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遗秘54-57
第54回绝处逢生老毕突闻风声袭来,一股寒气刺得脸侧皮肤绷紧,心头一惊:“这婆娘竟有帮手!”不及细想,转手挥袖迎击,只听“哧啦”一阵细响,袖子及其上所镶的薄刃竟如纸般被割开,掌心倏地剧痛,一样利物已深深刺入,大嗥一声,身子往后疾退。 宝玉一击得手,心中“砰砰”乱跳,还没定下神来,就见另一名锦衣人挥袖袭来,刹那已至面前,眼中银芒乱飞,不知如何招架,急乱中持匕格挡,竟是顺丰楼上凌采容使过的那招“轻波九转”,只不过凌采容用的是掌,他用的却是那柄分金断玉的美人眸。 老程已知对方手中兵刃锋利,并没打算正面硬碰,使的都是虚招,谁知宝玉这招使来竟然绝妙非常,不由分说便把自己身形卷入,只觉道道寒气迎面袭来,心中大惊,不得不将虚就实,挥袖卷夺,立听裂帛声响起,指尖一阵剧痛,急忙往下一躺,从地上滚出老远,鱼跃起身,举手一瞧,五指中已不见了三指,不禁悲鸣一声。 宝玉立在那里,只觉脖子上微微辣痛,用手一摸,瞧见手上有血,不由身子发软,想是匕首短小,虽然锋利无匹,却没能完全防往对方的长袖。 三名锦衣人相顾骇然,见宝玉一下子便重创了两个,只道来人是个高手,皆想今夜无望得手,互打了眼色,一齐朝竹林外逃去。 宝玉松了口气,见白湘芳委顿于地,忙奔了过去,道:“婆……姐姐,你怎么样了?”他见白湘芳年龄似乎三十不到,便将婆婆的称呼改成了姐姐。白湘芳见宝玉不追,心中叫道:“不可放他们走!”却哪里有力气出声,一急之下,体内的寒气四下流散,顿如坠入冰窟之中,立时昏迷过去。 宝玉不知如何是好,想起在书上看过的法子,便用拇指在白湘芳人中掐了一会,仍不见她醒来,踯躅半响,想来想去,也只有把她搬去小木屋再说,当下从地上捡起那长短双剑,把那条似水般透明的如意索卷起,盘回妇人腰上,将其背起,只觉背上软绵如酥,立在那陶醉了好一会,这才拔足走出小竹林。 到了小木屋,宝玉开锁进去,将白湘芳放在床榻上,先去梳妆台前照镜子,只见颈上划了长长一道,所幸割得不深,血也凝住了,这才放下心来,复转回床前,瞧着其上的美妇人怔怔发呆,忖道:“怎生将她弄醒才好……否则这么睡到明儿,万一凤姐姐过来碰着,那可就有口说不清啦!”想了老半天,心中忽然一动:“对了,上次凌姐姐教我那运功疗伤的法子,不知对她有没有用?” 宝玉将白湘芳扶坐起身,双掌抵在她背上的“神通穴”,心中默默思念那股神奇之气,过不片刻,胸口倏畅,一道暖流澎湃涌入,涤荡周身,当下依着凌采容所教之法,将之源源不断地传输过去。 约莫半柱香后,白湘芳“唔”地一声,悠悠转醒过来,只觉背后有一股暖洋洋的气流涌入神通穴,绵绵不绝地流荡全身,顿感体内寒意大减,不禁万分讶异,又静心纳受一会,才出声道:“宝二爷,原来你内力如此深厚,奴家倒瞧走眼了。” 宝玉喜道:“姐姐,你可好些了?”双掌离了妇人的背心,接道:“我内力深厚么?这法子其实是凌姐姐教与我的。” 白湘芳听得莫明其妙,问道:“凌姐姐?哪个凌姐姐?”心中不可思议:“这小子才几岁,内力竟可与有几十年修为的武林高手相媲美。”宝玉道:“凌姐姐就是你师妹呀,这法子就是上次她跟你打架后教我的。”白湘芳吃了一惊,道:“凌采容那小贱人?她……她怎么会教你内功?”心想就是她教你,到现在也不过半个月时间,岂能修炼成这等深厚无比的内力。 宝玉道:“那日她跟你分别后,我在墙外又碰上了她,见她伤得极重,便带她到这里来歇息哩。”白湘芳面色变得极为难看,沉声道:“你救了她?”宝玉道:“白姐姐,我也不清楚你们究竟因为什么不和,但俗话说冤家宜解不宜结,万事皆以和为贵,你们又是同门师姐妹,为何就不能坐下来好好谈一谈呢?” 白湘芳紧张起来,道:“那贱人一直跟你在一起么?她在哪儿?”心忖若是那小贱人此刻来捡便宜,自个可要吃大亏了,猛想起那条如意索,探手一摸,所幸还在腰上。 宝玉听她仍骂凌采容为贱人,不由皱眉道:“姐姐莫骂了,她只在这儿歇了一夜,怕被你寻着,第二天就走了,唉……我也不知她这时候在哪儿哩。”说到此处,脸上不觉露出思念之色。 白湘芳盯着他的脸道:“你可没骗我?”宝玉奇道:“骗你?骗你什么?”白湘芳松了口气,道:“对了,你怎会使我门中的碧波掌,是凌采容那贱…是她教你的么?”宝玉道:“没有,是那日在顺丰楼上,我见凌姐姐教训一个恶人,招势十分好看,不知不觉就记在心里边了。” 白湘芳心道:“真真胡说八道,碧波掌何等精妙,岂有被你瞧上一瞧就学去的道理!”忽想起当日宝玉一下子就学会了她胡乱传教的轻功,不禁有点动摇起来,暗忖道:“莫非眼前这小子是个百年不遇的学武奇才?” 宝玉忽问道:“姐姐,适才那三个恶徒是什么人?为何……”白湘芳猛省起眼前状况,立时惊慌起来,打断道:“这儿可不能再耽了,快走快走!”起身下榻,一脚方才着地,蓦觉身上虚脱乏力,轻哼一声,复委顿于榻。 宝玉忙一把扶住,道:“姐姐身上有伤,可不宜乱动呢。”白湘芳道:“不管这些了,那三人的师父冰魄老妖十分阴狠毒辣,武功又强,若是被他追来寻着,奴家性命定然难保。”她面上满是惊惶之色,挣扎着又要起身。 宝玉发愁道:“可这三更半夜的,往哪里去呢?近来都中在捉拿采花盗,街上到处都是巡城马队,万一给碰着了,只怕一时说不清哩。”白湘芳只是急着要走,焦灼道:“烦劳二爷帮忙雇辆车,奴家这就出城去,走得越远越好。”宝玉道:“这会儿城门早关了,哪里出得去?”白湘芳闷哼一声,颓然瘫靠在床栏上。 宝玉忙安慰道:“姐姐请放心,府里有许多房屋,这屋子又在极偏僻处,一时半会,他们未必寻得着哩。” 白湘芳道:“二爷不知江湖上的事情,那帮人定然识得极高明的追踪之术,只要留下一点点蛛丝马迹,他们便能寻找来的。”秀眉紧锁地接道:“唉……反正此刻没别处可去,只有挨得一时算一时了,但愿吉星高照吧。” 宝玉道:“这里毕竟是王公府第,量他们也不敢明目张胆地乱来,倘若真闹大了起来,官府还不来拿人?况且外边又有正心武馆的弟子,万一不行,我便去请他们相助。” 白湘芳摇摇头,道:“那些武馆弟子哪是他们的对手,冰魄老妖名列白莲六妖之首,武功怪异非常,当今武林,怕是没几个人能制得住他。”宝玉心忖:“那老妖当真那样可怕么?敢情比地底宝库里的那些青色怪物还要吓人。”他似乎在哪里听过“白莲六妖”这话,一时却想不起来,问道:“他们是江湖上的强盗么?为什么来跟姐姐为难?” 白湘芳道:“他们是白莲教的,比强盗可怕多了。”宝玉沉吟道:“白莲教?”突然记起当日跟贾琏去正心武馆时,听殷琳与几个师弟说起的那段惊险经历。 白湘芳道:“这白莲教,始于南宋初年,传说乃吴郡沙门茅子元所创。元末曾与明教一起轰轰烈烈地起义反元,势力一时极为鼎盛,直至朱元璋得了天下后,颁旨清剿解散,方转入地下发展。当初传的都是教人如何积德行善、三皈五戒,时至今日,却已面目全非,那些教徒尽干些伤天害理的勾当,不知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只是奴家与他们从无瓜葛,如何也惹得他们寻上门来呢?” 她嘴上这么说,其实心里已隐隐知道白莲教是因何而来了。宝玉道:“想起来了,我曾听说过江湖上有个叫做剑妖的恶人,荒淫无耻动辄杀人,好象就是这个白莲教的。”白湘芳道:“没错,剑妖也是白莲六妖之一,剑术之强可列当世二十名内,不过他尚不及那个冰魄老妖可怕。” 宝玉听得害怕,心中忽然一动,道:“对了,城西十几里处有个紫檀堡,我朋友在那里有几间房子,姐姐或可去那里避一避,不过也得待到天亮后,城门开启才去得了。”白湘芳神情凝重的道:“也只有这样了,但愿能躲得过今晚。”忽盯着宝玉道:“宝二爷,奴家不过是个下人,你……你为什么要冒险救我?” 宝玉一时不知如何作答,他适才脑袋发热挺身而出,八、九成是因为白湘芳的美貌,但这岂能实话实说,支吾道:“嗯……这个……这个……你教我轻功,又是凌姐姐的师姐,我自然应该帮忙的。” 白湘芳点点头,道:“原来是因为她哩。”宝玉道:“也不全是呢…”只怕越描越黑,转言道:“姐姐,你比我年长,唤我名字就行了。”白湘芳微笑道:“奴家一个下人,直呼名字你不是吃亏了?”宝玉道:“姐姐,不用再蒙我了,你来我家,不过是为了躲避那些仇家,江湖之上,说不定姐姐是个名扬四方的侠女呢。” 白湘芳轻叹一声,思绪仿似飘出老远,半响不语。宝玉见状,不敢再往下说,只道:“姐姐请歇息吧,明儿才有精神赶路。”白湘芳瞧瞧四周,忽有些忸怩道:“宝……宝玉,你……你在哪里歇呢?”原来她见屋里只有一张床榻。 宝玉见她雪白的脸上浮起一抹淡淡的红晕,甚是迷人,不觉多瞧了两眼,笑道:“我回我屋里去睡,要不那些丫鬟又要闹了。”白湘芳脱口道:“这样最好……”说了一半立觉不该,便又说:“嗯,你真好,谢谢你。”宝玉最听不得美人称赞,周身骨头一轻,道:“姐姐不用客气。”从床缘立起,往门口走去。走到门口,忽听白湘芳背后唤道:“宝玉。”宝玉忙转回身,问:“姐姐,什么事?”白湘芳停了停,才道:“明天你可要早点来呀。” 宝玉见她眼中充满企盼之意,心头一热,道:“姐姐放心,明儿天一亮我就立刻过来。” ************这夜睡前,宝玉叮嘱晴雯明早唤他起床。天气甚冷,晴雯将屋角火盆上的铜罩揭起,拿灰锹将熟炭埋了一埋,拈了两块素香放上,蹩眉道:“起那么早做什么?”宝玉道:“你们不是老说我赖床么?打明儿起我就改过来。” 晴雯过来帮他更衣,道:“才不信你转性了呢,准是要上那儿玩去,嗯……袭人素来起得早,你怎么不吩咐她?”宝玉悄声道:“你没见她这几日不大睬我么。”晴雯也小了声音,抿嘴笑道:“你到底哪里惹恼了她?”宝玉道:“还不因为那夜回来得晚呗。”晴雯笑道:“那你还不快快哄她好起来?” 宝玉道:“怎么没哄,什么法子都用过了,哼!人家不领情,我也懒得再费神了。”晴雯道:“有个法子,定能叫她领你的情,想不想听?”宝玉道:“什么法子?你说。”晴雯笑吟吟地道:“你呀……再哄她到你床上去一次,保管第二天起来就好了。” 宝玉涨红了脸,眼睛死死地盯着面前的俏丫鬟,心道:“上山多,终遇虎,那次跟袭人胡闹到天亮,果然被她发觉了。” 晴雯却转首望向别处,犹自笑嘻嘻的,脸上红霞薄染,于融融烛火中动人之极。 宝玉心头微微一荡,他从来不敢轻薄这辣丫头,此际按捺不住,怪叫一声,道:“好呀,我也哄你一次,瞧瞧明儿变怎样了。”伸手往她腰上揽去。晴雯轻巧一闪,娇笑道:“哄我做什么?人家又没跟你急,哄了也是白哄。”话音未落,人已蝶儿似地飞出屋子去了。 宝玉浑身皆热,咬牙闷哼道:“浪蹄子浪蹄子!”旋又想道:“若她当真是个浪蹄子,本少爷可就美死啦!” ************第二天一早,晴雯便来唤宝玉,谁知这主儿却赖在床上不肯起来,哼哼道:“莫闹莫闹。”晴雯跺脚道:“小爷,你不是要人叫你么?”宝玉迷迷糊糊道:“不用了,让我再睡一会儿。” 晴雯不知这主子早上有什么事,心中急了,伸手到他腰里呵挠,笑道:“我瞧你起不起来!昨夜口口声声说定要早起,今儿就变成这样了,怎么也饶不了你哩。” 宝玉吃痒,笑了出来,身了不住扭避,人便渐渐清醒,惺忪间见床前的晴雯云发松挽,衫垂带褪,身上披着一条淡绿素纱绣冰梅袄,袅袅娜娜地立于床前,一股春睡捧心遗风,只觉美不可言,忽一伸手,把她拉入帐内,道:“早上这样冷,你却穿这点儿就起来了,不怕着凉么。” 晴雯怕压着他,跪坐床缘,道:“人家还要睡呢,你可清醒了?”宝玉道:“别回你床上了,这边睡也一样,我被窝里正暖和哩。”掀起被子,一把将她包了进去。晴雯面上一红,挣扎欲起,却被宝玉紧紧抱住,顿然浑身酸软,叫道:“你做死么,快放手!”宝玉笑道:“渥一渥,暖和了便放你走。”晴雯道:“再不放我就叫哩。” 宝玉嘻皮笑脸道:“袭人就在那边,你叫你叫。”晴雯望望袭人的床,倒不敢动了,一安静下来,只觉周身舒暖,十分受用,只是鼻中嗅着男人身上的气息,不免有些心慌意乱,晕着脸道:“赖皮。”宝玉道:“怕你冻着,却反怨我,冤枉呐。” 晴雯道:“你早上不是有事么?还不快快去办。”宝玉贴着晴雯的身子,只觉软绵温腻,又见其娇羞怜怯的神情,不禁神魂颠倒,早把去见白湘芳的事丢到爪哇国去了,道:“有什么事?没事没事,咦,你的手冰成这样。”在被里握住了她的手。晴雯心头一暖,道:“你真没事么?害人蝎蝎螫螫地等天亮。” 宝玉眼勾勾地瞧着她,见其眼内似有红丝,心痛道:“你熬了一夜?快睡快睡,补些儿回来才好。”晴雯身子松缓下来,一阵目涩神倦,眼中汪汪的,轻轻打了个哈欠道:“那我睡会儿,待会你叫醒我。”宝玉应道:“好,放心睡吧,我叫你。” 晴雯鼻口缩在被里,过不会儿,便香香甜甜地睡去。宝玉却再无睡意,只静静地看着怀内女孩,心中又怜又爱,轻抚其发,先前的一腔熊熊欲火,此际竟然消逝无踪。不知过了多许,听得袭人那边轻咳一声,声音虽小,但屋中极静,晴雯立时醒了过来,惊慌道:“哎呀,你怎么不叫我?”宝玉道:“早着呢,别人都还没起来,你再睡一会儿。” 晴雯心中稍定,瞧了袭人那边一眼,道:“我回去睡。”宝玉道:“这里不是一样么,何必跑来跑去?身子才暖和一会儿,岂不又凉了。”晴雯脸皮最嫩,心想过一会若叫人撞见,真真要被笑死了,虽然十分不舍,也不敢再耽下去,道:“凉就凉呗,丫鬟的命就这样。”待要起身,蓦觉宝玉的手臂揽在腰上,耳根一烫,身子酸软,竟坐不起来。 宝玉心头一热,道:“谁说的,你怎么就是丫鬟的命?尽管睡着别动,我瞧你将来准是个奶奶命哩。” 晴雯只觉这话轻薄无比,刹那间又羞又恼,又想起那夜听见他戏唤袭人“娘子”,胀红了脸道:“我可没这福气,也不是那个能睡这张床的人,放手!”使劲儿一挣,已从宝玉臂弯里脱出,掀起被子踏足落地,几步回到自己的床前,钻进帐去。 宝玉目瞪口呆,仿如从天堂掉入地狱,想了大半天,也不知自己又说错了什么,心中无比的惶惑难过,渐感没意思起来,思道:“平日就常常惹颦儿生气,连屋里都恼了袭人,这会子又得罪了晴雯,我想跟她们亲近,却总弄得这般不自在,罢!罢!罢!往后不再惹她们就是。” 他郁悒难抑,迳自穿衣起床,走到院庭里踱步,此时天刚蒙亮,院子里的丫鬟婆子都还未起,也没人理睬他,愈感寂寞萧索,不觉出了院子,漫无目的地四下游逛。 来到贾琏院子旁,心忖:“又好几日没寻凤姐姐了。”想起与她的种种销魂欢娱,自言自语道:“还是与她一起才轻松自在哩,什么时候再去小木屋……”猛然想起白湘芳昨夜之约,叫道:“哎呀!我怎么忘了?”赶忙往贾琏院后的假山奔去。 白湘芳正在小木屋中等得焦急,见他便道:“怎么现在才来?还以为你忘了呢。”宝玉怎么好意思说自己赖床,讪讪笑道:“怎么会,只不过太早来也没用,城门还没开哩。”白湘芳只急着要走,道:“宝玉,你先去雇车,等赶到城门时,也差不多开了。” 宝玉道:“也好,这就走。”瞧了瞧她,道:“姐姐,你能走动么?”白湘芳点点头,两脚落地,竟费了好大力气才站立起来,面色惨白道:“那冰魄邪功好生利害,我调息了整晚,也没能将那掌力化掉。” 宝玉见她走得摇摇晃晃,忙上前扶住,道:“姐姐,还是我背你吧。”白湘芳面上一红,还未答应,已被宝玉背起,心想若不如此也没别的法子,只好将就了。 宝玉背着白湘芳走出小木屋,正要锁门,忽想起昨日与那三个恶人打斗,虽以锋利无匹的美人眸大占便宜,但也因其的短小脖子上挨了一记,想起在丁翊故府的地下秘库中,用圣莲令将青色怪物那碗口粗的臂膀斩掉,心中一动,忖道:“还是带着防身吧,那东西也有分金断玉之功,又比美人眸粗长许多,拿在手里更好使些。” 主意一定,对白湘芳道:“姐姐,我进去拿样东西,你且等一等。”扶她在旁边的草地坐下,复进屋去,从床底下寻出那支白里透碧的圣莲令来,用一条大汗巾蒙住,别在腰上,这才出去将门锁了,复背起白湘芳,走到外围的墙壁,寻一个偏僻处跃了出去,在街上雇了一辆大车,往城门赶去。 谁知才出街口,猛听后边有人叫道:“师兄,快截住那辆车子,贱婆娘在里边!”另一个也叫道:“别给她逃!”车内两人吃了一惊,掀起车窗帘子望去,只见街旁的小面铺中跃出几个锦衣人,纷纷对车夫大吼道:“停车!停车!”后边大嚷大叫追来的两个,其中一人断了一臂,伤处缠着厚厚的纱布,正是昨夜围攻白湘芳的三个恶人之一。 第55回绝世佳人白湘芳心道:「不好了,他们昨夜没有再进府搜寻,却是在这外边把守,等著我自投罗网。” 宝玉吓得面如土色,思道:「昨夜只有三人,已不易打发,如今多了七、八个出来,怎么抵挡得了?”忙从袖里取出一锭银子,塞给车夫,道:「不用找还我了,快跑快跑,他们都是恶人,追著了大家吃亏!” 车夫见那帮人凶神恶煞地赶来,心中也害怕,又得了银子,当下一拽缰绳,驱车急奔。 这时一大清早,街上行人不多,马车奔速甚快,谁知那帮人个个轻功了得,大呼小叫追来,脚下却丝毫不慢,眼看渐渐就要赶上。 白湘芳悄叹了口气,暗自试著运功提气,体内的寒气顿然四下乱窜,心中凛然:「若要强行运功,只怕内脏皆得大伤,就算今天不死,日後也要躺上个三、五年了。” 时下天气甚冷,宝玉却满额发汗,从腰上拔出那支圣莲令来,哆哆嗦嗦地握在手里,那包在外边的汗巾滑落下来,掉在车上。 白湘芳睨见他手上拿著的东西,猛然剧震一下,目下转睛地瞧了半响,身子竟然颤抖起来。 宝玉见状,吃了一惊,道:「姐姐,你身上的伤发作了么?” 白湘芳却答非所问,颤声道:“这……这是什么?」 宝玉记得白玄拿著这权杖之时,曾说过「圣莲令」几字,只不能肯定,应道:「好像叫做圣莲令吧。” 白湘呼吸几欲停窒,又道:「你是从……从哪里得到的?” 宝玉心中著急,道:“这些说来话长,回头我再告诉姐姐,那帮恶人就快要追上来了,怎么办才好?”他毫无江湖经验,此际全没了主意,只盼白湘芳能教他如何,却见她目光发直,只勾勾地盯著自己手上,有如著魔一般。 听得後面有人大暍道:「赶车的,还不快快停下,待会连你也杀了!”声如耳边炸响,宝玉从车窗望出去,见那几个锦衣人已赶至离车数步之距,不禁吓得浑身发软。 这时街角转处,几名军官骑马过来,周身衣甲鲜明,面上却微显疲态,宝玉眼角掠见,转首凝目一瞧,立时大喜,忙呼道:「冯大哥,快来救我!” 那几名军官听见有人叫唤见,皆往这边看过来,为首一人,正是前些日跟宝玉在紫檀堡一起鬼混的冯紫英,他一瞧是宝玉,顿然笑逐开,叫道:「闹什么呢?哥哥是苦命人,早早便得去干事,你宝贝少爷一个,怎么也一大早起来了?” 原来骁骑营一部近日出城操练,冯紫英身为指挥之职,也随军开拔,在行营里苦熬了几日,终耐不住辛苦枯燥,昨夜与几个将领偷偷溜回城中寻欢作乐,这时刚从温柔乡里出来,正欲赶去城外行营。 宝玉往後边那些锦衣人一指,叫道:「快救我,他们在追我!” 冯紫英眼睛一瞪,道:「谁敢碰荣国府的公子,不要命了么?」策骑往前,插在马车与那些锦衣人之间,喝道:「你们过来!”他身後几名军官也纷纷跟著怒喝:「站住!站住!」 那些锦衣人奔速甚疾,眨眼已到跟前,瞧见惹来了几个军官,心中皆是一凛。 冯紫英大喝一声,手中马鞭「叭」抽去,骂道:「耳朵聋了么,没听见老子叫你?」 为首那锦衣人挥袖迎击,只见银芒一掠,霎将马鞭削断。 冯紫英吃了一惊,怒骂道:「大胆恶徒,安敢反抗耶!」丢掉残鞭,「唰”的一声,拔出腰间的长剑,他旁边一名军官动作更快,已一剑往那锦衣人剌去。 锦衣人轻哼一声,手臂一圈,袖子卷住长剑,竟硬生生将那军官从马上扯下,摔到地上。另一个锦衣人挥袖往他脖颈削去,却被他伸手推开,道:「别杀他。」 冯紫英与那几名军官哇哇大叫:「反了!反了!竟连军爷也敢杀,大夥上呐,拿了回去仔细拷问!”纷纷提刀上前,气势汹汹地策骑斩剌。 那帮锦衣人居然不怯,纵步硬往前冲,寒声道:“让开,否则真把你们宰了!」 冯紫英乃神武将军冯唐之子,自幼便习枪棒骑射,但如何是这帮人的对手,数合间已被逼得手忙脚乱,其余几个军官也被杀得七零八落,身上接连中招,被那些锦衣人袖口袍边上镶的薄刀割得血花飞溅。 宝玉在车内瞧得心惊,寻思道:“这帮人竟连官兵也敢打,被他们捉住可非说笑哩。」眼见冯紫英几个抵挡不住,不由大为著急。 突闻隔街蹄声大作兵刃锵铿,路口转处,奔出一队四、五十人的军士,疾往这边包抄过来,原来他们这么一阵打斗,已将附近的巡城马惊动。 冯紫英渐渐不支,心中正暗自叫苦,眼角瞥见那队巡城马奔来,大喜呼道:「快来捉拿反贼呀!」称呼中竟把那几个锦衣人由「恶徒」提升到了「反贼」。 旁边的几名军官也是精神一振,纷纷叫道:「兄弟们快来,将这帮反贼通通拿了,他奶奶的,居然敢袭击我们骁骑营的人!」 几个锦衣人见那队巡城马个个身披重革,手持长兵,皆是战时装备,人数又多,虽然急著要擒白湘芳,也明白什么叫做「鸡蛋碰石头」,心知再讨不了好,相顾呼啸几声,一齐往後退却。 冯紫英威风凛凛地大喝:「哪里逃!”一提马缰,驱骑上前追杀,谁知一名锦衣人倏地转身,纵跃半空,双袖齐挥,闪电般斜削下来。 冯紫英只见前边银芒暴长,慌忙举剑格挡,谁知听得一声马嘶,底下坐骑突然歪倒,身子顿时失去平衡,整个人重重摔落地上,长剑也脱手飞出,幸他反应甚快,一咕禄朝旁滚出数步,才没被倒下来的马身压住,待到爬起身来时,已是面青唇白,狼狈万分。 那些巡城马已风驰电掣地奔至,数柄泛著寒光的细刀长刀一齐挑去,虽然迅若疾风,却全都落了个空,那锦衣人几个纵跃,已在数丈之外。 冯紫英满身尘上地呆在那里,瞧见倒在地上的坐骑不住抽搐,马脖子上竟被那锦衣人用袖刀割开个大口子,鲜血泪汩流了一地,不禁肝胆皆寒,他打娘眙里出来,还从未遇到过这等凶险,只觉两脚绵绵发软,半步难移,忖道:「从前听那些江湖上的种种神奇传说,只当做胡说八道,原来……原来并非全是胡编乱造的。」 顷刻间,那几个锦衣人已逃出视线,只听前边有军士大叫:「他们跳上房顶啦,这帮人也识得飞檐走壁!」另一名统领嗷吼道:「勾镰手在哪里?快上快上!」原来前些时拿不住那个能高飞高走的采花盗,如今每队巡城马都配备了几名长柄钩镰手。 宝玉跳下车,瞧见倒在血泊里的那匹马,惊得挢舌不下,朝冯紫英道:「冯大哥,你受伤了没有?」 冯紫英抹去脸上溅著的马血,强笑道:“这几个恶徒身手倒也了得,奈何不了我,竟一对马儿下毒手,妈的,他们是什么人?为啥要追你?」 宝玉心想这件事跟你可说不清楚,含糊道:「我也不知哪里得罪了这帮人,听说他们奸像是什么白莲教的,在江湖上专干些伤天书理的勾当。」 冯紫英道:「白莲教的?什么鸟帮会!」瞧瞧宝玉接道:「他们莫不是认错了人?为了得到那采花大盗的悬红,这两月从外地来了许多江湖人,如今都中鱼龙混杂,街上天天有人打架闹事哩!” 宝玉心里挂记白湘芳的伤势,见冯紫英没事,便道:「大哥你先忙著,改日我做个东道,好好答谢大哥今日相救之恩。」 冯紫英摆摆手道:「什么话,你我哥儿还客气什么,不过……”他面露狎笑,压低声道:「你若真要请哥哥,咱们就去薛大呆子那,还要他去唤那帮浪姐妞儿来助兴,哈哈!” 宝玉笑道:「好,好,一言为定。」 忽听远处有人叫道:「勾住了一个,在这边在这边,大夥快来!」 冯紫英捡起掉在地上的长剑,道:「我去瞧瞧,拿回营里,定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不等宝玉回答,人已急奔而去。 宝玉回到车上,吩咐车夫快走,入厢去看白湘芳,见她面如白纸,浑身不住哆嗦,惊问道:「姐姐的伤又发作了?” 白湘芳有气无力道:「宝玉,你再帮……帮我疗一次伤。」原来她刚才见形势危急,强自运功提气,引动了体内的冰魄寒气。 宝玉应了一声,在白湘芳身後盘膝坐下,放下手里的圣莲令,两掌抵住她背上的「神通穴”,将从心口流入的气流传输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白湘芳才长长地舒了口气,道:「好些哩,宝玉,你又帮了奴家一次。” 宝玉收回手掌道:「姐姐不必客气,举手之劳而已,倘若这样能对姐姐的疗伤有好处,我多做几回都无妨的。」 白湘芳侧身靠在厢壁上,见他神采奕奕,暗暗纳罕:“这般帮我运功疗伤,最为消耗内力,他却丝毫不见疲态,真是奇了……啊!莫非与那东西有关?”她心中始终挂记著一个大秘密,目光落在那支圣莲令上,道:「宝玉,这权杖让奴家瞧瞧好不好?」 宝玉忙将放在身侧的圣莲令递过去,道:「姐姐尽管事去瞧。」想起先前白湘芳瞧见这东西时的古怪表情,忖道:“这圣莲令究竟有什么来历,她怎么好像挺感兴趣?” 白湘芳接过凝目细瞧,只见其通体晶莹滑润,白里透碧,正上雕著一朵盛放的莲花,翻转背後,又见刻有两行小字:「淤泥源自混沌启,白莲一现盛世举。」心中再无疑惑,双手微微颤抖,忍不住又问:「宝玉,这支权杖是从哪里得来的?」 宝玉心想那丁翊故府可是被朝庭禁封之地,擅自闯入,可是杀头的大罪,怎好说与人知,更何况那地底秘库里的恐怖遭遇,有如恶梦一般,实在不愿再提起,当下含糊道:「那个地方,我也不清楚是什么所在,姐姐见过这东西吗?” 白湘芳深知那地方事关重大,见宝玉不肯说清楚,心底愈发肯定,装作若无其事,将权杖递还给他,淡淡道:「没见过,奴家见这权杖很是别致,所以问一问哩。」 宝玉见她不往下说,也乐得不谈这话题,支起车窗帘子,瞧瞧外边,喜道:「已经出城了,量那帮恶人再追不著我们了。” 白湘芳忖道:「那也未必,只是此後离都中越远越好。」她怔怔瞧著窗外,似乎是在欣赏路旁景致,其实心中却电闪过无数念头,揣测著宝玉究竟知道多少那个地方的秘密,如何才能从他口里哄套出来。 宝玉今晨起得早了,此时一松懈下来,不觉有些目涩神觞,靠著厢壁打了个哈欠,眼中顿然泪汪汪的,往紫檀堡的这条路并非大道,行人稀少,模糊中忽见对面过来两骑,形状十分奇异,忙睁大眼睛瞧去,差点没笑出声来,扯了扯白湘芳的袖子道:「姐姐快瞧,奸怪趣的两个人哩。” 白湘芳转头,从他那边窗口望去,只是两人并肩骑马过来,左边一个粗眉小眼,虬髯戟张,颇有几分威武之气,只是身材异样肥眫,一个几顶常人两、三个,胯边挂著只大布袋,圆鼓鼓沉甸甸的瞧不出装了什么东西,底下坐骑甚是高大膘健,但负著此人,犹似不堪重荷;更奇的是右边那人却矮小如侏儒,不但四肢均短,五官也都挤在一起,唯独眼内两颗漆黑珠子贼溜溜的活灵活现,腰上别著一支黑黝黝的小铁镐,两厢比衬,果然有些滑稽,无怪宝玉觉得好笑。 宝玉悄笑道:“这两人各自一方,已是奇观,如今还凑做—对上路,真是活宝现世哩。” 白湘芳却一眼瞧出这两人并非凡夫俗子,忙低声喝止:「别乱说话。”他们声音虽然极小,那两人却似听见一般,目光齐往这边射过来,宝玉被那大胖子的小眼睛一瞪,不禁有些胆颤心惊。 大胖子一提缰绳,策骑奔到宝玉这辆马车前,忽然喝了声「咄!”拉车的两匹马立时如遭极大的惊吓,飞蹄狂奔起来,车把式连连大声御喝,也不能制住,马车霎间与那两人交错而过。 宝玉听那「咄”的一声并不十分响亮,心中却猛觉一阵闷翳,无比难过,颠簸中死死抓住厢内扶手,早巳惊得面青面绿,听见後边那胖子哈哈大笑,似乎十分得意。马车直奔出里许地,方才渐渐缓下,车夫用袖拭去满额大汗,叫道:「两位客倌没事吧?他娘的,真是邪门了,那肥猪鬼叫一声,马儿就不听话啦!」 白湘芳厢内斥道:「再别胡乱说话!那两人是江湖上的高手,小心他们又来找麻烦。” 车夫忙闭了口,他今日这趟生意可谓惊险连连,若非宝玉银子给得慷慨,怕是早不愿意做下去了。 宝玉抚著胸口,道:「那……那个大叔好厉害,只叫了一声,马儿就吓得这样。」 白湘芳道:「你不懂,江湖上最忌讳的便是乱说话得罪人,动辄以兵刀相见哩,方才那般,人家只是跟你开个玩笑,你没事吧?” 宝玉咂咂舌道:「好些了……嗯,一言不合便动刀动枪,江湖上岂非凶险得很?」 白湘芳面无表情道:「江湖上过的就是刀头舐血的日子。”心忖:「那胖子刚才一喝,便能震人心魄,定是狮子吼之类的功夫。」思索著江湖中的成名人物,却一时想不出那两人是谁,忽见前面尘上扬起,又有两骑疾奔过来,眨眼间已到了跟前,她目力极好,一个照面,已瞧清来人模样,两人一高—矮,年纪皆在二十出头,高者双目炯炯,英气逼人,矮的满面精悍,机警灵敏。 宝玉探头去瞧,两骑已斜剌里从马车旁奔窜而过,那高个子回头乜了一眼,目光有如电射,瞧得他心里打了个突。 白湘芳心道:“这两人也是高手,真真奇怪了,只短短一程,就接连遇见了四个……”目送那两人远去,猛睨见高个子背上悬著一支短物,虽有布兜罩住,形状却显现出来,似乎是一把鹰爪手之类的兵器,心中一跳,突然想起几个人来,寻思道:「白莲教四将军之首诛天麾下有五大先锋,名号分别为虎、熊、鹰、犬、鼠,莫非这高个子是其中的鹰,矮的是犬?而先前遇见的两个就是熊和鼠?」越想越觉得像,续思道:「江湖上传闻,五大先锋不动则已,动即五人齐出,若没猜错,後边应该还有一只虎过来。” 宝玉心中嘀咕:「那人的眼睛好厉害,只看了我一下,心脏怎么就跳得这般快?敢情也是江湖高手哩。”转首去瞧白湘芳,见她满面凝重之色,似在思索著什么。 又行了数里地,离紫檀堡已剩下到一半的路程,听得前边马蹄声响,又见两骑过来,白湘芳心中怦怦直跳,凝目望去,但见右边那人,年约四十左右,浑身筋肉纠结,身高膀阔,形象极是威武,额头深深的三道横纹,一道纵纹,仿佛是个「王」字,奇特非常。 白湘芳心知此人定是那个虎先锋无疑了,暗暗吸了口凉气:“这五大先锋是诛天麾下一等一的高手,素来极少在江湖上走动,此时怎会在这里出现?依他们所行的方向判断,似要赶往都中,不知什么大事把他们惹来了?」又去看左边那人,却是个六、七十的老头,又瘦又矮,弯腰佝背,两颊深陷,面色蜡黄,发如枯草,骑在马上不住地咳嗽。 那老头病弱得似乎一只脚已踏进棺材里,但白湘芳却觉此人高深莫测,比那五大先锋还要可怕许多,稍略思索,猛想起诛天麾下有个人称「病狐」的智囊焦慕凤,不但武功高强,更足足智多谋见识卓超,传说中便是这副半生不死的模样。 白湘芳心中惊疑不定,倏地暗叫不好:“这许多白莲数高手接连入都,莫非是冲著我来的?一个冰魂老妖业已吃不消,而今又加上这帮厉害人物,白莲教也太瞧得起我了。」生怕放下窗帘太过著迹,忙低了头,挪後靠在厢壁上,直待那两骑远去,才悄悄松了口气,她摸摸缠在腰上的如意索,心道:「白莲教一下子出动这么多高手,看来是势在必得哩,这段时间,都中是万万不能回去的了。」 到了一处三岔路口,宝玉探头出去,指点车夫如何行走,蓦地目瞪口呆,如遭梦魇,但见那边道上两名少女骑马过来,衣衫一白一绿,皆为十五、六岁模样,绿衫少女头挽双髻,明眸皓齿,肌肤胜雪,放在哪里都算个稀罕的美人儿,但她身畔的白衫少女,竟然更加娇美绝伦明艳无双,顾盼之间,天地也似为之亮丽。 宝玉最见不得美女,魂魄刹那消融了一半,心道:「天底下竟有这样的女子,若论美貌,凤姐姐、凌姐姐、宝姐姐,甚至卿卿相颦儿都不及她哩。” 第56回天籁魔音时下已近中秋,野外许多杂树叶子都已染成金黄,枫树更是一片火红,在道路两旁交叠织错,灿烂似锦,两名衣袂飘飘的少女置身其间,真如画中仙子一般。 白湘芳见宝玉眼睛直勾勾地望著外边,还道又来了什么奇人异士,侧身从他那边窗口瞧出去,立时一呆,她虽是女人,且平素对自己的美貌甚是自负,这时也不禁为那白衫少女的无双容颜倾倒。 两名少女策骑走近,乜见车夫相车厢内公子的馋相,倒也不十分在意,这种情形她们遇得多了,岂能个个计较,正要与马车交错而过,恰巧一片枫叶翩翩飘落,宛如舞倦的蝶儿般黏在了白衫少女的秀鬓上…… 宝玉只觉那景象动人非常,不知不觉伸出手去,两指轻轻拈住那片枫叶,从白衫少女的发鬓上拿了下来。 两名少女面色一凝,绿衫少女娇声怒叱道:「臭小子,你不想活啦!」一只手已摸到了腰间。 宝玉吃了一惊,方省自己失态,心道:「好厉害的姐姐,这样就不让我活了。”正要开口陪罪,谁知指尖火烫,一道炙热沿著手臂疾传上来,眨眼已至胸口,闷哼一声,脑瓜里便如打翻了浆糊罐般一塌糊涂,张了张嘴巴,却说不出话来。 两名少女见他拈著枫叶的那只手倏地赤红,转瞬连脸上脖颈都胀得殷红如血,不禁神色大变,白衫少女道:「枫叶上有毒!」 绿衫少女手里已多了一对晶莹剔透的透骨刺,抬头朝上望去,怒喝道:「什么人?滚出来!」但见枫叶随风摇拽,哪里有什么人。 宝玉便如发高烧般,只觉通体火烫,脑袋中昏昏沉沉的,—个坚持不住,在厢内颓然倒下。 白湘芳见其情状,心中惊疑不定:「难这是那令人闻之色变的炙血炎?这荣国公子的小命不保了!」 已听外面那白衫少女沉声道:「兜兜,是药尊的炙血炎,小心那些枫叶!」 绿衫少女双手挥舞,将数片从中空飘落的枫叶穿串在透骨剌卜,策骑护在白衫少女的身前,满面惶急道:「小姐,这儿危险,我们快去跟焦老爷子他们会合。」 白衫少女点了下头,道:「走吧。」提缰往前奔去,回首又望了周身赤红的宝玉一眼,不禁暗自惊骇,心想方才若非这轻薄公子伸手去拿枫叶,自已什么时候用手一拂,便立时著了道儿。 白湘芳见她们远去,也催促车夫快走,只盼快快离开这险地。 车夫没看到厢内宝玉的可怖情形,浑然不知眼前凶险,直到看不见两女,这才依依不舍的重新赶路,心想:「刚才定是遇著仙子了,世上哪有女人能长得这么好看。」 车内的白湘芳手足无措地望著宝玉,丝毫不敢碰他,思道:「药尊用毒,可列当世三甲之内,炙血炎更是他最厉害的毒药之一,中後全身鲜血如沸,若非其亲手救治,必在一时三刻内烧干而亡,谁也没办法破解。」心中一阵黯然疚歉:“这小子屡次救了我,而今我却无法救他,唉……谁叫他色迷心窍,要去碰那女孩子。”细细回想刚才情形,却理不出中点头绪。 她正沉思,忽听宝玉一声呻吟,不禁吓了一跳,心想中了炙血炎,绝无侥幸之理,把眼望去,见其身子微微动了一下,又哼道:「好热好热呀!”这时适逢车子转向,阳光从视窗射进来,照到他的脸上,那赤红之色竟似淡了许多。 白湘芳十分诧异,心道:“莫非他中的毒并非炙血炎?”但始终不敢去碰触宝玉的身体,发呆了一会,又去观察他的脸颈,见那赤红之色几乎消褪不见,忙轻唤道:「宝玉,你觉得怎样了?” 但听宝玉道:「不知怎么了,身上好热,噫……我怎么躺著呢?」挣扎著坐了起来,胸口与背心处的衣衫已被汗水浸得湿透。 白湘芳心中欢喜,道:「你真没事么?」 宝玉摸摸自己的脖子,道:「还是好热,口也渴得很,莫非我病了么?”这色人身上才好受了一些,立即挂念起刚才的白衫少女,问道:「那……那两个姑娘走了么?」 白湘芳瞪了他一眼,道:「还想著她们,你适才差点就被她们害死了。” 宝玉奇道:「她们要害我?”白湘芳道:「那也差不多,你轻薄无礼,若不是代替她们挨了暗算,谅她们也要给你好看。」 宝玉满面通红,这回倒不是又中了什么毒,有些狼狈道:「代她们挨了暗算?我刚失去知觉,便是著了暗算么?哎呀!有人要害她们是么?” 白湘芳点头道:「多半又是江湖中的恩怨纠葛,你……你又急什么?差点连小命都莫明其妙赔上了,还想多管闲事么?」殊不知宝玉有个外号就叫做「无事忙”。 宝玉牵肠挂肚那个白衫少女,却不好意思再说。天下的美女,仿佛都是这色人的姐姐妹妹,有人要害她们,他岂能不著急。 忽听车夫外边叫道:「客倌,紫檀堡到了,要在哪里停车?」宝玉忙探头出去认路,指点行到薛蟠的院前,与白湘芳下了车,对门口的小厮道:「你们薛大爷在家么?」 那小厮见他衣著光鲜,焉敢怠慢,答道:「不在哩。」 宝玉一阵踟蹰,那小厮已依稀记起他曾跟程日兴一起来过,忙道:「不敢请教公子尊姓大名?我们奶奶在家,待我进去禀报。” 宝玉虽觉有些不便,但总不成就这么乾等著薛蟠来,於是说了姓名由他进去禀报。 白湘芳问:「此间主人是你朋友么?可妥当的?」 宝玉道:“是我表兄,最妥当不过的,姐姐尽管放心在这里歇息养伤。」 白湘芳望望四周,心忖:“这儿甚为偏僻,倒是个藏身之地,且离都中不远,过一段时间,或可再潜回去……”眼睛不由自主瞟了瞟宝玉腰间的那支圣莲令。 过不片刻,小厮回来,神色愈是恭敬,道:「我们奶奶有请。」领了宝玉与白湘芳进去,到了厅上,又有丫鬟端茶递水,坐了好一会,才见弄云娉娉娘娘进来,朝宝玉盈盈道了个万福,说:「什么风儿,一大早就把宝爷给吹来了?」 宝玉忙还礼,问起薛蟠,弄云道:「他呀,可不是天天都来的,即使要来,也是晚上才来。」一边说,一边笑吟吟地瞧白湘芳。 白湘芳只垂著头,瞧那女人的衣著打扮,又听了她说的话,立知不是什么良家闺秀,粉面微热,心忖:「定是宝玉那表兄在外边养的粉头,该死,竟把我藏到这种地方来。」转念一想,又觉这样也好,倒不易被白莲教的人找著。 宝玉没想薛蟠不在,白湘芳那些奇事总不能跟弄云实说,刚才在外边匆忙想了个藉口,道:“这姐姐是我一个朋友的夫人,最近身子不适,想到城外来散散心,托我帮忙找个地方,不知这儿能不能腾出间房子住些天?” 弄云笑道:「怎么不能呢,他不是也住在宝爷家里么,这地方想用多久就多久,宝爷无须客气。”那个「他」自然指的是薛蟠了。 宝玉连忙道谢,听弄云又道:“这紫檀堡虽是乡村野地,但风景甚好,想要散心,挑这地方就对了,宝爷请稍待,这里常备有乾净的客房,我著人安排去。”当即张罗下人去收拾房间,不一会便将白湘芳安顿下来。 宝玉对白湘芳道:「姐姐安心在这里养伤,过几日我再来看姐姐。” 白湘芳眼珠子一转,道:「你可一定要来哟,奴家身上的伤没全好呢,到时还要请你帮忙疗伤哩。” 宝玉连应:“一定一定。”辞出房来,见弄云竟在外边等著,忙上前说话,道:「叨扰嫂子啦,只住几日,待她身子好些就走。” 弄云笑吟吟道:「宝爷到底偷了谁家的娘子?却藏到这儿来啦。” 宝玉慌忙道:「嫂子莫乱说,她是我朋友的夫人呀。」 云儿笑道:「人家的娘子想出来散心,还须你找地方么,哄谁呢!” 宝玉胀红了脸,也觉自个的藉口经不住推敲,一时哑口无言。 弄云纤指轻轻一点他胸口,娇声道:「瞧你表面斯斯文文,骨子里呀,却也跟那人一样不老实的,唉……男人嘛,又有那个不贪花恋色的。」 宝玉见她似嗔非嗔妩媚非常,不由想起那夜的鬼混,心中砰砰乱跳,期期艾艾道:“这个……这个……容我已後再仔细告诉嫂子吧。” 云儿轻横了他一眼,道:「才懒得听你撒谎哩,昨日乡人来卖山里新采的野耳、野菇和竹笋,味道极鲜甜的,你中午就在这儿吃罢?」 宝玉见她眼中大有祈盼之色,差点就要答应,但觉薛蟠不在,终究不妥,便道:「下午还要上课,改日再来叨扰嫂子吧。」 弄儿咬唇低低咕哝了一句,宝玉没听清楚,问道:「嫂子说什么?」 云儿挥挥袖儿,发嗔道:「都欺负过人家了,还……没胆鬼!走吧走吧。」 宝玉面红耳赤,慌慌张张地辞了妇人,狼狈万分的逃了。 出了紫檀堡,在路口遇见早上载他们来的车夫,问坐车回城否?宝玉摇摇头,迳往道上行去,沿途欣赏风景,看著枫叶从空中飘飘落下,想著来时遇见的两个画中仙子,不由如痴如醉。 不知行了多久,忽听远处隐隐有笛声响起,曲调柔媚婉转,荡空飘来,宝玉心中奇怪,思道:“这荒郊野地的,谁在这里吹笛子呢?”驻足细听了一会,只感心旌动摇,不知不觉顺那笛声寻去。 渐渐地走离了道路,那笛声愈来愈是清晰,宝玉略通音律,听那曲调怪异之极,竟与宫、商、角、徵、羽五阶截然不合,更不知吹奏的是何曲,入耳却觉撩魂荡魄,想起从前看过的志怪野史,心道:「难道遇上了狐仙不成?不知是长得什么模样?」他著魔似地往前行去,被野地里的荆棘草刺划破了裤子,割伤了肌肤,也浑然不知。 蓦听叮叮咚咚数下,又有一道琵琶声响起,混入幽幽笛音之中,声声震人心魄,宝玉顿然面红耳赤,百脉贲张,周身无比难受,此时已进了一片野枫林,转过几株大枫树,不禁一怔,原来空地上盘膝坐著数人,为首一个正是先前遇见的那个白衫少女,她双手把持一支碧润润的玉笛,横在唇边呜呜吹著,后边却是那个绿衫少女,双手抵在她背上,其後接著个风烛残年的病容老头,一个额现虎威纹的大汉,一个英气逼人的中年人,一个满面精悍的汉子,一个叫髯戟张的大胖子,一个四肢短小五官凑在一起的男子,皆是早上赶路时遇见过的,每人双手抵在前一个的背後,一字长龙地排坐成队,个个神情凝重。 宝玉心中大喜,道:「想不到在这儿又遇上了,原来姑娘吹笛子这么好听……」眼中只余白衫少女的美丽容颜,却没留意他们姿势奇怪,不知不觉定近前去,那些人眼角乜见,面上一齐露出紧张之色,但仍保持纹丝不动。 宝玉走到离那白衫少女三、四步之距,笛声陡变,曲调更是缠绵婉转柔靡非常,竟如女人叹息呻吟,又似低语叫唤。 宝玉呆了一呆:「天底下哪有样好听的声音?」浑身—酥,忽然胡思乱想,时而似在水轩里与秦可卿颠鸾倒凤,时而似在小木屋内跟凤姐儿尤云滞雨,眨眼又回到了当初与袭人初尝滋味之时,曾经的缠绵销魂一幕幕皆浮上心头。 正如痴如醉,又听铮铮两下,声如裂帛,宝玉悚然一惊,诸般幻象倏地消散殆尽,愕然转首瞧去,这才看见那帮人对面还坐个年约六、七十的老妇人,—袭褚衣,指甲如钩,满面乖戾之色,怀里正抱著一把墨色玉琵琶拨弹,声音虽稀,却屡屡穿破笛声穿入耳内。 宝玉凝神一听,原来褚衣老妇弹奏的乃是琵琶古曲(十面埋伏),此际正到(点将)节段,曲调铿锵有力,发出几下金戈铁马的肃杀之声,立时把笛声中的绮媚之意冲淡了许多。 白衫少女那边诸人面色一凛,似齐运功催鼓,那笛声更是勾魂夺魄,渐又盖过了琵琶声,宝玉见那褚衣老妇五指仍在拔弹,却再也听不到半点琵琶声,大感有趣,正想说话,笛音已飘飘渺渺地流荡心间,忽而又迷糊起来,只觉满怀甜洽,绮思潮起,这回仿佛在那「点翠台」上跟凤姐儿露天宣淫,才到妙处,忽而变成与可卿在仙阙之中翻云覆雨。 宝玉深陷於幻象之中,殊不知两边人马的拚斗巳至最凶险阶段,褚衣老妇神情渐厉,已拨弹至(埋伏)节段,琵琶声虽几乎被笛声盖住,其实却处处暗藏杀机。 白衫少女面上浮起淡淡晕红,其後诸人顶上也隐现白气,最末端的矮小男子脖筋凸起,身子微微打颤,似有些不支之色。 宝玉手舞足蹈,正与可卿温存,忽觉喉中腥甜,嘴角似有什么流了出来,随手一揩,手背上染得鲜红,他也浑不在意,模模糊糊见黛玉坐在前边吹笛子,神态罕有的妩媚,大喜道:「颦儿,原来你笛子吹得这样好……」伸出手,摇摇晃晃地向那白衫少女走去。 白衫少女已认出这人正是先前轻薄自己的倒楣鬼,见他伸手摸来,就要碰到自已身上,心中不禁大急:“这小子明明中了炙血炎,怎么还能活著?方才他无意中救了我,这下却要被他害死了!」原来她全力运功吹笛,与对面妇人抗衡,已有些支持不住,此际再抵御不了外界的丝毫干扰,若是就此崩溃,轻则自己走火入魔,重则被敌人的琵琶声击毙,後边诸人也将难逃噩运,惊惶焦急之下,笛声已微微走调。 对面的褚衣老妇立时抓住机会,五指飞速轮动,铮铮铮的拨了几下,把(项王败阵)节段弹将出来,琵琶声突变得酸楚激越悲壮苍凉,刹那淹没了笛音。 景致如画的枫林顿似变成了刀光剑影血雨腥风的壮烈战场,白衫少女最後边的矮小汉子闷哼一声,往後仰倒,叫髯胖子把头一歪,横喷出一大口鲜血,双手离开了前边同伴的背心。 宝玉眼看就要触著黛玉,忽然琵琶声大作,前边美景顿然消散无踪,不禁怅恼交集,又听那琵琶声如厉鬼凄嚎,心脏突突狂跳,好像要从胸腔内蹦出来,难受非常,转身对那褚衣老妇大叫道:「别弹了!」嘴巴明明在张合,却半点听不见自已的声音。 褚衣老妇目含嘲意,继将(十面埋伏)中的绝段(乌江自刎)弹奏出来,曲调更如凄风愁雨万鬼齐哭,白衫少女俏面胀得殷红,背後诸人,头顶犹如蒸笼,一缕缕热气直往上冒,他们刚才八人合力尚处下风,此时少了两人,更是难以支撑,心中皆暗暗叫苦。 宝玉双手抚耳,但怎么阻得了那惊鬼泣神的琵琶声,心头魔障倏生,竟回到那阴森可怖的地底秘库之内,瞧见白玄正被那些青色怪物团团围住,转眼殴击成血肉模糊的一团……他吓得浑身直颤,心速已至极限,只觉痛苦难当,不由弯下身去,就在这生死一线间,胸口悬玉处忽有一股暖流注入,团团护住了心脉,种种惨怖幻象齐逝不见,猛省起这一切皆为那褚衫妇人的琵琶声所致,便跌跌撞撞地往她走去,狂叫道:“不要弹了不要弹!” 第57回圣令重现白衫少女已抵御不住,心神竭悴,只想就此放弃,忽见宝玉一手伸出,在那褚衣老妇肩头推了一下,蓦觉琵琶声骤滞,周身压力大减,心中生出一线希望,急忙抓住这稍纵即逝的绝好机会,重振笛声,眨眼之间,已牢牢控制了局势。 原来褚衣老妇为了一举击杀诸敌,已将功力提至自身的最高境界,人与琵琶融为一体,在浑然忘我之际,不防还有人能在这时候走近身边,在肩膀上推了一下,猝然间心神大乱,几乎走火入魔,又被白衫少女的笛声趁机攻袭,顷刻全线崩溃,「哇」的一声,出大口鲜血来,整个人萎糜於地。 宝玉触著褚衣老妇,猛觉一道巨力贯透身上,也一大口鲜血喷涌而出,顿时跪坐地上。 白衫少女放下笛子,面上犹余淡淡的红晕,背後诸人散了功,那绿衫少女顾不得拭抹淋漓香汗,即上前问:「小姐,你没伤著吧?” 白衫少女道:「没有。」一双妙目移到宝玉身上,心想:「若不是这倒楣蛋帮忙,只怕今日全军尽墨矣……」 褚衣老妇也在瞧宝玉,咳嗽道:「好!好!好!年纪轻轻内功便如此了得,想不到极乐谷除了……咳……除了诛天将军,竟还有这等高人,能在沈大小姐的(小霓裳曲)和老身的(十面埋伏)中间活下来的,这世上恐怕不多吧。” 白衫少女不答反问:「魔音鬼母与药尊早巳淡出江湖,今日却都来跟小女子为难,怕是柯百愁才请得动吧?」 褚衣老妇也不答,目光扫过白衫少女背後几人,只道:「今日留不住沈大小姐,老身也不想多管闲事了,只诚心奉劝一句,都中正是风云际会之时,大小姐金玉之躯,纵有名满江湖的病狐先生及五大先锋护驾,怕也不……咳……不见得妥当哩,实不宜前往涉险矣。” 那病容老头果然是病狐焦慕凤,他淡淡应道:「焦某等人虽然不才,但大将军另有周详安排,岂劳尊驾费心。」 魔音鬼母「呃”的一声,又出一口鲜血,道:「既是如此,老身就此别过,沈大小姐,都中之行前途莫测呐,还望好自为知。」 白衫少女轻哼一声,道:「不管是谁请你来的,回去告诉他,今回即便是天塌下来,也阻不了我入都。」 魔音鬼母不再说话,用墨玉琵琶支起身子,颤颤巍巍地走出野枫林去。 绿衫少女跺足急道:「就这么让她走了?」 白衫少女收起碧玉笛,道:「现在谁能留得下她?」 绿衫少女转头瞧去,见病狐焦慕凤与五大先锋皆在盘膝打坐,个个神态疲弱不堪,讶然道:「焦老爷子,你们全都受伤了?” 白衫少女道:「纵未受伤,也是消耗甚巨,你内力最浅,反而没什么大碍。」她又乜了宝玉一眼,对绿衫少女道:「兜兜,你去瞧瞧他怎么样了。」 绿衫少女走到宝玉跟前,道:「喂,我家小姐问你怎么样了!” 宝玉曾听人说:「少时呕血,岁必早卒。」适才吐了一大口血,心中十分害怕,忽听见白衫少女问起自已,立时精神一振,忙站起身,答道:「我没事我没事。」眼睛直往人家姑娘脸上瞧。 众人盘膝运功,见宝玉说站就站起来了,除了嘴角挂著一缕血丝之外,再无其他受伤之象,个个心中大为骇异:“这少年竟有如此修为,刚才他在两方中间,所受压力应是最大,此刻却似没什么大碍,不知是什么来历?” 白衫少女面上飞起一抹淡淡红霞,她素来最容不得别人轻薄,但这小子毕竟两次救了自已,才没发作,哼了一声,道:「兜兜,你再问他是谁?为什么要帮我……我们?」 兜兜见宝玉瞧她小姐瞧得眼睛都发直了,秀目一瞪,双手叉腰挡往其视线,大声道:「听见没有?我家小姐问你话呢!」 宝玉吓了一跳,忙应道:「问什么?” 兜兜道:「你叫什么名字?” 宝玉道:「我叫宝玉。」 众人仔细打量他,见其眉清目秀,轻裘宝带,美服华冠,掩不住一股雍容华贵之气,思索「宝玉」之名,江湖上并无这么一个少年高手,皆料这名字定是胡编乱造的。 兜兜又道:「你!为什么要帮我们?” 宝玉道:「帮你们?」他毫无江湖经历,实在不明白刚才所遇之事,反问道:「帮你们什么?” 兜兜面庞几乎贴到他鼻子上,一字一字道:「帮我们打跑那老妖婆!」 宝玉道:「原来是问这个,我听那老婆婆琵琶弹得十分剌耳,不如你小姐的笛子吹得好听,忍不住推了她一下,想不到她就走了,唉……其实不太应该的。”心想这女孩子跟家里的辣晴雯倒有几分相象,说话的样子也是凶巴巴的。 众人面面相觑,心想这少年定是不愿实言相告,病狐焦慕凤调息已毕,起身走到宝玉跟前,拱手道:「小兄弟真人不露相,今日仗义出手,助我们击败武林中人人闻之色变的魔音鬼母,真是英雄了得,将来传到江湖之上,必定人人惊叹哩。”话语极是谦恭客气。 宝玉还是头一回听人这么跟他说话,虽没全部弄懂,但对那什么「仗义出手”「英雄了得”还知是称赞的话,眼角偷溜白衫少女,见她正望著自已,心中十分兴奋,却不知该如何回答,忙作揖还礼,含糊道:“岂敢岂敢,老先生不用客气。” 焦慕凤道:“今日大恩,容後再报,小兄弟要往哪里去?” 宝玉道:「我回都中。” 焦慕凤哦了一声,道:「我们也要去都中,既然同路,何不做个伴?”心中却想一路上诸多阻挠,此时已方人人功力大耗,若再遇见什么敌人,这少年倒是个强助。 宝玉大喜,道:「很好,我们一起走。” 当下一行人出了野枫林,走回道上,路边几株树下拴著八匹马。焦慕凤问:「小兄弟,你的马呢?” 宝玉道:「我没骑马。” 虬髯胖子已认出他是那个早先遇见的公子哥,笑嘻嘻道:「小兄弟,那你跟我共乘一骑吧?” 宝玉吃了一惊,想起他喝一声,就把自已乘坐的马车吓得狂奔数里,哪敢答应。 旁边的矮小汉子见状,朝胖子笑道:「你马儿已够受的了,再加一人敢情是想累死它!”转头对宝玉道:「小兄弟还是跟我乘一骑好了。」宝玉赶紧答应,上了马坐在矮小汉子後边。 众人起行,一路上,宝玉见那病狐先生及五人先锋皆对白衫少女皆恭敬异常,心中奇怪:“这些大叔大伯年岁最少的也有三十出头,怎么却对个小姑娘如此,看样子她又不像是什么官家小姐大户千金,对了,白姐姐说他们是江湖人,莫非这姑娘是个有本事的大侠女么?嗯……这样一个千娇百媚的人儿又怎么可能呢……”旋又—想:「凌姐姐也是个娇滴滴的美人儿,那日在顺丰楼上,却不是把一个凶神恶煞般的大汉子耍得团团转么。」眼睛频频往白衫少女的身上瞧,只觉连她的背影也美不可言。 兜兜对白衫少女悄悄道:「小姐,那小子老是偷偷看你。” 白衫少女娇颜微晕,没好气道:「我有什么法子,这人毕竟帮了我们的大忙,总不能象上次对那个什么公子般把他眼睛挖了。” 兜兜道:「挖了?这倒楣蛋眼睛虽然贼忒忒的,但倒不似那个倚梅公子那样讨厌。」 白衫少女心里也曾唤宝玉「倒楣蛋”,听了兜兜的话,顿时「噗哧”笑出声来,道:「倒楣蛋?” 兜兜道:「不是吗?他贪图小姐的美貌,先替我们捱了剧毒,不知怎么没死,方才又莫明其妙的撞到枫林里来,差点就做了个不明不白的冤死鬼,这不叫倒楣蛋叫什么?」 白衫少女嫣然道:「对,我们以後就唤他倒楣蛋。」 兜兜奇道:「以後?以後我们还要见他么?」 白衫少女耳根倏红,道:「不见!要是他又稀里糊涂地撞上来,我们就骂他倒楣蛋。」 路上矮小汉子问:「小兄弟,你是都中人么?」 宝玉道:「是。” 矮小汉子又问:「你家住都中哪里?」 宝玉不愿说对他说是荣国府,只道:「我家在城西,大叔如何称呼?」 矮小汉子道:「我姓蒋,单名一个隆字。嘿嘿,小兄弟你的内功倒很好呀,不知修习的是哪派功夫?」他犹不死心,想从宝玉口中探出点底细来。 宝玉道:「我也不大清楚,好像叫做什么百宝门吧。”他想只有白湘芳和凌采容教过自己运功驽气之法,这身「内功”定然是她们所授的,而她们的门派也就是自个的门派了。 蒋隆一听,心忖:「原来这小子是百宝门的,但传闻百宝门擅长机关暗器,内功似乎并不怎么样呐,而且其门人多在岭南一带出没,极少踏入中原的,这倒有些奇怪哩。」 宝玉问:「蒋大叔,你们准备要往哪儿歇脚呢?」 蒋隆道:「我们要去朝阳庄,小兄弟听说过这地方没有?” 宝玉一怔,道:「然当听过,都中连妇孺都知道这个地方哩,他们庄上十分横行霸道,平民百姓半点都不敢惹的,你们认识朝阳庄的人?” 蒋隆道:「我们找崔朝阳。” 宝玉浑身不自在起来,道:「他……他是你们的朋友么?” 蒋隆哂然一笑,道:「朋友?他呀,就连给我们大小姐提裙角都不配呢!」 宝玉心中诧异,趁机问:「不知你们小姐名讳如何称呼?” 蒋隆道:「敝上姓沈,闺名不敢擅称。” 这时一行人已到都中,进了城门,又往城东而去,沿街都是酒肆、饭馆、盐栈、油行、香店、银庄、布行,各种事物罗列无数,车马声、小贩吆暍声夹杂一起,十分之繁华热闹。 蒋隆显然是头一回来都中,雀跃之情洋溢於表,瞧见前面一个摊子,地上放著一口大铁锅,锅内有许多黑乎乎一条条的东西,绵延盘满锅中,一股又膻又臭的气味从锅里直腾窜出来,摊上摆著数只旧桌破椅,正有几个车把式模样的人在大块朵颐。 蒋隆不禁咽了口唾沫,问道:“这买的是什么?」 宝玉料不到他会对那东西感兴趣,笑道:“这是煮羊肠子,十分粗糙之物,不过也有许多人喜欢的。” 蒋隆道:「粗糙之物才好,大口大口嚼著来劲。”喉头又动了一下,似乎馋极。 宝玉忙道:“蒋叔若是喜欢,日後闲瑕时,我们寻家地道的去吃。”平日里,他哪会多看那煮羊肠一眼,但此际肚子里另有个小算盘,想道:“这位馋嘴大叔跟小仙子是同伴,多半会住在一起,到时我来找他,兴许能再看见小仙子哩。」 蒋隆大笑道:「妙极妙极!”旋又一叹道:「此次入都,要办的事很多,怕是没什么空闲的时候了。” 正说著,前边突然乱了起来,听得马鞭「叭叭”脆响,有人喝道:“滚开!滚开!瞎了眼么,见我们崔老爷来了还不快滚!」顿见街人乱跑,街上的小贩们顾不得收拾摊子,便拔足急躲,那卖煮大肠的地摊位置摆得稍出,立时被冲倒碰翻,锅里的熟肠滚泼一地,桌上的杯碗也砸得粉碎,又有个小孩「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不知是不是身上挨了鞭子。 宝玉又惊又怒,见十几骑人马旋风般奔至面前,为首一人抢先滚下马背,四肢伏地,大声道:「属下该死,这几日皆派人在城外等候,却皆未能接著大小姐,还乞大小姐恕罪!」後边的十几名褚衣汉子也跟著下马,跪了一地。 沈小姐秀眉微颦,在马上淡淡道:「起来吧。” 病狐先生焦慕凤更是眉头大皱,心想此行甚秘,你却在大街上乱张风头做什么!沉声道:「先去庄上再说。” 那人应声:「是。」诚惶诚恐地站起来,只见其年约四十左右,身子略微发福,皮肤白净,唇上短须修剪得十分整齐,一袭宝蓝缎蝠纹长衫,帽子正前嵌著一方水蓝板玉,打扮跟寻常员外没什么两样,只是一双眼睛虽然低低垂下,却掩不住其内的炯炯光芒。 宝玉心知此人便是都中第一大赌坊的老板紫气东来崔朝阳,愈感奇怪,忖道:「蒋大叔果然没吹牛,崔朝阳在都中威风八面,如今到了这沈小姐面前,却连脑袋都不敢抬高点,小仙子到底是什么大来头呢?」 正思间,忽听有人大喝道:「是那小子!”宝玉循声望去,见街边一家酒肆前站著数名锦衣人,其中一个举手指著自已,正早上沿街追杀他和白湘芳的那帮恶人,不禁大惊失色,哆嗦一声:「不好啦!」滚下马背,转身就逃。 蒋隆回头,奇叫道:「小兄弟,怎么了?”酒肆前郡几名锦衣人已飞步追来,纷纷叫喝:「臭小子!把那婆娘藏到哪去了?」「妈的,昨天伤了我们三个兄弟,今早又害死一个,定要捉来大卸八块!」“这次莫再叫他逃了!」 崔朝阳怒容满面,朝那帮锦衣人暴喝道:「怎么回事?统统给我站住!」他身後的十几名褚衣汉子一齐亮出兵刀,上前阻拦。 有那么多人帮忙,宝玉心中稍定,转首望去,却见那几名锦衣人竟从阻挡他们的一众褚衣人头上飞跃过,凌空往自已扑来,顿然又惊得面无人色,拨足急奔,正从一骑身边掠过,肩膀上一紧,整个人便被拽住,抬头一瞧,原来拉住他衣服的正是仙子般的沈大小姐,立时酥了半边身子,急叫道:「姑娘快逃!” 沈小姐见他那副窝囊相,跟先前在枫林里那随心所欲的潇洒模样判若两人,心中纳闷,发嗔道:「跑什么?” 虽是大冷天,宝玉的额头却冷汗直冒,道:「他们追……追过来了。” 沈小姐犹不放手,道:「你内功那么强,还怕这几个三脚猫的货色么?” 宝玉眼角瞥见有个锦衣人已奔至数步之距,颤声道:「他们……他们凶狠得紧呐,连官兵都敢杀哩!”话未说完,已见顶上白影一晃,一道寒芒已映在沈小姐那白如美玉的俏脸上,不由魂飞魄散,刹那间不知从哪生出一股勇气,大喝道:「不要!」从袍内拨出圣莲令纵身迎去,令尖正点在锦衣人的腰侧。 那名锦衣人闷哼一声,从半空跌落,重重地摔在地上。 宝玉随之落地,见其余几名锦衣人竟然已被病狐焦慕凤及五大先锋分别制住,不由大喜,笑道:「原来你们这样厉害的!” 众人却目瞪口呆地一齐盯著他,仿佛看到世上最不可思议的事物般,噪杂纷乱的场面登时变得鸦雀无声。 宝玉一愣,嗫嚅道:「怎么啦?” 病狐焦慕凤喃喃道:「淤泥源自混沌启,白莲一现盛世举。见令如见教主……」突然滚下马朝宝玉曲膝跪倒,旁边的五大先锋和丫鬓兜兜也急忙下马跪地,崔朝阳口中念念有词,犹豫了一下,终也下拜,手下的十几名褚衣汉子见状,立时跟著纷纷伏跪於地,顷刻间,宝玉周围跪了黑压压的一片,唯独那沈大小姐乃在马上,只是娇躯不住的发抖,秀眸凝视著宝玉手中的圣莲令,眼眶内已是泪水盈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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