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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答: 《妖刀记》卷卅一 冷炉开道 由 小脸猫 于 2014-01-07 13:18 妖刀记(151) ———————————————————————————————————— 【第百五一折 一命待贾,此身难容】 翠十九娘闻言一悚,扭头眥目:「你居然与外人勾结!你……你……」胀红粉 颊,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胡彦之长剑一指,正色道:「我说过我无意伤人,你与外头诸位安生待着,大 伙儿就当交朋友,喝茶闲嗑牙;时辰一到,我送各位出院门,明儿一觉醒来,又是 光明灿烂的一日。十九娘,你莫逼我动手。」 院里,兵刃脱鞘的激响此起彼落,却未传出交击,呼喝三三两两,发声的多是 熟悉口音,几可辨人;十九娘毋须亲见,也知己方已陷入重围。 薛百螣是七玄中有名的孤狼,自恃武功,到哪儿都是独来独往,要围得整座杂 院铁桶也似、令金环谷众人绝了突围的念头,没来个三两倍的人手,此际早已你来 我往,杀成了一片。莫非他与黄黑二岛联手,来寻狐异门的晦气? 眼前所见,与早先掌握的五帝窟线报可说是南辕北辙,十九娘心知有异,定了 定神,含笑道:「哎唷,原来是薛老神君。贱妾阅历浅薄,无缘识荆,今日一见, 方知传闻有失,神君风采,更胜江湖云云。」 薛百螣可不吃这套,哼道:「阅历浅薄,就别来现眼!我一贯不喜胤丹书,却 见不得宵小打着他的名号,净干些卑鄙下流、肮脏龌龊的勾当!你自好是别听这小 子的,我趁今天这个机会,替胤丹书教训你们这些个不肖子弟!」 十九娘没敢顶嘴,浓睫垂敛,委屈的模样当真是我见犹怜,说不出的明媚。 「老神君明鑑,七大派是怎生待见咱们,神君目光如炬,洞见昭昭,三十年来 所闻所见,毋须贱妾多言。父兄之仇,不共戴天,报仇雪恨,难道不是后人的责任 么?」 「圣人说:『俗人昭昭,我独昏昏。』老夫年迈昏聩,离死不远了,可没有你 这般『昭昭』,别把我与你们扯一块儿。」老人挑起半边稀疏灰眉,冷笑:「再说 了,要报仇你找七大门派去,干五帝窟底事?教你们这般挖空心思!」 十九娘垂眸道:「七玄本一家,『混一七玄』的意思,非是兼并六派,自大自 尊,而是将千百年来四分五裂的手足弟兄,重新团结起来,免受外人欺侮。至于日 后由谁当家,关起门来好商量,狐异门也不是非领头不可;不定合论之后,以神君 您马首是瞻呢。 「况且,老神君莫忘了,岳宸风肆虐五岛时,是我家主上提供了『紫度雷绝』 的解药,义助了五岛一把手。七玄大会尚未召开,五帝窟便主动来为难我等,于情 于理,似也说不过去。」 薛百螣重哼一声,斜乜道:「先撩者贱,打死无怨!你们打我红岛符神君的主 意前,没想明白后果,把混江湖当过家家么?东窗事发了,由得你悔棋易子,推秤 混赖?简直荒唐!」 「老神君误会啦。」面对老人的疾厉,十九娘不卑不亢,和颜道: 「我等针对的,是游尸门的玉尸;念阿桥那厢,却是这位胡大爷与符姑娘先动 的手。贱妾手底下人化装鱼贩,在桥上打探消息,若符姑娘买了鱼便走、我的人还 欲尾随,便算金环谷的不是。但符姑娘掀了我的摊,按江湖上的规矩,这是谁找谁 的岔子?」 薛百螣没想到她劣行被揭,还能如此厚颜巧辩,瞇着锐眸冷笑:「老夫听到的 可不是这样。」 翠十九娘不慌不忙,怡然笑道:「有心之人歪曲事实,难免多生误会。无论这 位胡爷同诸位神君说了什么,毕竟是观海天门教下,数典忘祖、卖父求荣的勾当, 兴许做惯了,说话不尽不实,也不知什么用心……」忽觉劲风袭面,大惊下正欲抽 退,左腕热辣辣地如陷铁钳,已被薛百螣拿住。 「老神君你────!」 「祸从口出啊,女娃。」薛百螣玄色的嶙峋臂膀宛若铁铸,与她雪腻的皓腕一 衬,益发显得粗硬乾冷,光瞧便觉疼痛。 十九娘轻轻挣扎,擦刮得微皱柳眉,心知他劲力一吐,腕子难免完蛋大吉,不 敢妄动。老人冷冷道: 「老夫与鹤老杂毛说不上交情,年轻时却扎扎实实交过几次手的。自来饮酒打 架,最见人品,七派纵使混帐多多,只这廝我信得过。鹤着衣的徒弟说话,你们原 该多忌惮着些,比起你家那个藏头露尾的捞什子主人,这浑小子看起来要可靠得多 了。」 胡彦之咧嘴一笑,倒持剑柄拱手。「老神君如此给脸,不枉当日在渡头承惠一 只石磨,压得晚辈乌龟也似,值啊!都说打架饮酒,最见人品,我们也算不打不相 识──」 「我怎记得当日压的就不是你?」薛百螣怪眼一翻,上下打量他几遍: 「鹤着衣口舌迟钝,一句话想半天才出口,怎会教出你这般油嘴滑舌、轻浮懒 惫的东西来?你最好莫再开口,老夫昨儿对你只有三成疑心,现下是越看越假,快 到七成了。」 胡彦之笑容凝结,「骨碌」咽了口唾沫,都快冤出整盆六月霜来。 「牛鼻子师父『口舌迟钝』?妈的,本大爷从小拌嘴吵架、撒谎骗人,从没赢 过他!他是大巧若拙,大奸似忠,剖开来整个都是黑的啊!」这当口他还需要帝窟 五岛的同盟,不能贸贸然揭开牛鼻子师父的假面具,在心底呼天抢地痛诉不公,仍 是乖乖闭上了嘴。 薛百螣自衿身份,不好抓着一名艳妇之手,见她酥胸浑圆,高高耸起,纱褌细 裹的腰腿腴润丰盈,点穴亦无落手处,仗着内外修为远胜于她,冷哼着一送,顺势 松手。十九娘被制的左半身倏地过血,痠麻难当,踉跄几步跌坐回墩,另一手紧握 着红肿的左腕,狼狈不堪。 薛百螣反足踢开房门,一手负后,单掌做了个「请」的手势,斜睨着委顿的宫 装丽人。 「让你的人放下兵器,老夫保证不伤他们一根毫毛,白岛薛百螣说到做到。」 门外炬焰摇曳,划出错落人影,光亮的程度较她印象所及,硬生生多出数倍不 止,可见帝窟亦是精锐尽出,竟动员忒多人马。翠十九娘将鬓边垂落的几绺柔丝勾 过耳后,赌气似的坐了会儿,才起身挪挪位置,让门外众人皆可见得,清清喉咙, 涩声道: 「金环谷的听了──」语声蓦沉,休说外头两拨人马,连在她身后三两步之遥 的胡彦之也听不清。 他直觉要上前,忽生出一丝警惕,江湖上使阴招坑人之前,多半要这般引而诱 之,上至高手、下至无赖,起手式无不相同;能被轻易得手者,那可是猪一般的脑 袋。连胡大爷都能识破,况乎江湖混老的薛神君? 果然十九娘身形甫动,门边的薛百螣已露一丝冷笑,见她闷着头往胸口撞来, 老人指爪翻出,于衣香鬟影之间攫她左腕! 而出人意表的奇事,便于这一霎发生。 十九娘左臂连转几匝,几乎以一模一样的轨迹,逆着薛百螣的爪势倒旋而出, 于千钧一发之际避开擒捉;于此同时,右手大袖泼喇喇一振,从中穿出一条白皙藕 臂,五尖纤长,迳拿老人咽喉,竟与「蛇虺百足」如出一辙! 这一进一退的拿捏妙到毫巅,薛百螣固然老辣,也不及格挡喉上柔荑,侧身一 让,两人便这么交错而过。 胡彦之点足跃前,欲补空门,岂料十九娘足不沾地,掠过薛百螣身畔时挺腰一 标,速度加快一倍不止。胡彦之连裙摆都摸不到,除非一剑戟出,堪可刺个背心窟 窿,而他终不愿伤害狐异门旧部;犹豫之间,十九娘已翩然越过重重人墙,回头叫 道: 「今日死战,倖者同诛!」语声方落,兵器铿击接连响起,炬焰倒落、鲜血泼 洒,呼喝困斗之声不绝于耳。十九娘婀娜腴润的身影倏然消失,只余现场的一片混 乱。 「……婊子!可恶!」 胡彦之架住一柄斜里斫来的鬼头刀,一拳将来人殴翻在地,足下连环,踢飞两 名抡使短兵的金环谷豪士,原本立于墙头的帝窟人马纷纷加入战局,以双边人数之 悬殊,胜负毫无悬念,但他计画无血宰制局面,至此已然无望。 以薛百螣的身分,自毋须蹚浑水,与底下人争打这等群殴混战。然他冷眼旁观 片刻,一个箭步窜出房门,一手一个,捏得两名豪士倒地哀嚎,转瞬间便失去行动 能力。 胡彦之既惊又诧,振眉道:「神君──」 薛百螣冷哼一声。「少废话,麻利些!多撂倒一个,便少个膏锋填壑的衰鬼! 莫以为我帝窟五岛好杀人!」两人并肩而斗,所经处未取一命,摧毁金环谷防御圈 的速度却大过余处,对峙的天平向优势的一方迅速倾斜。 战斗约莫持续一刻,被压制在院中的几十名金环谷豪士,不足十人能站立,却 是此行最为悍猛的团伙,当中一刀一剑尤其出色。两人本只是吆喝着做做样子,经 十九娘这么一喊,突然发起狂来,刀守剑攻,接连放倒周围的敌人,一时难近。帝 窟众人不欲犯险,遂结成一重又一重的兵器圈子,缓缓缩小包围,欲以逸待劳,以 车轮之势生生累死二人。 「好俊身手!」 无论在念阿桥或挂川寺,现场只消有三两好手如是,不带混水摸鱼,胡彦之今 日断无这般光景,不由得起了惜才之心,与薛百螣交换眼色,正欲劝降,使剑的劲 装汉子视线越过人墙,与他浅浅一会,忽露出一丝空茫诡笑,举剑高喊: 「……今日死战,倖者同诛!」发狂似的往外冲,一头撞进重重包围,五、六 柄长短兵器交错而来,顿时将他扎了个洞穿,但他手中之剑也刺入一名黄岛异士的 腰腹间。这忝不畏死的一击,毕竟还是带走了一条人命。 其余几人发一声喊,各转兵刃,迳往颈间抹去!蓦听「嗡」的一声异响,一团 乌影曳着怪异的圆弧轨迹飞来,撞掉了其中之一的兵器;另两名却阻之不及,「锵 啷」一声撒手坠刃,已然不活。 使刀的那名汉子修为最高,右手背被钢铊擦过,乌青迸血,犹能持握钢刀,可 惜伤重难运,七八条大汉接连涌上,被他肘腿并用打倒了几人,终究脱力仆倒,一 见大势已去,便不再挣扎,被牢牢压制在地,宛若一滩烂泥。 乌影绕院半匝,飕的一声闪电缩回,发出「铛!」的清脆响声,竟是一枚连索 钢铊,握着飞铊的,却是一只指掌宛然、犹如真肢的铁手。 院中诸人纷纷让道,铁手的主人身量不高,头戴毡帽,满面于思、双颊凹陷, 似有伤病在身,还裹着大氅防风,眉目却十分眼熟。胡彦之心念一动,立时认出, 脱口道: 「是你……曹无断!」 来人正是土神岛四大敕使之一的「钩蛇」曹无断。 他在赤水渡偕符赤锦等伏击老胡一行,因一时大意,被耿照初现江湖的「无双 快斩」斩去左手五指,再使不得赖以成名的飞铊甩手刃。 曹无断与杜平川、冷北海等多年来辅佐少主,维护黄岛基业,没有功劳也有苦 劳,何君盼不忍他因残疾而损及武功,延请巧匠打造了这只铁手,以机括控制五指 开阖,更将甩手刃的钢铊装在铁手上,按曹无断的习惯,精密调校铁手钢铊的重量 配比,务求还原威力;金叶子如流水般花将下去,几经易改,买命榜上声威赫赫的 「钩蛇」遂得以重生,毋须自武林中除名。 岳宸风一死,威胁尽去,五岛没了手段残毒、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大对头,形 势也发生微妙转变。拔岳斩风的行动圆满达成后,漱玉节欲以「乌夫人」的身份参 与三乘论法,将随身主力都留在越浦,却让漱琼飞带了一小撮人连夜离开,据信是 赶回水神岛。 这下不只黄岛炸了锅,连事前未被告知的薛老神君也甚不快。 琼飞一向不是靠谱的主儿,要说漱玉节让宝贝女儿回去干什么大事,那是谁也 不信。但既然一块儿来了越浦,理应也一道离开,光是「抢先返回水神岛」一事, 便足以令黄岛、白岛心生怀疑,动摇彼此间日渐薄弱的互信基础。 原本何君盼便不赞成参加七玄大会,雷丹既除,更没有随鬼先生起舞的必要, 于是大队开拔,也返回土神岛预作准备,以因应即将到来的宗主之争──论规模、 论实力,土神岛何家丝毫不逊于漱家。漱玉节功过相抵,也只两清而已,凭什么窃 据大位? 薛百螣清楚琼飞是块什么料,唯恐孙女吃亏,紧追着黄岛离开,料想一人快过 大队迆逦,定能超前黄岛一行,抢先与琼飞会合。 至此,五帝窟便说不上「分崩离析」,也离掀牌的时候不远了。即使琼飞在水 神岛安安分份没闹出什么事来,待漱玉节返回,发现政令不出黑岛、支应不比往日 时,这场争位大戏便即开锣,一如十几年前岳宸风尚未现时。 唯一能打破眼前的僵局、教诸岛首脑平心静气,坐下一谈的,便只宝宝锦儿一 人。 帝窟上下皆知:斩杀岳宸风、救五岛于水火,靠的是耿照出谋划策,联系将军 夫人、游尸门等齐心协力,才得成功,更别提是役他力抗岳贼,奋战至最后一刻, 令五岛伤亡减至最低;算上祓除雷丹,说是「恩同再造」,谅必五岛内无有异议。 战后符赤锦跟了他,原是上佳归宿,以宝宝锦儿灵心巧慧,终生尽心服侍,也算替 帝门中人略报恩德。 岂料阿兰山上三连战,耿照固是扬名天下,却也不幸埋骨乱石堆中,符赤锦的 幸福如昙花一现,又做了一回未亡人。 游尸门与胡彦之结盟后,符赤锦将鬼先生阴谋一五一十说与漱玉节知晓,并让 潜行都带着自己的亲笔信函,去追薛、何两位神君,以图齐心抗敌,方有今日新槐 里大杂院事。 薛百螣是漂泊江湖、独来独往的单丁,随身无手下可供驱使,包围大院的百余 名好手,俱是何君盼麾下,由曹无断领军,偕薛胡二位一起行动。 这些个江湖异士都是黄岛何家的家臣,单凭胡大爷一面之词,何君盼便慷慨借 将,没有别的话,给足了符赤锦面子。虽说江湖喋血,人人早有命丧刀下的觉悟, 真有个什么差池,对黄岛也颇难交代。 胡彦之实说不出「手下留情」四字,更料不到在紧要关头,十九娘全不把手下 的性命当一回事,竟以人命当作盾牌,只为掩护她独个儿脱身;现下懊悔,却已迟 了。 「狐异门的『玉壶冰心』绝迹江湖三十年,不想今日复现于此……看来我是老 啦,没用啦,为这等欺眼瞒目的宵小手法所乘,哼!」薛百螣转着掌腕踱至老胡身 畔,冷砾嘶哑的语声掩不住满心懊恼,铁铸般的苍枯指尖在炬焰下隐隐泛着暗金狞 光,似想信手扯碎点什么物事来泄愤。 胡彦之悄悄往旁边站了一步,想起十九娘拧转腴腰、行云流水般的动作,忽明 白老神君气恼何来。他是真受骗了,若直着脖颈硬接一爪,此际乖乖束手的,怕是 那诡计多端的婆娘。 武学中有所谓「听劲」,以内息感应敌手气机,抢在对方完成动作、甚至行动 之前加以箝制,倚之克敌。十九娘这门「玉壶冰心」乍看模拟对手路数,乃至后发 先至,但不过是表象而已,说穿了,是将内息全押在「感应」上,敌进我退、敌退 我补,犹如拨水生出涟漪,渐拨渐生,岂有尽时?一意追赶,反而落入圈套。 她逆行甩脱「蛇虺百足」的手法,正是「玉壶冰心」的展现;抓向薛百螣的一 爪,则是不折不扣的欺诈,赌的是老人乍见绝技轻易被挣,必不冒险以要害硬接杀 着,此消彼长,竟因此教她逃出生天。 胡彦之连忙安慰道:「神君勿恼。此女狡诈,非同一般,正所谓『君子可欺之 以方』,以神君之磊落,不防鬼蜮宵小之伎俩,也是理所当──」 薛百螣怪眼一翻,冷冷射来两道锋锐视线。 「废话。难不成你有脸来怪老夫?自是怪你!」 老人哼道:「你若及时补上一剑,能救八条命,要是你真在乎的话。老夫平生 杀人爽利,于此从不婆妈!只是教个臭花娘给骗了,着实气闷。你呢,你却是败给 了谁?」胡彦之一怔,登时无语。 曹无断整理战场,清点伤亡,黄岛仅十余人挂彩,多是皮肉伤,只有一人不幸 身亡,正是末了那记舍身剑所致。金环谷这厢七人惨死,其余则是伤筋折骨,倒在 地上动弹不得。 「胡大爷,这些人……你打算怎生处置?若欲拷掠机密,我黄岛亦可代劳。」 曹无断以右手脱下毡帽,露出头顶招牌的濯濯童山。那只连着乌钢飞铊的铁手 早已取下,如兵器般插入鞣革皮鞘,斜斜挂于大腿右侧;本应缺了手指的左掌则套 了只柔软的羊皮手套,其上五指宛然,除了一动也不动、略嫌僵直外,看不出丝毫 异状。 胡彦之摇了摇头。 「这些是金环谷以厚利募来,非狐异门人,素质参差,料想不知什么机密。」 他淡然道:「曹先生若携有伤药,烦请贵属为他们料理金创,以免失血过多,平白 饶上性命。少时越浦公人或穀城铁骑闻讯而至,且让他们解了人去,于拐带少女一 案,或可做为人证。」 曹无断是江湖人,大半辈子在刀光剑影下讨生活,心中从无衙门,遑论案证, 只觉这人脑子坏了,黄岛弟兄赔上一条命,为的竟是替镇东将军取供,简直莫名其 妙。 他肢残后仍得神君重用,复经冷北海之牺牲,方知何家恩遇,历劫更见其厚, 非觅一绝佳死地,无以报之;养伤期间思前想后,性子较往昔沉稳得多。念及自己 统军大将的身份,忍着没敢发作,只轻描淡写道: 「护院武师,也都用钱买得,临危之际,可不会自抹脖颈。这要说是不相干之 人,未免太牵强。」 胡彦之知他恼金环谷门下拼死一击,令黄岛不能全军返还,暗叹一口气,命人 提了那两名未死的来,沉声道:「你们不知十九娘跑了么?那婊子弃手下于不顾, 也值得你们这般卖命?」连问几回,两人只闭口不答。 曹无断揪着一人衣襟提起,喝道:「挺硬气,是不是?待老子将你全身的肉一 块块片下来,再将个血淋淋的人棍扔进蛇蚁坑里,瞧你做不做好汉!给老子开口! 慢说的那个,我用烧热的铁叉黏他舌头!」 那人忽然睁眼,白着一张凹颊瘦脸,嘶声厉叫:「你杀我吧!杀了我!我不活 了……我不想活了!求求你,杀了我罢!」语声淒厉,隐带哭音,衬与血丝密布的 双眼,简直像是从炼狱中爬出的恶鬼,既恐怖又悲惨,令人不忍卒听。 曹无断顿生不耐,举臂一抡,左手假掌「砰!」重重砸在那人的脸侧,其声闷 钝,听得人脚底心发痒。那金环谷豪士被砸飞出去,仆地不住抽搐,头颈间鲜血长 流。 「……曹先生!」 胡彦之扬声抗议,飞也似的掠至那人身畔,见伤口几可见骨,一搭颈脉鼓跳, 大把大把地汩出汁血,赶紧撕下衣摆压紧创口,回头大声道: 「谁有金创药?快些拿来!」黄岛诸人一动不动,神色漠然,直到曹无断点点 头,才有人上前与胡彦之接手,动作熟练,毫不马虎。 胡彦之心中暗忖:「看来姓曹的手套里非是空枵,兴许是硬木刻就的义肢,要 不五根假手指装在肉掌上,就算创口新皮都长了回去,也不能凭空变成铁砂掌。使 这么大气力打人,难道自个儿不痛么?」却听一人道: 「你们省省力气,别救他了罢,也算帮咱们一个忙。」却是那使刀的俘虏。来 到近处,见他左额一串黥痕,为乱发遮去大半,青迹延至颊畔,蓦地省觉:「…… 金印!这人坐过牢的。」心想此人若早些较真,放开手脚舍命一搏,黄岛死伤绝非 现在这样,脱口问道: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若一五一十说了,能否请胡爷给个痛快?」 那人眼皮浮肿,满面胡渣,神情与其说惊恐,倒不如说是疲惫绝望,苦笑道: 「求死但凭一股气,一旦受阻,要再来一回却是千难万难。这位曹爷误会咱们啦, 小人们不是充好汉,而是不敢再死,却又非死不可。 「我等入伙时,十九娘便说了:凡为金环谷牺牲者,一家老小终生能得照拂, 毋须担心挨饿受冻。叛徒、临阵脱逃、任务失败而不死,必杀其亲族,女眷收入谷 中为奴,荼毒凌虐,不如一死。听得『今日死战,倖者同诛』八字,便是卖命收钱 的时候。 「小人家中尚有母亲妹妹,地上那位甘兄则有妻子及一双儿女,事后谷中清点 尸首,若见我等,便是举家富贵,后半生不愁衣食;若然不见我等,以那帮人行事 之残毒,她们连逃跑的机会也无。」整整衣襟双膝跪地,朝胡彦之、曹无断等叩了 几个响头,直至额间渗血,兀自不觉,笑道: 「我是个没出息的男人,糊涂入得江湖,连累妹妹老母,这条烂命能换她们一 世安稳,此生愿足。谷中诸事,我等只知皮毛,胡爷有问,我必答之,怕是没甚用 处。胡爷若感我诚,小人所求无他,今日痛快一刀,来生当效犬马。」还欲磕头, 却被胡彦之一把搀住。 「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苦涩一笑,耸了耸肩。「将死之人,没敢扰胡爷清听。区区匪号,也不是 什么光宗耀祖的事,胡爷就别问了罢?」说话时下意识地转开左脸,显对脸上金印 十分介怀。他在人堆里始终缩肩低头、畏首畏尾,约莫也与此有关。 「名字很紧要。」胡彦之正色道:「将来你携母归隐,我才知上哪儿寻你。你 家妹子许人的时候,可别赖了我的媒人酒。」 那人一愣,分不清他到底是说笑或有别指,本能生出戒心,蹙眉道:「胡爷这 话,请恕小人不能明白。」见胡彦之嘴角含笑,凝锐的视线更不稍动,料非无端, 定了定神,低声道: 「小人陈三五,有个浑名叫『地水天刀』。」 黄岛中有人诧道:「是郸州龙妻观的『三元刀』?无怪乎这般身手。」另一人 粗声粗气道:「三元刀!你不是号称『三刀无敌』么?他娘的有两把忘在家里,这 才失手了罢?」众人尽皆大笑。 郸州偏远,饶以胡大爷见多识广,也没听过什么龙妻观三元刀,见一旁薛百螣 微蹙眉头,亦无头绪,只行迹遍布天下的黄岛异士略知根柢,以为谈资,似乎这人 在郸州还颇有名似的,不觉摇头: 「陈三五,就你一身好功夫,金环谷开的价码,值得一死么?」 陈三五被叫破来历,想自己背井离乡、沦作妓院打手不说,受人言语奚落,竟 无一句可驳,也只能低首垂肩,一迳苦笑;听得胡彦之此问,忽然抬头。「胡大爷 该不知道,一身功夫值多少罢?」 胡彦之微怔,摸不清他意指为何,并不答话,静静回望。 「一身本事也没用,遇不到好价钱,不如去当厨子捆工。」陈三五笑道:「我 这些年走南闯北,没觉这身武艺有什么用处,动手打杀,只是多惹麻烦而已。金环 谷开的价码够好了,买的也不是武功,是我这一条烂命。」 胡彦之听他话语中透着无比心灰,非三言两语间开解,眼下无暇旁顾,淡淡一 笑,拍他肩膀。「一会儿镇东将军的人来,你且安心就缚,人家问什么,你便答什 么,毋须隐瞒。慕容柔做人不咋地,却还算是个公正的官,不坑你的。」 陈三五摇摇头。 「胡爷的好意,小人心领了。牢我坐过,官也见多了,没个好的。今生已入歧 途,没敢连累老母,小人先走一步。」真气鼓荡,内力之至,被粗绳捆住的双手一 霎坚逾金铁,就这么反手脑门撞去! 胡彦之料不到他说自戕便自戕,急按他肘内软凹,满拟按得他单臂脱力,谁知 陈三五身子一晃,竟没能拉下。胡彦之暗惊:「好强横的劲力!」欲救已迟。 千钧一发之际,一只枯掌伸来,掐住陈三五肩颈之交,掐得他双臂垂落,再生 不出一丝气力,自是薛老神君出手。 「放手──!」 陈三五猛一抬头,眼中惊怒交迸,打碎了那股衰败颓堂自怨自艾,狂躁与不甘 透似烈火,宛如睡狮乍醒,明锋脱鞘,与先前的消极直若两人!周围黄岛异士齐齐 后退,若非此人分压于神君与胡大爷之手,怕兵器早已擎出,以图自保。 而胡彦之只是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母亲与妹子安全得很,毋须挂怀。过了今夜,世上再无金环谷,十九娘自 顾无暇,岂能再伤害你家眷属?」 ◇ ◇ ◇ 荒山,野谷,夜幕。 隔着层层树影望去,金环谷中璀璨的灯火明明灭灭,虚实掩映,雾濛濛的光晕 似乎浮在整座山谷之上,却又被骤起的大风与淒厉的鸟鸣撕成片片,刹那间竟如秋 燐点点,说不出的寒凛。 夜已降临,通道上的车马却稀稀落落,也许今日天暗得早,寻欢的贵客们还未 起身梳洗,遑论入谷销金。驰道东南侧的一座小丘上,两条裹着黑衣的娇娜身影正 伏在长草树丛间,居高临下俯视谷内动静,从这里能一一望见入谷的行人车马,就 着谷内的明如白昼,甚至看得见建筑物上的飞檐画栋。 以监视而言,此间堪称绝佳之所在,纵使金环谷三面是山,也未必能再找到一 处如这般四面照拂、纤毫俱收的好地方。 埋伏窥视的两名女子,皆是丰臀盛乳、腰腴腿直的傲人身段,被鱼皮密扣的紧 身夜行衣一衬,更是窈窕紧致,美不胜收。 身量较高的一位双腿极长,臀股圆而紧俏,充满弹性,行动间裤布不住鼓出紧 绷的肌束线条,既有妇人之腴,又透着少女风情,若非其年韶稚、芳华正茂,便是 长年守贞,少经人事,留住了最后一抹骄人青春。 另一位却是腴润更甚,饱满的酥胸几欲鼓爆黑衣,溢出襟口。兴许是不堪胸前 负荷,她趴上土垒向下眺望时,竟把一双雪兔般的浑圆玉乳搁在垒垣边上,绵软的 乳肉压成两团腴面,似乎陷于土中,又像被垒缘压挤变形,令人不忍移目,直想一 探究竟。 长腿女郎看不过眼,和声道:「你若累了,先歇会儿不妨,这儿有我呢!」出 口才觉不妥,以她俩的关系,并无说这等体己话的余裕,听在对方耳里怕是彆扭得 紧,又补一句:「我潜行都的丫头们精明得很,有她们帮忙盯着,不会有什么错漏 的。」 臀乳丰腴的女子一拧葫腰,回头嗤笑。「你有这份闲心,多管管你的宝贝女儿 罢。本神君从小到大,几时须你黑岛之人,来管姑奶奶怎么吃怎么睡,怎么趴怎么 躺了?忒多事!」 长腿女郎也不生气,点了点头。「也是。你一向比我们明白,我经常想:兴许 连薛老神君也没你透彻,实轮不到我来操这个心。」 葫腰女郎没想到她姿态忒软,知是有意相让,无论动机为何,毕竟大不容易, 抿嘴道:「你再让我,便是看不起我啦。漱玉节,吵架斗口,你几时赢过我了?要 你这般假大方!」 这名身段傲人的夜行衣女子,自是符赤锦了。身畔与之相偕的,则是帝窟宗主 漱玉节。 在胡彦之的计画里,帝窟四岛兵分两路:白、黄二岛与他前往大杂院埋伏,以 牵制翠十九娘一干人等;红、黑二岛负责监视金环谷,须赶在穀城铁骑入谷拿人之 前放出声息,教狐异门的主心骨及时撤出── 摧毁狐异门,自来非是胡彦之的目的,剥夺他们兴风作浪的能力才是。 尽管「豺狗」、秘阁等主要战力均未受损,失却金环谷的金流与掩护,于鬼先 生不啻迎头痛击,影响之甚,足以让狐异门安分好一阵子,甚且令那捞什子七玄大 会胎死腹中,断去鬼先生一条阴谋布计,损失不可谓不大。 须知鬼先生所图,不是杀掉名单上几个江湖人物这么简单;真要如此,倒也好 办。鬼先生想干的是大事,是统一派门、整合势力,不管他真正想对付的是什么, 过程中都必须疏通关节,应付各种需索,比起五帝窟游尸门的好手,鬼先生更需要 钱。 雄厚的财富实力,才是他恃以投入争霸游戏的资本。 十九娘不是空着双手、于荒山野岭间造出这片堂皇富丽,在此之前,狐异门暗 中攒足资本,教她钱滚钱、利滚利,加速计画的推行──自有金环谷后,狐异门的 活动明显活络了起来,即为铁证。 老胡的目标非人,自始至终,针对的都是金环谷的物业。剷掉这头下金蛋的母 鸡,比清光狐异门余众更令鬼先生头疼,如此一来,又可免于与父亲的旧部直面冲 突,减少流血伤亡,算得上是面面俱到,两尽其妙。 但他不敢小觑鬼先生的能耐,金环谷若能连根拔起,狐异门的财库捉襟见肘, 七玄大会胎死腹中,自然是最好;如若不能,须尽力劝服五帝窟、天罗香等七玄势 力,切莫随之起舞;要是劝不下,则应抢在鬼先生之前,结成反狐异门之盟,令他 在会中施展不开,所图尽皆落空。 要将五帝窟纳入这三阶段的连环布局中,今夜可说至关重要。符赤锦的面子再 大,也只能教薛、何二岛神君折返越浦,胡彦之须向五帝窟众人证明鬼先生野心昭 昭,图谋不轨,才能进一步促使他们考虑同盟,以完成对狐异门的防堵包围。 漱玉节在谷外布下潜行都的监视网,甚至亲莅前线,正为一睹「证据」够不够 份量,是否足以为此改变立场,坚拒鬼先生抛出的香饵── 离山的三位帝门首脑当中,只她于血河荡当夜见识过妖刀离垢之威,那般骇人 的破坏力若被用来对付五帝窟,该要如何抵挡?用于五岛之内,就算黄、白、青、 赤四家联手,亦如蚍蜉撼大树,帝座谁属,从此再无悬念…… 「你每回露出那样的眼神,」回过神来,才见符赤锦瞇着一双水汪汪的娇媚杏 眼,似笑非笑的神情格外勾人。「便是心里正打着坏主意。我老觉得奇怪,怎地精 明狡猾如你,却留着偌大软肋,教人一眼就瞧明白了?」 漱玉节心中微凛,好在覆面黑巾遮去大半张脸孔,料她不致生了双穿墙天眼, 好整以暇,怡然笑道:「人要真这么容易看穿,倒也省事多了。我便转着坏心思, 也不会教你知晓的。」 「那就是真有其事了。」宝宝锦儿轻叹着,摇头苦笑。「我真不明白,谁做宗 主还不是一样?难道坐上大位,日子便不用过了么?岳宸风那狗贼尚在时,忒苦的 日子大伙也一块儿捱过啦,这当口自家人争斗,不嫌太早了么?」 漱玉节淡淡一笑。「我不欲争斗,可旁人未必便放过了我。」 「这回可是你先找的事。」符赤锦提醒她。「你那宝贝女儿活脱脱一闯祸精, 楚啸舟给她害得还不够惨么?你不把她带在身边看紧便罢,连夜派她赶回水神岛, 是打算乘虚抄家呢,还是布置杀局?」 「你们都是这样看的么?」漱玉节的声音闷闷的,居然有一抹难言的苦涩。 符赤锦耸了耸浑圆腴润的香肩。「要不你告诉我,该怎么看才能明白,你这么 做的意义何在。」 「我没让她回去。」沉默片刻,漱玉节才低声道:「是她带人连夜离开,我派 了潜行都里脚程最快的去追,才知她是要回家。绮鸳的手下劝她不回,无计可施, 只得赶回来向我禀报。为防老神君与君盼见疑,我不敢轻举妄动,没想终是走到了 这一步。」 符赤锦睁大美眸,若非系着覆面黑巾,月华下便见得玉人启檀口、结香舌,只 差没「喀登」一声倒头晕死过去。这个答案委实荒谬得令人直想发笑,然而符赤锦 却半点也笑不出──漱琼飞啊漱琼飞,你自个儿脑子被驴踢了不打紧,这个莫名其 妙的莽撞举动,是要害死五岛无数菁英、于萧墙之内酿出大祸来的呀! 「还是怪你。」符赤锦愣了片刻终于回神,轻哼一声,没好气道: 「你到底是怎么教的?她小时候啼哭吵闹,你都一把拎起了当九节鞭使么?好 好一颗脑袋瓜能撞成这样!」见漱玉节没答腔,心想孩子挨骂,做母亲的心里也不 好受,却拉不下脸说软话;定了定神,抱胸道: 「我同何君盼说去,黑岛这厢你也消停些,终不能这般继续闹下去。待胡大爷 的布置生出效果,你们立时回转环跳山,捞什子七玄大会就别再掺和了。记得天天 烧香请你的佛祖菩萨保佑,你女儿别在他人家中惹出什么事端;要真闯了祸,你也 得好好收拾,诚心赔罪,五岛方能久安。」 据潜行都的线报,何君盼与杜平川的本队已至越浦,只比曹无断晚了一天,落 脚处几经周折,一变再变,显是为了防止潜行都的刺探,何君盼本人亦未出现在金 环谷外会合处。这是备战防敌的态势,黄岛立场不言自明。 漱玉节听她说得郑重,断不能一笑置之,只摇了摇头,眸光沉凝。 「就算我肯,君盼呢?她未必也是这么想。退万步言,便是她肯,杜平川呢? 黄岛之下忒多谷主、洞主、河山异士,他们愿意受我黑岛节制,由得漱家盘据大位 么?宝宝锦儿,没这么简单的。」 「是你放不下,还是何君盼放不下?要我这半只脚跨出门槛的『外人』看,何 君盼比你淡薄多啦。能以道理说服了她,还怕她底下那些个鲁汉子?」符赤锦可不 买那一声「宝宝锦儿」的帐,抱胸冷笑: 「要不我大胆猜上一猜,你不仅不打算回环跳山,还铁了心要参加鬼先生的七 玄大会,是也不是?莫忘啦,当晚在风火连环坞的,可不止你漱宗主一个。你怎么 会觉得那柄喷火的杀人鬼刀,是可用可恃之器?」 漱玉节淡淡一笑,举起一只莹玉般的淡细柔荑轻拍腰际,符赤锦这才注意到她 那水蛇般的腰肢之上,所悬竟非「玄母」,而是一柄普通的青钢剑。 「自血河荡那夜,我便将食尘、玄母双双封藏,贮于数层密匣中,不仅自己不 碰,也不许他人触及。食尘、玄母,与那五柄妖刀同属『道宗圣器』,谁知道会不 会也和妖刀一样,透过号刀令操纵,将持兵之人化为刀尸?万不幸生出变乱,该如 何抵挡因应?我思前想后,至今无计。」兴许是想起当夜焰光滔天、血河染赤的炼 狱景况,一贯温和娴雅的语调中泛起一丝微妙的变化,宛若波颤。 符赤锦倒没想过这一节,闻言微怔,不禁有些迟疑,蹙眉道: 「食尘、玄母乃帝门圣器,历由宗主与掌刀使分持,不知过了多少年,亦都相 安无事,岂有转化刀尸之理──」忆起在风火连环坞时,耿郎也曾受号刀令影响, 短暂失去神智,顿生踌躇,再也说不下去。 漱玉节正色道:「你说我有野心,我不否认,但更多的是想一探究竟。道宗圣 器,是为迎接真龙回归所设;帝门传承数百年的祖宗成法,亦是异曲同工,此间关 窍,难道你不想弄个明白?」 「不是这种明白。」 符赤锦收起犹豫,一双清澄明媚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肃然道: 「你比我聪明,轮不到我教训你,有句话叫『与虎谋皮』,希望你牢记在心。 岳贼合该千刀万剐,却做了件大大的好事:他让几百年来明争暗斗、彼此间绝不信 任的帝窟五岛捐弃成见,紧紧团结在一起。每当想起,我便觉他带来的或许不只是 灾劫。 「你若有意修补关系,该如何取信于何君盼,你比我清楚。何君盼反对七玄大 会,于你、于帝门,都算是苍天眷顾,给了你这么个正直无争的主儿,还是你宁可 她野心昭昭、踊跃进取,同你抢着去参加?别当她是对手,何君盼是自家人,她讲 道理的。你支持她,她才能说服手底下人。」 漱玉节默然良久,虽未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淡笑道:「你这番话,我会放在 心里。但愿君盼如你所说,能听得进旁人言语。」 符赤锦柳眉微皱,还待发话,旁边草丛里一阵窸窣,钻出一条窈窕结实的娇小 身影,合身的夜行衣绷出一身曼妙的肌束线条,将「肉感」与「紧致」调和得恰到 好处,当真穠处见穠、当纤极纤,浑身是景,无一抹曲线不惹遐思,连符赤锦都忍 不住多瞧了两眼,暗赞这屁股又圆又翘,天工精塑、巧匀细揉,不外如是。 「启禀宗主,穀城铁骑已至五里外。」女郎语声明快,毫不拖泥带水。符赤锦 辨别嗓音,笑道:「是绮鸳呀,好久不见啦。」 绮鸳指挥的潜行都小队,基地便设于朱雀大宅后进,虽与符赤锦同在一个屋檐 下,符赤锦却从没到后进去,彷彿当她们不存在。这非宝宝锦儿冷漠,潜行都的姑 娘们也是血肉之躯,会疲惫、要休息,迫不得已驻于黑岛据点之外,须给一处全然 不受打扰的区域。 身为主母,符赤锦除严禁下人接近,更以身作则,日常作息都远远避开绮鸳她 们栖身的院落,这点在潜行都的姑娘间广受好评,都说红岛符神君通情达理,心思 细腻,特别替人着想;至于膳食供应、濯衣沐浴等,更是打点得无微不至。 「神君。」事有先后,绮鸳禀报完毕,才朝她一欠身,权作行礼。 短短五里,于马蹄下不过几霎眼工夫,漱玉节点了点头,挥手道:「放!」绮 鸳取出号筒一拽,一抹青流星如弯虹喷出,不甚光亮,亦无异声,金环谷口却掠过 几点细小豆影,旋即清亮的锣响此起彼落,在谷中远远近近地扩散开来,不时夹杂 「官兵来啦」、「捉拿狐异门反贼」的吆喝声,有粗有细,竟不全是女子喉音;若 非亲见入谷之人寥寥,还以为谷内人马杂沓,变乱将起,宛若兵营夜惊。 符赤锦佩服不已,漱、绮主仆却是目不转睛,盯着入谷的通道。这任务看似简 单,执行起来不仅需要扎实的细作训练,且极其危险,一不小心失手为谷中护卫所 执,反而要糟。 惊锣不过片刻,余音遭山风流卷,扬长而去,预想中大批江湖豪客混在龟奴、 伶人里夺路而逃的景象,始终没有发生。「看来,狐异门的余孽也不简单。」漱玉 节淡然道,连头也没回,声音十分平静: 「……先撤。」 照原订计画,只消有一名潜行都卫陷于敌窟,黑岛基地须于第一时间内移转, 以防机密为狐异门拷掠,反成对手的猎物。执行「夜惊」行动的,都是绮鸳手底下 人,堪称潜行都最优秀的一群;若非宗主指定由她在外策应,绮鸳该亲自领她们入 谷才是。 一贯沉默的少女握紧拳头,牙齿格格作响。但她非常瞭解宗主无情的裁断,才 是此际最聪明、最正确的选择,换作是她自己,放下私人情感之后,也必以本部多 数人的安全为最优先。 (可恶……可恶!) 蓦地,一抹刺亮的火流星冲天而起,旋即隐没,几条豆粒也似的人影奔出金环 谷,却未撤离,只在风中挥手。「……宗主!」绮鸳奔至崖边,大半截身子探出垒 缘,两瓣圆股绷得硬实,看清出来的都是自己人,才猛然回头。 漱玉节也觉有异,点头道:「去瞧瞧,小心点。」绮鸳解下斜揹在后的乌布长 囊,取出数截部件,组成一张七尺来长、比她身子还高的「朱崖弓」,弓尾拄地, 以全身的力量拽开双股牛筋铁弦,「飕」的一声劲响破空,射出一杆比三尺青钢剑 更长、形似铁叉的黝黑异刃! 弓弦振动的力量,连一丈开外的符赤锦都能清楚感觉,咻咻声不绝于耳,原来 铁叉箭尾连着烛径粗细的长索,为箭所引,「笃!」牢牢插上一株双手堪堪合围的 老树。 绮鸳拉紧引索,取出随身的飞燕双拐之一,搭着引索助跑几步,倏地跃出了土 垣,「唰」的一声缘索滑下,娇小的身子凌空随风摆荡,眨眼间便下到了金环谷之 外。 「谷里怎么了?」计画生变,符赤锦也不禁紧张起来。莫非胡大爷错算了鬼先 生,金环谷还藏着什么厉害的撒手锏? 「……不知道。别忙,再看会儿。」漱玉节身未动目未移,凝眸远眺,淡淡回 答。绮鸳落地之后,偕同僚二度入谷,符赤锦站至高处,视线跟了一小段,旋被屋 影所遮,再不复见。 岗上之风大得异乎寻常,如此距离,便是谷中发生打斗也未必能听见,符赤锦 枯等片刻,不见有人出来,心中的焦虑急遽膨胀,一拽漱玉节之袖,急道:「不若 咱们下去看──」语声未落,驰道另一头炬焰闪动,甲衣鲜亮的穀城铁骑已掀尘奔 至,密密麻麻的一片,敢情慕容柔竟派了千骑队来。 「绮鸳她们还在谷里!」符赤锦逆风叫道,把心一横,拾了根结实的松枝搭上 引索,便要滑下。「……我去叫她们!」 漱玉节眼明手快,拦腰一把将她抱住,两人齐齐坐倒。「这你不会,是要摔死 人的!」漱玉节尖锐的嗓音陡地扬起,难得没挂上那张温文娴雅的假面。「绮鸳她 们受过严格训练,没你想的这么简单!」 「穀城大营的人──」 「所以更不能下去!」 漱玉节拔出腰剑,「唰!」斩断引索,断索咻咻地一路拖下土岗,宛若断尾逃 生的大蟒,约莫铁叉上有什么收卷的机括,必要时一断去索系,人便不知铁叉是自 何处射来。 符赤锦目瞪口呆,手脚并用冲到垒边,大队铁骑恰好由岗下驰过,她赶紧一缩 螓首,以免泄漏形迹。回见系着半截断索的大树下,漱玉节坐倒在地,拄剑娇喘, 覆面巾不知何时扯下,露出一张苍白微汗的绝美瓜子脸蛋,口唇边黏着几绺湿发, 狼狈中更显淒艳,忍不住摇头。 「你就这么……这么舍得牺牲么?」 漱玉节冷哼道:「绮鸳能处理的。」 「万一她逃不出呢?」符赤锦心有不甘: 「万一……她被狐异门人所擒,又或落入穀城铁骑手里──」 「那下回训练潜行都时,要再严格些。」漱玉节美眸一烈,咬牙切齿的模样更 添一抹危险的诡艳。 符赤锦一直认为她人前人后,各有几张不同的假面具,料不到会在这样的情况 下,见到与印象中截然不同的漱玉节:危险、粗野,充满荒岭自生般的强悍与生命 力,细致优雅的美貌与撕咬血肉般的狂嚣竟无扞格,彷彿本该如此,艳者更艳,狂 处益狂。 漱玉节见她难得瞠目结舌,露出一副娇憨的傻样,粉面之上还沾着尘土,不由 「噗哧」一声,撢了撢膝腿,起身笑道:「身居高位,不是你想得这么简单,宝宝 锦儿。」又恢复成雍容温婉、其淡如菊的贵妇模样,与方才判若两人。 回到土垒边上,谷中人喝马鸣,好不热闹,全是穀城大营的人。正觉奇怪,绮 鸳已循岗后的羊肠小径攀上,漱玉节瞥了符赤锦一眼,怡然道:「其他人呢?」绮 鸳抹汗俯身:「回宗主的话,都撤了,无有损伤。」符赤锦轻哼一声,暗自松了口 气。 「谷里怎么回事?为何放出警号?」漱玉节问。 「因为姐妹们不知该怎么办。」绮鸳面色凝重,一句一句慢慢说: 「金环谷内,除了四处点起的牛油燃烛,一个人也没有。所有屋里都是空的, 没有人、没有桌椅几凳,没有胡大爷说的江湖人或受拐女子……什么都没有。在我 们之前,此谷便已空了。」 ———————————————————————————————————— (欲知后事,下折分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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