住了吕坟羊,也困住结阵的五人。」
骇于此阵奇诡,竟能以阵控人,恍若有生。

  激战当中,远处忽传一声刺耳尖啸,宛若破箫,偏又悠长不断,尽管啸者无
意以音震伤人,但全然不合音律、视和谐如无物的可怕噪音,其实也同穿脑魔音
差不了多少。

  胤玄运劲护住心脉,一拍随行的风射蛟肩头,一股绵和淳厚的内息透入,面
色白惨的青年止住膝颤,勉强撑持不倒,仍无法开口说话,只投来既惭愧又感激
的眼神。其他的随从就没这般好运了,横七竖八倒了一地,还有口吐白沬的。

  「……好强横的内力!」胤玄辨不出啸声的来源,暗自打醒十二分精神,心
知今日已无望一争火蝎,眼下首求身免,其次保存实力,十数年的心血虽不免付
诸东流,然此间所开眼界,将成来日茁壮的养分,未必是一无所获。

  被啸声触动的,还有勉力结成六极大阵的五名覆面黑衣人。

  其中一人闻声凛起,蓦地省觉,低喝道:

  「别管御字部了,以五部推动阵法即可!」

  另一人恍然应道:「正是如此!丝竹合鸣,少一部便少一部了,岂能以洞箫
兼奏箜篌?」五人身形一晃,再次合拢之时,三柄长剑挡住了吕坟羊,一柄架住
彭于子,最末一柄却自她前胸贯穿后背,半生情孽的绝色佳人登时玉殒。

  「……杏儿!」吕坟羊双目喷火,捏碎身上的火蝎与寒蛟丹壳,两样稀世奇
珍终于露出本相,赫然是两团阴阳明火,无形无质,却比最精纯的内力还要凝练
千万倍,吕坟羊的双臂立时化作两条焦炭,一者为至极寒气所冻,一者却是炽烈
火劲所焚。

  水火二丹出自火蝎、寒蚊二兽,乃最纯粹的能量形式,须寄附血肉,方能发
挥最大的威力。惟仓促破壳不及炼化,终不免消散于天地间,然而已远远超出血
肉凡躯所能承受。

  吕坟羊痛失爱侣,为满腔恨火所蒙蔽,拚着手臂不要,握住丹元鼓劲催发,
将五人如败絮般扫入湖中,飞出的路径上诸物皆平,一派劫后景象。

  谁也料不到此人极端如斯,怒极毁宝,终于逼出幕后阴谋家。

  假山后飞出一道灰影,指劲凌厉,瞬间废去吕坟羊双腿两肩,夺其反抗之力
;末一指点向心口,却被一人横里飞扑,以身相代,替吕坟羊挡下致命一击,竟
是撒丹书。

  「……书獣!」

  「……小子!」

  两抹妍丽衣影抢至,杜妆怜一剑标出,拚着虎口爆裂,挡下灰袍怪客一击,
替蚕娘争取时间,及时接过对手;两名此间武功最高、各负扫场之能,却始终隐
于幕后的绝顶高手,终于图穷匕现,一场灿烂的顶峰之战于焉展开。

  而吕坟羊捱不过冰火双元的摧残,含恨以终,留下凄凉的灭世狂语——

  火蝎与寒蛟的丹元皆是奇珍,按部就班,各自化纳,足可造就两名、乃至数
名不世高手。然而,贸贸然毁去丹壳,将两团属性相悖的精纯能量揉在一块儿,
却会引发爆炸,毁天灭地兴许太过,夷平整座湖庄总没问题;以丹元的惊人能量
推断,爆炸瞬间,在场谁也来不及跑。

  吕坟羊一死,蚕娘倏地会过意来:

  眼前的灰衣人,从头至尾都打着遁走的主意,当他发现蚕娘的武功与自己不
相伯仲、甚且略胜一筹之后。所有的奇招纷呈变幻莫测,无不是为了在某个绝妙
的瞬间扬长抽身,可知双元交会的严重性,连幕后黑手都顾不上收割,须以保命
为先。

  桑木阴之主不能死于此间,她还负有传承的重责大任。

  但杜丫头和胤小子……

  正当蚕娘犹豫之际,胸膛淌了个血洞、气息奄奄,躺在杜妆怜怀里,无论如
何都没法劝她弃己而去的胤丹书,做了个令现场所有绝望之人,都不禁瞠目结舌
的举动——

  他接过吕坟羊掌里的冰火双元,放入胸前的创口。

  「前……前辈说……双……双元……须寄附血肉,方能……方能安定……」

  他努力凝聚起涣散的目焦,咧开鲜血直溢的嘴巴,因痛楚而扭曲的笑容令少
女心痛如绞。「在……在我断气之前……有……有多远……跑多远,我会用力活
……活久一点,妳……妳也要……」

  「我不要!」

  杜妆怜气得忘记伸手抹泪,但眼前的情况已超出她所能理解,遑论应付。

  湖对面的柳岸之上,沉醉于蚕娘与灰袍客之战的胤玄总算回神,提气大喝:

  「所有人通通离开!有多远跑多远,切莫回头!」命风射蛟疏散湖庄上下,
侥幸余生的各路人马也纷纷泅至岸边,没命似的夺路而逃。仓皇的人群中,没见
那落水的五名黑衣人,不知是死于湖底,抑或早已悄悄遁去。

  一霎分神,倏忽不见灰衣人踪影,蚕娘无意缠夹,「啪啦!」击碎凭栏,银
发旋扫,七八片碎木射入湖中,回头喝道:

  「杜丫头,走了!」

  杜妆怜怀抱着胸绽异华、双掌焦灰的垂死少年,一径摇头,不言不语,空洞
得怕人的眼神无比执拗。

  比起同龄的少女……不,或许同多数的人相比,她的哀伤未免过于沉静。蚕
娘甚至在那双美丽的眸里看见愤怒。她气什么?气自己的软弱无力,还是气胤小
子不理她的拦阻,气他不自量力?

  「死生有命,莫赔上妳大好前程!」蚕娘远眺着胤丹书胸口闪烁不定的双色
异芒,心中何尝不是在挣扎?她若死于此间,将成为桑木阴千年以来的头号罪人,
影响之巨,纵万死难以将赎。

  为何舍不下这名痴了似的执拗少女?银发女郎自问无数次,始终没有答案。
或许她非是为了她才留下,而是一旦离开了那名临死之前仍想着舍己为人的少年,
蚕娘一生都没法原谅自己。

  但她什么也不能做。

  「……走!」蚕娘变了脸色,切齿道:

  「妳想教他白白牺牲么?妳的人生路就到这里为止了,再也没有更高的剑术
境界,没有万人景仰天下无敌,就停在这里,陪伴着一具再也不会同妳言笑嬉闹
的尸骸……这,就是妳的选择吗?」

  杜妆怜浑身剧震,愤怒的俏脸终于显露一丝动摇。

  蚕娘对她伸出手。「走!胤小子明白的。他盼着妳好。活着才能好。」

  少女执拗地犹豫着,巧致的小脸转过无数心思,终于一抹泪颜,断然放下怀
中男儿,朝银发女郎奔去。蚕娘拽过少女,飞踏浮木掠上湖岸,两人化作一抹灿
亮银芒,直至十里外才停歇。

  然而,高人如蚕娘亦无法预料,这一放所代表的意义。

  就在这断离取舍的片刻间,杜妆怜的脑海里所思所历,远远超过了蚕娘所想。
她舍弃的,是身而为人的最后一点羁绊,是为少年胤丹书所触动的、柔肠百转的
儿女情思;留在岛上伴君长眠,或许是杜妆怜此生做过的决定之中,最不「杜妆
怜」的一个。

  而怀抱莫名情思的少女,在踏上湖面浮木的一霎,已自世上消失,彷佛不曾
来过。留下的,只有更加精粹、再无一丝驳杂的杜妆怜,犹如嵌入逝爱心口的水
火双元。

  ◎   ◎   ◎

  「但我爹并未死于湖庄。」

  胡彦之举手。「我只听说他得到了火蝎寒蚊的内丹,看这个情形……应该不
能像说书段子那样,服下两枚内丹,凭空得到数十年功力罢?后来呢,为什么没
有爆炸?」

  蚕娘耸耸肩。

  「鬼才知道。我与杜丫头等了半天,够心腑受创的人死上五六十遍后,才潜
回湖庄,你爹仍在原处,胸前创口结出一块巴掌大的蛛形肉疤,像好了十几年的
旧伤似的,呼吸平稳得很;这都算气息奄奄的话,世上简直没有活人了。」

  三人面面相觑。

  「因为没法儿将你爹剖开来一探究竟,以下纯粹是蚕娘的学术性推测,完全
没有根据,你们听听就好。」银发女郎笑道:「水火双元被他的身体吸收了,成
为修补穿心创口的材料,你爹不但捡回一条命,更从此拥有惊人的体质——他那
颗心是赤挺火蝎与冰川寒蛟的精元构成,世上找不到更过份的材料啦,简直是高
端大气上档次。

  「双元之心所提供的强大驱力,不逊于以数十年的精纯内息推动身体,你爹
光凭筋骨肌肉,就能斗武林二流顶尖,加上内力的话……哼哼,『鸣火玉狐』纵
横江湖、罕有敌手,你以为是天上掉下来的吗?世间有奇遇的人不少,像你爹这
样一身都是奇遇的,绝不多见。」

  染红霞突然开口:「说是奇遇,却非凭空而得。依晚辈看,胤丹书大侠得到
这些福缘,多半是因为他为身边人的付出,亦非寻常,若不是存了舍己为人之心,
冰火双元纵使神奇,也不能无端救他一命。得自吕坟羊的医术、丑婆婆彭于子的
武功等,大抵如是。」胡彦之望她一眼,颇有感激之意。染红霞微笑颔首,坦然
接受。

  耿照却听出了另一处重要关窍,沉吟再三,这才审愼开口,面色凝重。

  「前辈,我与红……二掌院在三奇谷之外,曾遇一名覆面灰衣人攻击,此人
武功之高,乃我平生仅见,若有意取我二人性命,不过反掌间耳。巧的是,那厮
所用亦是指法。」

  胡彦之想起方才在议事大堂里,小耿提过的幕后阴谋家,不禁留上了心。

  蚕娘笑道:「我猜你来找蚕娘,就是为了这个人的事?」耿照点了点头,将
三奇谷的见闻细细说了一遍,又详述在龙皇祭殿中,鬼先生与祭血魔君的对话。

  「三乘论法乃姑射阴谋,胤铿以佛子的身分暗中谋划,这已是知道的事;阿
兰山密道与三奇谷之间的地缘,连胤铿都不甚了了,灰衣人却在出口附近徘徊,
决计不是巧合,料想纵非幕后黑手,定也脱不了干系。」

  「你以为,他便是三奇谷中那被刻意抹去姓名的第三人?」蚕娘柳眉一挑。

  「本来只是猜测而已,并无实据,听完前辈的故事之后,则又多几分把握。」
耿照沉吟道:「前辈曾说,赤心三刺功乃三槐司空家的绝技,此人透过谷中古籍
练成,出谷之后,有没有可能以此为媒,与司空家取得联系,乃至晋身儒门?如
此一来,湖庄大战的前因后果,就能说得通了。」

  「你的意思是……」胡彦之蹙眉。

  「首先是吕坟羊。」耿照解释道:「胤玄曾一再追问,是谁将火蝎出世的机
密泄漏与他知晓,吕坟羊坚不吐实,可见此人与他关系匪浅,既得吕坟羊信赖,
又决计不肯出卖他。」

  「肯定不是他那妹妹老婆。」胡彦之笑道:「要不,丑婆婆也不致找他忒久,
该一早便将哥哥老公救出,双宿双栖去啦。」

  「正是如此。」耿照续道:

  「据说沧海儒宗的『射』字部掌握天下机密,消息灵通,五艺最终在湖岛结
阵逼杀,显非与吕坟羊相善。当然,也可能与吕坟羊交好之人,恰是射字令主,
那么多年来,吕坟羊兄妹以化名行走江湖,躲过司空家和儒门逼杀,亦在情理中,
无法排除这样的可能性。」

  胡彦之笑道:「但显然还有另一种可能性。」

  「而且更简单。」耿照道:「如果有个人,始终横亘于吕坟羊与司空家之间,
玩弄两面手法,一边替世家追查吕坟羊的下落,另一边又暗中联系吕坟羊,替他
打掩护的话,一切就合情合理了。」

  因此多年来,司空家的追兵始终都没断过,却无法对斩断这条祸根,起到决
定性的作用,皆因内神通外鬼,拿捏得恰到好处之故。

  「无论司空家或吕坟羊,对此人的信任皆日益加深。故他通知吕坟羊前往湖
庄盗火蝎时,吕坟羊不疑有它;到了要当黄雀之际,也能透过三槐召集六艺,将
伤风败俗的司空氏兄妹一举铲除,永绝后患。」

  胡彦之抱臂沉吟:「这么说来,泄漏火蝎出世的消息,以及吕坟羊在湖庄的,
该也是这厮,这是浑水摸鱼的毒计。若非蚕娘与俺爹搅局,黄了他的布计,最后
的结果极可能以吕坟羊身死收场,而双丹在大战中不知所之,谁也没想到是落在
『黄雀』的手中。」

  「这手法听来是不是有些熟悉?」耿照提醒他:

  「『姑射』看似以古木鸢为首,然而每一层布计之后,都有这名灰衣人潜伏,
无论是推波助澜,抑或横里打断,好处最终都在莫名其妙之间散轶,而脏水通通
流向姑射,自有古木鸢当之。」

  「看来,」胡彦之道:「我们要找的,是一名儒门高层。可惜沧海儒宗已没
有个什么分坛总舵之类的所在,要不跑得了和尙跑不了庙,不致全无方向。」

  耿照与染红霞交换眼色,双双微笑起来。

  「胡大爷你别说,」染红霞前头全然插不上嘴,这会儿终于有机会说话了,
笑道:「我们要找的人,原本是一名僧侣,曾在名剎之中做过抄经生的。」说了
那谷中第三人的种种疑点。

  胡彦之越听面色越凝重,片刻才道:

  「我兄长曾说,当年狐异门覆灭前,我爹正在找一个法号叫『行空』的和尙,
虽未说明原委,但我娘和兄长都认为,此人必与妖刀阴谋有关。考虑到同为佛脉,
也向水月停轩的杜掌门打听过,可惜要没多久,七大派便对狐异门痛下毒手,再
无厘清疑点的机会。」有意无意瞥了染红霞一眼,女郎未有留心,耿照却忽然明
白过来。

  ——线索,又绕回了杜妆怜身上。

  难道,蚕娘前辈在红儿体内刻下天覆功,是为了……

  他不敢继续再想。捧着大得过份的茶盅、细细啜飮的银发丽人,仍是一派娴
雅自在,毫不规避他已极力节制的狐疑目光,听着小辈们的讨论推衍,好半晌才
娓娓接口:「这名擅使指功的灰袍怪人,我后来又见过他一回,是在宵明岛的东
海分坛被毁时,满地尸骸的屠杀现场。」

  三人悚然一惊,相顾骇然。

  耿照知道这段惨事,万万没想到,竟与那神秘的灰袍人有关。

  「我赶到的时候,已然晚了,没见有活口。」

  蚕娘笑意残淡,静静说着。「那人无论是指法或修为,都较数年前湖庄一战
时为高,我虽怒极,记着他当年先我十几步布计,成功从蚕娘手底溜走的往事,
不敢轻忽,打醒十二分精神应付,岂料还是中了他的诡计,为陷阱所伤,差点没
命;待伤愈重返现场,只余一片焦土,满目疮痍。

  「我从灰烬里掘出残尸,下葬前一一勘验,却发现仅数人死于指力之下,约
莫是坛里的硬点子,那灰袍人见同伙拾夺不下,怕误了陷阱布置才出手,余者死
因皆是一记穿心快剑。」

  耿照两度遭遇,灰袍客均是独来独往,考虑到他好拉人垫背,教线索悉数断
于挡箭牌前的脾性,带上一名剑痕特异、易于辨认的替罪羊,倒也符合此人作风
——

  事实上,若非蚕娘逃出生天,得以指证,单看作案现场,那使剑之人确是板
上钉钉的凶手,指力留下的痕迹与剑尖极为相近,除非是「捕圣」仇不坏这等精
擅武学的大行家,寻常仵工未必验得蹊跷。

  「穿心一剑……这是谁家的剑法?」胡彦之索遍枯肠,迟迟不敢下定论。

  心口本是要害,而剑法首重击刺,刺心路数家家都有,但谁人不防?要想利
落得手,若非速度快极,便是以修为压制对手,一力降十会,无视防御挡架,穿
心取命——

  这般使剑还成了风格的,往前11十年间都没听说过。难道又是一名神秘剑
客?

  「我放不下这条线索,I一十年来走遍东海,将有名的、无名的剑客几乎翻
过一遍,就连『云山两不修』这种隐退的都没放过。」蚕娘笑着,又啜一口清茶。

  耿、胡二人来得晚,没听前头杜妆怜的少年逸事,染红霞却对这两位嵚崎疏
放的前辈高人极有好感,只恨生得太晚,无缘一睹英风,对两人道:「是我师父
少年时有过一段剑缘的前辈,乃不世高人。莫、须11位前辈怎么说呢?」末一
句却是对蚕娘问。

  「什么也没说。」蚕娘放落茶盅,垂眸道:

  「因为他们死了,当胸一剑贯心,可惜来不及留下什么。」

  见染红霞神色错愕,耿、胡则对望一眼,露出警省之色。蚕娘暗叹一口气,
怡然续道:

  「我见着时,他们死了好一阵啦,尸身在草庐僻厂处风干,保存颇为完整。
虽是一剑穿心,兵器却与分坛凶手所用大相径庭,虽也是剑,形制却很特别,一
眼便能由伤口认出。这样的剑,普天之下仅此一柄,再无其他,想要错认却也不
易。」

  「是什么剑?」耿照追问。

  「灵蛇金剑。」蚕娘淡道:「『湎淫不修』须纵酒的佩剑。」



          第二一四折 至此无争,混一执筹

  蚕娘讲述前事时,耿照与胡彦之并不在场,不知灵蛇金剑为何物。

  偏偏在座三人中,应有所觉的染红霞,不知为何听故事的本领特别迟钝,耿、
胡明知必有弦外之音,苦无更多线索参照,悄悄换了个眼色,都没作声。果然染
红霞「嗯」一声,喃喃道「是灵蛇金剑啊」,后续也就不了了之。

  汇集三方情报,在背后操纵姑射之人的身分,可说呼之欲出,算上分坛被毁
这条,桑木阴固有「不得插手武林事」的祖训,对头既已杀上门来,那也不用讲
什么规矩,有冤报冤,血债血偿,算给耿照的反扑大计拉了个可靠的帮手。

  况且,行空的身分若与妖刀阴谋联系起来,站在胡彦之的立场,等若多一份
说服母亲的筹码。

  鬼先生之所以落得生死未卜、行踪不明,平安符阵营的唆摆决计脱不了干系,
依「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之理,狐异门和七玄同盟未必是死敌,仍有携手合作
的空间。

  默契已成,耿照将以七玄盟主的身分,主导眞相的发掘验证,以免重蹈当年
狐异门陷于孤绝的覆辙——就算灰衣人再一次教唆七大派动手杀人,这回他们要
面对的,可不是区区一支邪道分流而已,百年来犹如散沙的七玄高手,首次团结
于少年的大鼸下,这可是连胤丹书都不曾达成的目标,足以让敌人心生忌惮,不
敢轻举妄动。

  染红霞脸皮薄,纵使心里一千个、一万个愿意,当着蚕娘与老胡之面,不好
跟着耿照离开,蚕娘看穿她的扭捏犹豫,主动开口留人,说有些天覆神功的正宗
口诀欲授予女郎,耿照与胡彦之遂起身告辞,并肩行出小院。

  「野生的三才五峰等级打手,教你不费吹灰之力便捕来一只,只能说无量寿
佛了。」老胡摸摸颈子,连连拱手。「多谢盟主大人保住小人贱命,免在决战现
场喷作墙上一滩脓血,死得像颗西瓜。以你现下武功,都不够那灰衣人戳几下,
带上我干嘛?撸管开嘲讽么?」

  耿照「噗」的一声差点噎着,拍拍胸口,一本正经道:「这我倒没想过,也
是一招。要不喷红的,要不喷白的,总有事做。」

  「耶——你小子学坏了你!这嘴皮快的。」

  「承教承教,是老师好。」两人你比比我、我指指你,稀哩呼噜,俱都一脸
坏「虽非敌手,未必不能一战。」

  耿照与他嬉闹一阵,收敛形容道:

  「那晚在冷炉谷外,我与明姑娘连手,以碧火神功为你重塑经脉,此际你的
修为已不同既往,相信你也有所知觉。我于内功一节的体悟十分粗浅,眼界也不
够宽广,说不出成篇成篇的口诀来,然而对使用这副经脉还算有点心得,正需你
指点一二。」

  胡彦之笑骂:「虚伪!传功就传功,指点个屁!我有无聊到不承自家兄弟的
情么?」耿照也笑起来。

  耿照的鼎天剑脉在近月之中,不仅迭遇大敌,甚且破而后立,于运用上累积
许多宝贵经验,早已跳脱李寒阳的武学范畴。他为老胡一一详述,也提出了自己
还未参透的疑难,胡彦之与自身的经验参酌印证,提出见解,两人有来有往,讨
论得极是热烈。

  「这武功可不简单,」胡彦之心知自己得了天大的好处,感激之余,忍不住
好奇。「有名目没有?李寒阳李大侠是凤翼山出身,一身的底子来自儒门正宗的
『三省功』,我瞧这套经脉运行之法,俭是够俭的了,却没什么温良恭让处,当
勇猛时亦分外精猛,实是一条全新的路子。」

  耿照道:「当初在莲台之上,李大侠甘冒奇险,参酌自身脉行,为我收拾体
内诸元,塑得此脉。为纪念这份恩情,都管叫『鼎天剑脉』。」

  老胡脸一垮,冷哼道:「去你的顶天贱卖!老胡大好男儿,虽非不卖,绝不
贱卖!我不管你啊,我身上这副,休想叫你那个破烂名儿,要叫,也只能叫『绝
不剑脉』。」

  「……你高兴就好。」耿照哭笑不得。

  但耿照与胡彦之的情况不同,李寒阳出手之际,耿照体内宛若熔炉,诸元行
将崩溃,犹如一块烧红的铁材,李寒阳以己身为蓝图,为他复位天地乾坤,只能
说是因缘际会,躬逢其盛。

  胡彦之不止被鬼先生吸光内息,连精元都耗损极巨,离死不过半口气而已,
就算耿、明以外力拓宽他的经络气脉,也不能凭空生出新力来,必是三人的经脉
成一通畅无阻的大循环,耿照与明栈雪再以精纯的内功推动新脉,使老胡自身生
出新的内息来,方能成功。

  且不说「重塑经脉」闻所未闻,便是一师所授,两人的功体亦各自独立,渡
入些许眞气没什么问题,要如推动自身一般,在第三人的体内自成周天,纵以老
胡见多识广,也早已超出他对内功的理解。

  「你和那位明姑娘,到底是什么关系?」胡彦之双臂抱胸,罕有地凝肃起来:

  「她自称是你的师父,莫非你这身内功……是同她学的?『碧火神功』是什
么来头,竟有这般通天之能。」

  「碧火功出自《虎录七神绝》,即是岳宸风所修习的『火碧丹绝』。」

  耿照犹豫片刻,心知此事难避,若要瞒着红儿,身边不能有人反水,遂将从
明栈雪双修碧火功一事说了。

  「……详情便是如此。当时情况危急,我没有太多时间考虑,幸而明姑娘未
以师傅自居,或要求我做什么有违侠义道之举,于揪出幕后黑手一事,我有信心
说服她——」忽见老胡双颊晕红,颇有几分扭捏,胃里一阵不适,不由失色:

  「怎、怎么了?」

  「没、没什么。」老胡害羞道:「只是这么一想,那天你和她为我重塑经脉,
咱们仨也算间接三修啦,眞没想到第一次三人行,竟然就这么……矮油!讨厌啦,
人家不说惹。」

  「……信不信我眞的揍你?」

  玩笑归玩笑,龙皇祭殿内,明栈雪的确为了耿照出头,替胡彦之重塑经脉时,
亦不惜拚着修为损耗,全力施为,若是别有居心,断不致牺牲若此。老胡打量着
身畔的少年,沉吟片刻,才道:

  「我不担心她,你心中的分寸,我还是信得过的。但这个女人曾与岳宸风那
厮谋夺虎王祠的家业,日后面对阿傻,恐怕你不易交代,此其一也。其二,岳宸
风的故事,你家二掌院也是听过的,我就不说三修的事了,以二掌院的刚直,若
教她知晓这位明姑娘就是阿傻的大嫂,你就跪死在算盘上吧,到下辈子都别起来。」

  胡彦之心思机敏,由碧火功略一发想,登时识破明栈雪的臭史,当初在祭殿
内的猜想,至此已无悬念。

  「兄弟,你屋院里的事,我原不该插嘴。符赤锦虽是游尸门出身,我看她对
你是眞情至性,手腕也颇圆融,同染二掌院处得不坏,你要都收了做老婆,料想
问题不大。

  「但鬼王阴宿冥,还有明栈雪之流,能不沾就别沾;以前沾过也就罢了,你
要想同二掌院有个美满结局,趁早看破红尘,管好小耿照,否则后院起火,怕你
后悔莫及。你知道一一掌院的亲舅舅白锋起,现在人在越浦么?」

  耿照红着脸摇头。

  他不怪义兄多事,但老胡若知他招惹的远不止这些,便在天罗香内,就有苏
合熏、盈幼玉、郁小娥,五帝窟那厢还有弦子和阿纨姑娘……估计想杀自己的心
都有了,挠了挠后脑勺,没敢说话。

  胡彦之笑着摆手。「喂喂,我可不是让你清心寡欲,挥剑自宫啊!你哥哥我
风流得很,下辈子都做不了道士,没道理教你吃斋。」

  这点耿照丝毫不疑。

  谷内众多俘虏之中,有两人极是特别。鬼先生为控制紫灵眼,将翠明端和玉
斛珠安插入谷,祭殿一战老胡破了「超诣眞功」的隔空控心之法,一掌切晕玉斛
珠,战后又在密室中搜出昏迷不醒的明端,两人遂被严密看管起来。

  同为七玄宗脉,又都是美貌少女,玉斛珠卧底的身分虽然曝光,接触的功法
与线报却是无足轻重,造成的损害与林采茵比起来直可不计,天罗香并不把主仆
俩视为战犯,甚是礼遇。出于游尸门紫灵眼要求,监禁二人的雅房就在她院里,
以便就近照拂。

  翠明端心性如女童,除以超诣眞功与玉、紫二人沟通,唯一同她说话能有反
馈的,仅老胡而已,显然这人在她心目中的地位,非同小可。

  玉斛珠对这位胡大爷十分冷淡,甚且抱持「以叛徒目之」的敌意,即使老胡
说了鬼先生以翠氏母女为弃子,她仍半信半疑,未肯尽卸武装;两人每日碰面唇
枪舌剑,什么不中听专拣什么说,虽是针锋相对,却能嗅出一丝微妙亲昵,关系
定不一般。

  明端、玉斛珠,再加上与之若即若离的小师父紫灵眼,三妹还都同住在一个
院里,人说「三汤相撞」,不过就是这样。胡大爷还能吃得下饭、睡得阖眼,镇
日活蹦乱跳的,全不担心性命安全,如非艺高胆大,便是作死已极,总之不是常
人,甚得耿盟主钦敬。

  胡彦之以为少年脸皮子薄,受了教训心中难免不痛快,索性直言。

  「你个个都想负责,到头来一个也负不了,全辜负了也说不定,这就得不偿
失啦,盟主可要好生思量。」

  「明白了,多谢多谢。」耿照苦笑着拱手。

  两人于冷炉谷十分陌生,边走边聊,没留心路向,不知不觉走进一片眼生的
花圃,才见脚下无路,相视而笑;蓦闻树墙之后,传来哀嚎抽打的声响。

  凑近一瞧,七、八名天罗香弟子围成一圈,裙下莲尖翻飞,踢着一团抱头卷
身的乌影,纵未悉见,想也知道是金环谷的俘虏。

  耿照面色微变:「这是……虐俘!」正欲穿出树墙,却被胡彦之拉住。

  老胡摇了摇头,起身拨开树丛,负手行出,朗笑道:「忒好的天儿,令姑娘
来活动筋骨哇?」众女闻声一悚,纷纷让至两旁。

  为首之人却不肯让,手握弯刀,一身淡蓝裙裳,束得柳腰盈握,双腿修长;
一绺青丝自白皙秀额垂落,蹙紧的柳眉益显泪颜凄艳,丽色逼人,正是那外四部
的教使令时暄。

  她咬得雪白的腮帮子绷出硬直线条,冷锐的眼神与其说是敌意,倒不如说厌
烦已极,彷佛见着苍蝇蛤蟆,满脸的嫌恶。

  「不干胡大爷的事,还请回避一二。」

  「啧,再来一回妳不嫌烦么?」胡彦之嘻皮笑脸。「要打便打,打不赢,这
人我便带走啦。」冲地上蜷成一团的男子伸手,怡然道:

  「我姓胡,兄弟怎么称呼?」

  那人两只手掌都未缠绷带,显非断指受刑的罪者,而是早该获释、却自愿留
下的那一批。「小……小人姓邓,叫……叫邓一轰。」

  这个万儿胡彦之有印象,据说是兄长占领冷炉谷期间,曾痛殴过小耿的打手
之一,只因未有蹂躏女子的暴行,侥幸逃过断指鞭笞的惩罚。

  「邓兄,没伤着罢?」

  「还……还行。」鼻青脸肿的邓一轰直不起腰来,显是挨了顿好打,便有胡
大爷撑腰,对天罗香的虐打苦刑心有余悸,小声道:「多……多谢胡爷。」

  「邓兄若有意,我请盟主派人送你出谷,即刻起行。如何?」

  邓一轰犹豫片刻,摇头道:「是俺……是俺不小心,下回别落单行了。不敢
劳烦胡爷。」树篱之后,耿照心中一阵不忍。谁愿意没事给人当沙包打?愿意留
下的人,无非是想着谷外营建新坛、管吃管住的那份活儿;离开冷炉谷,意味着
继续漂泊,朝不保夕,只消没被打到伤筋断骨的境地,邓一轰终究是选择了留下。

  胡彦之环视众女,朗声道:「前两日诸位兴许都不在场,没听盟主说,这位
邓兄是自愿留在谷内的,不是俘虏,须得以礼相待。」一名少女怒道:「他们占
领冷炉谷时,怎不见对我们以礼相待了?」诸女纷纷附和,登时一片莺啁燕啭。

  胡彦之不慌不忙,微笑道:「这么说也是道理。那几位姊姊打死他好了,来!
别客气,往死里打。忒好的天光,早些打完,我请几位美丽的姊姊喝茶。」邓一
轰愕然道:「胡爷——」

  胡彦之说得逗趣,再加上他面貌英俊粗犷,身形挺拔,少女们暗生好感,有
几人甚至「噗哧!」笑出来,被面如寒霜的令时暄回头一瞪,才吐了吐舌头,没
敢放肆,却也无人眞上前动手。

  「其实也没这么大仇,是不?欺凌女子的,都断了手指打了鞭子,这会儿还
起不了身哩。」胡彦之假装没看见女郎如电怒目,怡然笑道:「这位邓兄过去行
事,还是比较靠谱的。大家不打不相识,今后见了面拱手一笑,都是盟主麾下,
化敌为友,也是桩美事。」

  「他打过盟主哩。」先前那名抢话的娇美少女一叉腰,杏眼圆睁,像是逮住
了话柄,颇有几分得意。

  「非常好!心系盟主,忠勤可勉,这位姊姊怎么称呼?下午我约盟主喝茶吃
叉烧包时,一定要同他说说。」

  少女还未开口,身畔同侪已嘻笑推搡成一片,只觉这胡大爷也未免太有趣。
她板着小脸左右乱挥:「闹什么?别添乱!」自己也忍不住笑了,晕红着雪靥轻
咬樱唇,大着胆子应道:「我……我叫瑞雪。」

  「瑞雪姊姊么?忒也标致,定是定字部了,久仰久仰。」

  少女笑道:「谁说定字部比较漂亮?我就是华字部的。」胡彦之故作恍然,
拱手告罪:「记住了记住了,原来华字部最漂亮。」少女们又不肯依,有说自己
是玄字部的,也有说外四部不如内四部的,哪还有半分擅动私刑的肃杀?简直比
菜市场还热闹。

  胡彦之逗得诸女娇笑不止,才对那自称「瑞雪」的华字部少女道:「烦姊姊
送这位邓兄回去,一会儿我与盟主找他喝茶。邓兄,盟主要问起你这身皮外伤—
—」

  邓一轰甚是乖觉,赶紧应道:「昨儿不小心从阶台顶滚了下来,不碍事的。」

  胡彦之笑道:「如此甚好。有劳瑞雪姊姊,晚点找妳喝茶。」瑞雪笑道:「
你一天要喝几回呀?」

  她们本就是受人唆使而来,打也打了、气也出了,被胡大爷一逗,心花怒放,
懒与邓一轰计较,见他一跛一跛走了出去,三三两两跟在后头,不时拿眼儿偷瞟
那笑起来挺好看的浓髭汉子,并头喁喁,大有春日郊行的烂漫风情。

  只令时暄动也不动,冷眼乜斜,握着弯刀绯鞘的小手绷得发白。

  「令姑娘,我不拿盟主压妳。」胡彦之收起那副嘻皮笑脸的懒惫神情,淡然
说道:

  「盟主的脾气妳可能不了解,那人看似温和——实际上也挺温和的啦——但
说出的话,决计不会轻易变改。妳背着他妄动私刑,最后就是逼盟主制裁妳而已,
公亲成了事主,値得么?邓一轰可不是凌辱令妹的疑犯,妳打算把有用之身,浪
费在这种无聊的老鼠冤上?」

  令时暄低垂浓睫,和声道:「盟主宽大为怀,属下岂敢不遵?制裁罪人的肮
脏活儿,自好让我们这些下人代劳。」平板的语调透着满满的不以为然,但单听
措辞口气,无论如何也不能栽她个「悖上不恭」的罪名,不欲落一丝口实予胡大
爷。

  胡彦之笑道:「我不是同妳说笑。妳做的这些事——煽动同僚、教唆私刑、
罔顾号令——在妳的盟主眼里,罪比金环谷的俘虏……」

  「……那就叫他杀我啊!」

  令时暄蓦然抬头,垂覆秀额的发丝随风扬动。「就像他杀了那个金环谷的畜
生一样!他本领这般大,杀死这些渣滓不过举手之劳,杀光他们,别说献出身子,
便是下半辈子给他做牛做马,我也绝无二话!

  「害……害死我妹子的凶手就在里头,我……我怎能眼睁睁看他们逃出死劫!
全杀了,就不会有漏网之鱼!

  「其他的人冤枉么?就算未凌辱冷炉谷的姊妹,他们总杀过人罢?打家劫舍、
欺男霸女……随便抓一条,难道就不该死么?他到底是这帮畜生的盟主,还是我
们的?」

  见胡彦之默然无语,女郎越发激动起来,冷笑道:

  「你以为,只有我觉得处罚太轻?我告诉你,谷内绝大多数的人,都觉盟主
善待敌人,却无法替死去的、受辱的姊妹伸张正义!你要眞能同盟主喝茶,不妨
问问他:若他的亲人手足受此待遇,还能不能这般宽大为怀——」忽尔噤声,圆
瞠美眸俏脸铁青,彷佛见到了极可怕的物事。

  胡彦之这才发觉,还未走远的少女一行的嘻笑声不知何时已然消失,回过头,
见树篱外一名华服老妇拄着龙头金拐,雍容的面上看不出喜怒,彷佛平静如湖月,
正是蚍狩云。

  耿照抢在邓一轰、瑞雪走出之前,换了个更隐蔽的位置,众人丝毫不觉,直
到出了院门,才碰上据报而来的姥姥,吓得不敢吱声。蛆狩云两日间已处理过数
起私刑虐俘的事,没敢惊动耿照;见了邓一轰的模样,顿时了然于心,教瑞雪一
行候于门外,亲自来抓唆摆的元凶。

  正欲开口,却见树影中露出盟主的面容,冲她摇了摇头。纸狩云会过意来,
不动声色,曼声道:「胡大爷好兴致,怎地散步到了这等僻处?」胡彦之不知她
见过耿照否,推测耿照的心意,也不愿见令时暄受罚,打定主意,耸肩笑道:

  「眞是糟糕,好事被长老撞破啦。我与佳人有约,为避人耳目,只得挑个好
作案……呃,我是说好赏花的安静所在。原来这儿不行么?抱歉抱歉,我立马换
个地方,决计不会败坏风俗的,长老放心。」闪身捉住了令时暄的小手,连人带
刀,一把拉进怀里。

  令时暄料不到有这着,回过神时柳腰已被他结实的臂膀揽住,倚着汉子坚硬
厚实的胸膛,本能便欲挣扎,一见姥姥冷淡近乎冷漠的神情,心头「突」的一跳,
没敢使性子,低垂视线,心虚地小声道:

  「姥……姥姥,我……」

  蜓狩云淡然道:「胡大爷是盟主的义兄,妳好生陪他,切莫慢怠了。」

  「是……是。」

  两人行出树篱,胡彦之搂紧她结实的腰肢,低声道:「做戏做全套,别拿自
个儿的性命开玩笑。」令时暄这才发现他的身子有些僵硬,显是提高警觉,丝毫
不敢放松。

  舐狩云目送两人出了院门,听外头一声欢呼,约莫是胡彦之说了什么,原本
候着的丫头们喧闹起来,才省起姥姥还在里头,赶紧压低声音,一行人片刻便去
得远了,颇为抑制的嬉闹声渐不复闻。

  耿照从树影中现身,走到华服老妇身畔,不及点头致意,喃喃问道:「这种
事情……发生很多回了么?」

  「不过少数害群之马,任意妄为罢了。」纸狩云恭恭敬敬道:「老身必严惩
主使,彻底根绝,盟主勿忧。」

  耿照回过神来,摆手道:「是我处理得不好,不怪她们。」想起姥姥御下的
冷酷非情,加强语气:「请长老勿要惩罚这些姊妹,这是命令。再有违犯者,带
来见我,我将一一问清情由,酌量裁断。」

  「是,谨遵盟主之命。」

  「我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过了片刻,耿照才道:「杀人不能解决问题,
滥杀尤其不能。但令姑娘说得对,我忽略了平复心情,是需要时间的,不是说放
下就能放下。这点的确是我的过失。」

  「盟主已经做得很好了。」蚍狩云笑道:

  「况且,老身始终觉得,盟主一意留下金环谷众人的性命,尙有其他原因,
不全是宽大为怀、珍惜性命之故。我一直在期待盟主何时出招,又教我等惊脱了
下巴哩。」

  耿照不觉失笑,沉重的心情略放松些个,摇头道:

  「看来,得加紧动工,建筑谷外分坛了。再教金环谷的俘虏待在这里,徒然
激起谷内众姊妹的敌忾而已,私刑难以禁绝,致令俘虏、教门双双离心,反而弄
巧成拙。」

  接下来的几天,耿照都待在冷炉谷里,镇日与七玄众首脑辟室密谈,除了进
一步划清权责、建立架构之外,也谈到了包括资金在内的活动细节。

  「七玄同盟」在数日前,仅仅是句口号,就算龙皇祭殿一战后,众人推举耿
照为盟主,世上也不存在一个名为七玄同盟的组织实体——没有银钱,没有据地,
没有资产基业,便有名义上的成员也难以成事。

  除开目前尙不在盟内的狐异、血甲两支,七玄同盟里最富的,当属天罗香与
五帝窟。媚儿虽贵为一国储君、孤竹国的公主,集恶道毕竟是她拿自己的岁供支
应所需,再加上先代鬼王在南陵境内攒下的一点基础;此番远征东海,所费不赀,
要让她再拿出银钱来,恐怕得杀光孤竹小朝廷里的那帮老东西才行。

  天罗香过往颇有积攒,是以从上到下,日子都过得挺舒适;近年来雪艳青全
力开疆辟土,虽然收服了不少游离势力,却没刮到多少油水,虽不致捉襟见肘,
突然要拿出一笔大钱来,也并非不吃力。

  漱玉节在越浦以「乌夫人」的名义经营药材行当,多年来收入可观,综观东
海黑白两道,罕有这等巨商身价,因此同盟初期的运作资金,漱玉节一口承担,
十分爽快。

  耿照为免余人心生忌惮,并不白拿她的钱,议定借息分偿之法,翌日漱玉节
即派人往越浦招募工匠,蜓狩云与耿照在冷炉谷北面择一平坦空旷处,动工整地,
金环谷众人亦加入行列。在耿照离开冷炉谷前,已搭起可供食睡起居的简便工寮,
一干汉子移居此间,改由天罗香弟子轮班看守,遂无滥施私刑之事。

  「此间数百年来都是一片荒地,教门为求隐密,着意控制,因此人迹罕至,
也无名称。」蚍狩云笑顾耿照道:「此后,我七玄同盟由此而兴,须有别于冷炉
谷之旧名,请盟主为此地命名。」

  耿照捱不过众人请求,思索片刻,才沉吟道:「那便叫『无争坪』罢。愿天
下诸事,至此无争。」薛百縢击掌笑道:「盟主此说,乍听是牛鼻子道士那套清
静无为的狗屁,其实狂得很哪。不错不错,很对老夫脾胃!」

  媚儿奇道:「哪里狂了?我倒是听不出来。」对宝宝锦儿投以询色。

  符赤锦略一思索,怡然笑道:「我猜老神君的意思是说,无争无争,听来平
易谦冲,然而江湖之中,何日无争,何处无争?唯我七玄同盟,至尊无上,天下
争端至此,必有裁断,人人只能叹服。妳想,是谁有这般权势地位?」

  媚儿画着花脸身着判官蟒袍,不便露出女子娇态,横小和尙一眼,既喜且衅,
忍笑道:「自是你了,盟主大人。这名儿好!就用这个罢。」胡彦之与染红霞倒
不以为这是耿照的本意,见七玄众人无不欢跃,只能认为符赤锦此番妙解,正合
众人心思,不禁相视苦笑。

  漱玉节默默倾听,突然开口:

  「在这无争坪上建起的总坛,不妨叫混元宫罢。盟主不仅混七玄于一元,日
后亦将混天下武林、黑白两道于一个『理』字之下,德以服人,力亦服人,率领
我等纵横江湖,实现『无争』的理想。」薛百媵一反先前热络,抱臂斜眼,冷笑
不止,符赤锦亦笑而不语;漱玉节仍自雍容,丝毫不显尴尬。

  耿照虽觉她话中颇有曲解处,毕竟抬出了「理」字,不好一竿子打翻,正想
着如何解释,媚儿已大声叫起好来。

  雪艳青喃喃念了几遍:「无争坪混元宫,无争坪混元宫……蛮好听的,写起
来也简便。」染红霞心有戚戚焉。媚儿暗赞雪婊子还是有些眼光的,不似外表那
般腿长无脑,她若虚心以求,倒可以考虑划归染红霞和大奶妖妇那厢去,勉强当
她是个人。

  耿照本不计较名目等小节,见众人欢喜,喊得顺口,也就是了。

  「无争坪混元宫」之名,自此底定。日后传遍江湖、震动东海,却非此际诸
人所能逆料——至少不是他们所想象的那样,只可惜无人能预先知晓。



          第二一五折 月下推敲,欲辩何从

  滞留冷炉谷期间,染红霞白日里接受蚕娘指导,以正宗宵明岛心诀修习天覆
神功,淬炼出更精纯的极阴内息,顺便给蚕娘当诱饼——

  出于关心二掌院,不惟雪艳青、符赤锦、漱玉节和紫灵眼,连媚儿都踅来看
望了几回,以防那傻女人「教银发老妖怪给吃了」。岂料魔氛当前,过江的泥菩
萨难保其身,银发老妖怪看着客似云来的极品枕头,简直合不拢嘴,连着几夜发
生「暗夜袭胸」的灵异事件,冷炉谷中人心惶惶,一时之间怪谈弥漫,提前迎来
夏日余兴的氛围。

  染红霞在谷中的生活十分充实,除了练功,闲暇时不是同玉面蠕祖切磋武艺,
便与宝宝锦儿、媚儿等游玩踏青;捱过头一夜的矜持,也不知是被蚕娘或符赤锦
点醒,晕红着小脸敲了耿郎的房门,此后夜夜春宵,极尽缠绵,结实有力的姣美
身子饱受滋润,比新嫁娘更艳光照人,整个人都亮了起来。

  得以玉成好事,背后自是宝宝锦儿出了大力。

  想半夜一敲盟主房门的,不止是害羞扭捏、无比矜持的染二掌院而已。另外
一位嫌犯可没有什么脸皮的问题,为将媚儿引开,符赤锦无所不用其极,堪称煞
费苦心。

  继带她去看「天上的红色萤火虫」、「两颗脑袋的耗子同三条腿的猫打架」,
以及媚儿极感兴趣的「如何一招打倒雪婊子」之后,第五晚堂堂孤竹国伏象公主、
君临九幽十类的在世阁君终于不肯上当,逼不得已,宝宝锦儿只好使出绝招。

  「啊、啊……唔……好……好舒服……啊啊啊……」

  媚儿躺在斜背胡床之上,裸着一双修长雪润的浑圆美腿,身子扭动,紧并的
大腿不住厮磨,彷佛美得难受。

  「……是不是这儿?」

  符赤锦褪去外衫,上身仅着一条枣金锦兜,裸露的肩背白皙耀眼,令人难以
直视。因挽起秀发而露出的颈背,黏着几绺汗湿发根,更是艳极;至于那一双布
满细汗、兜儿几乎裹之不住的绵颤乳瓜,也就不消说了。

  「啊啊啊……就、就是那儿……好……好美人……呜呜呜……」

  媚儿弓起细圆小腰,长腿伸得直直的,浑圆的足趾奋力箕张,犹抵不住那股
子销魂,腿心里早已湿腻得一塌糊涂,浸透胡床,臀下床布的纟眼间液垂饱满,
欲滴不滴,稠浓晶亮的液感一看就知道不是汗,从宝宝锦儿的角度看得清楚分明,
不由暗笑:

  「这小胡蹄子未免太浪,再按将下去,只怕要丢。怎就有女人活得这般省力,
轻轻巧巧攀上巅峰,领略那欲仙欲死的滋味?」

  其实耿夫人是知人而不自知。单以元阴松嫩论,媚儿不知强过她多少倍,耿
郎若非疼惜她到了极处,每回欢好无不轻怜密爱,节制兽欲,眞要驰骋起来,能
教艳丽丰熟的少妇死上几回。相较之下,伏象公主勇猛好战、屡败屡战,乃是一
条绝不服输的铮铮女好汉。

  这会儿却是狭路相逢强者胜,掌握对方要害的符赤锦可得意了,双手十指连
施巧技,揉得媚儿揪紧扶手,几乎拽散了胡床,扭得床架间咿呀有声,势头之猛,
不比顚鸾倒凤稍逊。

  「就……就是那儿……啊、啊、啊……就是那……好……好痛……好痛!」

  「这表示妳肝不太好。」

  符赤锦将她赤裸的雪白小脚,放回铜盆里,就着热水细细按摩足趾脚背,媚
儿又「嘶」的一声缩颈蜷身,杏眼瞇得猫儿也似,全无兴师问罪、追究适才痛楚
的骨气,贪婪享受着足间舒爽。

  「我说妳也算半国之君了,皇宫里什么享受没有,就没想过找个人给妳洗洗
脚么?」

  「……我们南陵洗脚,没妳们忒多多花样!」

  媚儿还不怎么想说话,撒娇似的蜷在床里,只消符赤锦手劲儿轻了些,就不
依地踢水,赖皮得可以。符赤锦笑斥道:「再踢我洗澡去!妳自个儿同水盆亲热。」

  「我跟妳一起去。」媚儿瞇着眼咕哝:「妳还可以替我捏捏胳膊……好痛!」

  「看来妳肠胃也不大好。」少妇冷笑。

  「喂,大奶妖妇,妳这又是何苦来哉?」

  不知过了多久,媚儿给她捏得翻过身,翘着丰腴俏臀,也不理裙底有个巴掌
大的湿腻印子,几乎贴浮出饱满肥美的外阴形状,趴在床背之上,闷湿的语声从
臂枕间温温透出。

  「妳……也挺想小和尙的罢?别以为我看不出。干嘛让着那个傻女人?」媚
儿很大器的,没想独占小和尙,有打算匀一晚给大奶妖妇,可怜可怜她替小和尙
流了戎多眼泪……好吧,两晚也不妨。染红霞眞要排队,她没什么意见,反正小
和尙无论尺寸或体力都太过妖孽,傻子才发梦吃独食,给活活弄死都有分。

  符赤锦淡淡一笑。

  「她比我们可怜。」

  半裸的美艳少妇拧了巾子,不理红发的混血美人踢腿抗议,替她把两只小脚
都擦干,用干净的热水巾帕敷着小腿肚,原本不依不饶的赖皮公主再度被摆平,
闷着头发出满足的呼噜声。

  「出了冷炉谷,就算把她绑到耿郎的房前,她也决计不能伸手敲门。正邪两
道的分野,不是咱们说没有就没有的,她是镇北将军的掌上明珠、是水月掌门属
意的继承人,包袱比我们重得多了I这样一想,让她几晚,似乎也没什么。」

  「那是她家的事。」媚儿哼笑道:

  「镇北将军了不起么?我还是公主哩!比娇贵?呸!」

  「她将背负着替七玄同盟争取正道认同的使命,以避免耿郎步上狐异门胤丹
书之后尘,责任极重,若持身不正,什么都不用说啦。兴许他们两人此生再没有
温存的机会,明明近在咫尺,却连笑一笑、牵牵手亦不可得,须板着脸说些冷冰
冰的公务细琐,以杜旁人口实I」

  「小和尙也没对我笑啊,牵个屁手!」媚儿赌气似的咕哝着,撇了撇嘴:

  「好啦好啦,我又没说什么,这不是好好地教妳给证来了么?什么两头耗子
打三脚猫的,以为本座忒好骗么?」

  是么,那前天兴致勃勃吵着要去看的,是妳的双胞胎妹妹吧?两位公主长得
好像啊。符赤锦腹中暗笑,见她乖乖服了软,也就不占嘴上便宜,替娇贵的公主
娘娘按摩玉腿,边欣赏混血女郎一身乳脂般的腻白肌肤,以及兼具健美与腴润的
诱人胴体。

  「大奶妖妇……妳跟我回南陵算了,同小和尙一道。他做驸马,妳呢,嗯…
…勉勉强强做个内司好了,特准妳每日同本公主一起洗澡,侍寝嘛——」犹豫了
一下下。「好啦,也准妳每日侍寝好了,反正小和尙忒厉害,我独个儿也吃不消,
还有月事什么的,就是麻烦……」兀自叨叨絮絮,念个不休。

  符赤锦忍着笑,心知对媚儿来说,这已是对亲姊妹般的慷慨大方,实属不易,
尽管荒谬绝伦,仍珍惜她的宝贵心意,抿嘴道:「这『内司』是干什么的?我没
听过,嫔妃么?妳们南陵以女国主即位,也能立女子为妃?」

  「要立也是立面首,立嫔妃做甚?我自己就够漂亮的了。『内司』是宫女的
头儿,就是大内总管,皇宫里从上到下,从寝殿到茅厕,都归内司……好痛……
好痛啊!痛死人啦!这是管哪里的,怎能……啊……好痛!」

  「看来妳脑子也不太好。」符赤锦笑得一派文静,继续加力。

  ◎   ◎   ◎

  耿照在离开冷炉谷之前,还去见了南冥恶佛。

  这名铁塔般的魁梧巨汉自祭殿一战后,始终待在纸狩云安排的独院静室里,
与蚕娘隔着一片花圃回廊遥遥相对,每日三餐都有天罗香的教使将饭菜酒浆以乌
木食盒贮装,送至门前。

  虽有蚕娘坐鎭,姥姥恐疯汉发作又伤人命,嘱咐弟子于门前止步,不可稍停,
隔餐取回食盒即可。然而头三日之间,酒食皆丝纹不动,耿照求教于蚕娘,小小
的银发美人抿着清茶,好整以暇道:

  「受了那样的心识重创,光是能保住一条命,已堪称『骇人听闻』。再要他
起身餐饭,委实也太强人所难。」

  耿照想起当日在议事厅首会时,恶佛面色灰败,从头到尾均是低垂眼帘,不
发一语。会议结束,众人皆往悬绮亭飮宴,唯独缺了恶佛与蚕娘,突然会过意来,
蹙眉道:

  「难道……恶佛的神识创伤一直没能痊愈,蚕娘前辈在此,是防着他再度发
狂么?」银发小人儿笑了一笑,舒舒服服地偎着绣枕,虽未接口,神情适足以说
明一切。

  因此,当第四日早晨,在提着食盒前来的女郎面前,「咿呀」一声门扇对开,
露出那张黥着半边鬼青的纠髯面孔时,轮値送饭的天罗香教使差点吓晕过去。犹
如铁山般的巨汉动了动鼻翼,磨砂般的沉厚低嗓震得女郎半身都酥了:

  「我不飮酒。有素斋否?」

  俏脸白惨的天罗香教使勉力抬腿,拖着食盒落荒而逃,带着满盒斋菜回来的,
却是新科盟主耿照。

  「大师请用膳。」

  他摆布好吃食,搁了两副碗筷,冲恶佛合什顶礼。生铁浇铸似的昂藏巨汉盘
膝榻上,被铁汁所封的赤眼横于腿间,虽无锋锐,扭曲错落的凝铁自有一股异样
的狰狞。

  南冥恶佛的面颊凹陷,状甚清减,露出僧袍交襟的纠健胸膛,隐约见得肋影,
以其修为便是数日间未进食水,料不至此,应是受宝宝锦儿与媚儿那一记加强版
的「赤血神针」所残,损及眞元,形显于外,方得这般枯槁。

  蚕娘出手制服发狂的恶佛,对他的能为知之甚深,人狂无智,破坏力暴增数
倍也非不可想象之事;以力观之,防恶佛如防暴虎,不能说是不对。但看他在莲
觉寺搭救明姑娘,以及回护宝宝锦儿免遭狼首毒手等,耿照总觉这昔日的「天下
第一恶汉」不像坏人,一言一行必有意义,只是目前难以觉察罢了。

  榻上的恶佛动也不动,呼吸悠缓,若有似无,就算没恢复到八九成,也决计
不是能乘弱取之的软柿子。耿照不以为他是伤后昏沉,没听见自己的招呼,抓不
准恶汉意图,以不变应万变,拉开铺了绣缎的八角圚墩坐定,举箸道:

  「晚辈也还未用饭,这就不客气啦。请。」自夹了一筷「云锦罗汉斋」,放
入碗里,还未捧碗就口,忽听巨汉沉声低道:

  「某欲杀人,盟主许否?」未运眞力,已震得桌上杯盘喀喇作响,滑亮的桌
锦斜斜颤移,似将掀覆。耿照伸手按住,神色从容,反问:

  「大师何以杀人?」

  恶佛依旧低垂眉眼,并未抬头,抚着横在膝前的扭曲铁刃。

  「此刀欲血,铮鸣不休。」

  轻描淡写的两句,气氛为之一滞。被铁汁所封的赤眼刀分明未动,究竟是何
者欲血、谁想杀人,不言可喻,阴森中隐含肃杀,哪怕下一霎巨汉暴起出刀,大
概也没什么好意外的;紧绷之甚,连肌肤都微感刺疼。

  耿照安坐不动,正色道:「莫说金铁乃死物,刀器遇血则锈,若是有灵,料
想必不乐见。不会是刀想杀人。」

  恶佛点了点头。「如此,是人想杀人了。」

  耿照仍是摇头。

  「虽说凡事总有例外,大抵人皆有其不忍,平白无事,谁愿取命?血勇过后,
见着尸身狼籍,有后悔的、有恶心欲呕的,有害怕颤抖的……人虽有争胜斗狠的
劣性,却无杀人之本能;能选的话,人不会想杀人的。」

  「那依盟主之见,杀人者谁?」

  耿照想起虐俘的令时暄,想起定字部之前,她为妹妹含恨申冤的凄苦,想起
天罗香众弟子的不平,甚至想起议事厅内,自己身披重创、手筋被断时,映入脸
帘的鬼先生的面孔……暗自叹息,沉痛摇头:

  「我年轻识浅,很多事还想不明白。但要我说的话,是爱憎杀人,喜怒杀人,
是骤然涌起的那股狂暴躁烈杀人,而非是人杀人。因此,当激情平息,杀人者才
会后悔、害怕,乃至厌憎自身,无法背负却又再难抹灭,不管杀得再多,空虚永
难塡补,自此踏上恶鬼畜生之路,没有回头的机会。」先前的一丝迷惘渐去,双
眸益发澄澈,昂然道:

  「我想,我的做法还是对的。杀人乍看是条解决问题的快路,然世路多歧,
岂有快捷方式?贪图一时便利,最终也只是走上歪路。」

  南冥恶佛默然良久,再抬眸时,浓眉下迸出两道精光,原本锁住室中气机的
那股冷锐肃杀却消失一空。巨汉旋开赤眼的刀柄,往桌顶倾出一枚青枣大小的乌
芒,「哐当」一声跳入瓷碗,滴溜溜转个不休,却是赤眼刀魄。

  同盟初会之上,耿照即以盟主的身分下令:七柄圣器各归原主,内藏之刀魄
则统由盟中保存研究,得到的成果亦由七玄共享。

  除开被狼首、魔君乘乱携出的幽凝与天裂,蚍狩云为向盟主输诚,早早便将
万劫献出,反正祭殿便在她自家冷炉谷中,「献刀」云云,不过是出了柴房进灶
房,换汤不换药,自然轻巧;离垢柄中所藏,亦被耿照取出。

  五帝窟持有的食尘、玄母两柄圣器,却不像其余五把妖刀那样,有着中空刀
柄的划一设计,是否藏有刀魄,尙待研究。

  反正耿照落脚朱雀大宅,有的是时间考较,帝窟宗主随侍左右,也不怕她挟
兵私逃,两器仍交漱玉节保管,并未缴库。至于恶佛的赤眼,耿照坚持留与他傍
身,待恶佛醒转,再劝说他交出,免生争端。

  至此,南冥恶佛总算遵行盟主号令,交出了刀魄。

  巨汉将刀负在背上,挂白骨髑髅炼于颈,合什道:

  「某欲出谷,就此别过。」

  耿照不及问其意向,也觉依恶佛脾性,怕问不出什么结果,豁然通达,潇洒
一笑:

  「我送大师。」

  恶佛只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两人行至定字部禁道前,黑蜘蛛感应骊珠奇力,领路使者悄然现身。耿照见
不是苏合熏,略感失望,仍是袍袖一摆,朗声道:「大师请。」跟在使者身后,
一同出了禁道。

  两人正抱拳作别,蚍狩云、薛百腊不约而同双双赶至,想是接到消息,盟主
孤身进了恶佛的房间,心急火燎,一路循线追出,才知南冥恶佛就此离去,略略
放下心来。

  耿照见两老难掩忧急,心下颇为感动,以眼神示意,教11人毋须惊慌,径
问恶佛:「大师此去,何时回来?」

  「为盟主置办薄礼一二,须耗些时日。」

  说罢,转身大步而去,直至山林彼端,身影仍昂然可见,难以尽掩。回见舐、
薛面色惨然,不觉微诧:丨

  「怎么?有什么不对么?」两位长老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回答,片刻薛百
膳才哼道:

  「昔日,南冥恶佛之礼驰名天下,要灭一处势力,不是先投数百僧尼首级于
对手门前,名曰『开道』,便以血淋淋的残肢断体堆塔,称为『浮屠』,多着稀
奇古怪的残忍玩意,便不消说了;往往还未交战,敌人已自魂飞魄散。听闻恶佛
要来送礼,不乏横刀抹脖子的,图眼前清净,免见人间炼狱。」

  耿照瞠目结舌,只能苦笑。

  「但……但愿恶佛改邪归正,不再置办这等『礼物』。否则我亲自送他出谷,
这罪过可就大了。」犹豫着是否将人追回,问个清楚,又觉恶佛言谈之间,似无
如此狂悖残忍的迹象,无凭无据,岂能诬指?

  蚍狩云也不欲他烦恼太甚,和声劝道:「盟主神功盖世,足以震慑这等魔头。
只消他神智未失,断不致自讨苦吃。」

  薛百腊怒道:「这不是废话么?那厮就是条疯狗,这才麻烦啊!」

  工作分派停当,无争坪的建设也渐上轨道,耿照不能多作停留,继染红霞、
媚儿、漱玉节等分批离去之后,终于到了盟主起行的日子。祇狩云率领天罗香核
心弟子,以雪艳青为首,一路送耿照出谷,直到数里之外,方才依依作别。

  「往后这段时间里,我将避免进出冷炉,有事可往朱雀大宅寻我。」

  「盟主宽心,一切俱交付我等。」蚍狩云恭恭敬敬道。

  「恭送盟主!」数百名美貌少女一齐跪地,娇声呼喊,既是悦目,又极动听。

  人群中有盈幼玉、孟庭殊等熟面孔,依旧不见苏合熏。冷炉光复之后,她向
姥姥表示愿回地底,蛾狩云求之不得,自无拦阻之理,耿照竟不及与她道别,从
此失却伊人倩影,心中不无惆怅。

  他始终不习惯这般排场,浑身都不自在,忙唤众人起身,独个儿上路。所幸
老胡早他一天离开,顺道带走了明端与玉斛珠主仆,若见他此际尴尬的模样,少
不得又一番毒辣取笑。

  在恶佛之后,头一批出谷的,是染红霞与媚儿。

  自闻舅舅白锋起也到了越浦,染红霞省起自己的死讯,极可能成为东海北关
反目的导火线,须得尽快与舅舅报平安,免生一场无谓兵燹。而媚儿因伏象公主
的身分,从栖凤馆失踪数日,原本安排的暗桩早遮掩不住,几乎炸了锅;再不现
身安抚一干老臣,孤竹国便要反了。

  黄缨自祭殿一战后,始终昏昏醒醒,蚕娘、漱玉节均通医道,却诊不出病根,
只能认为是号刀令催鼓过度,伤了少女心识;除了调养安歇之外,也没有更好的
办法。故以五帝窟、游尸门为主的第11批离人中,也带上了小黄缨,安置于朱
雀大宅内,说好由符赤锦与紫灵眼照拂,染红霞才能放心托付。

  胡大爷带了翠玉双妹,厚着脸皮到义兄弟的宅里蹭饭;郁小娥已是盟主直系
人马,亦随队归于朱雀航大宅。

  耿照施展轻功,孤身掠于蓊郁的野岭间。这是连日来,他身边首度无人簇拥、
没有谁陪着吃钣飮酒高谈阔论,终于可以一个人吹吹冷风,醒醒脑子,好生思索
接下来的这重难关,须得怎生渡过。

  他未径奔越浦,而是往巡检营的驻地去,忽见前方不远处的茶棚底下,立着
几抹窈窕丽影,虽环肥燕瘦、服色殊异,俱有敏捷利落之感,似乎更适合换上一
袭紧身水靠,掠于钥脊,仿似夜燕。

  为首的少女背转身去,盯着另一头的小道,远远便见她有把葫腰,梨臀浑圆,
裙裳亦难尽掩,偏不显臃腴,耿照毋须细辨容貌,便知来的是谁,掠至少女身后,
笑道:

  「绮鸳姑娘,咱们好久不见啦。」

  圆脸少女一惊回头,差点跳起来,本能握住腰后的飞燕拐;尙不及蹙眉,白
皙的俏脸已染上红云。

  兴许是错觉,耿照望见她眸底涌起液华,几随惊诧滚出,生生咬唇忍住,雪
靥酡红的惊喜转瞬间成了恚怒,气虎虎地转身,差点把马尾甩他脸上。

  「你吓唬谁啊,冒失鬼!」

  后头潜行都的姊妹险些没晕死过去,一扯她衣袖,赶紧行礼:

  「参……参见盟主!」

  绮鸳想起他身分已然不同,倔强扭头,心不甘情不愿咕哝:

  「盟主。」悄悄以掌底按颊,似是抹去什么物事。

  耿照摆手道:「不必多礼。漱宗主让诸位姊姊在此等我么?」

  绮鸳气鼓鼓的没接口,身后的少女忙道:

  「回盟主的话,宗主让我等在此接应,说盟主若有什么差遣,也好有人跑腿
传信。」

  耿照料想自己失踪期间,漱玉节定教潜行都这帮宜蔻年华的少女们,将越浦
地界翻了几番,没有个结果,决计不肯罢休,个中辛苦难以言喻,无怪乎绮鸳这
般气恼,温言道:

  「为我之事,连累诸位姊姊辛苦。绮鸳姑娘,眞是对不住。」

  适才接话的那名少女噗哧一声,掩口道:「盟主不记得我们叫什么名儿,偏
记得绮鸳。」

  耿照的确不记得见过这几名少女,抓了抓脑袋,十分尴尬。

  绮鸳脸红得像柿子,险些回头咬人,怒道:「妳胡说八道什么?」但耿照只
叫得出她的名字也是事实,理不直气不壮的,登时气馁一想来都是这厮不好,晕
着脸咬牙切齿:

  「喂!阿纨听到你……哭晕了几回,寻死觅活的,还得派个人看住。你有空
去瞧瞧她。」说到后来语声闷闷的,似有些意兴阑珊,索性别过头去,也不理他
如何回应。

  耿照摸不清少女心事,累得阿纨姑娘如此,难免歉疚,点头道:「我理会得。
待手边的事办完,咱们一起去瞧她。」绮鸳嘴唇动了动,没有出声,气呼呼的不
理他,红扑扑的圆脸蛋十分可爱。

  耿照定了定神,按照计划,吩咐众人往巡检营报讯,教罗烨派人飞报越浦,
说寻到了耿典卫,此际正往城驿晋见将军,绮鸳等领命而去。

  到了巡检营,罗烨率领兵士列队出迎,众人见典卫大人平安无事,俱都欢喜
不置,连月来的辛苦总算有了代价。

  「派人往越浦报讯了么?」进入营舍,尙不及坐下,耿照便问罗烨。

  「前脚刚走,估计半个时辰内能到。」

  「那好。」耿照一拍疤面军官肩膊,笑道:

  「咱们立刻出发,你陪我走一趟越浦城驿。」

  罗烨久历军旅,对官场规矩并不陌生,莫说求见上司须得整肃仪容,换上正
式的服装,在绮鸳来报之前,罗烨正在练兵,一身臭汗黄泥,可不是晋见镇东将
军的好装束。

  况且通报候传有一定的手续,不留足够的时间予上司,是相当无礼的举动;
因而获罪,亦非不能想象。慕容柔尤重程序,耿照此举近乎挑衅,惹得将军发怒,
后果不堪设想。

  「不,非这样不可。」

  耿照听完他的忠告,面色郑重,一点都不像在开玩笑,肃然道:「不仅如此,
少时我能否保住项上人头,就全看你了。你愿不愿意,帮我这个忙?」

              〈第四十卷完〉


【后记】「王道」的武侠主角视点

  胤丹书在《妖刀记》的读者之间,一直享有极高的人气,明明只在背景里提
过几笔,还有个不太好的悲剧收场,不知为何,经常有人向我反映「喜欢胤丹书」、
「想知道他是怎么和胤野相识相恋的」,「想看胤丹书的外传」这样的呼声,更
是一直都没断过。

  每次听到这样的请求,我总以「暂时没有要为他写外传喔」的制式答案回复,
原因说不定跟大家想看《胤丹书外传》出乎意料地一致——

  对我而言,胤丹书是一个过于「王道」的角色。

  天性善良、胸襟广阔,年少英俊、际遇非凡,在冒险途中所有少女毫无例外
地喜欢上他,连正宫都是美貌慧黠、亦正亦邪、纠葛不清的赵敏型……在金庸或
其他古典黄金时期的武侠代表作中,像这样的男孩一抓就是一大把。

  这并没有不好。事实上,或许「想成为这样的主角」,是我们多数人的武侠
起点,我们梦里的投射画面就一直是这样的,既是古典,又是经典。对创作者来
说,这样的题材兴许有些太经典了也说不定,以致我总是下意识地回避吧?

  我觉得胤丹书这个角色的灵魂,恰恰在于他的悲剧性。他并没有成王成霸的
野心,甚至没有「改变世界」的宏大使命感,只是当命运将他推到风尖浪头时,
他没有逃避或犹豫,一往无前地迎了上去,却因为太过耀眼,而不得不接下这个
污浊世界的恶意反馈。

  然而,随着本卷中少女杜妆怜的故事开展,我慢慢有了不同的想法:一只纯
净无瑕的玻璃艺术品,或许最美的一霎,就是落地粉碎的瞬间;但,如果它并没
有这么完美呢?

  在这段故事里,我试图解裂了三个角色,让它们同读者既有的印象产生微妙
的歧异:

  蚕娘仍旧是高人,但她的恶作剧与不负责任的嬉闹心态,其实间接(有时甚
至是直接)成为一切悲剧的源头;杜妆怜是个有人格功能障碍的纯眞(?)少女,
她对胤丹书所萌生的眷恋,充满了青春期的蒙眛不明,而在湖心小岛的「放下」,
则完全符合FBI对于普通人/变态杀人魔的转变侧写……

  而胤丹书犯了个他始终都不知道的错,并且在往后的人生里,持续为这件事
付出代价。在湖庄柴房的那个黄昏里,少年少女的身体探索有多青涩酸甜,最终
的结局就有多苦涩。

  在这里,我要特别感谢亲友团里的乱田舞兄。在原本的计划中,柴房那段戏
只到胤丹书悬崖勒马就结束了,最初我并不想破坏这个角色的纯洁感,是乱田兄
建议可以把「该做的都做完」,而尝试的结果让我相当满意,对增加角色的立体
度很有帮助。

  或许不那么王道的手法,有时候,反而可以突显出王道的精神也说不定。如
果因为这卷,让大家可以更喜欢胤丹书、杜妆怜,以更贴近人性的角度来看待绝
世高人马蚕娘,那会让我相当开心,觉得一切的努力都有了报酬。


                       黙黙猴写于高雄

                      二零一四年,十二月

版主:小脸猫于2014_12_28 4:02:29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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