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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答: 《妖刀记》卷三十 四极明府 由 SevenEleven 于 2013-10-25 9:17 胡彦之悚然一惊,才意识到眼下正处于极危险的境地,若白额煞凶性大发,一 意取他性命,以此际伤疲交迸的惨烈状况,怕是有死无生。 肏你祖宗十八代!救人救到连命都搭进去,胡彦之啊胡彦之,世上有没有你这 般蠢才?老胡微露苦笑,横竖已走到这一步,真要反脸也只能认栽了,索性耸了耸 肩,哈哈笑道: “二师父神算,不知平日在哪儿摆摊?下回沾了霉运,一定请您老开光。在下 行不改名坐不更姓,乃真鹄山观海天门教下,姓胡名彦之,二师父甭客气,叫我小 胡就好。”见白额煞黄睛一眦、竖瞳倏紧,大有不善之意,想想还是别扯破面皮自 讨苦吃,赶紧陪笑: “……不然叫‘之之’也行啊,我不介意的。” “你,是鹤着衣鹤老儿的徒弟?” 白额煞喉间如滚雷,声音虽不甚大,却透着一股张嘴嘶咆前的强大威压,未闻 虎吼,胆已先寒。 胡彦之心里将牛鼻子师父骂上几百遍,听白额煞的口气,也不知是何年何月结 下的老鼠冤,合着今儿结帐来了,强笑道:“跟他不是太熟,不是太熟!真鹄山忒 大,人多如屎蚵蜋一般,一脚踩下卜卜响,谁认得谁呀!二师父若要寻他,还是亲 往洞灵仙府一趟靠谱,好过在江湖上打听。” 忽闻一声“噗哧”,却是符赤锦掩口道:“胡大爷没存好心,你们一山都屎蚵 蜋,恶心死啦,谁人肯去?却教二师父上山。” 胡彦之哇哇大叫。“耿夫人,都说好要合作,你不拉我一把便罢,至于这般落 井下石么?快同二师父说,老胡先在念阿桥救你,又赶来救你小师父,还是你家相 公的把兄,说起来大伙是一家人。” 符赤锦抿唇笑道:“你自个儿都说全啦,还让我说什么?”见白额煞乜眼投来 相询之色,微微点头,算是认了老胡之言。白额煞哼的一声,收起弯如钩镰的油黄 骨甲,呼噜噜地咕哝: “你师父鹤着衣……” “没有很熟,没有很熟!”老胡急忙撇清。 “……昔年是我手下败将。”白额煞不理他插科打诨,沉声道: “他虽输了一招,却是个好样儿的,我还记得他说:‘你的招式极精,却攻不 破我的《灵谷剑法》,只能以力压伏,足见于道理之上,算不得是真胜。待我修为 大成,怕你便非我之敌手了。’如今想来,那时他的眼光便已在我之上,对武学的 体悟,亦非我所能及,这些年来我一直很是佩服。” 胡彦之敛起嘻皮笑脸的神气,整了整破碎狼籍的袍衫,勉力起身,对白额煞抱 拳一揖,肃然开口:“前辈胜而不骄,亦令晚辈万分钦佩。感谢前辈未有一辞稍辱 我师,否则晚辈纵不量力,万不能视若无睹。”说着长揖到地,行了个极其慎重的 大礼。 白额煞冷哼一声,竖睛乜斜。 “好在当年你师父说话,不是这般文诌诌的穷酸德性,直来直往,好不痛快! 如若不然,莫说共饮一坛,恐怕这架还有得打。”口气不似先前森寒,猫似的白毛 裂颚微咧,隐有一丝笑意。 胡彦之心想:“好啊,牛鼻子师父年轻时不仅同邪派中人打架,还与他们一块 饮酒!谅必在青帝观众牛鼻子师祖、师叔祖心中,也不是什么好鸟。”大感欣慰之 余,又不禁替鹤着衣难过起来:怎么牛鼻子师父从前与人比武过招,像是没赢过似 的? 五帝窟的“白帝神君”薛百螣赢过他,游尸门的虎尸白额煞也赢过他;他自承 武功不如爹爹,两人比试的结果不言可喻,就连鬼先生也说,风伯年轻时与牛鼻子 师父大战一场,以‘力挫青帝高足’作结,对照日后再战的终局,不可不谓是大大 的逆转…… 这人仿佛不知胜利为何物,抱着叠床架屋似的成摞败绩走过了青壮年岁月,最 后居然坐上青帝观主乃至天门掌教的宝座,也算奇事一件了。紫星观的鹿别驾多年 来小动作频频,背地里结党营私,颇有图谋大位的野心,抑或与此有关。 符赤锦不知他心中计较,见二师父的态度大趋和缓,忙打蛇随棍上,将胡彦之 所提说了一遍,却略去他与狐异门之间千丝万缕般的可疑纠葛,只说胡大爷一直跟 踪自己和耿郎,无意间撞破金环谷的人马埋伏四周,进而发现幕后的黑手乃狐异门 的鬼先生,为破奸人毒计,欲假游尸门之手潜入七玄大会云云。 胡彦之越听越是佩服,这毒妇鬼扯的本领比起人称“扯圣”的奇才胡大爷,恐 怕是棋逢敌手、将遇良材,不找个时间堂堂正正以谎话一决胜负,孰高孰下,尚在 未定之天。她不说一句假,只隐去几个枝节关窍不提,或者变个花样换着说,听起 来就是毫不相干的另一套。 耿照只是看上去老实,心思可一点也不蠢,过去胡彦之虽有疑虑,倒不真的担 心拜把兄弟被她拆吃落腹,连骨头也不剩。直到此际才不禁头皮发麻,料想耿兄弟 纵使九死余生、历劫归来,家里也还有一条心机深沈的美艳母蛇等着,是福是祸, 委实难料。 那“玉尸”紫灵眼看似不通世务,心思单纯得很,“虎尸”白额煞则是崇尚武 勇的江湖人,在徒儿的如簧巧舌之下,按说是风行草偃,说服起来毫无困难。岂料 白额煞听完,咧开大嘴一笑,冷冷说道: “对付狐异门,偏不能与此人合作。”肌肉贲起的毛茸茸双臂环胸,一边以骨 甲轻刮下颔,发出磨砂般的“喀兹”怪响,射向胡彦之的森森目光令人背脊发寒。 符赤锦微微一怔,笑道:“二师父,是胡大爷从狐异门的手底下,救了我和小 师父呀!怎地偏不能与他合作?”声音娇腻,直与小女孩儿撒娇无异。 白额煞重哼一声,冷道:“这事你不懂,毋须多问!哼,方才说是鹤着衣的徒 弟,我就隐约觉得有些不对,这下可对上啦。鹤着衣这几年闭关不出,甚少见人, 与他过往的为人颇有扞格处。难道是他错养了一只噬人的狼崽,反将性命搭了进去 么?” 符赤锦听出口气不对,低而混浊的咕哝声,正是暴起伤人的前兆,却不知何以 至此,闪身拦在二人之间,颤道:“二师父,胡大爷是耿郎的义兄弟,多次舍身相 救,决计不是什么坏人。这其中必有误会,二师父先莫动气,让宝宝锦儿问问他可 好?”说到后来近乎央求,隐带一丝哭音。 胡彦之看不见她的神情,光听声音亦觉动容,听白额煞“哼”的一声,目光越 过她浑圆的香肩,仍是混杂了猜忌不忿,正欲挥开爱徒,蓑衣一角却被另一只白皙 玉手拿住,身后传来紫灵眼恬脆的嗓音: “长老,他毕竟救了我。且听听他怎么说,宝宝锦儿不骗咱们的。” 胡彦之一凛,忽明白符赤锦是演给哪个看、白额煞又最听谁人的话语,果然虎 形大汉编笠一垂,不再进逼,侧首森然道: “你们要是见过‘鸣火玉狐’胤丹书夫妇,便知这小子和胤野、胤丹书何其相 像!他的眉目口鼻像极了胤丹书,而说话那股子挑衅的神气,与‘倾天狐’胤野宛 若一模刻就!我不知胤氏一门是否尚有血脉遗世,倘若有,被鹤着衣收养也非是难 以想像之事。” 符赤锦对胡彦之与狐异门的牵连早有疑心,“胡”字与“狐”其音相同,或有 喻含,不想胡彦之竟是狐异门主胤丹书的后人。二师父非是信口开河的性子,其形 如兽,辨人的法子也与野兽相仿,不惟外貌,连声音、气味,行走坐卧的微妙表征 等,亦在他观察觉知的范畴之内;白额煞说是,可比一百个普通人的指称有说服力 多了。 同样骇异莫名的,还有胡彦之自己。 他并不觉自己的身世堪称“污点”,但肯定是一桩必须被严密保守的大秘密, 一旦曝光,不仅麻烦接踵而来,势必还要连累牛鼻子师父——不说别的,刀脉的鹿 老儿恐怕要欢喜得睡不着觉了,还不藉机将天门掌教斗黑斗臭,一把掼下洞府丹墀 来? 向符赤锦提议合作之前,他多方考量过其中的利害,料想游尸门纵使生疑,总 不能不管眼前的危机,一意刨挖助拳之人的来历;就算有哪个白眼狼好窥阴私,真 要追究他的狐异门情报从何而来,胡彦之也准备了一套说词,一股脑儿推给牛鼻子 师父。 以鹤着衣和胤丹书相交至深,能针对狐异门的习性放出眼线,命令弟子预作准 备,防患于未然,似也不无道理。待鬼先生阴谋被破,江湖免于一场腥风血雨的浩 劫,谁还理会这其中的枝枝节节? 只是他万没想到泄漏机密的,居然是自己的长相。 他从不知道自己长得像父亲。无论是风伯或师父,鲜少向他提及父亲的形容; 他和鬼先生见面时,望着那张比女人更美的白皙脸蛋,和镜中的自己找不着多少相 似处——当然,以“捕圣”仇不坏的骨相术仍能找出同胞兄弟的共相——总禁不住 想: “他应该……比较像母亲罢?那我呢?我这张脸……是不是爹爹的模样?”可 惜明镜无言。 连兄长鬼先生也有意无意地避谈父亲。胡彦之非是初入江湖的雏儿,人情世故 多有历练,隐隐觉得狐异门的覆灭,与父亲决定同正道七大派合作一事,恐怕有直 接的关系,对狐异门人来说,“胤丹书”三字既光荣亦神伤,难以相对,也许他的 母亲亦然。 (或许……这是母亲始终不想见我的原因罢?) 胡彦之忍不住笑起来,笑得咳嗽连连,不见歇止,鼻端、嘴角呼噜噜地冒着鲜 血沫子。符赤锦为之愕然,连紫灵眼亦抬起古潭般幽冷的左眸,静静望着狂态毕露 的虬髯青年,仿佛能看出其中的软弱悲伤。 “……多谢前辈,”断断续续、夹带气声的豪笑持续了好一阵子,胡彦之倚柱 咻喘,勉力朝白额煞一拱手: “为我解了多年来的一个心结。我平生的憾事之一,就是不知亡父形容,经前 辈点醒,从此我日日见得清水铜镜,即如父亲来到眼前,想看之时便有得看,再毋 须百转千回,引为至憾。” 符赤锦料不到他竟直承其事,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却听紫灵眼低道:“你想 哭便哭,这般逼着自己笑,徒然伤身而已。” 胡彦之本已收声,听她一说虎目眦圆,仰天咧嘴:“这本是天大的好事,有甚 好哭?自是要笑!”鼓胸欲笑,“呕”的一声喷出血箭,连廊柱都倚之不住,肩膀 一歪,整个人向后仰落! 白额煞蓑影微晃,人已入廊,抢在他撞倒前抄住。胡彦之眼冒金星,顿觉天旋 地转,不知身在何处,但觉腰背有托,血性涌起,双臂乱挥,咬牙笑道:“不…… 不用……不必来!我……我自己能坐!走……走开!”挣扎着坐回原处,唇面淡如 金纸,说话时却是对着空处,显然目力尚未全复。 “我……我师父在真鹄山,人……人好得很,我……我决计不会害他。谁要害 我师父,我绝不轻饶!” 他咬牙切齿,惨白的面目罕见地狰狞起来,更添几分惊心。“正道邪道,不过 一念;兴衰荣辱,亦是白云苍狗,从上山以来,我师父便是这般教导我,胡某虽然 不才,未敢全忘。 “若非主其事者一意为恶,狐异门与我并无关连。我念着我那老实巴交的耿兄 弟,唯恐魔掌伸到他媳妇儿岳家这厢,才兴起与贵门合作、阻止狐异门混一七玄之 念。 “你信也好,不信便罢,疑来疑去,不觉累甚?滚滚浊世,已然如许惊心,就 当帮自己一个忙,省省心罢。” 他挥开扶持,颤巍巍地拄起,拖着破破烂烂的身子向外跛行,忽然想起什么, 解开包袱巾将藏锋扔给了符赤锦,一瞥鞘上镶的铜件不是扭变形曲便是掉落遗失, 乌檀鞘身龟裂迸碎,惨不忍睹;虽未倒出鞘内之刃,也不是能够任意携行的样态, 须觅巧手匠人重配。至于握柄的部位倒是相对完整,藏锋的损伤又比昆吾厉害些, 暗忖: “刺伤豺狗……不,刺伤戚凤城的,到底是哪一柄?鞘虽损裂刃却未露,又是 如何自行弹出,以致破了他的护体阴功?”虽疑云重重,却不急于此刻廓清,遥对 符赤锦抱拳道: “耿夫人,看来咱俩的合作就到这儿啦。此番携手甚是愉快,但愿下回再有机 会,只消执行到‘天’字号计画便能成功,用不着一连三套天地玄,搞得要黄不黄 的,累煞人也。行啦别送,我自个儿找门。” 符赤锦正要开口,一旁白额煞忽道:“你向咱们认了桩惊天秘密,足令观海天 门易主、青帝观失势,掉头便走,似也大方了些。还是散播这等谣言,原本就是你 的目的?” 胡彦之哈哈大笑。 “你爱向谁说向谁说去,本大爷懒管!牛鼻子师父有你这种朋友或敌人,那是 他的命,谁教他自个儿不挑?这位毛茸茸的前辈,咱们话不投机,还是少讲几句为 好,我总觉得耳里腻得出油。后会无期,诸位珍重。”信手一拱,便要离去。 符赤锦惊出一背香汗,她素知二师父心高气傲,虽漂泊江湖、蓑笠掩容,却最 恨无礼狂悖之徒,这胡彦之分明只剩下了半条命,谁知说翻脸便翻脸,若惹恼了二 师父,动起手来,花园里那一地凄厉的人片肚肠,岂非正是他的榜样? 果然白额煞仰天虎吼,震得雨幕迸碎,整座挂川寺仿佛动了一动,沿屋带墙地 掀落一摞瓦片来。 胡彦之伤疲交煎,哪里禁受得住?“呕”的一声乌血溢出嘴角,被震得双腿一 软,似要仆倒,却仅以单膝着地,硬生生挺住了身子,转过一张桀骜不驯的苍白面 孔,薄而干硬的嘴唇抿着一抹冷笑;虽未出一声,浓浓的衅蔑讥诮已塞满长廊,直 欲透出雨帘。 符赤锦暗叫不妙,打定主意,要是二师父当真出手,拼着以身受他一击,也要 保住耿郎的结义兄弟。却见白额煞咆声未落,咧开的大嘴兀自合之不拢,继而吐出 一串浓浊的呼噜怪响,居然笑了起来。 “就看你这神情,肯定是胤丹书的儿子,鹤着衣的徒弟。只有这两个家伙,才 能生养出如此顽强愚笨、一点儿都不识时务的蠢小子。”白额煞剔着骨甲,懒洋洋 地笑道:“如你适才所言,滚滚浊世,如许惊心,若非得相信什么人不可,除我门 中之人,我宁可选择胤丹书与鹤着衣。” 老胡错愕的表情硬生生僵在脸上,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同样吃惊的还有符赤锦。她还未全然会意,本能向小师父投以询问的目光,却 发现她正瞧着下巴都快掉落地面的胡大爷,不由“咦”了一声。紫灵眼回过神,迳 将雪白的脸庞转向一旁,仍是清清冷冷的,仿佛啥事也没发生。 “你……前辈这话,是……什么意思?”一向机灵的胡大爷兀自云山雾罩,完 全搞不清楚状况。 “你不是想合作么?咱们这便来合作!”白额煞咧嘴一笑,伸出强壮修长的臂 膀往他肩颈一捞,明明是勾肩搭背的亲热举动,衬与胡大爷半死不活的模样,倒像 大猫攫住无毛鸡,转头便要大快朵颐一般。 “记着,一会见到我家老大,你就照样说一遍给他听。他这人说是难打发,却 也容易得紧,总之莫说一句假话便是,骗不了他的。” ◇ ◇ ◇ 耿照在蚳狩云藏身的秘窟之中调复生息,转眼又过几日。 姥姥的饮食虽然清淡,供应却十分充足,蔬果清脆结实、个头肥硕,耿照过往 在流影城执敬司伺候过横疏影的膳食,能辨食材的鲜陈优劣,一尝便知是精挑细选 的新采菜蔬;不仅如此,餐桌上亦罕见醢脯渍物,若非置身石室,但看盘飧置办, 委实不像幽居地底的模样。 此间说是“秘窟”,实际规模却宽敞得惊人,整个空间由前后两进所构成,居 中凿出条斜斜的两折廊道连接,俯瞰便如拉长的“吕”字,两处均是方方正正的格 局: 前头的空间供起居之用,是个近十丈见方的挑高广间,四壁各有八间石室,一 列四间、上下错叠,上层的门牖均挖在丈余高的削壁之上,须假悬空的廊道进出, 呈“回”字形布局;后进则略小一些,格局似乎更加曲折,埋锅造饭的灶房与清洗 涤洁的浴房均在此处,不但有经精密计算的烟道及通风口,还引来冷热泉水备用, 十分方便。 耿照在黄缨的服侍之下到过浴房,对精巧的引水排水设计啧啧称奇,就连穷奢 极欲的流影城不觉云上楼,与此间古意苍苍的石造设施一比,都显寒酸落后,若教 独孤天威见着,怕要捶胸顿足,呼天抢地。 这感觉耿照似曾相识。远在三奇谷瀑布的石窟里,他便体验过这种今古倒错的 异样感:明明是年代久远之物,却有着连世之大匠亦望尘莫及的惊人技术,更遑论 其中的奇思妙想,远远超过现今所知,就算绘成了图纸、苦口婆心地解释,也未必 能为时人所接受。 建造这座秘窟的,也是龙皇玄鳞么?还是在世上仍有真龙、天外曾来佛使的久 远年代,人人都有这鬼斧神工般的技艺? “这里的食物,全都由她们所供应。”蚳狩云见他满面狐疑,淡淡一笑,指着 后进解释。 “她们?”耿照益发迷惑,端着碗筷的双手就这么停在半空,一时竟忘了吃。 姥姥为他添了一匙鲜蘑菜心,调羹轻敲碗缘两下,见他如梦初醒、慌忙送入口中的 模样,不由微抿,摇头道: “慢着吃,别噎着了。‘她们’指的是把守禁道的那群人,她们没有名字,一 辈子待在不见天日的地底,谁也不知道她们怎么过日子、活着又为了什么,都管叫 ‘黑蜘蛛’或‘黑寡妇’,仿佛早已不当是人。 “关于她们生吃活人、施行血祭的种种恐怖事迹,从我还是女娃儿时便听姊姊 嬷嬷们说过,到现在谷里的丫头们还在说;绘声绘影几十年,总是那一套,对那群 人终究是一无所知,一如我做娃娃的时候。” 耿照听黄缨说过“领路使”。在关于冷鑪谷的诸多奇闻中,这群黑寡妇永远是 最神秘诡异的一部份,即使是最糟糕的转述者,都不会错过如此耸动的题材。 况且,禁道与领路使不单单是故事而已,与冷鑪谷的所有人都切身相关。无论 尊卑长幼、武功高低,若无门主或姥姥手谕,擅入禁道者,下场便只是化为一具冰 冷的尸骸,自有冷鑪谷半琴天宫以来,便是如此。 耿照一直以为“领路使”云云,不过是天罗香某个秘密堂口的代称,一如赤炼 堂雷大太保麾下的“指纵鹰”,于外人固是诡秘重重,终归还是上位者的爪牙,面 纱不过是掩护,用来引开旁人的注意力,好让顶上之人伸出黑手,在枱面下覆雨翻 云。 如今看来,竟连姥姥也对她们不甚了了。如此,天罗香的进出命脉,岂非掌握 在那帮“黑寡妇”手里,只消她们不再引路,偌大的冷鑪谷便成牢狱,进不来也出 不去,纵有绝顶的武功,如之奈何? “我教门千百年来,尽皆如此;说是祖宗成法,亦不为过。”蚳狩云淡然道: “历代门主继位,均须于一卷羊皮古誓上以血字画押,送交禁道;无论何人接 掌教门,禁道皆不拒收血誓,世代如此,从无例外。一旦门主退位,禁道便送回古 誓书,卸任的掌门焚香祝祷,刺血于羊皮,则旧的画押即自行消淡,七日内将完全 褪去,新掌门以鲜血重新画押,完成誓约。” 不拒血誓,那就是不干预天罗香教内事务的意思了。然而,出入门户毕竟掌握 在别人的手里,蚳狩云也好、历代天罗香的掌权者也罢,终不免有“卧榻之外俱是 他人之家”的掣肘之感,如芒刺在背,常欲除之而后快。 如非禁道繁复,外人实难理解,彻底阻绝两拨势力的接触乃至冲突,说不定早 在数百年前,天罗香即对盘据禁道的黑蜘蛛们高举战旗,为永远地混一冷鑪谷而发 动殊死之战,以夺回出入总坛的绝对自由。 “那誓约的内容……”耿照蹙眉环臂,沉吟道:“写的是什么?历代教门与禁 道双方首脑可曾修改增减,对此进行磋商?” 姥姥对他一开口便切中要点十分满意,优雅的面上浮现嘉许之色。 “问得好。可惜羊皮古卷乃上古遗物,与冷鑪禁道同样悠久,甚且老于半琴天 宫的开基础石,乃至本门至高武典《天罗经》;其上的文字,当世不通行久矣!教 门内虽有抄本,古卷译文却散见于历代门主的札记与典籍中,也都传过了几手,未 必便是原本的意思。 “既然看不懂,就没甚好磋商的了,是不是?自我代掌门户以来,持我手谕之 人,禁道一律放行;若遇特殊情况,我派人往禁道口喊一声,自有领路使者出现聆 听,印象中没什么是她们拒绝过的,当然这也是我一向自制,从未提出什么过份要 求。” 耿照略一思索,登时明白了姥姥的言外之意。 “典籍”云云,指的多半便是《天罗经》了。也就是说完整的古卷全译,极可 能是收录在这部珍贵的武典里,一直以来都受到天罗香内部最最严密的保护。 明姑娘盗走经书,对武学上始终深受“形质不符”所扰的天罗香而言,不啻雪 上加霜。更重要的是:失落经中古誓,让天罗香对禁道原本少得可怜的了解形同冰 消,打起交道来难免尽落下风。 姥姥之所以倾尽教门之力,处心积虑要夺回天罗经,不惟清理门户,恐怕还有 更实际的目的,使她别无选择。然而,盟约是为了规范双方才得以存在,禁道的黑 蜘蛛们为天罗香诸女提供指引,避免迷失,天罗香又给了什么以为交换? 耿照想起那些送入禁道、从此只能以黑纱裹面的女郎,还有恐怖的吃人或血祭 传说,不由一阵恶寒。姥姥一眼看穿他的心思,忍俊不住,一迳摇头。 “真有这么容易,就好啦。” 老妇人叹了口气,搁下食具。“禁道要靠冷鑪谷送下的罪人叛徒来维系,几百 年前就该死绝了。自有印象以来,含我亲自送入禁道里的,两人四手用不完,数目 还远少于这些年误闯禁道而死的。” 她抬起眼帘,眸里透着深沈的无力。 “她们什么都不要,这才是最头疼处。黑蜘蛛从无要求,绝不主动发声,能不 对话就不对话……无欲无求,令人疑窦丛生。我翻阅前贤留下的文书,于此可说是 无人不疑,却又反覆重申守誓的必要性;‘不可窥探’的警语与前述的疑虑往往同 列于一卷,矛盾得令人发笑。” 耿照灵机一动,脑海中浮现一抹窈窕修长、如云如雾的苗条身影,低道:“我 猜苏姑娘被送入禁道,并非犯下什么滔天大罪,是不是?” 蚳狩云淡道:“她是我为探查禁道之秘,精心排布的一着暗棋。培养之初,便 以历来出身禁道的领路使为摹本,刻意育成那种淡漠疏离、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特 质。像她这么年轻,便成为领路使者的天宫之人,过去可说是从来不曾出现过。” 耿照暗忖:“为揭禁道之秘,牺牲一名花样年华的青春女郎……相较之下,禁 道的黑蜘蛛不过是无有欲求罢了,执论善恶,姥姥未必站得住脚。”想起苏合薰那 与清冷外表绝不相衬、狠厉异常的搏命拳殴,似透着一股浓烈血性,绝非姥姥所说 的“不食人间烟火”,沉吟之余,凄恻油生。 总能轻易看穿少年所思所想的老妇人,这回倒像浑无所觉似的,轻拂裙膝,自 顾自地续道: “可惜带回的消息,迄今仍派不上用场。她于地底的居室,据说与此间差堪仿 佛,除此之外,便只有一位教她记忆各处密道及出入口的老妇,一样是黑纱裹脸, 连话都很少说。薰儿只头一回喊过一声‘嬷嬷’,旋被那妇人伸手制止,此后授受 全凭手眼指引,不曾交谈。 “我问她底下究竟有多少人、主事者谁,有无昔日见过的天宫旧人,她一条也 答不上,仿佛山腹中便只她一人;时间一到,其余人等俱都散得干干净净,连影子 也没见。想来不只我挑人,那帮黑寡妇也挑,挑中这个缺心眼儿的,也不知应了谁 的算计。” 耿照心想:“那便是地下的地下,另有居停了。苏姑娘虽被黑蜘蛛选为领路使 者,怕还不是真正的一员,姥姥让苏姑娘留意盈姑娘几位的日常行止,难保不被其 他黑蜘蛛窥看,用心早已暴露。”正要提醒,不知怎的却不欲姥姥向她施压,所幸 苏合薰每两日便来汇报,届时再想办法示警,改口道: “此地……也是黑蜘蛛提供的避难所么?” 蚳狩云微露苦笑,当是默认此事。 “教门中人,一直以为门主的居室藏在天宫主殿的某处。其实此地位于环谷北 侧的山腹里,有一条直通天宫的暗道,可以瞒过八部的耳目,无声无息出现在半琴 天宫之内。” 历代天罗香之主与其直传弟子多住在这里,假暗道与天宫的居室相连,坐拥既 广阔又隐密的活动空间。黑蜘蛛每日均于石窟膳房的活门里放置新鲜蔬果,不管有 无食用,翌日便即更新,从来不曾间断,仿佛此事亦详载于羊皮古誓一般,须得恪 遵谨守。 蚳狩云一方面对禁道无比忌惮,甘冒违背祖训之险,苦心孤诣安插暗桩,加以 刺探;另一方面,却又寄身于黑蜘蛛所提供的石窟天险,享用她们经手的鲜蔬食水 而不疑,看在耿照这般外人眼中,自是矛盾已极。然而,考虑到数百年来天罗香与 冷鑪禁道间微妙的依存与牵制,似又非是全然无法理解。 思虑至此,耿照忽想:既然石窟位于环谷群山北巅,有无可能翻越棱脊,毋须 经由禁道,即能出得谷去? “由后进出去,恰是一处断崖,其下深不见底,一旦坠落有死无生。无论你相 信与否,很久以前就有人尝试过了。” 蚳狩云泼了他一头冷水。“至于四面山谷,不是叠嶂层峦难以翻越,便是陡峭 一如此间。关于这点,我们也试了好几百年,只能说不是个想头。” 耿照又气又好笑。是谁挑了这么个死地,又布下错综复杂的禁道机关,如此大 费周章,只是为了坑死人么?“恕晚辈直言,”他小心措辞,以免泄漏心中不忿。 “贵派难道不曾想过,举派迁出冷鑪谷,才是真正的一了百了么?便说祖宗家法, 这禁道的箝制未免太也恼人,委实不是办法。” 这回,蚳狩云的回答倒是令他吃了一惊。 “据说本门二祖任上,便曾经如此施为。”她淡淡一笑。“结果就是:大批的 教门菁英,全成了山腹里的孤魂野鬼,连尸骨都不见,包括二祖她老人家。黑蜘蛛 什么都不用做,光是隐匿地底绝不现身,教人自行走入,便足以除掉本门的众多高 手;她们若要放外人入谷,于睡梦之间即能灭掉天罗香。 “此事对教门戕害至深,乃至数代之后,元气才得渐渐恢复。五祖在编撰《天 罗经》时特别写入序中,殷嘱后人引以为戒,不可重蹈覆辙。你莫以为姥姥派人刺 探,是拿黑蜘蛛当敌人、想要一举消灭她们,只为知己知彼罢了,教门与禁道实互 为唇齿,紧密相依;唇亡齿寒,巢倾卵破,此乃天地不易的道理。” 这就是姥姥轻易将亲信子弟如苏姑娘等,送入地底的动机么? 这不过是场自家人之间的斗智游戏,孰胜孰败,皆无伤大雅? “一旦黑蜘蛛发现了苏姑娘的目的,”耿照终是忍不住出口。“难道也不会做 出处置么?” 蚳狩云抬望他一眼,像是看着问了傻问题的孙儿,笑意既宽容又宠溺。 “阿缨没告诉你么,那冷鑪谷中人尽皆知的古老传说?地底的黑蜘蛛,听得见 这谷里所有的耳语蜚言,无论你在哪一处发声,只要黑蜘蛛愿意见你,立时便能出 现。” 她对瞠目结舌的少年笑道:“在定字部禁道以外,薰儿得授的第一条密道,便 是通往此间的路,你说黑蜘蛛是知道些什么呢,还是什么都不知道?” ——所以打从一开始,苏姑娘……就只是诱饵? “是试探。”蚳狩云静静说道: “面对毫无反应的对手,所有的揣测推敲,都注定落空,谁也无法与看不见摸 不着的对象较劲,是不是?我在她们的眼皮子底下训练薰儿,只要不是瞎子,都知 道这丫头是为了打入她们的圈子而量身定做,但她们竟还是接受了她……这个举动 本身就充满意义。” 耿照突然没了胃口,沈默地放落碗筷,甚至须极力按捺心中一股莫名躁动,才 不致在言语间失却礼数,低道:“有什么意义,须冒这等奇险?若有万一,岂不是 白白搭上一条宝贵性命?” 蚳狩云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重新端起碗匙,好整以暇地盛了小半碗的笋尖火 腿凤翅汤,细细呵凉油花匀浅的清澄汤面。“最重要的意义,在于我较过去的教门 诸前贤们,更清楚这并非是黑蜘蛛的底线。我们决计不能对她们做的事,于清册上 又多划去了一条。” 耿照忽然明白,这或许是形同被幽禁在冷鑪谷中的天罗香上下,数百年来所累 积的种种猜忌不安,最后衍出的某种怪异扭曲的心理。 就像身上突然长出一枚怪瘤,初时觉得丑陋恶心,不忍卒睹,避之唯恐不及; 岂料经年累月下来,这种强烈的排斥最后却化成了病态的好奇心,反而更想去碰触 它、观察它,从骤然涌现的恶心反胃中得到快感。 至此,其人或有解脱之快,看在旁人眼中,却觉这人已然发疯,无可救之药。 睿智如蚳狩云、正直如雪艳青,竟也难脱窠臼,只能说当局者迷了。 若数百年来,黑蜘蛛始终甘于引领天罗香之人往来禁道、替北山石窟补充新鲜 蔬食,或许这就是羊皮古誓上记载的盟约内容,她们并没有其他想要的东西,所为 不过守誓而已。 ——如果出入禁道的规矩,从来没有例外的话。盘据冷鑪禁道的黑蜘蛛,便是 世上最理想的看门犬了。 “据教门典籍所载,过去的确无有例外,没有誓约者的通行命令,黑蜘蛛绝不 放行。”他正试图为她开解时,老妇人却明快地打断了他。“唯二的两次,却是出 现在我眼下。” “两次?”耿照喃喃覆诵,只觉思路一下子全乱了套。 如此一来,意义就完全不同了。 仅只一次,还能推说是意外;光就姥姥亲身所历,便已有过两例,有无可能在 漫长的岁月里,其实发生过无数次私纵,只是教门隐而不宣,刻意粉饰太平?这个 可能性一旦确立,不仅天罗香门户洞开,甚且看门者随时都有窝里反的风险,因此 姥姥急于取回宝典,唯有厘清古誓内容,方知黑蜘蛛是否别有用心。 耿照灵光闪现,忽明白其中一例是何人所为。 “明姑娘……我是说蘅儿姑娘,”蚳狩云没同他说过明栈雪的本名,只知其中 有个“蘅”字。“她盗走了天罗经,私自反出教门,逃亡之际,决计不能持有门主 或姥姥的手谕。我猜她便是那两例的其中之一,是也不是?” 蚳狩云笑起来,将呵凉的笋尖汤放下,端起耿照的空碗为他舀汤。 “你这般聪明,若不能为我教门所用,拼着苍生无救,姥姥都想先除掉你了, 免得将来后悔莫及。”她叹了口气,盛汤的动作优雅动人,而且轻灵晓畅,丝毫不 像上了年纪的模样。耿照不由想起明栈雪,惊觉外表绝无半点相类的两人,竟能予 人宛若母女般一模印就的鲜明印象。 “我一直不敢问,毕竟是贵派的家务。但明姑娘……我是说蘅儿姑娘她究竟犯 了什么事,以致甘冒破门出教的大不讳,也要盗走如此紧要的典籍?”虽说明栈雪 口口声声,不离“我行我素”四字,综观她协助岳宸风取七神绝等行止,也颇能呼 应其自白,但耿照始终感觉她的所作所为,带着一股野火燎原般的狂怒,并非贪得 无厌、一意占夺,更像被什么东西伤害了,欲寻一处出口宣泄;证诸她对天罗香展 开的毁灭性报复,益发支持着耿照的直觉。 蚳狩云停下动作。 虽只一瞬,但她双手不自然地于半空中一僵,省起失态,忙优雅地放落汤碗, 才发现桌前已有一副碗匙,这碗原是耿照的。耿照起身欲接,她却平平推过桌去, 低垂眼帘,抚桌淡笑: “她杀了自己的师父,本门前代门主,离去前还试图纵火焚烧冷鑪谷,所幸及 时下了场大雨,未能得逞。欺师灭祖之人,无论在黑白两道,都只有一个下场,若 非这些年她避得无影无踪,早已擒捉正法。” 耿照无法想像杀人纵火的明姑娘是什么模样,那与他心目中优雅慧黠、风情万 种的明栈雪直若天地云泥,相差不可以道里计。明姑娘虽非心慈手软的性子,却有 原则、讲道理,会做出如许疯狂的行径,纵说不上“情有可原”,其中必有原因。 “那时候,谷里的情况乱得很,她四处放火、见人就杀,就像发疯似的。”姥 姥低道: “我急于抢救门主性命,无暇他顾,料她再怎么闹腾,总不能插翅飞出去,只 教艳儿去追她。她武功非是艳儿的敌手,情急下钻入禁道;我听了艳儿的回报,满 以为黑蜘蛛会将尸首连同天罗经送回,一如既往,怎知她们居然将人纵放出谷,更 延误了咱们追回宝典的时机,教那丫头扬长而去,从此不知所踪。” 她抬起头来,定定望着耿照。 “从那时起,我便再也不能如过去一般,全信禁道乃教门之守护。” “禁道那厢,可曾给过解释?” “黑蜘蛛从不解释。”老妇人喃喃道:“她们没有名字,个个以黑纱裹头,过 去我们送入地底的那些人,裹上黑纱后便再也辨别不出身份,是不是还活着、过着 何等生活,通通一无所知。在薰儿之前,教门甚至没有过能回报消息的暗桩,但即 使是她,也无法知晓如今掌管黑蜘蛛的,究竟是什么人。” 此事之后,姥姥才真正怀疑起黑蜘蛛的用心,表面看来,是开始着手培养能渗 透禁道的暗桩,实际上是藉此试探黑蜘蛛的底线,看她们对此举的反应,以判断对 教门有无提防、乃至出手之意—— 这表示两桩例外里的另一桩,却是发生在明栈雪之前。 否则,黑蜘蛛在明姑娘之后又破一例,敌意昭然若揭,就算姥姥将手下视为弃 子,牺牲得毫不痛怀,也没必要白白饶上一名苏合薰;若例外是在苏合薰跻身领路 使者之后才发生,则代表黑蜘蛛不但识破姥姥的用心,且对此十分不满,苏姑娘绝 不能再自由出入禁道,任意携出消息。 因此,由姥姥的态度以及苏姑娘的安危两点推断,另一桩例外必是发生在明姑 娘破门出教之前,更有甚者,就案发当时的姥姥看来,此事并没有严重到将会危及 教门存续的程度,故多年来未曾积极应对,直到黑蜘蛛私纵明栈雪为止。 蚳狩云对耿照条理分明的思路剖析,算得上是见怪不怪了,当少年说出这番推 论时,她的反应明显是嘉许大过了惊奇,轻叹一声,含笑摇头。 “我怎就一点也不觉得奇怪,正想你什么时候会说出来呢。他也一样,老是做 些教人想不透的事。”她又露出那种悠然神往的怀缅之色,出神片刻,才轻声道: “另一次例外,是独孤弋。那时我才刚当上护法不久,不能老是在外头逗留, 我俩分开不过数日,一天夜里,我浴罢正擦抹湿发,忽闻有人叩窗,回头一瞧,他 便从窗底冒了出来。”忽然噗哧一声,忍不住失笑,面颊微红,一副又气又好笑的 神气,带着难言的缱绻与温柔。 当时的蚳狩云可半点也笑不出来。独孤弋纵使武艺高强,一旦被人发现,莫说 门主出手,但教谷中半数高手围上来,累也能生生累死了他;活拿人死见尸,哪还 有第三条路可走?吓得女郎魂飞魄散,赶紧一把拽进香闺里,窗门闭得严实,不露 一丝声息。 “看你这么猴急,我都有些不好意思啦。”说归说,手脚可没落下,娃娃脸上 才刚有些害羞的模样,两层裤衩已褪至膝弯。“你一定想念得紧罢?教你尝尝老衲 的棒……哎唷!” “‘哎唷’个头!”女郎狠揍了他一脑袋瓜子,连人带拳,差点都摁进了地板 里。“你怎么进来的?是谁放你进来的?你怎……你怎知我在这里?还有没有其他 人看见你进了冷鑪谷?” 最终,那一晚是仍以她无法想像的疲累与酸疼作结。 与独孤弋交欢,一向是体力与精力双重极限的挑战,然而在师长同门环伺、随 时可能被发现的惊险环境,须极力咬着枕被亵衣,不让呻吟嘶喊迸出唇缝,意外地 使如潮快感一翻数叠,远较平日来得更凶猛激烈,几欲教人发狂。 她身子瘫软如绵,被男儿抱着四处行走,无法抗拒或阻止他在最危险的地方恣 意挺动,撞得她发散汗飞、臀乳浪摇,榨出身子里的每一分精力,连同她甘美丰沛 的汁液……那绝对是她平生最贴近死亡的一次,伴随着绝无仅有的快美与激昂。 直到平明独孤弋离开为止,她都无法确定他是怎么摸进冷鑪谷里的。 “……一堆黑女人围着我,身材可好了,啧啧……我是说怎么都差了你一截, 但也算是挺好的。哎唷,哎唷。”独孤弋讲话永远是兴之所至、漫无章法,三句不 离床笫淫亵,也算表里如一了。 “然后呢?”她狠狠拧着,不管掐哪儿,有多大劲儿使多大劲儿,横竖弄不死 他。“身材好的黑女人怎么了?” “也没怎么。那些身材没有你好的黑女人跪了一地,悄静静的没人说话,我站 了一会儿挺尴尬,就直接问:‘不好意思啊各位,我找蚳狩云呢,一个脸蛋漂亮奶 子又挺、长腿翘屁股的丫头……哎唷!’”她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仍是勉力板起面 孔,凶霸霸地问: “你没事儿同人家‘哎唷’什么?” “我没同人家哎唷,是你打我才……哎唷!” “少废话!”她忍笑扇他一记。“接着说!” “我说:‘我找蚳狩云呢,你们知不知道她住哪儿啊?’” “然后人家就带你进来了?”女郎只当他闲嗑牙,一迳冷笑。 “然后人家就带我进来了。”他一脸无辜。 她蚳狩云可是堂堂冷鑪谷中最年轻的护法,教你这般呼拢!女郎灵机一动,立 刻逮住漏洞,赤裸的胴体一把翻了过来,两团结实坚挺的湿濡美肉压上他宽厚的胸 膛,长腿跨骑着熊腰。 “她们跪满一地之前,你又干了什么?老实招来!” 独孤弋微微一怔,忽然笑起来。 “……打架呀!” 他摆出一副“这还用说”的懒惫表情,无奈摊手。 “我本想一路杀进来寻你,怎知这帮黑女人忒不济事,三两下便躲起来不肯打 啦,我在地道里转来转去找不着路,气得运功轰向石壁,突然眼前打雷似的一阵烁 亮,再看清时,那些个身材没你好的黑女人已跪了一地,口里不知唸得什么,便有 人引来寻你啦。” “那是……”耿照心念一动,会过意来。“残拳么?” 姥姥点了点头。“其时他内功已然大成,我虽未细问,但他恼火起来全力往石 壁上一轰,用的肯定是最厉害的武功,我以为是残拳无误。” “黑蜘蛛又为何要跪太祖?他那时明明还不是皇帝呀!”耿照百思不得其解。 冷鑪禁道传承久远,“残拳”却是横空出世的独孤弋自创,两者之间毫无交集,世 上哪来忒多的巧合?“要是知道她们口里唸什么就好了。除此之外,简直是毫无头 绪。” “这倒容易。”姥姥笑道:“他记心不好,可我手段残厉,拷问半天,总算帮 他找回了失落的记忆。” 想来过程应该不会太愉快。耿照暗暗为太祖掬一把辛酸泪,赶紧追问: “那黑蜘蛛都说了些什么?” “她们说:‘真龙降临,冷鑪开道。’”姥姥收起戏谑的神态,肃然道:“这 也是我之所以替他保管手札的原因之一,我一直很想知道,本门与‘真龙’、黑蜘 蛛、残拳之间,究竟有何等因缘牵系。所以说,你体内那股残劲若不能消除,万不 得已时,姥姥只好将你扔进禁道里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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