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百六四折 故人长别,此番曾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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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33剩下3折
由 年轻真好 于 2014-03-03 5:24
第百六四折 故人长别,此番曾梦
姥姥再回到天宫顶层,已是两日后的事。
老妇人神色略显疲惫,衣发却精洁齐整,身上的服履都是她过往惯穿的,倒
是自冷炉谷陷落以来,最华美有度的一次。黄缨只瞥一眼,心中便有计较:「看
来耿照说得没错,老虔婆被送回了北山石窟,才能换回自己的衣裳。石窟中另有
他人,至少也得有个梳头发的。」
盈幼玉惊喜交迸,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了地,虽有满腹疑惑,见老妇人薄有
倦容,没敢惹她发怒,只喊了声「姥姥」,小手交握,乖乖退到一旁。蚳狩云似
有些心神不属,皱起疏眉,在桌畔坐得片刻,茶都没喝,忽道:「去给我打盆热
水来,我要沐浴。」却是对黄缨所说。
日前鬼先生现身之后,占据隔邻的诸凤崎已被「请」下楼去,整片楼层只盈
幼玉住着,堪称是最广衾豪奢的囚室。「所以姥姥肯定没事。」黄缨见她急如热
锅上的蚂蚁,生怕她一没忍住,干出找鬼先生拚命之类的蠹事,随口分析:「喏,
他要和姥姥谈崩了,一翻两瞪眼,何必冒着招惹那『凤爷』不快的险,硬弄他下
楼去?依我看哪,这是对姑娘的礼遇,表示他给姥姥稳住啦,要讨她老人家欢喜,
自然对姑娘客客气气的。今天的菜都比昨儿好哩。」
盈幼玉一听,觉得挺有道理。那诸凤崎嗜色残忍、目无余子,连自封门主的
鬼先生平日都对他敬重有加,要他撤出聚众淫乐的地盘,怎么想也不是件容易的
事,这两天不仅没见诸凤崎,似乎连谷中豪士都少了大半,白日里凭栏远眺,几
不见有男子走动,彷佛回到昔日景况,更加佐证了黄缨所说。她略放下了心,蓦
地一凛,斜瞟着抚颔沉吟的圆脸少女。
「你这村姑挺聪明的嘛。」
黄缨心念微动,故意装出得意洋洋的样子,傻笑道:「是罢?我妈也这么说。
这道理多明白呀,我老家那儿,下蛋的母鸡同配种的公猪非但不能宰,连食料都
喂最好的。我们还没有小米吃呢,全得留给蛋鸡。」
被比作母鸡种猪,盈幼玉有些哭笑不得,又不好拿这事修理她,随便找个藉
口拧她耳朵,整得大奶妹雪雪呼痛,忙不迭地告饶。就这样,她每日焦灼难耐时,
黄缨总能三言两语间安抚下来,幸而没出什么乱子。
自那老虔婆进门,黄缨始终打醒十二分精神,听她吩咐,连忙卷起袖管提来
热水,服侍蚳狩云入浴。既然整层楼都给她们师徒俩包了,自毋须挤旮旯儿似的
窝在同一间房里,隔起屛风解衣之类。
黄缨在楼层另一头的房间里布好热水澡盆,才请蚳狩云过去。盈幼玉总不好
跟着,而蚳狩云始终蹙眉长考,心头似乎转着大事,直到推门而出,两人都没能
说上话。
被选作浴间的,是一间以交错的镂花扇隔成两室的宽敞房间,朝外的一边两
面挑空,外设栏杆,拉开垂帘似的长狭琉璃门片,便是现成的阳台;理想的洗浴
场所自是里面那一边。黄缨刻意将隔扇前的厚绒布幔拉上,省得灌风。
蚳狩云一把年纪了,倘若可以,黄缨一点儿也不想看她赤身裸体。没想到老
妇人保养得相当不错,肌肤白皙光滑,并无明显的皱敛;身段虽不比少女凸腴凹
紧,与黄缨想像里的松弛塌陷亦有天壤之别,单看背影,说是四十出头的中年妇
人尽也使得,可见养尊处优。
她褪了衣衫浸入水中,热水漫过肩颈的刹那间,终于从思臆间被唤回了现实,
忍不住轻声呻吟,舒服得闭上眼睛,倚靠桶缘。黄缨极是乖觉,见状赶紧洗净了
双手,笑道:「姥姥,我帮你程程胳膊可好?」老妇人闭目哼道:「你会么?」
「我以前在家里,经常帮我姥姥捏的。姥姥都夸我捏得好。」少女笑嘻嘻道。
「那好,你且试试。」
黄缨卷高袖管,跪在桶边,白嫩嫩的小手伸进水里,不轻不重地捏着老妇人
的肩膀。蚳狩云闭目蹙眉,片刻才道:「你这捏法儿对男人可以,对姥姥不行。
使点劲儿。」
黄缨心里问候了她家里人几百遍,面上却笑咪咪道:「好。姥姥肩膀好硬呢,
定是这几日太累啦。」蚳狩云喃喃道:「许久没这么认眞打了,武功竟搁下了这
么多。老啦,不中用。」
「姥姥说啥呢,单看背影,您比膳房大娘还年轻三十多岁。」
连蚳狩云都忍俊不住,噗哧一声,轻声哼笑:「那岂不是才十八?嘴皮!」
两人随意聊着,气氛意外地融洽。言谈之间,黄缨不住往桶里添热水,连说几个
笑话逗乐老妇人,指尖沾了点胰良沫子,在桶缘内侧的不起眼处,写下「五月初
七桃花坞」几个歪扭小字。
蚳狩云听得细微的良滑唧响,睁眼瞧见,笑容微凝,仍闲适地半倚半躺,信
手抹去。黄缨会意,接着写「耿叫我来」,蚳狩云藉掬水冲淋浇去字迹,笑道:
「你方才说家里还有姥姥,她身子骨还好不?」
黄缨笑道:「好得很,能跑能跳的,双手还能提水砍柴,硬朗得紧。」
蚳狩云连连点头。「多大年纪了?古人说六十耳顺,七十从心所欲,你姥姥
是耳顺知年呢,还是七十了?」
黄缨心想:「她是问我耿照能否行动自如,还是只能靠我口耳传话。」这点
连她自己也不能肯定,只得憨憨一笑,随机应变:「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小时候
每年都听她说八十啦,到我长大离家,姥姥还是说八十。」两人都笑起来。黄缨
趁前仰后俯的当儿,断续在桶缘写下「龙皇祭殿」四字,这是耿照要她务必带到
的、唯一的一条线报,只说姥姥一看就能明白,为她的安全着想,她知道的越少
越好。
蚳狩云笑得十分酣畅,片刻才收了笑声,回头捏捏她白皙柔嫩的圆脸蛋,微
笑道:「你眞是个好孩子。往后若有机会,让你回家乡探望你姥姥。」黄缨开心
道:「好啊好啊,多谢姥姥。」又写了几个字。
一老一少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了半天,蚳狩云似是心情大好,伸了伸懒腰,起
身道:「头有点晕,你这丫头手脚太勤,水还热着哩!不洗了,穿衣罢。」黄缨
乖巧道:「是,姥姥。」取巾帕为她抹乾身子,两人相扶着移往披衣辕架,于屛
风内穿戴齐整,屛风隙间,但见黄缨手里攒着一抹金灿灿的锐芒回映,却是一枚
末端尖利的金钗。
蚳狩云始终背向她,浑然不觉,脚下忽一踉跄,差点坐倒,赶紧攀住衣架子,
似乎眞被热水浸得晕乎,立足不稳;黄缨眯起杏眸,眼缝中迸出杀气,手夹金钗,
冷不防朝蚳狩云颈椎处撗落!
危急之际,少女「啊」的一声,握住右腕,金钗铿然坠地,扶着衣架的华服
老妇人还等着晕眩过去,半晌才蹙眉回头:「怎么啦?」黄缨勉强一笑,拾起金
钗递去:「姥姥,给您簪上。」蚳狩云摇头:「不簪啦,费事。咱们回去罢。」
黄缨搀着她推门而出,脚步声慢慢往廊底行去。
隔着数重镂花门塥、照准黄缨露出屛风的幼细皓腕,弹出一缕指风之人,本
欲掠上横梁,追着二人而去,忽听身后一人缓缓道:「我一直觉得是你,并没有
什么根据,不过是直觉罢了。没想到眞是你。」
女郎一袭旅装,白纱裙、束柳腰,分明是轻便俐落的装束,穿在她身上却有
种难以言喻的女人味。在这座遍铺紫檀、木色深沉的建筑物内部,她一身明净如
雪的打扮是如何瞒过无数耳目,来无形影,去无踪迹,亦极耐人寻味。
她俏脸微沉,方知被人无声无息来到背后,居然是这般滋味,这可不是件舒
心写意的事,然而转过头时,那张艳极无双的美丽容颜却是似笑非笑,抿着一抹
促狭戏谑、但又夺人心魄的姣美唇勾,轻启檀口,怡然道:「逗你玩儿呢,这便
生气啦?鸡肠小肚的小男人!」
关于两人重逢的画面,耿照在心中揣摩过无数次,万万没想到会是这般景况,
忽觉「造化弄人」这四字,果然半点也没有错,叹道:「我没生气,明姑娘。在
阿兰山上,你又帮了我一回,我欠你的,早已算不清啦。」
来人正是明栈雪。
她明眸滴溜溜一转,轻轻拍了一下门棂,恍然道:「原来是陷阱。你同那个
古灵精怪的丫头片子串通好了,故意演出戏来诱我出手,是也不是?」虽笑语盈
盈,口气里却不无气恼,只不知是恼耿照误打误撞,抑或自己太过大意,居然被
如此简单的把戏所欺。
若在往昔,耿照兴许会为欺瞒她而感到歉咎,然而,在历经身残、拷打、无
力回天等磨砺后,心境却在一夕间有了极大的变化。世间公道,须以势为之,没
有力量的正义,不过是夸夸其谈,徒惹恶徒讪笑罢了;伸张公理,得先牢牢掌握
对自己有利的态势,才有机会让别人听自己说话。
——得势进取、造势夺人,有什么好歉咎的!
况且,此计能钓着明栈雪,本就怪不了别人。
「若非你坚持除掉姥姥,还不欲假他人之手,」耿照定定望着她,笑道:「
此计于你毫无意义。我只能继续猜测是谁躲在阿缨背后,偷偷保护她、不让发觉,
而拿这位神出鬼没的『高人』一点办法也没有,毕竟她武功高我太多,又比我聪
明一百倍不止。」
他毕竟是夸赞了自己,明栈雪不由噗哧一笑,芳心可可,霎时宛若春花开绽、
冰雪消融,说不出的明媚动人,娇娇地瞪他一眼,晕红双颊:「跟谁学得这般油
腔滑调?没点儿老实!」
耿照本想先拿老胡顶一顶,多少也有个交代,见她并不是眞的在意,这才打
消了念头。他自发现黄缨背后有人,再参照蚳狩云所说,除不知以何计拉拢黑蜘
蛛的鬼先生,若还有人能进出冷炉谷,明栈雪始终是嫌疑最大的I她带走的《天
罗经》之中,藏有天罗香与黑蜘蛛的誓书译本,这份译本不知何故,竟具有让黑
蜘蛛指引路径、放行出谷的效力,明栈雪当年能逃离冷炉谷,盖因得到了这个极
有力的秘密情报,而姥姥并不以为她能知晓。姥姥言谈间虽刻意模糊闪烁,未曾
实指,但在耿照听来约莫如是。
这也是姥姥亟欲追回《天罗经》的眞正原因。
想通这一节,要引出明姑娘来,就简单多了。
耿照试图从她眼里看出昔日在莲觉寺的影子,但不知为何,对她的过去了解
越多,他越觉得眞实的明姑娘其实是另一个人,并非印象中那娇俏可喜、风姿诱
人的美丽大姐姐,总是机锋敏捷,和自己开着无伤大雅的玩笑。
「你和姥姥……和天罗香的仇怨,当眞深到如许境地?」他凝视她,忍不住
叹息。「到了这时,你仍想着要除掉姥姥。」
「我早该在莲觉寺就得手啦,只差了一点儿。」她满不在乎地耸肩,彷佛说
的是荡秋千、剪窗花,做做乞巧之类的事。「不知是她运气太好,还是我运气太
坏。我故意留下形迹,教她们一路追来寺里,踏入预先布置的陷阱当中。可惜我
俩多年未见,我忘了她习于牺牲他人,决计不肯犯险,总叫豢养的傻丫头打头阵,
最猛烈的一击只死了她的替身。」
蚳狩云从未向他描述过莲觉寺大战的细节,似是顾及他与明栈雪之间的情谊
所致。明栈雪见他眸中殊无笑意,收敛戏谑之色,微微一笑,柔声道:「我不是
故意撇下你的。我本想与天罗香做个了断,再回去寻你,没想功败垂成,不仅走
脱了姥姥,我自个儿也受了伤,难以自保,回去恐将连累你,权衡轻重,才先离
寺避避风头。
「待我养好伤,返回莲觉寺寻你时,你已离开啦。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打
听到你的下落,当时你受慕容柔赏识,青云直上,好不威风,听说还娶了老婆…
…我不好现身与你相见,一直悄悄跟在附近,直到论法大会上,你分别与三乘代
表决斗那时。」
耿照这才发现,自己对她当日不告而别的事,始终耿耿于怀,彷佛……被亲
人遗弃了似的;越是亲近之人这么做,受的伤越深。他试图以戏谑滑稽的言语开
场,其实是本能地抗拒这种软弱的感觉。
然而,明栈雪不待他质问,便自行提将出来,这种坦荡直率的方式使他无法
生气。况且还有别的事情得赶快解释清楚。
「她……宝宝锦儿不是……」他面颊微红,猛抓后脑杓:「我们不是眞的成
亲了,是为了要向她三位师父……才扯了谎……唉,总之不是外头传得那样。」
明栈雪不怀好意地眄着他,神情似笑非笑。
「原来是这样。下回那女子再缠着你,我便跳出来打折她的腿子,替你赶走
她好了,你这么烦恼,我瞧着也心疼。好在我武功挺不错的,是不是?」
耿照下巴都快掉地上了,一愣回神,赶紧摇手。「别……千万别!她……宝
宝锦儿不是……哎,我和她是这个……但又不是你想的那个1—」见明栈雪「噗」
的一声笑得直打跌,面色一沉:「你早就知道了,对罢?你是成心的。」「哎唷,
肚子好疼……」
她斜坐在榻上轻揉腹间,无一丝余赘的平坦小腹即使坐着,仍是削如绝壁,
线条末端没于裙布腿凹,耿照依稀想起她腿心里那只白腻饱满的玉蛤,不由得有
些心猿意马。「人家好久没逗你了嘛!狎戏一下不行么?」
明栈雪伸手抹去眼角的泪花,笑道:「放心罢,我决计不动你媳妇儿,个个
都是。你瞧,连你那大胸脯的小红颜知己,我不也照顾得好好的?要不凭她,冷
炉谷陷落当晚,小白猪早给人宰了下肚,一吃再吃。你别瞧她貌不惊人的,多少
只眼睛盯着她的奶脯屁股?」
耿照听到「个个都是」时,面颊发热,没敢接口,显然这段日子明栈雪在越
浦左近盘桓,自己与宝宝锦儿、弦子、横疏影主仆,甚或与媚儿的亲密情状,明
姑娘没少瞧了去,表示她确实关心着他,只不知在窥看他与其他女子缠绵之时,
存着何种心思;思虑至此,不觉有些痴了。
她轻叹道:「你果然在怪我,是不是?怨我在天宫没及时出手,救你脱险,
白受了那些零碎苦头。」
耿照回过神来,不禁哑然失笑,摇了摇头,正色道:「你再厉害,终不能一
人打倒近百名鲁汉子,况且金环谷除鬼先生之外,还有几名厉害的高手,你若贸
然现身,望天葬又多囚一人而已。」神色和缓许多。
明栈雪端详他片刻,忽然笑起来。
「你要肯骂我几句,说不定我便少难受些。」一瞥他袖底右腕,喃喃道:「
我分明见得……看来你之奇遇,不亚于岳宸风啊丨‘」
「我杀了岳宸风。」耿照低声道:「虽不能说是为你,但我见他伤重垂死、
坠入江中时,心底是想到你的,总觉得替明姑娘出了口恶气。那厮此后,再也不
能威胁你,威胁世上任何人了。」
明栈雪与岳宸风堪称宿命之敌,两人系出同源,实力相当,双修而得的功体
更是浑如一身,毫无扞格;任一人得到对方的玄功内丹,即能突破境界,跻身当
世顶尖高手之林。是以两人总有意无意相互追逐,一面小心提防,以免沦于对方
之口,一旦逮到机会下手,又决计不会放过。
她伤愈之后,除了打听耿照,自也没落了岳宸风。怪的是:从耿照受慕容柔
重用起,岳宸风宛若消失一般,非惟将军侧近不见形影,连五绝庄也找不到人,
他的弟子们偏偏又像没事人似的,依旧效力于镇东将军,事事都透着一股不寻常。
市井之间各种流言飞窜,有说岳宸风闭关修练,也有人言之凿凿地说看到他
袭击将军车队,辟谷升仙说、行刺皇帝以助慕容篡立说……等更是各有拥趸,众
口悠悠,莫衷一是。
明栈雪始终戒愼小心,毕竟隐于暗处的敌人,要比在明处难提防得多,却没
想到是耿照杀了他。
「当然不是我一人办到的。」耿照没想瞒她,实话实说。「我的计画虽漏洞
百出,靠着许多人的牺牲帮助,终为世上除I大害。」
明栈雪眯起杏眸凝着他,忽觉有些陌生,明明形容未变,还是那个结实精壮
的黑黝模样,但他眸里的光芒、浑身散发的沉稳……一切都和过去不一样了。在
莲觉寺密室里与她缱绻缠绵、抵死交欢的质朴少年,像白纸一样,总是听她话、
仰望着她,当她是世间至善至美的那个人已一去不返。她思量着该将他放在心里
的哪个新位置上,又该依据什么——或许就从这个简单却有效的小算计,以及他
已能无声无息来到她身后开始。
耿照捕捉到她眸底那一抹微妙的变化,却无法明白改变了什么. 他有另一件
重要的事亟需求证。
「明姑娘,这事我想了很久,非问问你不可。」他眸光一锐,缓缓说道:「
我带下山的那口赤眼刀呢?你藏到哪儿了?」
明栈雪狡黠一笑,黑白分明的美丽瞳眸滴溜溜一转,歪着千娇百媚的小脑袋,
怡然道:「你自个儿带的物事,怎问我要来?你瞧我这样,像是藏了把刀子在身
上么?」说着轻轻巧巧转了一圈,旅装裙布裹出的长腿翘臀一览无遗,撩人心魄。
耿照平生所识女子,明栈雪的身量非是最高,双腿也不是最修长,胸乳更非
最雄伟巨硕,甚至五官分别比较,都能找到更美的,然而合在一块儿,世上却几
无较此姝更完美协调的组合,加上她那世所罕有的机敏聪慧,才能得出这样的一
名尤物来。
他几乎忘了她的魅力根本毋须裸裎胴体,以皮相示人,甚至毋须迎合讨好、
勾魂使媚,看她穿衣搭配,听她妙语揶揄,乃至无心流露的一个俏皮神情,或者
含嗔薄怒,便足以教人倾倒。
而明姑娘深深明白这一点。当她施展魅力的瞬息间,耿照长久以来的怀疑与
推论终于得到了一槌定音的确证。他抱持的最后一点侥幸企盼烟消雾散,在心底
叹了一口气。
「那日,将军命人当堂断锁,开匣验刀,其中所贮,乃修玉善修老爷子的明
月环。这刀是渡过赤水,临别之前,阿傻交我防身的;我最后见着这口明月环,
是在破庙里的篝火边,你我初见面时。明姑娘制住了我,将我藏在佛龛之后,从
此我便没再见过明月环,直到将军跟前。」
「羞羞羞,忒记仇。」明栈雪笑意盈盈,伸出幼嫩的尾指,轻刮面颊羞他,
彷佛遭受指控的是另一个人。
耿照不闪不避,直勾勾望着她,无一丝羞赧尴尬,遑论枰然。
二开始,我以为是岳宸风掉的包。我丢了琴匣和明月环,后来将琴匣呈给将
军的是岳宸风,两物在他手里的时间最长,按说他的嫌疑最大,怀疑是岳宸风动
了手脚,似乎合情合理。」
「是啊,但后来,你怎又不觉得是他了?」她手托香腮,饶富兴致。
「因为赤眼并不是在五绝庄里被调换的,失却赤眼,于岳宸风毫无益处,反
见疑于将军,殊为不智。」耿照正色道:「在破庙的那段时间,现场有另一人曾
离开我的视线,足以暗中掉包。明姑娘难道不觉得,这人要比岳宸风可疑得多了?」
明栈雪嘻嘻一笑,挑着柳眉煞有介事地颔首。
「是挺可疑的。如果这人,适巧又是个精通剪绺开锁、梁上夜行的独脚盗,
那就更可疑啦,是不?」
她俩在莲觉寺时,明栈雪曾说过剪绺活儿的笑话,耿照迄今依然深深记得她
的动人笑语,明姑娘自己显然也没忘;再加上她经常在寺中偷衣裳食水,如入无
人之境,这话看似将嫌疑往自己身上揽,实则是陷阱,专捕见猎心喜的冒失鬼。
开锁是个精细活儿,尤其出自白日流影城这等铸炼名家之锁,外表虽与坊间
惯见没什么两样,其中构造却不可同日而语。如老胡受过明师指点,痛下过几年
苦功钻研,若无称手的工具,要在短时间内打开一枚设计精巧的锁头,也绝非易
事。
明栈雪故意将话头往此处一带,就是要引他说出「只你有机会和足够的时间
开锁」。即使明栈雪精于此道,工具、时间、熟练度……等万事具备,光以耿照
先前的陈述,便足以推翻开锁的可能性——被钥匙以外的工具强行打开的锁头,
不可避免将留下刮橇的痕迹。
若匣上之锁在被将军下令削断以前,是完好如新、锁孔未有新刮撬痕,代表
它只被钥匙开启过,而非撬锁的弯角长针。
这个可能性,耿照也早已考虑在内。事实上,那两截断锁在被慕容以证据的
名义、暂时收入越浦刑卷库房保,管以前,耿照曾仔细检査过,的确没有强行撬
动的迹象。
「要掉包匣中的赤眼刀,毋须具备开锁技艺。」耿照气定神闲,娓娓道:「
这个答案,竟是岳宸风教我想明白的。没有钥匙的情况下,你怎么把锁上的琴匣
打开,调换内容后再重新锁起?很简单,只要同岳宸风一样,劲贯利刃,一刀断
锁,将匣中物掉包后,再拿出一枚新的锁头锁上,琴匣就完全是密闭的了,匣上
之锁,决计无有被强行撬动的痕迹。」
倘若横疏影用于匣外的,是镌有独孤天威之家徽、或流影城铸炼房字号的特
制锁头,这法子便万万行不通。然而,耿照送刀乃是机密任务,为防消息一漏,
黑白两道全力搜索,她特别选了枚外表普通构造严密的结实锁头,与日常所见没
什么不同,明栈雪的行囊里刚好有一枚相似的,她以随身小匕断开原锁,便拿这
枚挂上充数。
那柄专门对付天罗丝的裁丝匕,后来如此轻易断折,盖因明栈雪以之削断掺
了玄铁的特制锁头,匕身已受暗创,承受力大大减弱之故。
明栈雪低垂弯睫,静静听完,忍不住笑了起来。「无论你信或不信,我一直
都相信你能看破这个简单的小把戏,你果然没让我失望。」
耿照微蹙着眉,尽量让自己的口气听来没那么严峻,肃然问道:「你……你
为什么这样做?」明栈雪耸肩一笑,眨眼道:「这个道理,岳宸风一早也说过了。
他说:『宝物奇珍,过目不取,不是你的作风。』你背的东西値得岳宸风深夜追
踪,我怎么可能放过?那时我又不认识你。」
她承认得这么直接坦率,耿照一肚子的不满不仅顿失矢的,说出来还显得挺
无聊似的,连自己都觉得鸡肠小肚,反而开不了口,张着嘴巴有些愣,末了都成
了摇头苦笑。「我们在莲觉寺……待了忒久,你怎……怎么不同我说?」只剩这
点他无法释怀。
明栈雪似是想到了什么,明艳无俦的瓜子脸蛋忽然一红,瞬间流露的羞赧无
比动人,就连急急收敛的模样都想让人抱住她亲上一口,彷佛这才是她不轻易示
人的眞性情。她定了定神,柔声道:「你还记不记得,在莲觉寺的谷仓里,你…
…你要了我的那一次?」
耿照脸一红,讷讷点头,蓦觉空气有些灼热,难以喘息。她火热的胴体、欲
拒还迎的热情,以及那一夜的狂乱荒唐……他一生都无法忘怀。明栈雪却非故意
提起那段旖旎风情来诱惑他,她认眞说事的表情耿照非常熟悉,在这种时候若还
想狎戏调情,是会挨明姑娘白眼的——即使那模样也美得教人惊心动魄。
「我打开琴匣时,便已中了毒。」她正色道:「在乾草堆里,若非苦苦压抑
的淫毒已到了爆发边缘,当时身不由己,意乱情迷,哪怕我受伤再重,也决计不
能教你这坏小子得了便宜。」
耿照脸红耳热,然而心底又有一丝怅然:「原来明姑娘与我……是因为妖刀
赤眼的『牵肠丝』药力,并不是眞的欢喜我。」明栈雪看透他的纠结,红着脸蛋
轻声道:「就算是赤眼淫毒,我……我也不是哪个男人都好的。我那时并……并
不讨厌你。」
耿照心头一动,忍不住伸臂,去搂她窄窄的柳腰。
明栈雪嘻嘻一笑,莲足错落,轻点跳转,胜似兔跃羚蹬,臀摆腰拧之间,如
穿花蝴蝶般与他交换了位置,逃到栏杆畔,抚着红扑扑的脸蛋,饱满的胸脯起伏,
吃吃笑道:「你这个坏小子!想什么下流的事?走开!」但「走开」两字非但不
似冷水浇头,反是难以言喻的诱惑。耿照毕竟已非莽撞的毛头小子,这股异样的
评然反成警讯,以极大的定力克制住扑上前的冲动,背倚门扇,有意无意地封住
了明栈雪的出路。
明栈雪似无所觉,咬唇吁吁细喘,彷佛又回到那静谧的木造禅堂里追逐嬉戏、
抵死缠绵,彼此依靠相孺以沫的时光,很享受这异样的暧昧似的,片刻才轻声道:
「不只我,你当时也中了毒。这药对女子特别厉害,但于男子也非全无影响,我
当时虽未能细究如斯,也明白那柄刀对你我有害无益。它一直被搁在那间破庙梁
上,直到我伤愈后才取回,并不是故意骗你。」
这说法与琴魔所授颇有扞格,但指剑奇宫研究受赤眼所害的女子、管刀上的
淫毒叫「牵肠丝」云云,亦不过是妖刀乱起的三两年间,虽有诸多奇才,毕竟时
间有限,情况又格外紧急。
魏无音前辈也说,除了「阳精可解药力」这点,其他尙有诸多不明处;至于
他老人家何以能够手持赤眼,与那鹿彦清缠斗许久,可以想成此毒对男子的影响
或许眞远逊于女子,以琴魔之武功修为,在生效前便已被护体眞气化去,是以不
觉有异。
「将药反覆涂抹镔铁上、使之渗入毛孔的秘法,据说古之大匠即有传落,不
过你那口赤眼妖刀更厉害。」明栈雪悠然道:「铸造之人,用了一种叫『骨槽钢
』的锻造手法,能在镔铁表面留下无数肉眼难见的细小孔眼,而不影响材质之坚
韧,药液深深吃进钢铁肌理之中,已入其髓,如骨中的蜂巢糸眼,不仅洗不去,
就算扔进水中浸泡,也无法彻底除去药液;除毁掉之外,别无他法。」
耿照浸淫铸炼一道已逾十年,替他启蒙的七叔更是不世出之大匠,能造出丝
毫不逊妖刀的重剑昆吾,但耿照从未听过什么「骨槽钢」。明栈雪虽未必不骗人,
却没必要在这点上骗他,耿照听得满腹狐疑,忍不住问:「明姑娘,你这是从哪
儿听来的?我打了这么多年的铁,眞没听过什么『骨槽钢』,今儿算是长了见识。」
明姑娘眉宇间微露一丝诧异,然而她见机极快,只笑了笑说:「这段日子里,
我躲在廿五间园养伤,偶尔气闷,也会溜到越浦府尹衙门,梁子同大人不愧是进
士出身,家中府内藏书甚多,我闲来无事翻完了整部《建武威宏妖金始末考》,
其中便有提到骨槽钢,是萧谏纸求教于青锋照的心得汇整,推断赤眼刀乃采此种
技法冶成。」他原以为是何等惊人的失传绝技,不料二十几年前青锋照便知其来
历,听这口气,指不定也能锻造出这种骨槽钢来。以七叔之能,要说不懂,委实
令耿照难以服气。至于明姑娘会挑全越浦最大最美、最豪奢富丽的园林藏匿,只
能说毫不令人意外,论食精寝适、药材齐备,何处更甚于此?况且慕容柔与梁子
同并非一路,平日相敬如冰,其麾下岳宸风出入廿五间园的可能性,直是微乎其
微。
耿照一想到梁大人被抄之前,府中说不定也闹起了狐仙,不由莞尔,仅余的
一丝不忿也随之烟消云散。眼下,便只剩一个非问不可的问题。
「明姑娘,妖刀赤眼现在何处?」
这个问题牵连重大。以赤眼的异能,毋须刀尸,放着不管也能酿成巨灾,按
明姑娘所说,她伤愈后即取回藏刀,迄今未见赤眼为祸,应归功于她保管妥适,
未曾现世成灾。
谁知明栈雪的回答却大出他的意料。
「我给人啦。」她嫣然一笑,似觉此事理所当然,没什么大不了的。「为了
答谢救我一命的人,他既开口要了,我也只能给他不是?」
以她的个性,就算用不上赤眼,决计不会轻易送人。况且此物于女子有大害,
不为世上妇女着想,也该防着被拿来对付自己……明栈雪让出妖刀赤眼,怕无关
意愿,而是不得不然。
得赤眼之人,并未倚之为非作歹,取刀的目的自然只有一个——绕了半天,
终于又回到七玄大会。「明姑娘,你此番入谷,除了针对姥姥外,对昔日师门沦
于匪徒之手,教门破败、道统危殆,难道不觉痛心么?」
明栈雪「噗哧」一声,娇媚地瞪他一眼,努努小嘴道:「你不只长大了,心
思也学坏啦。你想让我帮你对付鬼先生,是不?」耿照笑道:「能得明姑娘臂助,
胜师百万啊!」
「嘴贫!」女郎笑啐一口,轻舒柳腰,娇慵无那。「你别忘了,敌人的敌人,
便是朋友。狐异门的余孽攻破冷炉谷,我还嫌他们温呑无能,连杀人放火、奸淫
掳掠也不会,教他们都来不及啦,何必把朋友变成敌人?」
耿照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明姑娘这话,有两处不对。第一,你决计不是他们的朋友,一旦行踪暴露,
鬼先生不会问你与天罗香恩怨几何,如孟代使那样,才是他们理想中对明姑娘的
处置。他们有无能耐是一回事,用心若此,明姑娘不会想交这样的朋友。」
明栈雪听得嘴角微扬,似笑非笑,彷佛很享受这种「我的男人眞不错」的丰
收愉庆之感,虽一个字没说,眼里那种既满意又欣喜、偏偏又极力忍着,不教泄
露心思的模样,让耿照打心底觉得她可爱极了。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确定她俩
不会是敌人。
他定了定神,续道:「鬼先生的目标是混一七玄,所有能提供助力的人,他
都不惜代价威胁笼络,纳于麾下。明姑娘做不了其部属,可姥姥未必,横竖冷炉
谷已陷于敌手,不从则沦为阶下囚;选择合作,便是新主的侧近军师,眞能一统
七玄的话,所得还在死守天罗香一脉之上。该怎么选择,答案昭然若揭。
「要这样的话,鬼先生和姥姥便是一边的了,明姑娘不止要对付天罗香,还
得面对至少包括狐异门在内、甚至更多的同盟势力,其中优劣,毋须我多费唇舌。
唯有天罗香归天罗香、狐异门归狐异门,明姑娘才不用面对最多的敌人;助我瓦
解鬼先生的阴谋计画,对你的复仇最有利I」话还没说完,忽然香风袭面,她轻
软的身子已扑上胸膛,两瓣柔软温热的樱唇堵住了他的嘴,吻得他心魂欲醉。
他不知在心底想像过多少次,两人的重逢会是什么景况;届时,横亘在他们
之间的那些——妖刀赤眼、阿傻、天罗香的恩怨情仇——又将会如何地改变彼此
的关系……
明栈雪却再一次令他措手不及。她的吐息是如此香甜,湿热的嘴唇混合了热
情与优雅,同时散发出一丝危险气息,像是要诱人深入禁忌。但这个吻是眞诚的,
他二人四唇贴合,忘情吸吮着、需索着彼此,毫无保留……
耿照终于卸下防备,伸手去搂她结实苗条的腰肢,明栈雪却推着他的胸膛微
向后仰,柔软细腻的唇片脱开他的渴求,舌尖淘气地在他下唇外一舐,勾出一抹
晶莹液丝。
少年被她推得碰上门扉,明栈雪咯咯笑着躲开他的环抱,柳腰一拧,借力扭
入门中,点足飘退。耿照这才回神,不禁大悔:「糟糕,这便教她逃了去!」然
而梁柱廊庑之间,天下何人快得过她?丽影一晃,佳人已无声无息飘出门橘,连
衣影都看不清。
耿照便有她快,自忖无这般静悄,唯恐惊动鬼先生黑蜘蛛,断了拦截的念头,
忽一缕语丝钻入耳里,却是佳人喁喁,巧笑倩兮:「说得极好,赏你点甜头吃!
我问你:若我与天罗香只存一方,你要帮谁?」以「传音入密」与他对话,向是
明栈雪的拿手好戏。
这问题耿照想过千百回,并无良解,答案却是早就备好的。
「我要知你为何非毁掉天罗香不可,才能决定是不是帮你。」他此际武功内
力均不同凡响,但「传音入密」是极高深的技艺,不能无师自通,只得硬着头皮
追出廊间,依灵觉一路循声,压低嗓音喊道。
明栈雪静默片刻,耿照几以为追丢,待传音再起,已在另一头,无论沿梯上
或下,都是转瞬无踪的收场。「你连这个问题,都答到我心坎里了,看来是不能
不帮啦。」余音悠悠一叹,忽促狭似的娇笑起来:「你若猜到要来哪里找我,我
便源源本本说与你听!」
*** *** *** *** ***
三天转眼即过,倏忽便至七玄大会之期。
胡彦之起了个大早,先从天水当铺的后墙翻入院中,无声无息来到十九娘房
门前。糊纸窗后并无灯影,但与轻匀细鼾不同的低促呼吸,清楚告诉老胡榻上丽
人非但无眠,心头正自乱着,不知从何时一直睁眼直到现在。
「我不能同你说话,无论说什么都是背叛。我不是叛徒。」十九娘娇糯的黏
腻鼻音透出纸门,比往常都要闷沉,一如还未全亮的郁蓝天幕。「我希望你记着,
不管你要做什么,都别忘了你们是手足,是骨肉栢连的亲兄弟,他不是你的敌人。」
胡彦之明白她的难处,没有说话,悄悄离开了门廊。
没能说动漱玉节,利用五帝窟与游尸门结盟抵制狐异门的构想,已行不通,
胡彦之特别求见青面神,希望游尸门果断放弃蹚这趟浑水;少一派随之起舞,对
鬼先生的「大计」本身就是种妨碍。
「游尸门早已退出江湖,我等本无意参加。」匿于瓮中的大长老,直接以心
识透入老胡颅中,表达了游尸门的立场。
「我很敬佩你,胡大爷。」送他出门之时,符赤锦对他如是说。「只消你说
一声,我倒想走一趟,瞧这捞什子大会变什么花样。」
胡彦之只耸肩一笑。「我兄弟不会让你去的。」
「他会跟你一起去。」符赤锦笑着,直视前方的眸光出乎意料地坚定果敢:
「你敢说不是我一刀插死你。讲话还有没有良心啊。」
「我眞没想到会跟你说这样的话。」老胡摸摸下巴,神色不无感慨。「等我
回来,再找你们吃酒。如果你们还没走的话。」
「再歇几日罢,小师父身子还没全好。」
胡彦之想起那抹白皙腴丽、婀娜动人的紫色衣影,不知怎的便微笑起来。直
到行出大门,他和符赤锦都没再开口说话。
昨日他打发陈三五回郸州,出城前还在不文居吃了顿饯别酒。陈三五从天水
当铺赎回的,活脱脱一口狭棺,长近八尺,比成人还髙,宽却仅尺许丄筒度更薄,
竟不到半尺。忒扁窄的玩意还附繋麻绳的板车,据说是为了便于携行。
「奶奶的!你就拖这棺材从郸州来越浦?」饯别宴上,老胡仗着酒意,指着
他的鼻子:「莫……莫名其妙!有人长这么细长么?那要切成了鱼脍,才一排排
叠他妈进去!娘的,一说又饿了,小二,来盘鲤鱼脍!」邻桌正吃着鱼脍的客人
面色铁青,有一个还悄悄跑去茅厕吐了。
「这……不是棺材!哪……哪有这种棺材?」陈三五喝得舌头都大了,满脸
不忿,右掌如五爪金龙般一标,空手插起一只滚烫的葱油鸡,郑重拿到胡大爷面
前:「人……人就……就跟这鸡一样,他妈……他妈是圆的!」
老胡逮到语病都乐歪了,嘿嘿嘿地打岔:「到底人是圆的,还他妈是圆的?
你说呀你说呀你说呀!」
「他妈也是人!」陈三五脑筋突然清楚起来:「圆……圆的塞不进箱里!除
……除非你把它这样……啪嚓!啪嚓……再……再把它那样……啪嚓!啪嚓……
然后又啪嚓!啪嚓!啪嚓!这样……这样才塞得进去……」隔壁桌的小孩「哇」
的一声哭起来,正点着荤菜的客人赶紧让小二划掉,改点了宝素斋。
最后这顿饯别饭是以大厨操着解牛刀出来赶人作结,俩醉汉不过瘾,跑到府
衙后门并肩撒了泡尿,老胡兴致一来,欲写反诗,在粉壁留下「慕容柔大咪咪」
的涂鸦,被大批气急败坏的衙差追过大半个越浦城,跑到发汗酒醒才甩脱。
至此,心头挂虑一一放下,该是同兄长好好清一清前帐的时候了。
西去弃儿岭无有水道,老胡出了城门,撮唇招来策影,一人一骑披星戴月,
将渐升的旭日抛诸脑后,一路往残剩的夜幕深处行去。「万姓义庄」虽有建物,
不过孤岭间一座三合小院,越浦左近说起这四个字,指的是岭上杂布错落的大片
孤坟茔垒。
胡彦之悠哉悠哉地越过了义庄,来到万安击。
两日前他来此勘过地形,甚至伏在茅草屋顶,从下午一直盯到夜里,看看能
否遇上狐异门往来布置的人马,然而却一无所获。这似也合情合理,他若是鬼先
生,要安排七玄首脑循不同路线至无央寺集合,肯定不挑最好踩点的万安撃;再
者,要彻底疏散居民,实也不易,一不小心便走漏风声,除非将居民全部——阴
凉的空气里,传来一丝若有似无的血腥气。
(畜……畜生。)
——畜生!
策影发出兽咆似的呼噜低响,似是感应到周遭的危险气息。胡彦之强抑狂怒,
轻拍马颈,低声道:「我知道了。先别忙。」反手自鞍袋中抽出一柄长剑,又缓
缓抽出另一柄,斜斜垂在双腿外侧。
所经撃中街道,两侧屋影内东一块、西一块泼墨似的血渍,却不见尸体,只
余乾皲似的拖曳痕迹,吃入黄土尘沙之间。鬼先生终是清空了万安撃,无论有着
何种目的,都决计不能被原谅。
——畜生。
胡彦之感觉全身血液沸腾,握剑的双手微微颤抖,心底似有什么迸裂开来,
强烈的杀人冲动伴随着熊熊怒火,流遍身体的每一处。
闭上眼睛,彷佛能见前天在这街上戏耍的脏毛孩,衣裳破旧、发面枯黄的妇
女收拾晒乾的菜叶,打零工的男主人拖着疲惫已极的身躯,走过长长的山岭荒道
返回家中,手里拎着用蔺草绳子扎成一束新鲜豆皮,煮时掺点毛豆和酱,吃起来
会有肉味儿……那是贫穷卑微、却从未有片刻放弃的人生,谁可生杀予夺?
身体本能地过滤了血味,胡彦之从风里嗅出更多。两旁的屋子都不是空的,
相反,紊乱的呼吸心跳简直像敲锣打鼓一样,向训练有素的猎人泄尽惊兽的行藏。
策影则对镔铁、刃器,以及不友善的肃杀之气异常敏锐,它低沉如雷滚的嘶啡也
预示了这一点。
出乎老胡意料的,是长街尽头缓缓行来的一条高瘦人影。
为埋伏不惜清空一村子人,此际露脸,难不成来炫耀的?
来人一身厚茧赭袍,单手负后,袍襴的左角高高撩起,掖于右胁腰里,露出
袍底的白裤黑靴,束紧的腰带上缀玉莹然,显非凡品。他生得浓眉压眼,面目青
白,瘦削的长麻脸上透着一股阴鹜,见胡彦之拍马行来,冷笑开声:「我就知你
会早来,特别提前一夜来候,果不其然。」负在身后的右手一抖,铿啷啷地抛落
一地银芒,宛若蛇迆,回映着狞恶的钝光。
「烂银九节鞭!」胡彦之微凛:「西山『九云龙』?」
那人忽露狞笑‘I「没见识!九云龙算甚?这是云龙十三——」
胡彦之打断他。「我没想知道。干下这等事,你还要万儿做甚?连立墓碑也
不配!」
那人面上一阵青一阵白,怒极反笑,点头道:「也好。没必要遮遮掩掩,该
怎么便怎么. 」甩鞭空击为信,数名锦带豪士从一旁屋里绑出一名少女,虽吓得
花容白惨,却仍紧抿小嘴,瞪大美眸,如猫头鹰般不住转动,似好奇又惊恐,总
之反应就不像常人,却不是翠明端是谁?
「……明端?」胡彦之一凛,夹腿驻马,扬声道:「你有没有怎样?怎会…
…怎会跑到这儿来?」
那持鞭之人,正是金环谷四大玉带之一的「云龙十三」诸凤琦。
他冷蔑一笑,寒声道:「这就同胡爷没干系了,你且担心自个儿罢!」蓦地
两旁房顶齐发声喊,涌出大批埋伏的人马,从茅顶拖起黑呼呼的大团物事,挟着
无数草杆,朝胡彦之与策影呼啸着掷去,层层叠叠、此起彼落,正是以粗索结成
的巨大绳网!
版主:小脸猫于2014_03_03 10:12:41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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