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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记】卷廿四 刃冷情深
送交者: 小脸猫[☆★声望品衔8★☆] 于 2014-06-20 16:22 已读 18796 次 3 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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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答: 【妖刀记】(1.0-6.54)作 者:默默猴 由 小脸猫 于 2013-09-23 20:39

【妖刀记】卷廿四 刃冷情深

发表于 2012-1-22 17:07:53
※不耽误大家吃年夜饭了,新年快乐!


妖刀记(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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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百十六折 天工昭邈,破魂血剑】
  
  
  
  平平无奇的一掌,却令眼前形势倏然一变。
  
  发狂的耿照已无半分清明,全凭兽性本能,掌风未至,长刀拖转,正是新悟的十
二式之一,拟卸对手一条右臂,应变极是毒辣!岂料刀至邵咸尊肩上三寸,刃尖啪滋
作响,被硬生生阻下,耿照倍力加催,薄刃猛然反弹!
  
  邵咸尊抢入中宫,两人衣布未触,耿照双臂竟被荡开。邵咸尊的双手由指尖至肩
头,如覆有无数肉眼难见的细小气旋,厚逾甲衣,连扰动的空气稍与之一触,都被绞
得支离破碎,滋滋细响不绝于耳,如陷蜂云蜇海。
  
  耿照被气旋殛体,大片麻、痒、刺、疼……等荡漾开来,不惟肌肤、穴道分外难
受,连肘底软筋亦为之一麻,五指剧颤,刀柄难持,被肘顶膝撞两式连环攻得踉跄松
手,藏锋铿然坠地。邵咸尊袍襴「泼喇!」一响,反足蹴出,将刀踢得老远。
  
  双目赤红的少年仰天怒咆,状若疯兽,刻印在身躯里的武技并未因此消失,迳以
「薜荔鬼手」相应。两人各自向前,四臂对撞,耿照又被那看不见的气旋震开,殛劲
撼体,低吼着退了一步。
  
  邵咸尊飞步窜近,几乎撞进他怀里,右手自左臂下穿出,四指紧并、微曲如铲,
迳插少年咽喉!耿照左掌一封,却被他指尖的气旋刺得踉跄。若非鼎天剑脉的内息异
常致密,气旋穿之不透,喉际怕已失守。
  
  他这路「俱尸铁钩手」只出得半式,连一招都没能使到头,被攻得磕撞歪倒,两
臂大开。中年文士修长的指掌一次比一次逼近要害,将他的防御支解得零星破碎,耿
照浑如手袋傀儡,又似破烂纸鸢,被对手逆风舞弄,不旋踵便要飞卷离地,扯得四分
五裂。
  
  疯狂的流民自二人身畔窜过,宛若失控的黑潮,分别涌向三座高台的入口。
  
  台里的权贵危如俎上之肉,哭泣嘶喊、僵仆含呓者皆有之,一片终末景象。谈剑
笏半步也不敢稍离台丞,见两名院生面色发青,低喝:「台丞安危,俱系我等!岂容
恓惶?」二人如梦初醒,不由振奋精神,解剑在手,面上流露视死如归的决心。
  
  谈剑笏略微宽怀,回头对萧谏纸道:「少时流民攻上来,我保护台丞突围。」老
人面色铁青,俯首凝视场中,并未接口,握着轮椅扶手的指背绷出青节,几将坚如铁
石的紫檀捏崩。
  
  经年随侧的副台丞从没在一天之内,接连目睹老人发怒,已不知该如何判断了。
比起场中乱窜的流民,此事更令谈剑笏束手,又不得不请示,以免场面一乱,欲问无
从,只得硬着头皮重覆了几次。
  
  「……流民不会攻上来的。」萧谏纸回过神,冷哼一声:
  
  「慕容柔都不怕,我们有甚好怕?这般丑态,把剑收起来!」末两句却是对院生
所说,疾厉的语声胜似千军万马,两人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收起佩剑,不敢吱声。
台上混乱的场面被他这么一喝,众人不由怔立,各自转头,几百道目光齐齐射至,见
发话的是埋皇剑塚的萧老台丞,老人的神态从容冷淡,锋锐的眸光足以睥睨当世,莫
名涌起一阵心安,顿时静肃下来。
  
  那句「慕容柔都不怕」,是左右都听清的,自也包括不远处的慕容柔本人。不少
权贵回过神来,禁不住好事之心,偷拿眼角来瞟,但见容颜苍白、弱如细柳的镇东将
军端坐如常,妇人般姣好的嘴角抿着笑,果无一丝惧意。
  
  众人如吃了定心丸,暗忖:「慕容柔何等样人!岂能屈死在阿兰山上?今日定能
化险为夷。」法会行前,多少达官贵人想尽办法不与他共席,唯恐盛会上如坐针毡,
未免扫兴,此际却深幸与镇东将军同在一层。有此人坐镇,不啻于阎王宴前讨了碗闭
门羹,还有大半辈子的时间慢慢品尝,不用急着重入六道,转世轮回。
  
  相形之下,在莲台第一决时跋扈嚣狂、不可一世的镇南将军蒲宝早已缩在一处,
被带来的南陵武士团团围住,连身形都瞧不真切,少了他与独孤天威一搭一唱,更是
令人绷紧心神,无半刻弛缓。
  
  镇南将军府的女典卫段瑕英换了副新刀,寸步不离地守在蒲宝身畔。虽隔幢幢人
影,她姣好的身段被黑绸劲装裹出傲人曲线,毕竟难以尽掩,独孤天威瞇着一双溜溜
贼眼,不停往人隙间搜寻那一抹金绣乌润的玲珑浮凸,口中啧啧,毫不把流民一事放
心上。
  
  萧谏纸锐目一扫,容色倏冷,屈指轻叩扶手,面上瞧不出喜怒。
  
  谈剑笏见他又恢复平日那股冷淡宁定的神气,略微宽心,终于能分神观视场中战
斗,瞧得片刻,不禁脱口:「听闻邵家主自创的『归理截气手』乃是一门内家绝学,
不想也有如此刁钻的路数。」他的熔兵手以火劲着称,江湖上咸以为招式非其所长,
殊不知副台丞浸淫此功逾三十载,拳脚造诣非比寻常,故有此叹。
  
  萧谏纸不稍移目,淡然道:「这路『不动心掌』才是青锋照的嫡传正宗,昔年青
锋照掌门『天工昭邈』植雅章倚之成名,号称『天下慢掌第一』。青锋照以铸炼行文
章事,合文武两道于一炉,重的是陶、冶二字。这般着意进取,反失其意,看似凌厉
刁钻,可有撂倒了谁?」
  
  谈剑笏是拳掌的大行家,一点就通:
  
  「是了,这路掌法似应使得慢些,攻敌三分、自留七分,待掌劲渐敌,与对手内
息混于一同,则敌势尽入壳中矣!邵家主这般使法,直将掌法当作了擒拿,一时或可
以奇劲伤人,终究不能长久。」然而他自来东海,只知青锋照是邵家基业、邵咸尊乃
邵家的家主,不惟不动心掌前所未闻,「天工昭邈植雅章」七字也是头一回听说,赧
然道:
  
  「原来非是归理截气手。是我孤陋寡闻了。」
  
  「本来便没有的物事,有甚好『闻』的?」萧谏纸冷哼。「隐去招式套路,只余
发劲手法,就算自创一门武学了,忒也便宜!青锋照四十五代起算,『风、雅、咸、
韶』的字辈排行,如今安在?」
  
  谈剑笏对东海旧事不甚娴熟,忖道:「原来青锋照非是邵家祖业,从前也有掌门
的。以邵家主的人品,断不致剽窃先人遗惠,他一身武艺得自青锋照,路数不免有近
似处,归理截气手脱胎自不动心掌,彼此之间一脉相承,也没甚奇怪。」
  
  须知江湖成名武学,无不是千锤百炼,要增减一招半式亦属不易,何况是无中生
有,自行创制?合师徒数代之心血,将门派武功增益修补、去芜存菁,甚至换个响亮
名头,这是有的;冒称前人的武功为自创,形同欺师灭祖,乃是武林大忌,一旦教人
知晓,黑白两道同声谴责,无有例外。邵咸尊最爱惜羽毛,料想不致做出这等糊涂事
来。
  
  想归想,见老台丞一脸冷蔑,谈剑笏唯恐惹他发怒,这念头只敢放心里,嘴上是
万万不说的;余光一掠,不由惊呼:「不好!」
  
  原来耿、邵二人激斗之际,流民已汇至三座高台的入口,台底百姓如水灌蚁穴,
四散惊呼。流民便无伤人本心,亦不免被此起彼落的惊叫撩动,睁着一双血红赤目,
恍若逐兔饿犬,不由自主地朝逃命的百姓扑去;每每按倒在地,张口便往颈侧咬去,
咬得血肉模糊、浑身抽搐,至声息渐不可再闻,兀自撕嚼不停,状极骇人。
  
  「将军!」谈剑笏眥目欲裂,半身探出尚不自知,倏尔回头:
  
  「请救百姓!」
  
  慕容柔神色如常,摇头道:「顾不上了。少时若入口陷危,我连流民也杀。他们
亦是朝廷百姓,难道副台丞也要阻我?」谈剑笏语塞。
  
  倖存的百姓退到台底,见巡检营健卒白刃出鞘,将楼梯口堵得严实,竟是难越雷
池一步,哭叫:「军爷救命!」罗烨的手下奉令一步也不许退,盯紧了人墙之后的流
民,喝道:「去去去!再往前来,休怪刀不长眼!」无奈人潮涌至,一层压过一层,
前头收势不住,接连扑上刃尖,巡检营的弟兄作势欲砍,仍不能止,反被推搪着退上
几阶。
  
  百姓人踩着人往上冲,看台禁不住推挤,竟微微晃动起来,发出令人牙酸的咿呀
长响。慕容柔凤目微睨,不顾满台惊呼,厉声道:「罗烨!」
  
  年轻的队长手一招,身畔亲兵打起旗号,对面高台顶上一阵飕响,黑压压的箭幕
缓缓拉上半空,突然加速飞落,挟着狰狞的破空声,「笃!」在地上钉成一排,有的
流民身中数箭,钉如刺蝟一般,也有手脚被羽箭洞穿、不住翻滚哀嚎的。
  
  几乎同时,罗烨本队也依令放弦,射倒了对面看台入口的流民百姓,无论是扑人
或逃命的,俱都倒成一片;军令未止,鼓声一落旗号扬起,第二波箭雨又至,倒下更
多,原本还在呻吟辗转的却没了动静。
  
  流民虽疯狂,毕竟还有求生本能,至此不敢再进,左右两路遂舍了高台,往广场
中央聚拢。而残存的士绅们亦无选择,只得跟着退向莲台,一路上狼吃羊的惨剧仍然
持续不休,只不过迫于利箭逼命,双双换了个流窜的方向。
  
  怵目心惊的场面,击溃了台上诸多养尊处优的权贵。有人涕泪横流,兀自瞠目抱
头、惶惶无语;有人哭笑难禁,浑身剧颤不休。沈素云昏了又醒,醒了又晕,到最后
连惊骇似都麻木,泪水却难以自禁,颤着樱唇回顾夫婿,哀淒道:「不能……不能救
救他们么?」
  
  慕容柔木然摇头。
  
  「这就是战争,无所谓救与不救。每人所图,不过求存而已。」
  
  「为……为什么要这样?」沈素云哽咽道:「弄出这些事的人……他们为什么要
这样?好多人……好多人死了呀!呜呜呜……」
  
  「因为愚昧。没有真正目睹牺牲,野心家并不一定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出谋划策
时所想像的鲜血,远不如实见时殷红。」慕容柔俯视场中血腥,神色淡漠,低声道:
  
  「但愿他们现在看见了。今生,只要见过真正的修罗场,便不会想再看一次。」
  
  
  
    ◇    ◇    ◇
  
  
  
  莲台周围,除了激斗中的耿、邵二人之外,仍有几处流民无法冲破的小圈子,宛
若黑流里的小小孤岛。
  
  李寒阳护着朱五与虔无咎,巨剑所指,无人可近一丈之内。他远远望见台底的僵
持,心知必伤人命,若是孤身一人,三两个起落间便能掠至,出手排纷解斗;无奈带
着两小,多有顾忌,行动略一担搁,镇东将军竟下令放箭,转眼间死伤枕藉,不忍卒
睹。
  
  「……竟对百姓出手,慕容柔也被逼到头了!」心念一动,反手将鼎天钧插回背
上。
  
  流民们见他收了兵器,复又围至,李寒阳双手一分,雄浑内劲之所至,不啻挥开
两柄巨剑,扫得流民东倒西歪,一一倒飞出去,背脊着地余势不止,「唰」的一声滑
出丈余,在场中留下一道道四面散开的痕迹,宛若拖犁。
  
  两小从未遇过这等流血吃人的场面,脸色煞白,朱五见李寒阳收了鼎天钧剑,周
围形势似更凶险,却不由自主松了口气,莫名感到心安:「李大侠的剑如此锋锐,随
便一挥,不免多伤人命。还是收了为好。」见台底血染黄沙,插满羽箭的尸体扭曲横
陈,益发感谢李寒阳插手,阻了自己杀入廿五间园。
  
  杀人和杀猪果然不一样。「我若杀了几个……不,哪怕是杀伤一名无辜之人,此
生再难心安。世上怎能有这么多恣意逞凶的歹人!他们夜里,怎能睡得心安理得?」
  
  李寒阳并未察觉少年的心思,甩开数名流民,见不远处有百姓逃窜呼救,便欲搭
救,回见朱五发怔,蹙眉道:「战阵凶险,不可分心!跟紧我!」袍襴一振,从鞘袎
中解下一柄连鞘匕首扔给他。「此匕锋利,出鞘后须以匕尖向前,莫近自身。」见他
面露犹豫,心念一动:
  
  「这孩子总是念着旁人,实是难得。」容色稍霁,温颜道:「若不欲伤人性命,
少用击刺,以白刃吓人便了。」
  
  朱五屠户出身,算是用刀的老手了,明白操刀难免伤人的道理,沉吟之间,匕首
已被无咎劈手夺过。无咎比朱五矮了大半个头不止,这一抢却快如闪电,朱五掌间倏
凉,待惊觉时,沉甸甸的匕首已连着革带一并失落。
  
  无咎抢得匕首,「铿!」的一声擎将出来,口咬系带左手缠转,三两下便将鞘缚
在腰间,打了死结,余光瞥见流民迫近,转身作势一刺,眥目叱道:「杀!」虽然手
短身矮,却是凛凛生威,衬与寒光照人的匕首,附近诸人不由退开,莫敢迳撄补剑斋
嫡传「六极剑法」之锋。
  
  「……跟上!」虔无咎毕竟是剑客之后,自晓事以来耳濡目染,明白套路与实战
间有巨大的鸿沟,并不真的以为自己有击退流民的能耐,见众人露出畏惧之色,忙伸
出小手拽着朱五,紧跟在李寒阳身后。
  
  李寒阳驱散流民,将呼救的百姓聚拢起来。在接近左侧高台的角落里,也有一群
披头散发、衣衫破碎的东海乡绅聚成一团,为首的却是一名圆脸轻衫的俏丽少女。她
张开双臂,如母鸡带着幼雏躲避天上的猎鹰一般,将年纪长她数倍的仕绅、命妇等遮
护在身后,圆润的小脸上难掩惊惶,兀自不肯舍下众人独自逃生,苦苦对着迫近的流
民叫喊:
  
  「各……各位乡亲!你们别这样!我……我知道你们也是不愿意的,别……别再
过来啦!呜呜……已经……已经死了这么多人,你们快逃命……不要……呜呜……」
说到后来不禁哽咽,泪水滚落玉颊,仍是一步也不肯退。
  
  李寒阳与那少女之间,尚隔着大批如无头苍蝇般狂奔乱吼、状若癫狂的流民,以
及两双拼斗正炽的对战组合,既不能杀出一条血路,只得尽力排开阻碍,护着两小与
百姓前往会合,恐少女被暴民所害,提声道:
  
  「姑娘!这些流民眼目赤红,心神已失,是遭迷魂药物控制的征兆。姑娘先图自
保,莫要寄望他们能被言语所动,李某稍后便至!」
  
  少女娇躯一颤,认出是鼎天剑主的声音。「不!他们能懂……他们认得我!李大
侠,你快与将军说,别再放箭啦!死了……呜……死了好多人……」彷彿为了取信于
他,连忙一抹眼泪,迳对身前的流民道:
  
  「你还记得我,是不是?我们在籸盆岭见过的。我记得你拿来装米粮的那口花袋
子……是了,你姓张,对不?」那人原本脏污狰狞的脸上忽露出迷惘之色,被少女一
轮急切,逼得抱头缩退、荷荷吐息,似乎头颅疼痛难当,忍不住蹲了下来。后排的暴
民视若无睹,双手乱抓,嘶吼着踩过那人的身子,继续向仓皇的少女逼近。
  
  
  
    ◇    ◇    ◇
  
  
  
  那少女正是邵咸尊的独生爱女邵芊芊。
  
  变乱之初,大批暴民涌入山门,邵咸尊被耿照困战莲台,邵兰生却对上了戴着傩
神鬼面的斗蓬怪客,两边都匀不出手来照拂这位青锋照的掌上明珠。芊芊担心父亲三
叔,在场边多待了片刻,回神时高台入口已然被封,竟是后退无路。
  
  她武艺稀松平常,看到鬼神般的暴民蜂拥而至、见人就咬,吓得腿软如泥,本欲
扶壁坐倒,闭目束手,然而她天生即有不忍人之心,耳中听得百姓奔逃哭喊,忽生出
百倍勇气,勉力起身,正想做点什么,谁知照面一名魁梧粗壮的暴民扑了过来,芊芊
膝弯一软,复又坐倒,恰恰闪过擒抱。
  
  那流民撞上砖墙,饶是体格壮实,一时也起不了身。芊芊手足并用,翘着腴润浑
圆的绵股爬离险地,百忙中回头一瞥,忽然怔住。
  
  「孙……孙大叔?我、我是芊芊呀。」
  
  那大汉孙某是最早来到安乐邨的难民之一,于邨中住了大半年,协助后进之人安
顿生活、帮忙搭棚建屋什么的,在流民间甚是活跃,与青锋照诸弟子亦极相得。后来
说要往东接些途中结识的难友回来,从此一去不返。
  
  安乐邨中不乏这样的例子,有的本在东海有亲,有的则是找到了不会受到排挤的
地方落脚,从此安身立命,待过些时日洗去了风霜,又成为普通的小老百姓。安乐邨
就像是他们在旅途中休养伤疲、重新出发的小驿店,有了新的生活甚至身份,谁都不
愿回头去揭旧伤疤。芊芊与师兄们习惯了人来人去,感伤不免有之,却不觉得有什么
不对。
  
  她料不到昔日爽朗热心的孙大叔也杂在暴民中,还成了攻入莲觉寺的先锋,震惊
之余,竟忘记害怕,掉头爬回些个,遥对中年汉子叫道:「孙大叔!你不记得我啦?
我……我是芊芊呀。」孙某双手抱头,面色茫然,半晌才蹙眉喃喃:
  
  「大……大小姐?」
  
  「是我!」芊芊大喜,正要上前,蓦地头顶一片乌狞咻落,伴随着浆腻的入肉与
惨叫声,「笃笃笃」插了一地。抬见身前身后凭空矗着一簇簇洁白新羽,尾端兀自颤
摇,宛若芦岸迎风。
  
  「……孙大叔!」
  
  芊芊忍不住哀声嚎泣,汉子身中数箭,双目暴瞠,断气前的痛愕还留在扭曲的面
上,浑不见先前的暴虐凶残。少女悲痛之余心弦触动,似乎捕捉到一丝蹊跷,隐约察
觉孙某前后的行止判若两人,绝非偶然,却没有再行深入的心思,蓦听远处邵兰生叫
道:
  
  「芊芊过来!当心……当心羽箭!」
  
  少女强忍酸楚,撩裙起身,推着几名手足无措的百姓往莲台奔去。
  
  「快些……快跑!」语声未落,第二波箭雨又至,原先落脚处附近的残尸一阵乱
弹,被扎得鲜血酾空,犹如刺破一只只灌饱了的酒囊,肢体扭曲更甚,几已辨不出原
形,下漫出大片污红,令人怵目惊心。
  
  邵兰生缓过一口气来,余光瞥见尸骸箭羽,堆满一地,哪有侄女的踪影?急得大
叫:「芊芊!」却听另一头李寒阳急道:
  
  「留神!」
  
  
  
    ◇    ◇    ◇
  
  
  
  邵兰生与那黑衣怪客相持不下,一个急于走人、一个咬紧不放,檗木剑尖幻出碧
萤点点,绕着黑衣人周身飞转,嗤嗤声不绝于耳,激烈的程度不亚于莲台畔的邵咸尊
与耿照。
  
  黑衣人身形矮胖,动作却矫如猿猴,点足飞退间,肉呼呼的双掌上下翻飞,所到
处青芒磕散、剑尖颤摇,激越的金铁铿鸣声宛若击磬;交手虽逾盏茶,在凌厉的剑光
下犹保不失,但一时也难全退。
  
  邵兰生以书画入剑,修养的工夫较寻常剑客高出许多,然兄长那厢险象环生,宝
贝侄女复陷于流民阵中,两头关心皆不及,打一开始便犯了这个「急」字,欲以快剑
拾夺对手。
  
  黑衣怪客觑准形势,虽是力图脱身,手上却越打越快,待邵兰生察觉时,两人已
到了双双竞快、不容一发的境地,再想改变出手的节奏,在这稍纵即逝的转折之间,
黑衣人便能够乘隙脱出。
  
  兄长交代,不容有失。邵兰生不得不加快速度,却非为争先,而是避免给对手可
乘之机,不知不觉受制于人,身不由己。
  
  (这廝……好深的心计!)
  
  青锋照数百年的基业隳于妖刀圣战,至邵咸尊接手时,说「人才凋零」都还客气
了,人都没剩下几个,引入自家兄弟虽不免招惹非议,实是迫于无奈。
  
  邵家老二邵香蒲精于筹算,对百废待兴的青锋照来说是不可多得的人才,老三邵
兰生其时年纪尚轻,两位兄长忙于门务,无暇带在身边调教,遂动用关系,将他送往
武林中最神秘的隐世剑派「芥庐草堂」习艺。
  
  青锋照与芥庐草堂有着千丝万缕的牵系,每隔数代,总会有一两人得有机缘,进
入草堂深造,艺成者无不是出类拔萃、叱吒风云的人物。邵咸尊无缘一窥草堂秘剑,
引为毕生至憾,遂倾力栽培老三,而邵兰生也不负兄长殷望,通过重重考验,跻身芥
庐草堂门墙,成为当世有数的剑坛名人。
  
  他这手「云台画剑」不惟招式精奇,内力的运使更有独到之妙,当日在流影城与
天门的二把手「剑府登临」鹿别驾过招,以半幅卷轴力斗鹿别驾手上的檗木剑,同时
施展「真气透脉」的法门为沐云色疗伤,分心二用,各竟全功,内家修为明显盖过了
玄门正宗出身的鹿别驾,尽显草堂传人的出众技艺。
  
  黑衣人的算计未能令邵三爷束手,他剑尖晃开,分刺三处不同方位,竟辨不出何
者是实,何者为虚。
  
  黑衣人一凛:「好快的剑!」料定三着之中必有一虚,说不定全是疑兵,拼着身
有钢丝连环甲,不敢冒险让手脚受创,双掌一分,兜住掠向腿臂的两点剑芒,同时聚
气于胸,以胸膛硬接第三剑——
  
  剑劲入掌,竟如徒手接铁球般沉重,随即铿铿两声,剑尖才刺中掌心,两剑难分
先后,居然都不是虚招。「……不好!」黑衣人发现不对时已然不及,锁骨下方沉劲
撞落,青芒复至,两劲一重一锐,正好交叠在「中府穴」上,饶是护身的连环甲极密
极韧,这一下也戳得他气血翻涌,眼前骤黑,几乎踉跄坐倒。
  
  自来「快剑不重」,黑衣人万万料不到邵兰生三剑齐至,无一着是眩惑敌目的虚
招,可说是老实巴交过了头,反骗过心机周折的强盗贼爷爷。邵兰生的剑尖刺入黑衣
人之胸,再难寸进,知道斗篷下穿有软甲护心镜一类的物事,不敢浪费时间调息,剑
柄一送,正要顺势封住穴道,岂料那人亦不调复,右手一扬,邵兰生左臂被三道锐风
削过,裂衣迸血,如中兽爪!
  
  邵兰生吃痛,旋知不过皮肉伤而已,未损筋骨,不敢松口调息,闭着一口气反手
撩去!
  
  黑衣怪客若不闪避,势必以肩臂铆接处接剑,此间强度不比甲环,稍有不慎,左
臂便要报废;但他同样是一息将尽未能调复,难施轻功纵远,想要避开这一剑,除了
欺向邵兰生,别无他法,如此一来距离缩短,更加不易摆脱。
  
  两人各受了内外创,却都憋着一口余息,不肯让出先手。
  
  眼看邵兰生要摆脱劣势,黑衣怪客忽然伸手,握住剑刃。邵兰生一抖腕,本拟留
下他半只手掌,却只绞出一蓬刺亮火星,黑衣人的手套被绞得支离破碎,露出一片细
密的连缀钢环。邵兰生这才看清他掌中镶了块甲片,甲上铸有三枚长约两寸、弯如鹰
钩的狞恶钢爪,每枚爪钩的位置恰于四指的指隙间,无论握拳挥掌皆可伤人。
  
  (这是……掌心手甲钩!)
  
  这种奇门兵刃据说起于梁上飞贼,来路不甚光彩,武林道上少有人使用。
  
  然江湖传闻未可尽信,正所谓「一寸短一寸险」,手甲钩要使得出神入化,须精
通拳脚擒拿,连轻功、内力也要有相当造诣,抢短避长,煞费苦心。险逾暗器,却无
暗器之利;与刀剑大枪争胜,若非一力压倒,便是一败涂地,往往穷一代之心血,也
未必能出一名高手。最后一个以「掌心手甲钩」闻名的门派,绝迹江湖达数十年,约
莫与此脱不了干系。
  
  这黑衣怪客不只身上,连手套底下都戴着以钢丝圈缀成的连环甲,无怪乎能空手
应付兵刃。手甲钩住长剑,黑衣人五指攒紧,邵兰生运劲一夺,居然未能成功,这下
形势逆转,黑衣人得以缓过一口气,抓着檗木剑将邵兰生拖近,右掌「唰!」举起挥
落,挟着掌间狞恶乌光,邵兰生若不撤剑后跃,难逃开膛之厄!
  
  便在这时,两侧高台羽箭交错,分据台顶的巡检营弟兄领令开弓,清掉逼近对面
入口的大批流民,哀号、惊呼此起彼落。芊芊与孙某便于左近,她的悲泣邵兰生自是
听得一清二楚,三爷神色不动,果然抢在爪风及体前松开剑柄,点足飞退。
  
  而黑衣人等的就是这一刻。
  
  他膝弯一屈一弹,连上半身的姿势都不及变换,整个人平平滑开,眼看要没于蜂
拥退来的流民阵中,消失得无踪无影。孰料邵兰生作势而已,身子一顿一猱,猿臂暴
长,忽又攫住剑柄,运起十成功力一转;蓦听一片铮铮錝錝的清脆声响,黑衣怪客闷
哼倒退,左掌的细甲已被绞得碎散迸飞,只余满地裂环,裸露的一只肥厚肉掌殷红如
血,似受了极重的外伤,竟无寸许完肤。
  
  邵兰生总算能稍稍分心,转头叫道:「芊芊过来!留神羽箭……」话还没说完,
远处一人出声示警:「留神!」邵兰生心念微动,回身已然不及——
  
  黑衣人举起那只涂朱般的「血手」,五指箕张,隔空一抓,邵兰生蓦觉一股腥风
透体,胸口激痛,厚厚的交襟处裂开五条爪痕,鲜血直射向天!
  
  他惨叫着身子弹开,黑衣怪客还待补上一爪,身后罡风已至,扫得他几乎立身不
稳,遑论交击。黑衣人回身推掌,顺势倒飞出去;来人倏然顿止,大剑回旋一扫,厚
如砖头的剑尖距黑衣人尚有半尺,劲风已扯得他飘转几圈,踉跄落地。剑出无倖,这
等惊天之威现场只得一人,正是随后赶至的「鼎天剑主」李寒阳。
  
  黑衣人弓背微搐,面具下淌出一抹湿亮,浸透襟领,双手不停,抓了身边的流民
便往李寒阳扔去。他指爪如铁,随手一抓便是入肉穿骨,滑腻的肌血抓得「唧唧」有
声,当者无不惨嚎;奇的是一经掷出,纵使在半空中叫得惨烈,落地时无不僵直,露
出衣外的头脸手脚殷红如血,再无声息。
  
  李寒阳对他的兵刃本只存疑,见这手「破魂血剑」的歹毒武功,再无疑义,厉声
道:「蠍虎蔽世,血甲传人!你是祭血魔君的什么人?」那人冷笑不语。李寒阳对其
来历已有七八分把握,小心闪避被指爪污染过的新尸,叫道:「鼎天钧剑专破阴力,
阁下功体受损,造不出堪用的血尸,这便不用再伤人命了罢?」
  
  血甲门恶名昭彰,即使在七玄之内,也难有堪与比肩者,故百余年前即被正道合
力消灭。侥倖逃脱的血甲门余孽,易容改名潜伏于各门各派,甚至从这些门派里吸收
新血,延续传承,每隔十数年便有人以「血甲传人」之名策划阴谋,兴风作浪。此一
邪脉化明为暗,寄生黑白两道各个山头,其名虽逐渐为世人所淡忘,却始终未被连根
拔起,不意今日竟出现在阿兰山上。
  
  黑衣人左掌殷红如血,指甲却透着乌紫,正是运使「破魂血剑」的特征,他被李
寒阳叫破来历,哼声冷笑:「我杀邵三爷时,还未会过鼎天钧剑。」喉音既嘶哑又尖
亢,闻之牙酸。
  
  李寒阳会过意来,更不轻放此人走脱,大剑一挥:「留下解药!」黑衣人反手插
落,五指洞穿一名流民胸膛,插得那人浑身抽搐,软绵绵地垂挂于指爪上。黑衣人拖
过尸体一掷,哼笑道:
  
  「药在此间,未必有解!」语声未落,半空中新尸突然暴碎,血浆、碎肉、残骨
等诸多红白物如雨落下,状极骇人!
  
  李寒阳听前辈说过,破魂血剑虽有个「剑」字,却是一门歹毒阴功,将腐尸毒练
进十指指甲,用以攻敌、藉尸传染,极是难防,赶紧提运功力,巨剑朝天旋搅,神力
到处,将飘落的尸块通通扫至一旁,黑衣人却已混入流民之中,再不见那张诡异的山
鬼女面。
  
  「叔叔……叔叔!」
  
  芊芊奋力将邵兰生扶坐起来,李寒阳一掠而至,见邵兰生唇面皆白,却无乌紫泛
青,不像中了尸毒,想起二人激烈缠斗,互争一息之先,黑衣人应无余力提运腐尸毒
功,略略放下心来。
  
  只是血甲门的武功带有奇特的阴力,若未及时袪除,不仅损伤功体,阴力也将逐
渐侵蚀身子,使伤者早衰而亡。李寒阳顾不得场上混乱,赶紧盘膝运功,为邵兰生逼
出体内阴劲。忽听远方杀伐声大作,凤台之下金戈影动,原来金吾卫士见流民逼近,
竟主动杀出。
  
  这帮金吾卫皆是平望的世家子弟,一辈子没上过战场杀过人,见场面流血失控,
泰半吓得两腿发软,却有一小部分好事之徒跃跃欲试,兴奋不已。
  
  没等任逐流下令,数十名披甲卫士白刃出鞘,自行杀进了人堆里,初时如切菜砍
瓜,当者披靡;本还有些犹豫观望的,这时也纷纷拔剑挺枪加入战团,唯恐落于人后
为同侪笑,投入战团的人数一下膨胀到百余之谱,既无指挥也未结队,如脱韁野马,
四散嘻笑冲杀。
  
  然而,流民的人数何止十倍于此?孤军深入,徒然消耗体力而已。要不多时,这
批逞凶斗狠的京师少年渐觉左右周遭皆是敌人,前仆后继,杀之不尽,豪笑声慢慢转
成斥喝、惊叫、呼救,乃至哀嚎,暴民却仍不断涌来,金甲终于一一为黑潮所吞没;
不仅攻势受挫,占据上风的流民更回涌过来,若非后队及时堵住,连金碧辉煌的凤台
入口亦要失守。
  
  至此凤台前陷入拉锯,双方有来有往,一名由北衙羽林军转任南衙的宿卫官褚重
元乃当中仅有的干将,总算他半生戎马,不同于这些养尊处优的世家子弟,命后队补
上缺口之后,便拔出佩剑于阶上督战。
  
  金吾卫之遴选,除了须是平望出身、三代清白的世家子外,「弓马娴熟」亦是标
准之一,然而此番东来既非作战,多备仪仗少携戎器,雕弓不用之时还须卸弦保养,
今日连带都没带上凤台来,才会陷入白刃迎敌的窘境。
  
  褚重元心知拼杀无用,力图固守,无奈双方人数悬殊,平日金吾卫训练松散,手
下没有听令作战的习惯,在这要命的当口有未战先怯、也有惊吓过度贸然冲出的;两
边阵尖一冲撞,刚补上的后队又被撞成了几个小圈圈,各自混战。鬓边斑白的宿卫官
急怒交迸,心中暗叹:
  
  「都说南衙好养老,不意今日命丧于此。自作孽!」
  
  眼见两翼失守在即,他不得不投入战斗,挥剑砍倒了两名悍猛暴民,转头大叫:
「不许离阶,固守阵线!哪个敢——」腹侧一痛,余字吐之不出,反倒是身子微颤,
温血搐出喉头。勉力俯首,见一杆雕錾华美的鎏金大枪搠入胴甲,正是金吾卫之物,
枪杆却握在一名暴民手中。
  
  断气之前,褚重元终于明白过来:那些被暴民拖将出去、消失在黑流间的金吾卫
弟兄并非什么也没留下。他们身上携的长短兵刃,都成了暴民的武装,数量虽不多,
但他们面对的敌人将不再是赤手空拳,而是装备了购自东海赤炼堂的精良武器。
  
  「……老褚!」
  
  任逐流凭栏见部下惨死,面色铁青,不意牵动内创,几乎呕出血来。他虽历任军
职,实则出自兄长安排,军中上司哪敢拿他当下属看待?凡事得过且过,这兵当得荤
腥不忌,没点正经。行军打仗,怕褚重元还比他强得多。
  
  情况演变如斯,任逐流再难安坐,思索片刻,对任宜紫及金银二姝道:「保护娘
娘,一步不许离开。」不理阿妍呼唤,披衣提剑,沉着脸「登登登」快步下楼,途中
见一人上前道:「金吾郎……」也没管是谁,随手挥开:「别挡路,老子没空!」可
怜迟凤钧堂堂东海经略使,如破布袋般被扫至一旁,撞了个七荤八素,连句话都没说
上。
  
  任逐流来到大堂,那些攒着长枪挤作一处、不敢进也不敢出的卫士如见救星,眼
泪都快溃堤,不料金吾郎面色一沉,一脚一个,将靠得近的七八人都踢了个跟斗,啷
锵一声,抖开飞凤剑上的金环,披衣跨出高槛,恐污剑身不愿出鞘,见是流民便即一
戳,当者无不倒地;若遇金吾卫士挡道,反手便往臀上抽落,抽得一个个捂着屁股跳
回堂里,涕泗横流。
  
  「平日挺能吹,事到临头,通通都是废物!镇日吃喝嫖赌不干正经事,到了紧要
关头,没点儿屁用!连死老百姓都打不赢!执金吾,我呸!都去烧金纸罢!」越说越
光火,气一股脑儿全出在敌人身上,飞凤剑照面便击头脸,那精细的鞘身浮雕抽在面
上,仆地时哼都没多哼一下,闷钝的敲击声分外怕人。
  
  「老子也成天吃喝嫖赌,怎没你们这帮孙子窝囊?都丢人丢到了东海——」忽见
两侧乌翳蔽天,挟着惊人的尖啸,彷彿要撕裂长空,连忙一手一个,揪着两名弟兄向
后飞退;来不及拉一把的,便反足踹进堂里。回身掠过高槛的同时,狼牙箭已「笃笃
笃」地插满了阶台,将倒地的流民与牺牲的金吾卫士都射成了刺蝟。
  
  「慕容柔!」任逐流毕竟内伤未愈,先行调匀气息,这才纵声厉笑:
  
  「你杀人有瘾么?他娘的一个都不放过!」
  
  广场之上廝杀、追逐、嘶吼声不断,慕容柔身无武功,语声不能及远,却听他身
畔一名面带刀疤的军装少年扬声应道:「我家将军说,请金吾郎守紧凤台,切莫出外
缠斗。如此我等方能以弓箭阻却暴民,令其不敢越雷池一步!」
  
  任逐流心中一动,登时瞭然,嘴上却不肯示弱,指着堂外一名扑来的流民冷笑:
  
  「越雷池的就没少过!生意忒好,怕到元宵都不肯歇门。这会儿是你来呢,还是
我来?」
  
  少年拉弓放弦,动作迅雷不及掩耳,未曾停顿。羽箭射穿流民足胫,那人抱着腿
满地打滚,惨叫声不绝于耳,原本掩回的暴民呆怔片刻,攻势虽未止歇,气焰已无先
前之高涨。
  
  「若非凑巧,刀疤小子的眼力怕不是鹰隼一般?怎地慕容柔身边,能人异士一个
接着一个的,直如一泡长屎,拉个没完?」眼见凤台两侧还是有不怕死的暴民攀爬上
来,心知慕容柔已尽了最大的努力提供援助,这会儿要是再守不住,「金吾卫」这块
招牌算是扔粪坑里了,任逐流收起轻慢之心,提起剑鞘,照定手下便是一阵乱打,怒
道:
  
  「给我仔细了!敢放进一个死老百姓,老子扔你们出去当箭靶!」
  
  
  
    ◇    ◇    ◇
  
  
  
  ——好惊人的眼力。
  
  从慕容柔座畔到凤台大堂的高槛之前,何止百步!能在这样的距离内,挽弓射中
奔跑之人的小腿,实已当得「百步穿杨」的神射美名;但要使箭镞准确贯穿小腿胫骨
与腓骨间的缝隙,则与膂力、弓法无关,需要的是媲美鹰隼的绝强目力。
  
  武学中,锻炼眼力的功夫成千上百,然而将双眼练到这般境地,不惟视蝨蚁如车
轮、更能视奔马如磐石者,普天之下只此一家,别无其他。
  
  那孩子,该是翼爪无敌门的嫡传吧?白鹰、黑鹰俱已不在,蚕娘从未想过会在这
样的地方、这样的当口,复见「千里秋毫爪」的无双鹰目,忽生出沧海桑田之感。但
感慨亦不过瞬息间,她旋将注意力放回场中,继续寻找号刀令的破解之法——
  
  因为音律抵销的路子早已走不通。
  
  此法虽是治本,却须有足够的时间,交由横疏影这样的大家破解号刀令的发声原
理,则两把号刀令吹奏相反的谱律、彼此相抵是有可能的。此时此刻,在不明乐理、
不知究竟的情况下,靠动物的反应来研判相应的无声之律,连最起码的「及时」二字
也做不到,从何抵销?
  
  「这法子没有用,是不是?」横疏影突然放下蜂腹般的奇诡异器,转过一双泫然
欲泣的淒婉哀眸。悲伤使得她的美丽更加令人心碎。
  
  「现在没用。」欺瞒聪明人毫无意义。况且蚕娘还需要她的协助。
  
  「古木鸢让你破译号刀令的减字谱,代表他对号刀令的乐理也不甚了了。」这个
疑问在蚕娘心里推敲了千百次。「既然如此,『姑射』是如何控制刀尸、如何令耿家
小子突然发狂的?」
  
  以横疏影在「姑射」之中的地位,并不足以获知如此高深的机密,她只能自己最
擅长的乐理来进行推断。「极可能是『姑射』手里握有一套吹奏之法,却不知谱曲的
原理,只知按指法吹奏,便能达到某种效果……」惊呼一声,掩口道:
  
  「那是……『空林夜鬼』的面具!」
  
  耿照发狂后,她为唤醒爱郎神智,始终于向日金乌帐中,专心吹奏号刀令,并未
留意邵兰生与黑衣人的缠斗,此刻方才见到黑衣怪客的面具。她的空林夜鬼面具还好
端端地收藏在栖凤馆的房内,并未遗失,此人所戴不过是仿得维妙维肖的赝品。
  
  横疏影看得几眼,忽露出迷惘的神色,半晌才喃喃摇头。「怪。真是奇怪。」
  
  「怎么了?」
  
  「那副面具……」她蹙眉道:「不像是假的,甚至不该是我那副的赝品。倒像是
出自一人之手的姐妹作,彼此间似有微妙的差异,并不是谁模仿了谁。」
  
  蚕娘对艺术的造诣不若横疏影,却看出两者「神」之不同,沉吟道:「他这副较
古朴粗犷,下手之人意兴遄飞,极是精神;蚕娘看不出技艺高不高明啦,但始作俑者
却是精通武学的高手无疑。你那副精巧多了,底气却有些不足,两张面具若分主副雌
雄,你的怕还略居下风。」
  
  横疏影暗想:「她自承不通木石,眼光却是准极。」将救回耿照的希望寄托在她
身上。蚕娘读出她的心思,一声叹息,摇头道:「也罢!既说不准是哪个,只好通通
杀啦,一了百了。」对横疏影嫣然一笑,调皮地眨眨眼:
  
  「要救你的耿郎,得舍些东西。丫头,你有手绢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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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知后事,下折分解)








发表于 2012-3-27 23:51:35

妖刀记(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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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百十七折 千里秋毫,洿池罟现】



  
  
  自耿照与邵咸尊动手以来,媚儿便神思不属,却非担心小和尚打不赢,一颗心周
周折折,惦记的仍是手绢。场边观战的那个小丫头……就是皮肤白白嫩嫩、模样水灵
水灵,奶大屁股圆的那个,小小年纪,一双水汪汪的桃花眼老瞅着小和尚,一看就不
是善类!
  
  媚儿瞥见她手里攒了条绢儿,怕要绞出汁来,立刻留上了心。
  
  这年头,随身带绢的都没什么好心思!尤其小和尚身边出没的特别危险。敢情这
帮贱人彼此间是有联系的,手绢就是信物,犹如集恶道在外的切口,以兹识别,谁带
了谁是烂桃花!
  
  这丫头的屁股又肥又圆,被裙裳一裹,腿根的软腻与股瓣的浑圆,自深陷肉中的
褶缝处一览无遗,几能想见那两办腴肉是如何的轻、软、细、绵,又不失少女的结实
与弹性。
  
  小和尚最爱这调调了。
  
  每回从后边来,他……总是刨刮得特别深、特别狠,那弯翘的丑东西烫得像烙铁
似的,明明已硬如铁铸一般,却总能随着他粗暴的进出变得更硬更烫,弄得她情不自
禁地哭叫起来——
  
  媚儿轻哼一声,本该是挺着恼的,飘出鼻端的气音却娇腻得令她心尖一吊,腿心
里险些汩出稀浆来;回过神时,温热的液感瞬间充满了花径,分明不是尿水,却有着
尿意般的痠麻迫人,夹着丝丝爽利,彷彿将涌出紧黏的蜜缝。
  
  众目睽睽下,总不好伸手去捂,她红着脸悄悄挪动大腿,岂料两团新炊包子似的
滑腻腿根一廝磨,嫩蛤如遭湿棉蘸濡,若即若离的熨贴感益发爽人。媚儿「呜」的一
声揪紧扶手,总算捱过身下一阵酥颤。
  
  「殿下!」随侍一旁的老臣工察觉有异,赶紧掩口凑近。「莫不是身子不适?」
  
  「没……没事!」媚儿咬牙切齿,连反手甩他一耳光都不敢,唯恐腿股一用力,
下边怕要狠狠喷出一注。她自得阳丹之益,周身脱胎换骨,不惟内力精纯,连肌力也
大有长进,自渎时每至高潮,总是喷出大把大把的淫蜜,既喷得多又劲急,足能溅湿
半床锦被。若眼下春江一泄,凶猛的液柱迸出蜜缝,悉数撞上早已泥泞不堪的骑马汗
巾,光「唧——」的水压都能惊动四座,不免要糟。
  
  (都是……都是那个丫头不好!)
  
  生得这般屁股,肯定心怀鬼胎!媚儿再无疑义,当下便把邵咸尊的女儿也打成了
手绢党,新仇旧恨一并涌上。只可惜手边没有弓箭,要不一家伙射死了她,省得成天
瞎搅和!
  
  谁知弓箭说来就来。
  
  「飕!」一声,媚儿相机感应,便要起身,忽觉不对:「……不是射我!」下半
身肌肉一搐,膣里的嫩肌随之夹紧,温润的液感似欲涌出。她「嘤」的一声,蛇腰微
拧,翘臀并腿,生生忍住泄意,白羽旋即贯穿座旁臣子的右臂。老臣工惨呼未息,被
劲急的箭势一拖,连人带椅后仰,倒地时已不省人事。
  
  孤竹国金甲卫蜂拥而上,以身子将公主层层遮护。媚儿满脑子绮念烟消雾散,又
惊又恼,正没个出气的地方,两手一分排众而出,怒叫道:「慕容柔!你这是什么意
思?」将军身畔的疤面弓手扬声应答:
  
  「奉我家将军号令,请在场诸位将双手平放膝上,莫掩口鼻。何人不从,便是煽
动流民暴乱的主谋!」旗号一扬,台顶箭镞铄亮,齐齐下压,竟各自照准了对面高台
里的权贵显达。
  
  众人方知他非是说笑,台底被射成刺蝟的流民之尸横陈,黄沙上血渍犹润,谁敢
挑战镇东将军的军威?无不乖乖依言。
  
  那中箭的孤竹国臣子名唤嘉三臣,官拜詹事府司直,专为东宫皇储服务,辅佐过
王室三代。嘉三臣非是南陵土人,却是道道地地的央土王化之民,先祖自白玉京举家
南迁经商,因通晓两地方言,又握有资源人脉,由通译、贡使,而致跻身朝堂,再与
当地的土豪联姻,落地生根,传至嘉三臣时已是第五代,代代都在孤竹国做官。
  
  像他这样的「北官相公」,在南陵各国有一定的数量,手里握着银钱,立身庙堂
之上,多半政通人和,彼此便无骨肉之亲,叙起祖上渊源,难免故土依依,关起门来
有商有量,实为捭阖纵横不可或缺的角色。
  
  嘉三臣虽是央土血裔,平生未履白马王朝地界,南陵土话说得比央土官话好,要
不是他屡屡上书请求同行,媚儿才不想带这个啰哩啰唆的老头来。嘉三臣要能煽动流
民,那还真是奇了!
  
  媚儿性子是急,可并不蠢,转念知是嘉三臣附耳时以袖掩口,居然便吃上一箭,
益发恼火,狠笑道:「好啊,你说他是主谋便是主谋?栽赃嫁祸,连藉口都不用了,
忒也容易!我偏要遮掩嘴巴,带种便来射我!」左右惊呼:「殿下不可!」金甲卫挺
身遮挡,若非碍于公主尊贵、不得无礼,恨不得将她扑倒在地。
  
  媚儿烦不胜烦,双手连拨,怒斥道:「闪开……通通闪开!」
  
  对面慕容柔神色淡漠,似乎连开口的兴致也无,身畔疤面弓手拈箭开弓,大声回
应:「双手置膝,不许乱动!如有违者,利箭伺候!」声音高亮,传遍广场的每个角
落,与苍白稚气的面孔绝不相称,却无暴怒之感,其中透着的冷静增加了说服力,表
示将军此举不涉私人情感,自也没什么情面可讲。何人犯讳,便是巡检营的箭靶。
  
  可惜伏象公主勇冠三军,在南陵就没怕过谁。媚儿双掌运化,媲美男儿的刚力中
暗藏着一缕挪移腾转的柔劲,触体而发,宛若棉里藏针,可怜那些勇猛忠诚、忝不畏
死的金甲卫士被摔得东倒西歪,倒地时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眼看对面看台上转趋混乱,未免有心人混水摸鱼,罗烨只剩下一个顾虑。
  
  「不用多想。」慕容柔也没转头,彷彿发顶生了双眼睛,笑意寥落。「既然做出
判断,便须贯彻到底,该怎么便怎么。」身畔沈素云樱唇微歙,似乎还想说什么,却
被符赤锦握住了手,轻轻拉入胸怀中。
  
  「属下明白。」
  
  罗烨再无迟疑,张弓如满月,箭尖对准了冲出金甲人墙的红发女郎。
  
  「且慢!」央土僧团中一人长身而起,双手微举,僧衣大袖滑落肘间,露出一双
修长秀气、线条姣好的臂儿来。此举无疑响应了镇东将军,以示无「煽动流民」的嫌
疑。
  
  媚儿不由发怔。要说在场有哪个铁了心同慕容柔对着干的,约莫只有这廝了。他
不帮腔便罢,来添什么乱?
  
  伏象公主一罢手,台上的骚乱登时止息。慕容柔微举右掌,罗烨会过意来,放下
弓箭,却听将军低声道:「他若做出什么可疑之举,照射不误。明白么?」罗烨没有
回答,但慕容柔知道命令已然准确传递,轻咳两下,逆着场中的嘶嚎呼喊,尽力提高
语声:
  
  「佛子……有何见教?」
  
  
  
    ◇    ◇    ◇
  
  
  
  鬼先生非常痛恨挫败。自晓事以来,他就明白自己的才具高人一等,见景则悟、
过目不忘,百丈律院的师叔师兄一个比一个庸碌无能,在他眼里宛若蝼蚁;忍着讪笑
不形于外,无疑是比诵经更难捱的苦差。
  
  上智而下愚。
  
  ——这世上,只有狐才有资格站上巅峰,成为主宰!
  
  「非我族类,唯有贱雠。」传授他天狐刀的那人曾如是说,带着一抹阴狠淒艳的
微抿,口吻与笑意同样淡细,难辨所以。就是这样的捉摸不透,令人泥足深陷,不可
自拔,明知将坠入万丈深渊、粉身碎骨,亦难停步。
  
  狐不仅聪明美丽,而且还极其危险。
  
  如此优雅出众的族群,与丑恶的「失败」绝不匹配——场面话可以说得很漂亮,
但鬼先生深知成功之道无它,「操之在我」四字而已。谁能掌握最多的情报与资源,
如拉线傀儡般精准控制发展,便能最大幅度地确保成功。
  
  而这些,都是必须付出代价的。所以他从不抱怨,尽心筹划、耐心等候,奔波劳
碌,细密地埋设、控制每条导向「成功」的线,最终才能以优雅的姿态迎接收成的一
刻。
  
  只有聪明人才知道,成功决计非是偶然。
  
  当鬼先生看见流血流汗的辛苦成果毁于一旦,几乎想杀几个人泄愤。他煽动流民
围山,有人便把这些饥寒交迫的老百姓化为「暴民」;他安排了层层手段逼迫慕容柔
就范,横里便杀出个耿典卫来……
  
  这是窝里反。被拿来对付「姑射」的,全是「姑射」的手段。
  
  那些舍生忘死的疯狂暴民被人下了药,连李寒阳都看出来了。然而李寒阳并不知
道,这样的效果是由数种秘药混合施作而得:有让人丧失心神的「失魂引」,在深眠
中接受暗示、醒来却全然不觉的「阴阳交」,激发肉体潜能的「击鼓其镗」……还有
几种「古木鸢」并没有告诉他。他相信与控制刀尸的秘密有关。
  
  敌人不但近在咫尺,而且显然已经盯上他们很久、很久了。
  
  鬼先生观察着对面高台上「古木鸢」的神情变化,将他的错愕、震惊、愤怒和隐
忍全都看在眼里,心知这台荒腔走板的烂戏绝非出自「姑射」首脑的授意。古木鸢未
使用号刀令,自己也没有……如此说来,现场肯定有第三把了。
  
  鬼先生自认瞭解古木鸢。
  
  他若给了什么人第三把号刀令,就有十足的把握不被拿来对付自己,只能认为试
图破坏这场布局的神秘一方,最初并不在古木鸢的预期之内。在这个节骨眼上,慕容
柔的处置堪称「神来一笔」,这种「被想害死的人救了一命」的感觉令鬼先生哭笑不
得,但有件事比尊严更重要。
  
  ——除非慕容柔知晓号刀令的秘密,否则如何下得「双手置膝」的命令?
  
  他轻咳两声,举在耳畔的双手并未放下,朗声道:「贫僧有一事不明,欲向将军
请教。」对面慕容柔点点头,并未出声应答,苍白的面颊上涨起两团不自然的酡红,
看来适才短短喊得几句已令他的身子吃不消。
  
  佛子环视四周,笑意依旧从容温煦,只是衬着台下的混乱场面,难免有些不伦不
类。年轻的僧人似乎不以为意,朗声道:「在向将军讨教之前,我有句话,请在座诸
位一听。正所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我等既非煽动流民的元凶,莫说双手置
膝,便是将军要搜身检查,也无有不可。举手之劳,若能稍减将军之杀戮,何乐而不
为?」听得佛子开口,央土僧团间顿时一片附和,众人都学他把手举起,场面十分滑
稽。
  
  媚儿蹙眉忖道:「这帮秃驴怎么回事?莫不是吃了人妖和尚的唾沫,马屁拍得震
天价响。」拂袖落座,唤人将嘉三臣抬下去施救,斜乜着一双明媚冷眸,待看琉璃佛
子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佛子对她合什一揖,权作回礼,转头对慕容柔喊道:「将军适才下令军士残杀百
姓,犹自不足,现下却要向南国使节、朝廷官员及地方仕绅出手了。敢问将军,煽动
流民的元凶与举袖掩口,二者之间究竟有何关连?」
  
  慕容柔低声说了几句,罗烨站直身子,朗声回答:「流民只求一餐饱饭,岂有冒
犯凤驾、胁杀官员的胆子?定是受人煽动,才犯下这等不赦之罪。我家将军说了,在
场形迹可疑之人,通通脱不了干系!」
  
  此话一出,连左侧高台这厢的权贵们都坐不住了,独孤天威「噗哧」一声,转头
笑道:「听慕容大将军的意思,连不赦之罪的理由都是『莫须有』了?果然好威风,
好煞气啊!」慕容柔淡淡回答:「城主言重了。场子这么乱,唯恐惊扰凤驾,手段就
算雷厉些,也是迫不得已。」
  
  独孤天威打了个哆嗦,双手捏着耳垂,笑道:「喏将军你看仔细啦,本座的手规
矩得很哪,一点都不可疑,千万别来射我。」慕容柔笑了笑不还口,低声对罗烨吩咐
几句。
  
  「佛子还有什么见教?」罗烨抱拳一拱,大声问道。
  
  「没有了。望将军手下留情,少造杀孽,流民亦是百姓,亦是圣上的子民。」
  
  「阿弥陀佛!佛子心怀,可比生佛菩萨!」
  
  「愿慕容将军听进善劝,莫负佛子慈悲。」
  
  琉璃佛子合什顶礼,在央土僧团的一片歌功颂德之中重新落座,却没半点听入耳
中。慕容柔肯定知道流民被动了手脚,知道驱使流民发狂之物是以口吹奏,才会下达
这样的指示;但并非从一开始就知道,否则他不会坐视场面闹到这步田地。
  
  (那么……他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他搜索着脑海里的记忆片段,试图还原下达命令的前一刻。打从懂事以来,他的
记忆力就非常惊人;经那人训练之后,更是突飞猛进,只要是扫过一眼的东西,无论
精粗、大小、多寡,都能贮存在脑海中,宛若图画一般,随时想看,只要拿出来就行
了,多久都不怕忘记。
  
  「这玩意儿有个好听的名目,叫『思见身中』。」那人笑道:「用来练武自然是
事半功倍,但只拿来练武也未免太可惜了些。你的心比别人多一窍,修习这法门也比
别人利索;练熟了,小至鸡鸣狗盗,大到窃国称王,都能派上用场。」
  
  他不仅记得牢,还有一心多用的本领。除了场中央的两场打斗,他更分神留意古
木鸢、凤台下挥剑督战的任逐流等,自不会漏了最重要的镇东将军。在巡检营的利箭
转向高台之前,慕容柔身边的弓手曾弯下腰来,低声向他说了几句。
  
  ——是他!
  
  叫什么名字呢?是了,慕容柔管他叫「罗烨」。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
  
  他对慕容柔说了什么?
  
  只瞄一眼所得的印象,鬼先生无法获取更进一步的讯息。他低垂眼睑,犹如入定
一般,将心识投入虚空中;在那里,记忆的画面就像一帧帧精细的图像,被分门别类
地收在一格一格的木柜里,只需要找出来浏览就行了。那是连自己都不知曾看过、曾
听过的境域,被保留在心识的最深处,醒时无从知觉。
  
  鬼先生将记忆片段撷取出来,反覆观视,画面中只见罗烨附耳对慕容柔说了几句
话,但两侧高台相距甚远,鬼先生不可能听见他们刻意压低的声音。感官不曾接收到
的,记忆中不能无端变造,他只能紧盯着罗烨的嘴唇,试图读出言语的内容。
  
  读唇和腹语,都是「那人」训练他的重点。鬼先生的童年,可说是在刻苦锻炼这
些杂伎之中度过,耗费的心神丝毫不逊于练武。「别人一辈子能精通一两样技艺就不
错了,但你不同。」那人轻点他的额角,指尖的触感凉滑,带着沁人的异香。「你是
天狐,聪明绝顶,凡人诸艺,一学即精。从今天开始,你要拜百师、习百艺,在最短
的时间内尽得他们的真传,才能成为人上之人。」
  
  那人说得半点也没错。加入「姑射」之后,他所涉猎的百艺对组织计画的贡献,
甚至大过了出类拔萃的武功,由此成为古木鸢的左右手,甚至一肩挑起三乘论法大会
的设计布置。
  
  这本该是场从容华丽的胜利,为他的过人才具妆点增色,进一步赢得古木鸢的信
任,授以制造号刀令、乃至刀尸的重大秘密……如今这一切已成为泡影。愤怒几乎使
他从虚空中抽离,老于冥思观想的学问僧赶紧收摄心神,一个字、一个字判读着疤面
少年的嘴唇歙动。
  
  「流……流民……典卫,俱……受……操……弄……」
  
  研判唇语不是件容易的事,但罗烨向慕容柔报告的内容主要是四句韵文,不过十
六字而已,其余皆是解释这十六个字的口语罢了,读起来格外得心应手。鬼先生越读
越是心惊:「『流民典卫,俱受操弄;慎防台里,无声笛颂。』这是……这指的确实
是号刀令!」
  
  提点慕容柔的人,不可能与驱使流民暴动者一路。这么说来,此刻场中除了「姑
射」、以号刀令破坏姑射计画的一方,还有同样知道号刀令存在的第三路人马!
  
  一直以来蹑行于人所不知的黑暗中、总是以假面示人的阴谋家,初次涌起一丝惶
惑不安,彷彿突然被揪到阳光下,赤裸裸的毫无遮掩,原本算计的一切原来都在他人
的算计之中,再不复黑衣暗行的隐蔽与安全。
  
  
  
    ◇    ◇    ◇
  
  
  
  横疏影望着手绢上十六枚娟秀的蝇头小楷,彷彿字上附着什么奇异的法力。她不
过是照着蚕娘的吩咐走出向日金乌帐,将写了字的那面拎在胸前,就这么走到檐下而
已,外头一下子风云变换,镇东将军的利箭倏忽掉了个头,对准两侧高台上的达官显
要。
  
  由慕容柔所在的五层高台向下望,应该瞧不见自己的面孔,凤台飞角所形成的檐
荫恰恰投在横疏影的面上,提供了最妥适的掩护。区区十六字,究竟是如何取信于一
向多疑且自负的镇东将军?
  
  抬眸眺去,连横疏影自己,都快看不清将军的五官轮廓了,料想同样不谙武艺的
慕容柔亦若是。慕容的读心异术人尽皆知,可没听说过他生了双鹰隼般的千里眼……
这么说来,定然是他座畔的那名疤面弓手。蚕娘前辈的留书,是专写给那个少年武官
看的!
  
  横疏影熟知东海各门各派的掌故,执敬司人手一卷的《东海名人录》,还是她宵
旰焦劳之余,利用零碎时间编纂而成,近三十年来东海武林的沿革变迁等,书中都做
了扼要说明。那少年武弁罗烨的眼力非比寻常,她心念一动,登时想起一门奇功来,
转头道:
  
  「我明白了!那少年练有翼爪无敌门的『千里秋毫爪』,方能在这么远的距离,
看清绢上之字。适才他箭射流民,技艺了得,前辈定是从中看出了端倪,才有如许设
计。」
  
  蚕娘笑道:「跟聪明人在一起,就是这么舒畅,做什么、说什么,都不用多费气
力。」横疏影听她直承不讳,旋又生出更大的疑问:「翼爪无敌门已然没落,昔年盘
据东海道西半部的偌大势力,多半为赤炼堂所吞并。如今执掌门户的易门主得青锋照
邵家主出面斡旋,勉强保住一榻之地……这少年若是他的亲传,岂能在慕容柔手下当
差?」
  
  娇小如瓷胎人偶的银发丽人抿嘴微笑,眸里掠过一抹促狭似的黠光。
  
  「易驯愁的外号叫什么?」
  
  「丹棘崔嵬。」横疏影一怔,本能回答。「据说是取自『苍鹰搏攫,丹棘崔嵬』
的古诗诗意,因此易掌门又有『苍鹰』之称。」
  
  蚕娘冷笑。
  
  「如此风雅的浑名,定是饱读诗书的邵家主所赐了,易驯愁那个没出息的窝囊小
子有没感激涕零地收下?你若问易门主会不会使『千里秋毫爪』,那是逼他找个地洞
钻进去啦。唉,白鹰、黑鹰俱逝,翼爪无敌门岂堪『无敌』二字?如之奈何!」
  
  横疏影饱读诗书,自知「苍鹰搏攫,丹棘崔嵬」之后,接的是「豪圣凋枯,王风
伤哀」二句,对比翼爪无敌门今昔变化,的确讽刺得紧。转念又想:
  
  「这罗姓少年的武功如非得自易驯愁,那也只能是……是了,以蚕娘前辈阅历之
广,昔日与白鹰有旧,也非奇事。」蓦地檐外风动,手绢翻扬,赫然发现在滚边内另
有一行更小的字,相连如墨线一般,适才竟未发现。
  
  还待看清,字迹却像被风吹散了似的,渲成灰乌一片,显是蚕娘落笔之际以内功
动了什么手脚,令墨字凝于绢上;待附于其上的内息散去,糸缝间的墨汁晕开,徒留
乌渍,连先头十六字亦不复辨认。
  
  「这手『隔物留劲』的功夫,将来有机会我再教你。」蚕娘对她眨眨眼睛,就着
软榻踮起脚尖,拨开帐前的藕纱远眺,喃喃道:「都放下手了……口鼻不能凑近号刀
令,我看你拿什么吹!丫头,外头那些个暴民都平静下来了罢?你的心肝宝贝耿小子
呢?」
  
  横疏影眺望片刻,回过一张苍白雪靥。
  
  「……一样。」她强抑着发颤的语声,却不禁遍体生寒,双臂环抱着绵软硕大的
酥胸,咬牙轻道:「还是一样,前辈。他们……他们还是一样。」身畔一凉,飘散的
柔软银丝拂过鼻尖颊畔,蚕娘攀着栏杆踮起脚尖,玉雪般晶莹可爱的裸足踏在乌檀地
板上,极度的白与极度的黑分外眩人。
  
  蚕娘明眸一扫,小脸越看越沉。果然耿照也好、流民也罢,通通依然故我,疯狂
的眼神与姿态全无恢复意识的征兆。
  
  巡检营奉慕容柔号令,将箭镞转向两侧高台,凤台前的拉锯顿时失去最有力的翼
护。部分流民杀红了眼,舍生忘死地攀爬着雕栏,金吾卫士斩到刀上裹了层厚重的浆
腻,腕臂痠软,依旧无法阻止发狂的暴徒。
  
  要不多时,底阶便即失守,卫士们退进内堂,苦苦抵挡蜂拥而入的暴民,不让越
过高槛。
  
  打仗与比武不同,没有「点到为止」一说,而这批暴民却比战场上的敌人更加难
缠,就算砍伤手脚,也无法阻止他们继续前进,不断有金吾卫士被自己刚刚放倒的敌
人揪住革带、掀翻在地,在敌人淌出的鲜血之上滑跤,然后又添入自己的……受伤的
金吾卫很快失去战力,但流民除非死透,竟不能稍阻他们攀抓撕咬。说是活人,更像
是一群活生生的行尸。
  
  「他妈的!这是什么妖怪……我靠!把他们的头砍下来!」任逐流的怒吼不住自
楼梯口传来,伴随着越来越浓的血腥味,战况紧急不言可喻。横疏影面色煞白,彷彿
又回到了儿时曾见过的修罗场,记忆如有千钧之重,紧紧缠着她不肯放手。
  
  腿软的少妇试图攀住雕栏,可惜徒劳无功。她软绵绵地倚着栏杆画壁,鼓胀胀的
胸脯压在壁上,酥软的乳肉就像醒饱的面糰般被压挤变形,大把大把地溢至胸侧,挤
出一抹浑圆的乳廓来。
  
  (不好!)
  
  蚕娘偷听过她与耿照的闺房密话,蓦地想起她有这块心病,偏在这个节骨眼犯上
了,伸出小手在她背心按抚几下,淳厚的内息透入横疏影体内,美艳的少妇「嘤」的
一声回过神,眼神却非预期的惶惑惊恐,反透出一丝凝然。
  
  「只有……只有一个地方还未查过。」横疏影低声道。蚕娘心思如电,几乎在她
出口的瞬间便想到同一处。
  
  ——凤台!
  
  操纵着那把该死的号刀令的阴谋家,就在这座楼子里!
  
  她早该想到的。安置在向日金乌帐里的那些动物,何以反应如此激烈,接二连三
七孔流血,甚至瞠目暴毙?因为无声之音的来源便在左近,禽鸟爬兽被两把号刀令夹
在中间,自是无倖。
  
  (人……到底在哪里?)
  
  二楼和四楼都有可能。考虑到任逐流为抵御暴民,将金吾卫全部署到一、二楼去
了,蚕娘再不犹豫,匆匆扔下一句「别乱跑!在这儿等我」便即起身,银瀑般的长发
一晃,人已掠上了凤台第四层!
  
  第四层楼坐满了皇后娘娘钦点的贵客,多是亲王内眷,服侍娘娘的宦官女史等,
一早亦被任宜紫赶到此间,未有召唤不得擅登。原本该有些疏散到三楼去,司设监的
孙太监为独占功劳,刻意藏起金乌帐,不让接近三楼,无处可去的小太监、小宫女才
闹鬨鬨地挤在一层楼里。
  
  蚕娘施展绝顶身法,倏忽自楼梯口冒出,她身形娇小,比七八岁的女童还要矮得
多,裸着玉圭似的莹白小脚踏上楼板,但见满眼是人,视线却无法穿透人墙,把心一
横:
  
  「也罢,通通放倒!」答答答踩着楹柱纵身,信手指点,众人眼前银华一颤,影
动地摇,连声音都不及发出,扑通扑通倒成一片。百余人不出片刻,已有半数失去知
觉,弄不清何物倏忽而至,依稀见一抹毛茸茸、银灿灿的流影飞窜,事后回想起来,
都斩钉截铁说是狐仙。
  
  蚕娘动作虽快,心中却急:阴谋家若匿于人墙后,便这短短片刻,已足够湮灭证
据,甚至毁掉号刀令。只恨世上并无转眼令百余人灰飞烟灭的武功,纵使修为绝顶,
人力毕竟有穷。
  
  银发丽人心念一动,身形顿止,小巧的手掌往乌檀地板一拍:「着!」推搪着逃
跑的宫女贵妇身子一歪,似被看不见的巨浪抛起,落下时无一能稳住身形,「哎唷」
声此起彼落。
  
  视界倏空,赫见角落一名穿着官服官靴的男子双手乱抓,抓住谁便往身前一推,
权作遮护;四周女子惊叫窜逃,掀起的骚乱还在蚕娘之上。那人边抓边推边退,眨眼
退至栏边,探身大叫:
  
  「金吾郎!有刺客……有刺客!」
  
  (聪明的小子!)
  
  蚕娘怒极反笑,双手虚抱如蛹,臂间空气骨碌碌地蒸腾起来,堪比烈日曝晒,沸
流中迸出一抹冰蓝流辉,映亮了那张精致绝伦、比手掌心略小的清丽脸庞,「天覆神
功」独门诡劲已然上手。
  
  「着!」
  
  一声清叱,蚕娘双臂大开,虚抱成团的冰蓝气劲旋转而出,展开成一片斜长的平
面,拦腰扫过整排人墙,犹如一匹摊开的布疋,所经处无不倒地,气芒蓝晕也越来越
淡,似将消散。
  
  男子不及应变,暗叫「侥倖」,料想这小得出奇、宛若人偶般的银发女子武功再
高,气劲每穿过一人的身子,便又削减一分,接连扫倒十数人后,那片「气布」已是
强弩之末,不足为惧,打定主意挺身硬受,以免引起旁人的疑心。
  
  谁知气芒一到身前便即卷起,将他密密裹住!被人墙耗得只剩薄薄一层的气劲,
卷作一团时仍有惊人之威,束得他气血一滞,周身冰芒窜闪。女郎无声无息地冒了出
来,嫩芽般的纤指一戳,点得他「咕咚!」栽倒。
  
  银发女郎一把踏上胸口,近距离照面,男子才惊觉她真是小得超乎想像,明明是
成熟艳丽的外表,却被缩小到孩童般的高度,手臂、脚掌、脸蛋……全都等比缩小,
精细得不可思议,简直像是某种精怪化成,总之绝不是人。
  
  女郎水袖轻拂,扫过他胸腹间的各处褶袋,回眸一颦,猫儿似的抿着嘴。「你把
那玩意藏哪儿去啦,狡猾的小子?」足底忽传来一股大力,他几乎能听见胸骨发出喀
喀声响,再加点力便要爆碎开来,无法想像那只足趾内敛、酥莹香滑,盈盈不及三寸
的裸足,怎能有如此骇人的力量。
  
  「也好。」女郎笑道:「你不晓得,我正找杀人的理由呢!」
  
  「不……不是……你……错……我……没……」
  
  「硬气啊,啧啧。」加重力道的同时,两只纤纤小手可没停过,将他从头到脚搜
了个遍,连裆间等避讳处也没放过,彷彿踩的是条咸鱼,而非活生生的男子。「以你
的年岁,做不得主谋。这样罢,我给你家头儿留个信,他一见你的尸首,便知哪个指
名寻他。」
  
  冰蓝色的眼眸一瞇,盈盈笑意教人打心底发寒。
  
  (我……我命休矣!)
  
  「住手!」
  
  背心一剑来得迅辣绝伦,任逐流于千钧一发之际赶至,实是眼前所见太过妖异,
金吾郎救人心切,不及细想,飞凤剑悍然挺出,无论剑速劲力,皆暗合「发在意先」
之理,便教任逐流身无内伤、全力施为,也未必能有如此精彩的表现。
  
  「偏不!」蚕娘抿嘴窃笑,裸足踏起,整个人迎着剑尖一旋,倏忽绕柱而去,彷
彿身子无形无质,只剩下曳地的银发滑溜如蛇。
  
  任逐流这如电一剑居然落空,差点失足,急急扑至雕栏边,凤台上下哪有什么银
发衣影?连毛都不见一根。想起那小得出奇的异貌佳丽,不禁摇头,喃喃道:「他妈
的,东海什么鸟地方?忒多妖魔鬼怪!」回见那身穿官服的男子还瘫在地上,金剑随
手插落,赶紧将他扶坐起来,手指一搭腕脉,一边殷问:
  
  「你没事罢,迟大人?」
  
  迟凤钧面色惨白,艰难地摇了摇头,一时无法开口说话。
  
  任逐流为他度入些许真气,只觉脉象平和,不像受了内创,想来这位经略使大人
进士出身,身子骨太弱,被那银发小妖精一踏,竟喘不过气来。这些士子经生,没个
屁用!不是「相公」就是「鳖十」,马弔骰子都玩不得,整一个废物!
  
  适才那银发女郎身形虽小得离谱,可不像毛没长齐的娃娃,腰是腰、腿是腿,半
点也不含糊;奶脯屁股都是鼓胀胀的,呼之欲出,偏生就一把玲珑蛇腰,比他任二爷
的大腿还细,不知圈在掌里是个什么滋味?
  
  忒小的人儿,牝户生得何等模样?不知长不长毛……说不定连根手指都纳不进。
若耐着性子软磨硬泡,就着淫水将那话儿全插了进去,那份子紧哪!啧啧。
  
  金吾郎想像驰骋,连吐气都有些粗浓起来。旁人不知他正想着那银发妖姬的容貌
身子,以为是对软倒的经略使大人有如此反应,不由一阵恶寒;鄙夷之余,纷纷扭头
走避。
  
  
  
  蚕娘施展身法滑入三楼,正迎着倚栏支起的横疏影。
  
  「前……前辈!找着了么?」
  
  「没见号刀令,只有一名疑犯。」
  
  藕纱轻扬,蚕娘闪入金乌帐,少时若金吾卫逐层搜查「刺客」,免教人见得。今
日已有太多无涉之人,目击桑木阴之主的庐山真面目,大违宵明岛成例。权作留书好
了——蚕娘嘴角抿起细弧,带着略嫌宽纵的释然。
  
  「我给他主子留了话,让他们知道桑木阴回来啦。无声之韵停了么?」
  
  其实此问多余。从任逐流赶来搭救,便知堂外的暴民已受控制,否则便是任逐流
有心,怕也分身乏术。果然横疏影点点头,目光重又投入场中,眉间凝愁细细,未曾
冰消。
  
  「又怎么了?」蚕娘轻吁一口气,舒舒服服地窝在枕头堆里,一派从容闲适的模
样。横疏影摇摇头,片刻才道:「前辈……他在解除号刀令的控制前,便不是邵咸尊
的对手,如今邵咸尊动了杀心,耿郎他……却要如何是好?」
  
  
  
    ◇    ◇    ◇
  
  
  
  广场中央,一场野兽与猎人间的生死搏斗,正绕着莲台如火如荼地展开,持续撕
咬、拉扯、披血裂创着,以肉体做为盾牌武器,彼此冲撞,无论强势或弱势的一方都
绝不停手;肌骨扞格间,迸出硬木般的钝击声,可以想见衣布之下皮绽血瘀、真气弹
撞的惨烈状况,令人不忍卒听。然而交战的双方恍若不觉,依然忘情殴击,一步也不
退让。
  
  邵咸尊披头散发,破烂的襟上溅满褐碎,怵目斑斑,也不知是何时何人所出;青
衫长褙子的袍袖裂去一只,余下的一只只剩半幅,古铜色臂肌绷出单衣袖管,毛孔渗
出点点血珠,将白棉袖管浸成极淡极淡的桃红色。
  
  出道以来,「文武钧天」邵咸尊与人公开比武廿余战,从未如此狼狈。
  
  冠帽丢失、发髻散乱的青锋照当主,再不复优雅洒脱,原本白皙如妇人的面上青
气笼罩,叱喝之间,益发衬得凤目精亮、白牙森森,彷彿变了个人,浑无半分「天下
第一善人」的模样。
  
  耿照在这场贴身肉搏中居于下风,全凭一股狂暴之气悍然相持。
  
  不动心掌独特的气旋磁劲,别说相触,连被掌风带到都像是去皮剐肉,一般的剧
痛难当。
  
  耿照被殛得呲牙裂嘴,纵使肉体强韧如兽,对痛楚的忍受力毕竟有其极限,两边
浑然忘我的对击持续约莫盏茶工夫,终有一方出现缺口,少年小退半步,压抑已久的
痛觉,似在势馁的刹那间被无限放大,死咬在口里的闷哼顿时变成了惨叫。
  
  邵咸尊双掌连出,迳推胸膛下颚,耿照忍痛挥开,手臂还来不及打直,倏又被他
缠转拉近,双肘交替,仍攻头脸要害。
  
  少年连闪带格,堪堪挺过肘击;未及摆脱臂缠,邵咸尊已抢上半步,左肘一沉,
右掌长驱直入,猛击耿照下颔!
  
  耿照身子后仰,掌风扫过颊畔,热辣辣地一痛,邵咸尊却不容他喘息半分,磁劲
一震,原本难分难解的臂缠间忽生出微妙空隙,邵咸尊双臂暴长,一左一右,掌底分
击耿照两耳!
  
  这「数罟入洿」乃不动心掌的绝招,四式连环,攻敌之无以喘息。前三式使臂如
绳罟,打击只是诱敌扰敌之用,重在一个「缠」字;末式却是收网成擒,双手四指屈
成虎掌,以掌心贯耳,若被击实了,不免耳膜爆裂、当场昏厥,以压胜之势制服对手
而不杀,又有「仁者之怒」的别称。
  
  岂料耿照双臂受制,临危竟又生出蛮力,身子一屈,几乎将邵咸尊拖下,鼓风挟
劲的空掌没能正中耳朵,而是击在头颅两侧,虽不比耳鼓、太阳穴等要害,亦打得耿
照身子一软,几乎跪倒。
  
  然而邵咸尊的「数罟入洿」,却不只如此而已。
  
  他十指箕张,扣住耿照的脑袋一摁,同时屈膝上顶,正中眉心印堂!
  
  这下拱得耿照离地仰起,口鼻中甩出一条酾天血鞭,宛若漫天旋舞的血荆棘。邵
咸尊在膝锤撞正的瞬间松手,使顶劲一贯到底,余势所及,在颅中不住摆荡翻搅,以
获取最大的破坏力。印堂乃人体最重要的经外奇穴之一,遭到如此重击,不惟鼻腔内
的血脉有爆裂之危,大量溢出的溃血也将阻塞口鼻呼吸,于片刻间致死;更有甚者,
眼球、耳鼓在重击之下一齐迸碎,对手便一时未死,也绝无还手的余力。
  
  ——这才是真正的「仁者之怒」!
  
  无此威能,还有何脸面妄称杀着!
  
  邵咸尊近三十年未用此招了,得手的刹那间,依旧不自觉地扬起嘴角,带着既痛
快又得意,宛若俯视蝼蚁般的激怀,彷彿又回到当年门内大比的演武场上——
  
  (哼!寒门贱种,教你强出头!)
  
  芊芊的失声娇呼将他拉回现实。
  
  自耿照失神,邵咸尊一路压着他打,逐渐占据优势,看似势均力敌,实有余裕留
心周遭,如三弟与黑衣怪客之缠斗、李寒阳搭救芊芊等,无不悉数掌握,自知芊芊安
全无虞。只是料不到耿照如此耐打,无法轻易制服,打着打着竟较了真,此际方回过
神,暗叫不好:
  
  「一不小心出得重手,莫要打死了他!」正要去挽,蓦听一人叫道:
  
  「手下留人!」雄浑的真力震地而来,李寒阳误以为他要赞上一击,赶紧扬声喝
止。
  
  邵咸尊闻声迟疑,出手略慢,耿照一个空心筋斗翻落地,抱头踉跄倒退,哪像快
被打死的模样?指缝间翻出一双精光暴绽的兽眼,咬牙低咆,似是愤恨,又像在威胁
着对手,透着不肯屈服的嚣狂与狠厉。
  
  如此强横的生命力……究竟是天赋异禀,抑或意志过人?邵咸尊不由微怔,恍惚
间一张同样黝黑的面孔浮上心头,居然与眼前的少年叠作一处,明明两人身形样貌全
不相像,却有着似曾相识的气质,令他没来由地想起那人,怒火瞬间吞没了理智。
  
  谁也料不到鼎天剑主开声提醒后,竟是迎来这样的结果。
  
  邵咸尊一个飞步,抢在耿照之前双掌连击,犹如牛筋脱绞、弹子离弦,啪啪啪啪
一阵劲响,打得耿照不住倒退,双臂挥之不及,只能抱头闪躲,依旧是拳拳到肉,无
一击落空。邵咸尊双手如鞭,磁劲到处,猛然荡开耿照肘臂,穿掌而入,掀着他的头
颅往莲台一撞,「匡!」爆出大蓬碎粉。
  
  耿照身子反弹,着地连滚两圈,起身时已无法直立,四肢接地,甩着滴答直落的
黏稠血污,求生本能终于盖过了逞凶斗狠的野性,跌跌撞撞地逃开!
  
  邵咸尊一声冷笑,双手负后,施展轻功追去。
  
  两人绕着偌大的莲台你追我跑,比乡里顽童高明不到哪儿去,如此滑稽的画面,
却是任谁也笑不出:耿照头破血流,左眼更是瘀青浮肿,眼缝直成了一线难以睁开,
模样本已惨极,但他时而起身狂奔、时而手足并用的模样,像极了受惊的野兽——
  
  这个「兽」字既非夸饰其勇猛,也不是赞叹生命力之强韧,而是明明有着人的外
表,举止却是不折不扣的兽形,那种荒谬至极的对比令人打从心底冒出寒意,久久不
能平息。
  
  耿照手脚并用,没命似的逃窜着,偶而撞进流民堆里,抓了人便往身后推去,欲
阻一阻追兵的迫近;逼得急了,还不时扭头嚎叫,如走投无路的垂死伤兽,对猎人做
着徒劳无功的吓阻。邵咸尊青衫狼籍,委实说不上潇洒,但背负双手踏沙疾行,稍稍
恢复宗师气派,谁都看出这场战斗不会持续太久,尘埃落定的一刻近在眉睫。
  
  李寒阳不惜耗损,以全身功力为邵兰生祛除阴劲,方才那一喝已是万分凶险,没
有余力插手止斗。他所用之法,与替韩雪色解封相同,「破魂血剑」的阴损却远在黑
衣人的闭穴手法之上,阴劲多在邵兰生体内停留片刻,内息、元气便被磨去一分,既
要祛得及时,又不能过于快猛,以免伤及三爷的经脉,折损了武功。
  
  他双掌按住邵兰生的背心,凝力提元,真气源源不绝地度将过去,视线频于莲台
周遭打转,始终无法与邵咸尊对上,蚕眉微蹙,暗忖:
  
  「典卫大人心神有失,与游民相若,否则不会以无辜百姓为墙阻,邵家主不可能
不知道。看来这一场,他是势在必得了。」明白此际的耿照不会开口认输,甚至记不
得认输以自保的道理,要结束战斗只有一条路。两鬓微霜的游侠之首双目垂落,不再
分神关注战斗,全力施救,以期尽早恢复自由——
  
  忽听一声娇呼:「耿……耿大哥!」原来芊芊关心场中激斗,不由得越走越前,
见父亲与耿照绕着莲台打转、旋即杂入回涌的流民潮中不复望见,不觉又走前些个。
  
  蓦地人流拨开,一条黑影扑至,叉着粉颈将她掼倒在地,灼热的吐息喷得她一阵
晕眩,芊芊身子僵直,直到那人的额血滴上雪靥才如梦初醒,大眼中一霎盈满泪水,
不顾颈间狞爪,伸手轻抚他的面颊,细声呼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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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知后事,下折分解)








发表于 2012-4-3 16:45:36

妖刀记(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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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百十八折 自反而缩,惊才绝艳】



  
  
  来人正是耿照。
  
  他忽露出痛苦之色,一跃起身,抱头后退。芊芊见他与孙某反应相似,唯恐再生
遗憾,赶紧拢裙爬了起来,忽然惊叫:「不要!」已然不及,邵咸尊自重重人墙后掠
出,一掌击中耿照左肩。耿照应变稍慢,被打得口吐鲜血向前扑跌,搂着芊芊滚作一
处。
  
  芊芊顿觉天旋地转,心子几欲呕出,好不容易停住,抬见耿照趴在自己身上,脸
孔却埋入绵软的硕乳间。芊芊双丸极是傲人,又大又软,料想他仆在乳上,不至摔伤
头面,略微宽怀,才发现他强有力的双手环在自己身后,稳稳托着背和屁股,难怪翻
滚间不曾撞上坚硬的地面,心底掠过一抹暖洋洋的羞喜:
  
  「原来……原来不是我保护了你,仍是你保护了我。」
  
  耿照身子一搐,头未全抬,闷声道:「芊……芊芊?」
  
  芊芊破涕为笑,嗔道:「你认哪里啊!」然而清醒只得片刻,随着一抹快锐的危
机感应,兽性再度攫获了少年。他挟着少女一跃而起,将人掉了个头,环着她饱满的
酥胸遮护在前,缩头踉跄倒退:
  
  「你别……你别过来!我……我……」
  
  邵咸尊面无表情,哼的一声,一掌拍向芊芊的小脸!
  
  劲风压面,芊芊连叫都叫不出,乳间束缚一松,耿照本能举臂,「啪!」两掌相
接,被打得滑开数尺,鲜血喷溅黄沙。
  
  「阿爹!」
  
  邵咸尊负手行前,提掌照准跪倒的少年,芊芊拉住他的袍角,满面哀求。
  
  又是……又是这副神气!邵咸尊望着女儿楚楚可怜的模样,彷彿又回到了毕生中
最难忘的一日:一样的黄沙校场、一样的黝黑少年,一样的不动心掌,一样是胜负已
分……这回,他还要不要妄动恻隐,再饶了那廝,好教自己输去地位、输去机会,输
去原本属于他的一切?
  
  ——绝不!
  
  「让开!」
  
  尘沙迸散,芊芊失声惊呼,被一股无形之力推了开来。
  
  邵咸尊杀意暴升,连银发女子的威胁亦抛到九霄云外,右掌划个半弧,朝耿照胸
口一推,看似平平无奇,然而掌胸间的气流挤压至极,翻腾如沸,映得周遭景物剧颤
不休。台上谈剑笏识得厉害,顾不得礼数,猛然起身:
  
  「邵……休伤人命!」喀喇一响,竟将交椅前腿之间的搁板脚踏踢碎。
  
  邵咸尊施展的,乃是不动心掌的至极杀着,繁复的招式至此无用,气旋磁劲被升
华成最纯粹的力量,随手一推里包含了一十三种方向不同、质性各异的诡异劲道,或
缠或绞,离合并流,绝难抵挡,威力犹在「数罟入洿」之上!
  
  极招临头,无人堪救,千钧一发之际,耿照左手五指一翻,犹如鬼使神差,忽然
扣住他肘内的「曲池穴」。
  
  曲池穴属土,五行土生金。这一扣之下,鼎天剑脉的致密真气随之迸入,邵咸尊
的护体功劲竟不能挡,剑脉的金行之气一插一绞,彷彿往木绞盘里扔了把钉子,掌中
十三道明暗劲力一拧,顿时凝滞不前。
  
  不待对手反应过来,少年的手臂左翻右转、连绕几匝,震开掌势中宫直入,先一
步按住了邵咸尊的胸膛。
  
  全场惊得呆了,鸦雀无声,没人敢喘口气。
  
  看来像是青锋照的邵家主在将胜的当儿,自把要害卖给了典卫大人,但为何要这
样做,任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日后市井议论,有说邵家主识才爱才,唯恐神功到
处,一掌将典卫大人周身经脉震成了一百零八段,才在紧要的关头收手;也有说镇东
将军权势滔天,连武林的清流领袖亦不得不低头,做个顺水人情给他。双方各执一端
振振有词,就没吵出个结果来。
  
  芊芊本以为他要痛下杀手,及至耿照反败为胜,才知阿爹早有相让之意,顾不得
摔疼了的膝盖,起身欢叫:「……阿爹,阿爹!」脚步细碎,迳朝二人奔去。
  
  
  
  现场最错愕的,要属邵咸尊自己了。
  
  他不知这式「河凶移粟」耿照反覆拆解过几千次,已将招数拆得烂熟,隐约觉得
使青狼诀的邪人手法固然凶残,打败自己的这招却是光明正大,以简御繁,每个动作
都是精华,咀嚼越久,越觉滋味不尽,获益无穷。
  
  然而,比起它那难以捉摸的劲力,招式亦不免相形见绌,赞一句「博大精深」他
是毫无勉强的,心底服气得很。
  
  耿照永远记得将自己击飞、甚至击得晕死过去的那一掌。毋须藉助「入虚静」的
法门,那种胸口彷彿有数道劲力相互拉扯,彼此间毫不相属、完全无法抵抗的滋味,
他就是想忘也忘不了。求教于蚕娘,却得到出乎意料的答案。
  
  「不动心掌最厉害的,既不是招式,也不是劲力,而是做人处事的道理。」
  
  「做……做人处事的道理?」
  
  「没错。道理不直,站不住脚,就算面对极其弱小的抗问,也能被轻易驳倒;反
之,道理直了站得住脚,哪怕是千军万马到来,也扳不弯你的道理。所以说啊,不动
心掌是没有破绽的武功,处处留有余地,不横不暴,勿固勿进,反而难以抵挡,秘诀
就在这『自反而缩』四字上头。」
  
  耿照陷入沈思,静默良久终于一笑,心悦诚服。
  
  「世上,居然有这样的武功!武学的道理果然奥妙得很,处处都有启发。」
  
  「话虽如此,也要看是谁使。」
  
  蚕娘抿嘴一笑,指尖绕着白如狐毛披肩的发梢哼道:
  
  「以那廝德性,打死也不信世上有这种事,处处留力的不动心掌在他使来,怕是
处处都要人命,其十三道劲力虽异,却全向着敌人,哪里见得一丝反省?如此破绽便
在肘内曲池穴。
  
  「既然他一意进取,断此关隘,就像切断了大军进发的道路,纵有千军万马之兵
势,亦不得不阻于此间,进退不得。是他把武功用窄了,可不是这门武功的侷限。」
  
  话虽如此,若无鼎天剑脉的致密真气,也无法如此轻易断去十三道劲力的供输,
扰乱对方掌势,取得一刹那间的致胜之机。邵咸尊此败,可说是集天时、地利、人和
于一身,方以有之,也不算冤了。
  
  耿照凭藉本能,恍惚间使出了剋制「河凶移粟」的手法,至此才逐渐清醒,摇了
摇昏沈的脑袋,赫见自己一掌虚按着邵咸尊的胸口,却不明白发生什么事,迟疑道:
「家主,这是……我……」颅内忽激灵灵一痛,身子晃摇,几乎站立不稳。
  
  邵咸尊心念微动,本欲出手,蓦听一人道:「家主关爱后辈,手下留情,这份胸
襟气度着实令人佩服。」却是李寒阳撤了双掌,掸衣起身。地上邵兰生依旧盘坐,闭
目调息,面色委顿,却不似先前那样白如尸蜡,显是抑住了伤势。
  
  鼎天剑主已至,那是再没有翻盘的机会了。
  
  邵咸尊权衡得失,几乎在瞬间便拿定主意,后退一步,先朝李寒阳拱手:「不敢
当。李大侠救命之恩,我代舍弟谢过,待此间事了,望李大侠莫嫌鄙门寒简,移驾花
石津,让我等略尽地主之谊。」说着长揖到地。
  
  「不敢当,家主言重了。」
  
  李寒阳侧身让过,亦抱拳还了一礼,言色温淡合宜,却无深交之意。邵咸尊点了
点头,望向耿照,时间之长,已略嫌失态,直到芊芊大着胆子轻唤了几声才回过神,
分别对着凤台、佛子以及慕容柔拱手行礼,弯腰搀起三弟。
  
  他虽败下阵来,倒也不算太难看,横竖有李寒阳的例子在前,大可故作潇洒一笑
置之,赚它个「有容乃大」的好名声。但邵咸尊却难得地沉着脸,连一句场面话也没
多说,心神彷彿被遗落在遥远的彼方,额前散发狼狈披垂,兀自不觉,默然片刻终于
低头迈步,也没多看芊芊一眼,梦游般挽着邵兰生,慢慢朝高台走去。
  
  
  
  凤台前的拉锯战也告一段落。原本疯狂失控的暴民们一个个怔在当场,狰狞的表
情为茫然所取代,被金吾卫砍倒了几人,忽于哀嚎声中惊醒,踩着满地鲜血尸骸没命
逃散。
  
  耿照回过神,见这些宛若炼狱中跑出的流民自身畔奔过,每张脸上写满了惊惧、
无助、惶惶然不知所以,竟是感同身受:「他们是怎么了?我……我又是怎么了?这
到底……是怎么回事?」正欲收拢安抚,忽听台上有人大叫:
  
  「来啦……来啦!救兵来啦!」
  
  喊叫之间铁蹄撼地,一路震山而来,大批铁甲骑军驰入山门,一进广场便散成数
行,如长龙般矫矢蜿蜒,直至凤台。鞍上骑士人人拖着粗绳网罟,见有流民即振臂甩
出,或罗或绊,不多时将流民赶至一处,悉数缚倒,台上欢声雷动。也不知哪个起的
头,大喊:「将军!将军!将军!」
  
  劫后余生的仕绅贵人们,想起是谁以雷厉手段保住了众人之命,一时都忘了平日
如何腹诽慕容柔的诸般专横,无不高声附和;若非都是见过世面的,知道什么当说什
么不当说,怕连「万岁」都喊得出来。
  
  数千名铁甲骑军掀起黄尘如浪,一路漫上山来,云遮雾罩,哪里分得清什么百姓
流民?见场中还有到处乱跑的,便即拖倒捆缚,宁杀错不放过。
  
  耿照掩口避尘,一时间前后左右都是蹄声沙浪、奔逃哀告,不知该阻还是该救;
蓦地一骑穿出黄尘,索套迎面兜来,耿照又惊又怒,双掌一合,那骑士还以为自己套
着了山岩铸铁,丝纹不动,一怔之间身下倏空,竟是马过人留。
  
  耿照拖着粗索一旋,直把那人当成了流星,「铿!」撞下了另一匹马背上的覆甲
骑士。穀城铁骑本是精锐,前队遭遇变故,后队丝毫不乱,马韁一转,纷纷避开耿照
所在,维持队形继续围捕。
  
  耿照松开了套索,想起他们亦是将军麾下,岂能伤阻?正没区处,忽听一人道:
「典卫大人,这边走!」却是李寒阳挟着两小,冒尘掠至。耿照跟着他左躲右闪,忽
见黄沙中矗着一团黑黝庞大的物事,飞步踏上,靴底传来坚硬光滑之感,恍然大悟:
  
  「是莲台!」
  
  广场中央的石莲台高逾两丈,方圆两丈有余,其上遍铺青砖,规模与一幢具体而
微的华美精舍没甚两样。莲台外围包覆着九只巨大莲瓣,每瓣自顶端至底下的台座,
均是以整块花岗岩雕成,无一丝拼接嵌砌,取「九品莲台」之意;第十瓣留作梯台,
亦是全岩雕就。
  
  如此讲究之物,自不能在短短的时间内造成。
  
  这九品莲台本是大跋难陀寺所订,蒐选石料、委托名工雕錾,动员偌大人力,费
时九年才得完成,原本打算于今年佛诞大会时装置妥当,以取代现有的经坛,亦合一
个「九」数,却被经略使迟凤钧征用,直接让人搬上莲觉寺,就地砌起基座,组装莲
台。可怜大跋难陀寺粥香都没能闻上,连粥带锅全给人端了,碍于凤驾东来,谁敢说
个「不」字?
  
  莲台本是给佛子说法用的,不料三乘论法竟成了比武大会,自然派不上用场,此
时倒成了四人的避难处。片刻尘颳稍靖,阳光穿透消淡的黄雾,耿照挥开泥粉,居高
临下一望,赫见凤台及两侧高台的入口前尸体狼籍,遍地褐渍,惨不忍睹,错愕得说
不出话来。
  
  「李大侠!这……这是……」
  
  「这便是镇东将军的正义,我已看到了。」李寒阳伫立凝眸,神情肃穆。「对将
军而言,牺牲或不可免,只能尽力减少伤亡。有这等心思,五万流民至少能活一半,
不用担心将军屈死百姓。」
  
  耿照愣了一下,才体会出话里的残酷。五万流民的一半……那是足足要死两万五
千名无辜百姓!两万五千具尸骸,足以阻塞东海任一条河川;堆置旷野,触目便余猩
红!苍天在上,这……这怎么能说「不用担心」!
  
  这话从李寒阳口里说出,分外令人难以接受。
  
  「我记得……记得李大侠曾说,人命是不能放在秤上衡量的。」耿照全身僵硬,
握着石莲瓣缘的手掌微微颤抖。他很讶异话说出口时,听来竟是如此冷静甚至冷酷。
一定是话里那极端的残酷,抹去了生而为人的温度罢?「要死多少人,才能算是少?
活了两万五千人,那是天大的功德啦,这样还不知足,是我太贪了么?」
  
  少年并非有意嘲讽,李寒阳明白。他只是打心底迷惘起来,不知还能相信什么。
  
  看遍沧桑的游侠忍着疲惫与无力,转头正视少年。
  
  世上有些事即使无能为力,仍有一试的价值,且应当不断尝试,并相信它终能成
功;这样的坚持,叫「信念」。人生于世,每一天每一处都有信念遭受打击、崩溃破
灭,因为信念非常脆弱,既抵挡不了刀剑,也无法替代温饱,在大部分的时间里,失
败的远比成功的多。然而,哪怕这几千几万次的尝试,最后只有一个成功,这个孤独
的成功都将改变世界。
  
  就为这点可能吧。
  
  「对,你太贪了。」李寒阳正色道:「你可以让自己不要那么贪,如此一来,下
回就会好过些。或者想一想应该怎么做,才能满足这样的贪念。」
  
  耿照霍然抬头,顺着李寒阳的指尖,再次把视线投入那不忍卒堵的修罗场。「三
川溃堤,央土要死几十万人;两国交锋,死伤更不在话下……无论天灾人祸我们都使
不上力,但今天不是。你记得方才与邵家主交手的情形?」
  
  耿照一凛,摇了摇头,忽然明白他的意思。
  
  「安置五万人,你我都做不到。慕容将军在那个位子上,或有法可想,所以我只
要确定他有那个心。」李寒阳低道:「但今日莲觉寺之惨剧,却是有心人所致。我们
既安顿不了五万人,连阻一阻几千名铁骑也办不到,不如专心应付几个有心人,莫让
无辜之人再遭毒手。」
  
  耿照省悟过来,好生惭愧,抱拳俯首:「多谢李大侠指点!」
  
  「不敢当。我先往越浦安顿孩子,典卫大人可于驿馆寻我。」说着携二小步下莲
台。此时黄尘散尽,诸人见流民被制,纷纷山呼「将军」;又见耿照站上莲台,想起
是他打赢了邵咸尊,爱屋及乌之下,不由叫起好来,现场一片沸扬。
  
  「大人适才问我……」
  
  李寒阳走下几阶,忽然回头,淡淡一笑。「要死多少人才算少,我心里所想,是
『一个都不能屈死』。然而行走江湖至今,有时做得到有时却不能,唯心中这把臭尺
从未改过,也只能尽力而为了。」
  
  「多谢……」在荒谬绝伦的叫好声中,耿照冲男子负剑的背影长揖到地,眼眶微
热,心中渐渐不再迷惘;李寒阳只摆了摆手,牵起两个孩子,狮鬃般的蓬发终没于阶
下。没人知道耿照何以对手下败将执礼如斯,只是有些东西永远改变了少年,甚至连
他自己都未察觉……
  
  
  
    ◇    ◇    ◇
  
  
  
  邵咸尊对「不动心掌」甚有信心,一直以来都是。
  
  其师植雅章生前是东海赫赫有名的高手,号称「天下慢掌第一」。
  
  然而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对比其声名,「天工昭邈」植雅章仍是实力远被低估
的人物。谦冲自牧、韬光养晦、严以律己……讽刺的是,这些如今被用来形容邵咸尊
的溢美之词,最初都是他从师父身上学到的,差别在于植雅章是关起门来过日子,他
却是做给天下人看。
  
  昔年沧海儒宗开枝散叶,以东海为基地,脉延却遍及东洲各地,青锋照亦是儒脉
之一,打铁也好、练武也罢,不过是修养心性之用,与洒扫应对进退相彷彿,均是庭
训的一部份,掌门人看重的是心性修持,不是刀剑争胜这种无聊之事——自他入门以
来,师父总是这样说。虽觉迂腐,但出于对师父的敬爱,邵咸尊从没有怀疑过师父的
真诚,愿意试着去相信他是对的,无论听来有多么可笑。
  
  ——江湖争霸,心性能干什么?凭藉的是武功,是钱财权柄!
  
  青锋照若无绝顶的武功、绝顶的技艺,与魈山派、巴夔帮这些三流势力有什么两
样?便想闭起门来修养心性,灾祸照样破门而入,想躲也躲不掉!
  
  可惜他的师父永远不懂。
  
  植雅章行事有种武人罕见的书生气,更像读书人而非江湖客。
  
  他执掌门户时,每日升坛授课,讲解经书、武艺及铸炼之道,不止入室和记名弟
子须入座听讲,连打扫的小廝、伙房的杂役等,也可以列席旁听,座次当然得排在两
班弟子之后,往往堂外阶下摆个蒲团亦作一席,但总是挤满了人,不曾有过虚位。
  
  这些出身卑下的孩子明白,这是他们脱离贱籍的希望。若资赋过得去,能把掌门
人传授的口诀心法练上,不定能得门中尊长赏识,记名录簿,从此成为青锋照外堂弟
子,虽比不上入室嫡传,好过一辈子打下手。最不济也能多识几个字,离开这里出去
谋一份体面的差事,算对得起家中父母了。
  
  邵咸尊对师父这种私塾先生似的癖好,多半一笑置之。门中的师长对此颇不以为
然:本门择徒,首重出身!寒门多蹇,尚且不能温饱,出得什么人才?却为他们坏了
祖制!三番四次苦谏未果,心知掌门人虽然处事温和,唯性子执拗,决定了的事说也
没用,这才不再浪费唇舌。
  
  青锋照的叩胫台三年一开,对外招收门徒,同年入门之人不分长幼,以平辈间通
行的「字」相称。邵咸尊是植雅章第一批收入门墙的弟子,最有希望成为大师兄——
这是对掌门人指定的继位人选的尊称——同年的俞咸威、赵咸诚等武功均不如他,又
自恃出身,对外堂弟子一贯倨傲无礼,不得人望。
  
  众人心中,都盼望由待人宽和的邵师兄出线,成为青锋照的下一任掌门,总好过
那些心高气傲、目中无人的世家子。
  
  邵咸尊不是没想过掌门大位,只是在他心底,更着紧那个行为迂阔可笑、很有几
分书獃子气的师父。虽然师父本领要比他大得多,若无他跟前背后地照拂着,哪天怕
被人卖了也不知道!
  
  就这样,邵咸尊在青锋照的头一个十年倏忽而过,烦恼不多,青云直上,一天活
得比一天滋润,直到一名不速之客造访师父的书斋为止。那人未经门房通报、没惊动
师父以外的任何人,甚至无人看过他——邵咸尊是从八角桌上的两盏冷茶,才意识到
稍早师父房里有人,而他才刚从书斋唯一一条连外的回廊上走过来,根本没见有人离
开。
  
  从那天起,师父沈默的时间越来越长,经常独个儿想心事,神情总有股说不出的
凝重。「咸尊,武林要生事了。」有一晚他秉烛侍读之际,师父突然语重心长地对他
说:「有些人……有些不安本分的人,想要恢复古制,重现已逝的过往辉煌,为此他
们要制造事端,伺机作乱。」
  
  「您……怎么知道的?」
  
  他忍住没问书斋那晚的事,这才注意到师父手里把玩着一块巴掌大小、形式古朴
的铁牌。植雅章抬头望见,淡淡一笑,将铁牌递给他。师父掌心的余温还残留在冰冷
的镔铁上久久不褪,握紧时似还有些灼人,可见用力。
  
  铁牌正面阳刻的,是个篆写的「御」字。植雅章一边观察弟子的神情,淡然道:
「我见你在钧甄阁翻过《沧海事录补遗》这部书。你对沧海儒宗的旧事瞭解多少?」
  
  沧海儒宗极盛之时,分支以千百计。中枢除了正副宗主、四端四教八部执事,以
及谘议局内众耆老之外,最着名的便是三槐、六艺、九通圣。
  
  「三槐」指的是构成儒门核心的司马、司徒、司空三大家族,历代儒宗之主出身
三姓者,十有六七,此三家可说是儒宗内最庞大的权力集团,又称「三司」;沧海儒
宗淡出江湖,最终消失于东海舞台,与三槐势力的没落密不可分。「九通圣」则是外
系菁英,虽未能直接参赞门务,却以信使之姿活跃于儒宗与江湖;教门没落后,现今
更成为八方儒脉的代表人物,声名盖过了昔日的山门正宗。
  
  至于「六艺」,可说是直属宗主的嫡系人马,地位极高,最重要不过——他忽然
会过意来。儒门六艺,左辅右弼!礼、乐、射、御、书、数,这枚铁令所代表的,正
是六艺行四的「御」!
  
  植雅章淡淡一笑。
  
  「你方才问我是怎么知道的,须知儒门六艺的『射』字令,乃是天下消息最灵通
的探子,儒宗隐没的百余年间,依旧运作如常。因为这枚铁令,让我知道许多旁人无
法得知的消息。」
  
  他自爱徒手中取回令牌,彷彿心疼他的年少,还不应当负荷如此重担。「将来有
一天你会继承这枚令牌,以及我在组织中的地位。那是很沈重、很沈重的负担,你要
做好准备。」
  
  「徒儿……徒儿绝不辜负师尊期盼!」
  
  邵咸尊到现在都还清楚记得,那晚自己感动得热泪盈眶。
  
  从那天起,他拼命钻研「不动心掌」,付出数倍于往常的时间心力,不但要在三
年一度的大比中夺得魁首、成为青锋照第四十七代的「大师兄」,更要拥有匹配这块
儒门铁令的实力与资格。
  
  植雅章则变得更沈默也更焦虑,彷彿承受着外人无法瞭解的巨大压力。
  
  他严厉督导弟子练武,对铸剑的要求提高了一倍不止,囤积武器粮食,乃至下令
伙房、杂役等都必须参与实战的对打练习。在旁人看来,掌门正积极面对一场即将到
来的战事,但他们甚至不知道敌人在哪里。
  
  这场盲目备战的高潮,在植雅章宣布提前大比时到达了顶点。
  
  掌门人不仅一意孤行,更破天荒宣布:除了记名、入室弟子,门中余人均得参加
考校!达到标准的一律录为弟子,得到名次者直接收入掌门座下,成为青锋照的入室
嫡传!
  
  此话既出,师叔们一片譁然,长年累积的不满终于爆发。而日日于讲堂旁听的小
廝杂役则摩拳擦掌,欲把握机会跃登龙门。入室弟子鼓譟骚动,连外堂的记名弟子也
常藉故找下人麻烦,门中气氛紧绷,冲突无日无之。
  
  「各位师兄弟请听我一言。」
  
  最后,邵咸尊不得不出面,私下找齐了师兄弟,将他们安抚下来。「我等埋头练
了这么多年的武艺,受掌门人及师长们殷切指点,岂能输给埋头瞎练的外行人?若在
大比之外为难他们,倒像我等心中畏惧,怕了人家。何不在演武场上光明正大,教他
们点做人处事的本分?」
  
  众人听得大声叫好。
  
  「邵师兄说得是!」
  
  「合该如此!我们是什么身份?还怕杂役不成!」
  
  「教那帮痴心妄想的下作,瞧一瞧本门的嫡传!」
  
  然而邵咸尊心中所想,却是那日掌门人在内堂勉励众弟子之后,特意将六位师叔
留下,闭门宣布的一席话。「咸尊,你也来听。」门扉阖起前师父瞥了他一眼,将他
唤住。
  
  「江湖将乱,不可无备。本门以铸炼行文章事,武艺虽然精深,奈何须费十数年
的光阴、千锤百炼,方能稍窥门径,唯恐世局变换,时不我与!有鑑于此,我决定向
芥庐草堂寻求协助。」
  
  师叔们闻言色变,齐齐起身:「掌门人!」
  
  植雅章微微摇手,继续说道:「本届大比魁首,将继承我之衣钵,授予我所修习
的一十三门上乘武艺,并持信物前往飞鸣山,带回芥庐草堂的不传秘剑。日后接掌门
户,方有灭魔除妖、勿使祸世的本领。」他一贯的自说自话,态度虽然温和,却没半
点听进旁人的言语,几位师叔岂肯罢休?再顾不得君子斯文,你一言我一语的抢着插
口,堂里一片鬨乱。
  
  主持钧甄阁的俞雅艳俞师叔最是老成,始终不发一语,待众人口乾舌燥之际,才
离座行礼,打破了沈默。
  
  「掌门人春秋正茂,便要虚位禅贤,却不急在一时三刻。赴草堂求剑,历来都是
大事,秘剑所托非人,对飞鸣山那厢也难交代。我等对大位俱无非份之想,便是花上
十年二十年的光阴育才,亦无萧墙祸虞,掌门人万勿见疑。」
  
  这话说得极重,谁也想不到平日和颜的人发起火来,措辞竟强硬如斯。
  
  掌门人处事没什么架子,师叔们在他面前少了顾忌,尽管骂人抨政无不是文诌诌
的一大套,也算有什么说什么了,犀利处未必稍逊于此。但俞雅艳绝非是好逞口舌之
徒,行止一向比言语更具份量,「铿!」擎出佩剑交与左手,却将右袖挽起,架上剑
刃。
  
  「钧甄阁为本门蓄才,不于江湖争胜,用不上这只右手。卸与掌门,亦为我等明
志!」
  
  「华甫不可!」众人惊呆了,知他不是说笑,赶紧喝止。
  
  掌管刑典的明正堂主事季雅壮季师叔在七人中最是年少,一向口不择言,冲动的
性格比之年轻人亦不遑多让,情急之下,回头冲掌门人叫道:「从来都是你说如何便
如何,有哪个说过一言半语?今儿谁惹你了,犯得着这么逼人!你……快让华甫把剑
放下!」说到后来眼眶微红,犹对他怒目而视。
  
  「子雄,不可对掌门人无礼!」
  
  俞师叔厉声斥喝,随即闭目仰头,沉声道:「掌门人,但教本门上下从此一心,
再无猜忌,流这点血也尽够了。」「华甫住手,莫做傻事!」「掌门人,你……你也
说两句啊!」
  
  ——一群笨蛋!
  
  邵咸尊为之气结。
  
  俞、季几位师叔以为提前大比,又送继承人上飞鸣山,是师父想要寡占大位的布
置。殊不知师父虽是柴薪脑袋,却比他的师兄弟又聪明些,若非被逼到了头,断不会
行此极端。师叔们是冤枉他了。
  
  邵咸尊所虑,与他们全然不同。
  
  俞师叔那句「春秋正茂」,令他脑海中电光石火般一闪,蓦地想起另一种可能。
  
  「华甫,把剑放下。我不是那个意思。」掌门人低声道,神情看起来疲惫不堪。
短短两句自不能打消俞师叔苦谏的决心,直到掌门人一言不发解下腰带,一层一层揭
开里外衣物,袒露出瘦骨嶙峋的胸膛来。
  
  内堂里一片死寂,只余粗浓错落的呼吸声。植雅章的左胸有一枚拳头大小的乌紫
斑痕,乍看像是瘀青,颜色却深沈得多,周围肌肤呈现某种带紫的蜡黄,总之十分诡
异。「这是……」俞雅艳扔下佩剑,趋前观视,不看还好,一看声音都颤了,愕然脱
口:
  
  「掌门人!这伤——」
  
  「没治。」植雅章淡淡一笑,重新穿好衣服。「对手所发劲力凝而不散,数月以
来,我用全身功力将它封在胸口,依旧不能阻止,也无法祛除,只能任其一寸寸断血
塞气,腐坏筋肉。待异劲穿透肺腑,触及心脉,便是我的死期。」
  
  潜伏数月而不散的劲力,简直是闻所未闻!六人面面相觑。季雅壮按捺不住,振
臂嚷道:「究竟是谁打伤掌门人,与本门为难?我等便是拼了性命——」
  
  「我没看清他的真面目,只知是个黑衣人。」植雅章打断了他。「交手三合,均
为试探,我知对手修为之高,平生仅见,不敢托大,遂以『数罟入洿』牵制,欲施展
『河凶移粟』时,便即中招。」
  
  「数罟入洿」是威力绝强的进击招数,用以牵制敌人,那是寓守于攻、攻守兼具
的意思了。然此法不存于套路,众人听掌门人说起,不由得在脑海中试演一遍,果然
妙极,怎自己就没想过这般运用?季雅壮随手比划,几乎脱口大赞,片刻才想起此时
不宜,赶紧将半举的两只手放下,幸旁人各自心思,未有留意。
  
  俞雅艳想了一想,又蹙眉道:「掌门人以右掌施展『河凶移粟』,这攻守间的转
换堪称无懈可击,便是三方受敌,尽也当得。那人如何能寻得破绽,数击掌门人胸口
要害,留下如此凶劲?」
  
  植雅章惨然一笑。
  
  「他只用了一指。」
  
  
  
  六位师叔自踏出内堂,彷彿变了个人,与掌门人连成一气,逼着弟子们练功,连
最温和的俞师叔也不例外。关于堂议众说纷纭,有说师叔们赌了彩头,牵涉极大,这
回是真的输不起,也有人说是掌门人动之以情,说服了众人……
  
  只有邵咸尊明白:以师父的修为,任两位师叔联手都讨不了好,对方能以一指之
功,伤他到这般田地,当真杀进青锋照来,「灭门」云云绝非危言耸听。这是本门百
年未遇的空前大危机。
  
  虽说师父没见到凶手的真面目,可没说猜不到是谁,震惊过后,到底是俞师叔老
练,最早恢复镇定,想了一想,沉道:「伤而不杀,这是裹胁之意了。」众人闻言一
凛,见掌门人垂眸不语,显然心中不是没有答案,一致扭头,静待掌门人发落。「咸
尊,你先出去。」此后的堂议,他便未能再与闻。
  
  邵咸尊并不在意。四十七代弟子中,只他一人被留在内堂,而众师叔对此皆无异
议,彷彿理所当然,其中意义不言可喻。比起在这种地方闹彆扭,邵咸尊还有更重要
的事要做。
  
  他从师父的话里得到灵感,重新钻研「数罟入洿」这一式,试图增益修补,以提
升不动心掌的威力。在他看来,本门的武功不能说是不厉害,然而失之于温吞,内功
修为须耗年月,倒还罢了,手底的路数却也拖泥带水扭扭捏捏,不能裨补其阙,是为
大害。以书獃师父的修为,若铁了心欲致对方于死,岂能被轻易击中心口要害?说到
了底,就是迂阔自误。
  
  身为青锋照第四十七代的首徒、未来的掌门人,他绝不能再犯这样的错误。
  
  这可不是自我陶醉。无论对方意欲何为,只要青锋照一日不屈服,植雅章指定的
继承人必是对方的下一个目标,这也是书獃师父执意将人送上飞鸣山的重要原因——
想在芥庐草堂的地盘杀人,要比杀入青锋照困难多了。本届大比的魁首不但将负起青
锋照的未来存续,并从夺魁的那一刻起便有性命之忧,怎么都说不上是好事。
  
  瞧我的罢!书獃师父。我……我会守护青锋照的。
  
  少年老成的年轻人挥汗如雨,自残般进行着超量的艰苦锻炼,带着无畏的昂扬笑
意。
  
  三个月的时光倏忽而逝,植雅章的身体已虚弱得再难掩饰,弟子们都察觉掌门人
的气色极差,咳得像要呕出心子一般,掩口的方巾上总染着茶褐色的深渍,出入都由
俞、季两位师叔陪同,丝毫不敢大意。
  
  考校大比就在这种山雨欲来、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气氛下展开。
  
  原本内外堂弟子加起来不过七八十人,算上杂役之后,人数一下暴增到三百余,
一天根本比不完,只好两两分组,一对一捉对廝杀,败者淘汰;一直比到了第三天,
两排分组树列的顶端才各自诞生了一位最强者。
  
  邵咸尊这厢可说是毫无悬念,另一位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绝大部分的人甚至是
头一回见到这名黝黑结实的乡下少年,只知铸炼房里大伙都管叫「屈仔」,也不知是
名是姓。
  
  首轮的头支籤,屈仔就抽中了外堂弟子,那场比斗根本没人留意。
  
  季师叔是风颳火燎般的性子,一上来就让十二人分六组同时开打,他自于高处观
看。反正全是内外堂弟子对上杂役,结果不言自明——与季师叔的预料相去不远,除
了屈仔,其他杂役可是结结实实挨了顿好打。
  
  铸炼房干的是体力活,膂力大些、手脚俐落些,也不是奇怪的事。况且他对上的
外堂弟子资质平庸人又懒惫,连名儿一下都想不起来。树大有枯枝啊!掌门人录籍的
标准较前人宽松,长此以往,岂无积蠹?当时季雅壮是这么想的,心中不无喟叹。
  
  谁知屈仔二度遭逢外堂的记名弟子,仍是得胜。
  
  待第三场对上赵咸诚时,季雅壮也坐不住了,唤弟子去请掌门人,负责其他组别
的师叔们都暂停督战,围了过来,屈仔恰以一式「刍荛往焉」将赵咸诚打出土方,却
在最后一刻拉住了他。素来自负的赵咸诚面红耳赤,不及揖礼,怒目顿足,推开人墙
狂奔而去。
  
  赵咸诚在一干入室弟子中武艺出众,甚至比俞雅艳的亲侄俞咸威更受瞩目,连师
长都看好他在最终决赛里与邵咸尊一斗,若掌门人的爱徒不小心失常,没准四十七代
的「大师兄」就姓赵了。
  
  (这是……本门的嫡传心法!)
  
  俞雅艳看出屈仔的手法功架,绝非土法炼钢而成,心念一动,拱手低声道:「恭
喜掌门人,收此佳儿!」
  
  植雅章摇了摇头,环顾身畔诸位师兄弟。「这孩子是谁的私淑?」按青锋照的门
规,正式收徒须有掌门人的许可,植雅章刻意用了「私淑」二字,是给私下违规传艺
之人一个台阶下,表示不予计较。然而众人面面相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十四道
目光由疑惑、茫然最终转为狂喜。
  
  ——天纵英才!
  
  一名铸炼房的火工杂役,竟靠着旁听掌门人的口述,自学练成不动心掌!
  
  这是绝顶的资赋,万千人里也未必能出一个,是天赐之奇才!本门的武功,合修
为、颖悟、心术于一炉,三者缺一不可,纵有过人的悟性解通套路,亦须有晴雨不懈
之功锻炼修为,更重要的是读圣贤书陶冶心性,方能达到仁术之境。以上种种,有哪
一样能够不习而得?这是天功啊!
  
  「孩子……」俞雅艳正要将他唤来,却为掌门人所阻。
  
  「等比完再说罢。」植雅章淡然道:「才第三场不是?」
  
  众人给泼了盆冷水,猛想起还有邵咸尊在,俱都噤声。季雅壮甚至朝他投来安抚
似的一瞥,其实更多的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困窘,以及内心的些许歉疚不安。
  
  如此廉价的同情,师叔还是自己留着罢。邵咸尊不露声色,腹中冷笑。
  
  他比任何人都早注意到这名横里杀出的火工杂役。从屈仔晋入第二轮,邵咸尊便
留心观察他的打法,惊讶之余,亦不免有一丝赞赏,但很快他就明白此人不足为惧。
  
  第二天的分组赛事在众人的期待下告一段落,火工杂役屈仔连战皆捷,以黑马之
姿,成为角逐魁首的两名候选之一。为防落败的弟子滋事,季师叔特别在明正堂安排
了厢房让屈仔休息;而备受师长关爱、同侪簇拥的邵咸尊,是夜房外却少了平日的热
闹,来为他打气的内外堂弟子零零星星,与前日判若两地。
  
  
  
  「阿爹?」芊芊娇嫩的喉音将他唤回了现实。
  
  邵咸尊身子未动,却有种自深水中冒出头的错觉,周围吵杂的人声背景突然鲜活
起来,彷彿一瞬间通通涌进耳朵里。
  
  「没事。」他紧了紧罩在破烂衣袍外的褙子。那是芊芊从随身简囊中翻出来给他
披上的。「小心照看你三叔,别让他胡乱起身。」
  
  返回高台后,考虑到邵兰生的伤势,当众倒卧未免不雅,慕容柔着人在第二层的
僻静处架床设座,供他们一家三口歇脚。邵咸尊也不推辞,裹着褙子滑入座椅,凝着
场中黄尘缕缕,却彷彿有些散瞳,眸光总在虚空处。
  
  邵兰生躺在一旁,慕容柔的手下因陋就简,用长竿和布匹搭就克难的竹架床谈不
上舒适,总比幕天席地强。而且只要邵兰生稍一动,就会发出咿咿呀呀的声响,对确
保三爷老实躺着颇有裨益。
  
  「兄长,我……」
  
  「闭上嘴好生歇息。」邵咸尊揉着眉心,语声瘖哑,似乎连转头都懒得。「你不
累我都累了。回去再说。」邵兰生望了他好一会儿,才侧过半身,不再说话。
  
  与屈咸亨的那场比斗令所有人不敢置信,唯一不觉得意外的只有他自己。
  
  邵咸尊早就明白,这个半路出家的杂役绝非敌手。屈仔的武功就像是最最道地的
青锋照嫡传,简直比那几个死板的师叔还要死板,从他伸手拉赵咸诚的那一刻起,邵
咸尊就知这廝完了,在他精心改良的不动心掌之前,屈咸亨——那时他还叫屈仔,既
不是名也不是姓,就是个绰号而已——只能靠皮糙肉厚苦苦支撑,毫无招架之力。
  
  屈仔没受过门中的师长点拨,掌法套路或可自学而成,内功却不能无师自通。然
而他的筋骨却是天生的柔软强韧,能以极小的动作卸去劲道、化消冲击,便如身负内
功一般,耐打的程度倒是大出邵咸尊的意料。
  
  起先他每隔几招才挟以一式改良过的不动心掌,但随着屈仔越战越勇,邵咸尊的
耐心逐渐消磨殆尽:这家伙明明就不是自己的对手,却像披了龟板似的,怎样都不肯
认输,老着脸皮一迳缠夹!
  
  (可恶!)
  
  邵咸尊决定结束这场无益且无聊的纠缠,场面倏然为之一变。
  
  那是单方面的蹂躏虐打,简直和私刑没两样。屈仔头破血流,所经处黄沙赤染,
令人不忍卒睹。「掌门人!」季雅壮看不下去了,若非青锋照于大比有着极严格的规
范,他几乎要跳下场救人。「再打下去,要出人命了!认输还不行么?让他们别再打
了!」
  
  场中变化却比师长们的反应更迅急。
  
  季雅壮语声未落,邵咸尊四式连环,精心改良过的「数罟入洿」威力惊人,膝锤
撞得屈仔身子腾空,仰头甩开一道血鞭!俞雅艳、季雅壮等均料不到有此杀着,未及
防范;若植雅章修为尚在,或来得及出手,但此际说什么都迟了。
  
  就在屈仔摔落地面、邵咸尊挥掌窜前的刹那间,一抹翠影横里扑至,趴在倒地不
起的屈仔身上。邵咸尊尚未看清来人之面,鼻端蓦地嗅到一缕熟悉幽香,吓得魂飞魄
散,拼着身受内伤也要硬生生挪开,这一掌「河凶移粟」打在她起伏有致的娇躯畔,
毫无保留的劲力将地上青砖轰得四分五裂!
  
  那人尖叫一声,片刻才抬起一双婆娑泪眼,颤声道:「邵师兄!不要……不要杀
人!你……你的样子好可怕……」
  
  好。你说的,我都听。你别怕。
  
  邵咸尊心想,张口却没能吐出半个字,腥咸的鲜血涌上喉头。那十三道劲力被他
不顾一切地撤回三成,等于打在自已的身上,伤得比屈仔还重,眼前一黑,登时人事
不知。
  
  俞秀绵是俞师叔的独生女,芳龄十二,邵咸尊很喜欢她——这个说法其实不太准
确,该说青锋照上下每个血气方刚的男儿,没有不喜欢俞秀绵的。人人都梦想日后能
娶知书达礼、美丽大方,却又带有一丝独生女娇气的秀绵为妻,差别只在于敢不敢公
开表露罢了。
  
  当邵咸尊醒来的头一眼,见是俞秀绵坐在榻缘,细细呵凉汤药时,差点以为自己
已登上西方极乐,天女相伴,不过如此。青锋照一向规矩大,男女有别,礼教之防极
严;但俞秀绵不仅是俞师叔的掌上明珠,掌门人也极是宠爱,什么规矩一到她这儿就
算没了,她若吵着要来服侍汤药,料想阻碍不多。
  
  这令他欣喜若狂,气血一冲,差点晕死过去。
  
  俞秀绵武艺平平,从父亲口里听闻邵师兄的伤势,乃因生生撤回掌力所致,认为
是自己的错,在邵咸尊昏昏醒醒的这段时间,她衣不解带尽力照拂,谁来劝也不肯离
开。
  
  邵咸尊见她眸中血丝密布,心疼不已,蹙眉道:「你几日没睡啦?弄坏了身子怎
办?」秀绵掰着手指,来回几遍都算不清,咧嘴傻笑:「不知道。我现下昏沈沈的,
算不了啦。我……我先睡会儿。」咕咚一声趴倒桌畔,不多时便传来轻细鼾声,宛若
猫儿。
  
  邵咸尊忍着笑不敢惊扰,见她背影纤细,臀股曲线却玲珑有致,犹如一只圆熟的
薄皮蜜桃,忽觉这画面美极,便是此刻即死,人生也不枉了。往后几日,秀绵天天都
来,邵咸尊如置身梦中,整个人晕陶陶的,迟了几天才想起不对。
  
  秀绵说他昏厥三日,再加上醒来后这三天,今天已是第七日。七日之间,来看他
的人未免太少,四天里除了秀绵,没有其他人来过。以掌门人钦点的「大师兄」,同
侪师长的表现也太冷淡了些,青锋照的风气说不上趋炎附势,但儒门的繁文缛节一样
也没少,送往迎来极是讲究,此事委实太不寻常。
  
  只有一种可能。
  
  「大比……」心知此问可笑,出口都不禁有些赧然,生怕秀绵笑他傻。在他昏厥
以前,杂役已倒在地上动弹不得,他压着屈仔打足了一刻钟,胜负毫无疑义。「是我
赢了,对吧?掌门人宣布了么?」
  
  秀绵正为他盛药,身子一颤,忽然停下动作。
  
  不妙。依书獃子师父的迂腐,很可能因为双方尽皆倒地,而宣判比斗中止,坚持
两人伤愈后再打一回,哪怕结果还是一样。邵咸尊心中嘟囔着,面上故作轻松,耸肩
道:「看来得再打一回啦。屈仔伤得重么?几时能醒?」
  
  秀绵坐回锦榻畔,少女温温融融的怀香蒸得他心魂一荡,面颊微热。「他早就醒
啦。打完没多久便能下床走动,生龙活虎的,季师叔说他壮得像头牛,再挨几下也没
事。」
  
  邵咸尊心里颇不是滋味,却不好对她发作,乾笑两声,并未接口。
  
  秀绵似是字句斟酌,停了片刻才道:「他休养了一日,掌门人着阿爹和季师叔带
他上山啦,昨儿才回。师哥,我年纪小不懂事,不知该劝什么,可在我心里,你……
你永远都是青锋照的大师兄,谁都比你不过。」露出领口的小半截雪颈泛着眩目的酥
红,滚烫的面颊连两人间的气息都熨暖了。
  
  邵咸尊愣了一会儿,才突然会过意来,全身冰凉。
  
  「我输了?怎会……怎会是我输了?怎能是我输了!」手掌一翻,冷不防攫住柔
荑,用力之猛,掐得秀绵几乎迸泪犹自不觉,嘶声叫道:「是季师叔,是不是?定是
季师叔……不!师叔们都一样,你阿爹也有份的,是不是?定是他们联合起来,逼师
父送屈仔上飞鸣山的,是不是?」
  
  「放开秀绵!」
  
  邵咸尊未及反应,已被反手一搧,打得仰天倒落,眼冒金星。
  
  火钳般的箝制一松,血液冲过瘀肿的手掌,秀绵顿觉刺痛难当,扑进那人怀里哭
道:「呜呜……阿爹!疼……好疼……」
  
  来人正是俞雅艳。他俯视榻上苍白失神的青年,似鄙似怒,又带有几分惋惜,沉
声道:「我和你季师叔都力劝掌门人,大位宜立亲立长,门中方能和睦,可惜他就是
不听。执意立咸亨为首徒的不是旁人,正是你的好师父,你莫含血喷人!」
  
—————————————————————————————————————
(欲知后事,下折分解)








发表于 2012-4-12 00:38:37
妖刀记(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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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百十九折 永言俱实,微尘洞见】



  
  
  邵咸尊躺足了七天,才勉强能下榻走动,大夫说他是急怒攻心,伤上加伤。秀绵
依旧天天前来,只是他发呆的时间比过去长得多,两人经常一整天都说不上话。
  
  相隔逾旬,他才终于见着了师父。
  
  熟悉的飞崖栈道,一样的豆焰昏灯,书斋里植雅章伏案振笔,连听见他推门进来
都没抬头,只说:「先坐。」邵咸尊留意到小几上搁着托盘,几碟菜餚、一盅白饭,
还有一碗青菜豆腐汤,通通放得凉透,原本满腹的愤怨不平,突然都像鲠住了似的;
回过神时,竟已托着木盘走过长长的悬索桥。桥畔小屋里轮值的两名仆役见是他来,
慌忙起身陪笑:
  
  「邵师兄安好。」
  
  邵咸尊沉着脸。「这些时日里,都是谁服侍掌门人用饭?」
  
  两人不曾见他如此面寒,相顾愕然,半晌一人才强笑道:「俞、季二位爷来过几
回,其他……多半是掌门人自行用膳罢。」
  
  那就是没吃了。他几时知道自己盛饭吃?还不搁到天亮!
  
  (一帮混蛋!)
  
  邵咸尊忍住揍人的冲动,见桌顶置着掀盖的双层木盒,盛着一大碗掺了笋块、乾
鱿一起煮的红糟烧肉,碗内还埋了两枚剥壳水煮蛋,也被浓稠的浇红酱汁烧得油腻鲜
亮,膏脂香扑鼻而来;底层是两只覆着盘盖的海碗,边缝不住逸出热气,应是贮盛汤
饭之类。他心中有气:「掌门人没吃,你们倒是热汤热菜!」放落托盘,随手将木食
盒盖上,提着转身就走。
  
  两人连大气都不敢吭,眼睁睁看晚饭飞了。
  
  「听好。」行出两步,大病初愈的瘦白青年倏然回头,面如严霜,眸子精亮,令
人不寒而栗。「打明儿起,掌门人没动筷,你们俩就给我在门外站着,他几时吃完,
你们几时才能离开。要是掌门人的饭菜原封不动搁上一夜,莫送馊桶,留作你们的晚
饭。明白不?」
  
  「是……是,小……小人们明白了。」
  
  回到书斋,植雅章兀自埋在纸堆里,案上的卷轴书册一摞一摞堆放齐整,自有次
序,只是旁人看不明白而已。
  
  说了大概不会有人相信,这些裱糊装订的工夫,全出自青锋照的掌门人之手。植
雅章讲学的意愿是极盛的,讲得好不好则见仁见智;若不做掌门人,倒是出色的裱糊
匠,手艺无可挑剔。
  
  邵咸尊替他盛了饭菜,摆好碗筷,突然没了兴师问罪的火头,就像过去十年来每
个禀烛侍读的夜晚,本能地开口唤他。「师父,先用饭罢。」
  
  「喔……喔,吃饭啦?」植雅章回过神,抬头嗅了嗅,笑道:「好香啊!你也一
起来。」邵咸尊没等他说,早替自己添了一碗,拉开圆凳坐下。植雅章记不住生活里
诸多细琐,心思永远都在别处;就算端起饭菜就口,也未必真当自己在吃饭。会忘了
这些年他们总是这样对坐用膳,似乎也是理所当然。
  
  邵咸尊却一口也吃不下。
  
  十数天不见,植雅章彷彿老了几十岁,焦黄的发丝毫无光泽,肌肤灰暗,瘦削的
脸皮裹出骨相,肉都不知跑哪里去了。神秘人的指创持续侵蚀他的身体,片刻也不消
停……都到这节骨眼了,还写什么书!什么东西如此着紧,比你的命更重要?邵咸尊
面颊抽动,气得想起身抽他一嘴巴。
  
  植雅章恍若未觉,扒了几口饭,忽然叹道:「那天,我骗了你师叔。」
  
  「嗯?」
  
  邵咸尊习惯了他的没头没脑,却没想过「骗」字能用在他身上。你别被人骗就不
错了,骗得了谁?青年俐落地夹起一枚卤得红亮喷香的水煮蛋,强忍住捅进他嘴里的
冲动,「匡!」一筷子搁进他碗里。
  
  「师父,多吃点。吃蛋补身子。」
  
  「好。我骗他们说,打伤我的人是魔宗七玄的高手,从手法看来,极可能是血甲
传人再度现世,欲向本门报你师叔祖的大仇。」
  
  前代祭血魔君「飞甲明光」锻阳子,潜伏丁甲山敕仙观近二十年,隐然有引领正
道群伦之姿,暗地里却建造了号称「于愿可达,书羽风天」的武林秘境风天传羽宫,
以及送出销魂艳姬阴神玉女、以绝色与权势引诱黑道加盟的逍遥合欢殿,藉双城对立
的假象,甫以锻阳子的身分推波助澜,以常人绝难想像的三面两手策略,将整个东海
武林推向一场同归于尽的毁灭战争。
  
  若非青锋照掌门「夜雨松阶」展风檐揭穿阴谋,破了双城机关,并打败幕后操弄
的锻阳子,东海黑白两道的菁英几乎绝于双城之战。此事传颂江湖逾一甲子,耆老皆
知,青锋照更由此确立了正道首善的地位。
  
  师叔祖的事迹,俞雅艳等从小听到大,以此为钓饵,也难怪他们确信不移。
  
  「师父英明。」邵咸尊随手一拱,没好气道:「忒高明的谎话,搞不好连我也要
上当,佩服佩服。」
  
  「是么?没想到有这么高明,还好我先让你出了去。」植雅章浑没听出他话里的
讽刺之意,长叹一声,摇头低道:「我其实不知道是谁打伤了我,也不想猜。无凭无
据的事儿,跟血口喷人有甚两样?叫你出去,是因为我心中发誓,此生决计不对你说
一句假话。」
  
  邵咸尊停住筷子,那种鲠住胸口似的莫名不适重又涌上。
  
  植雅章从屉柜的夹层里取出一只木匣。邵咸尊从不知书斋里有这么个机关,明明
已摸得精透,植雅章却彷彿不怕他看,掀掣取物的每个环节都做得很慢很仔细,生怕
他没瞧清楚。
  
  匣里贮着的,除了那块儒宗「御」字铁令,还有一套鱼皮密扣的玄色夜行衣。
  
  植雅章信手取出一条覆面黑巾,喟然而叹。
  
  「当年先掌门授我这块令牌时,我十分迷惘。我们读了大半辈子圣贤书,学的不
就是『君子慎独』、『不欺暗室』么?堂堂儒宗六艺,不但覆面夜行,更蒐集线报,
窥探各门各派阴私,密会时所及,俱是不可告人之事。这与锻阳子之铺设双城诡谋,
有什么两样?
  
  「先掌门长叹一声,回答我说:『心正行端,此锻阳子之不能也。况且儒门六艺
中若无我等,不定又生一锻阳子矣。』我才知当年先掌门能解破阴谋,亦得益于六艺
甚多。然而蒙面久了,心中难免滋生黑暗,我想到一个办法,用以维系清明。」
  
  虽是傻话,邵咸尊也不免好奇起来。「师父想到了什么办法?」
  
  「找一个人,一辈子只对他说实话。如此你便能从他的眼中,窥见自己是否变得
脏污黑暗。」植雅章笑道:「我头一次参加六艺密会,回程路上,便在花石津邵家庄
遇见了你,我以为这是上天的安排。」
  
  ——上天才不会安排这种事情!
  
  上天不会安排任何事,一切皆出于人的造作。邵咸尊忍住还口的冲动,植雅章没
察觉他心中波涌,自顾自地说:「你的聪明才智胜我百倍,一定能想到更好的方法,
来面对儒门的隐密身份。自始至终,这块铁牌我没想过给别人。」
  
  「我以为是没大师兄可做的人,才补得一块铁牌。」邵咸尊冷笑,终于泄露一丝
不忿。植雅章摇摇头,正色道:「那场比试是你输了。你的不动心掌练岔了路,若非
咸亨未受过师长点拨,修为不及,你的打法讨不了好。」
  
  邵咸尊愣了一下,才意识到「咸亨」是屈仔的新名字。
  
  植雅章以为他的错愕是终能心平气和面对失败的意思,宽慰一笑,宠暱地拍拍他
的手背,语重心长道:
  
  「我曾问先掌门,青锋照与儒门铁令哪个重要,他回答:『儒门为先。』当时我
听傻了,怎能是暗行之事,先于宗门的传承?好半天才追问:『何以区分?』先掌门
回答:『为祸剧烈。』这块铁令能带来的灾害,远比青锋照大得多了。咸亨的武学天
分在你我之上,大成之日,可保本门香火不绝;他于此际突然出现,料想亦是天意。
然而,唯有你的聪明才智,方能继承这块令牌,为它找出一条正确的道路。
  
  「你若觉得太沈重太黑暗,害怕坠入深渊、蒙蔽心念时,也学我找个人,一辈子
只对他说实话,绝无隐瞒。如此便能从他眼中,时时看见自己的模样,不致变得狰狞
可布,失去了人形。」
  
  书獃子师父的话果然傻,邵咸尊却相信了他。堆满案头的书卷,全是植雅章为他
整理缮写的机要,包含历代「御」字令主传下的心血结晶、不为人知的武林机密,以
及儒宗隐于黑暗的活动轨迹——
  
  师父的生命正不停流逝,然而耗费的一分一毫都是为他。邵咸尊的激动没有汹涌
太久,他很快意识到植雅章交付的,是何等惊人之物!师叔祖展风檐「为祸剧烈」的
考语一针见血,这些东西能教多少人身败名裂,多少门派分崩离析!简直……简直就
是一把通往无上权力的宝钥!
  
  除了丑闻秘辛,资料里还有大量的图纸。
  
  「这是什么?」他从密匣中翻出一大卷。高达数十张的图纸上绘着精巧的分解图
样,那是辆巨大的马车,却毋须以畜力拉动,车里可容纳数名精壮的汉子屈身,各自
踩着踏板转动轴轳,像是转动龙骨水车一样,牵引无数齿轮,使马车自行运转。
  
  「那是锻阳子设计的『销魂香车』。」植雅章只看了一眼,又埋头继续书写。
  
  「当年逍遥合欢殿用它来载运黑道首领,于车中行淫之用,虽是淫具,构造却十
分精巧。你师叔祖曾说,如非一意装神弄鬼、无端取乐,当精简车身结构,由一人操
纵即可。如此进退犹如一身,灵活不逊于一流高手,佐以刀枪难入的外壳,则又胜于
高手。」
  
  展风檐揭破阴谋,除了赢得一身高誉,最大的收获便是接收锻阳子的机关图纸。
青锋照本长于铸造,展风檐晚年寄情于此,精研器造,果然改良成功,将逍遥合欢殿
最着名的淫具「销魂香车」变成威力强大的机关兵械,并造出风柜大小的模型,与蓝
图、手札等一并传给了植雅章。
  
  如今这些都成了邵咸尊的新玩物。
  
  他镇日待在掌门人的书斋里,贪婪地汲取着书卷里的讯息,彷彿不知疲倦。全新
的世界正在少年的眼前豁然开展,他被难以想像的文字、图像及其背后的各种意涵填
塞,无日无之,几乎要鼓爆胸臆,却难以对人言说;再找不到一吐胸中块垒的出口,
他觉得自己就要发狂了。
  
  从前他认为保守秘密是再简单不过的事,傻子才管不住自己的嘴巴!现在,他终
于明白永远保持沈默是多么可怕的折磨。
  
  邵咸尊突然想起书獃子师父的言语。
  
  ——找一个人,一辈子对她说实话。
  
  只有一人值得他这么做。从那天起,他又和秀绵说上了话,两人之间建立起某种
紧密无间的联系,没有任何人能比得上。
  
  而好事似乎开始一桩接着一桩地来。
  
  沈寂数月,儒门六艺终于有所动作。「数」字令送来一匣贵重的丹药,植雅章服
用后大见起色,武功虽难复旧观,至少命是保住了。他带邵咸尊参加六艺密会,以示
铁令交接完毕,「御」字令从此易主;彷彿呼应植雅章的让贤退位,六艺虽未追究凶
手,但青锋照也不曾再遭受威胁。
  
  邵咸尊知道了其余五令令主的真实身份,包括执掌「射」字令的点玉庄之主「笔
上千里」卫青营——他的令主身份,连三位结义兄弟亦不得而知——邵咸尊接掌御字
令前后,六艺正调查一桩惊天之密,卫青营便是调查任务的核心,虽然进展不多,但
这桩机密牵连重大,众令主无不关心。
  
  对于双重身份、覆面夜行,乃至窥探阴私,他适应得比书獃子师父好,十分享受
「比别人知道更多」的优越感,还喜欢学着大伙儿蒙面议事的滑稽模样逗秀绵,两人
在月下的僻静房顶上并头嘻笑,终至无声——
  
  三年的时光转眼即逝,一切都看似美好。
  
  如果屈仔没回来的话。
  
  
  
  邵咸尊抬起眼眸。
  
  广场中央,一骑倏忽而止,颀长的身影翻下马鞍,正是风雷别业的年轻当主适君
喻。他向着凤台遥遥行礼,接着转身抱拳,朗声对将军报告山下流民已悉数为穀城大
营的精兵所制;说是对慕容柔,实是说给众人、皇后,乃至琉璃佛子听的。
  
  果然语声未毕,现场再度沸腾起来,颂扬将军之声不绝于耳。
  
  邵咸尊不去听那些肉麻兮兮的苍蝇嗡响,吸引他目光的是扶着墙壁,慢慢沿着阴
影走上阶梯的那个人。耿照鼻青脸肿的模样,几乎让人以为他是败战的一方,而非接
连在李寒阳及青锋照当主手下夺得两胜之人。
  
  两人相隔甚远,第二层上还有许多闲杂人等,一时也说不上话。耿照勉强睁开浮
肿的左眼睑,似是捕捉到他的身影,慢慢迈出的步伐突然停住,扶着墙微一颔首,待
邵咸尊点头回礼后,才又继续往上走。这短短一霎间的视线交会,竟连忙着照顾邵兰
生的芊芊也没发觉。
  
  赢得如此惨澹,与输了有什么分别?邵咸尊几欲失笑,面上却未泄露半分,目送
耿照的身影消失于梯台,心中忽然一动。
  
  自己在对战中突如其来的狂怒失控、以致满盘皆输,归根究柢,在于这少年委实
太像一个人。一样横空出世,一样来历不明,一样没受过师门点拨,却拥有近于武功
的敏捷巨力;一样愚鲁颟顸,浑身乡巴佬的气息;一样有着气煞人的好运道;一样意
志力惊人,怎么打也打不倒……
  
  他曾以为自己彻底摆脱了梦魇,不料事隔三十年,又在这少年身上看到屈咸亨的
影子。若不是自己老了、变得软弱,开始为前尘旧事所扰,就是耿照极有可能与那人
有关。
  
  ——你还活着么,屈仔?
  
  连妖刀都杀不死,果然很像你啊!
  
  刚刚才输了比武、输了声名人望,甚至连选边站都押错宝,简直一败涂地的东海
正道第一人扫去颓唐,凤目微瞇,十指指尖轻触着,陷入沈思。虽然这样的念头毫无
根据,他直觉非是杯弓蛇影。
  
  三十年来,没有人见过屈咸亨的尸首,唯一能证明他与妖刀同归于尽的,只有天
雷砦甬道里那条断落的臂膀。邵咸尊认得那只手,就算化成了灰也不会认错。对一个
闻名当世的剑术奇才而言,失去用剑之手,无异丧失性命。
  
  邵咸尊小心翼翼地动用铁令,监控他可能落脚托庇的每一处,一面暗里施作,慢
慢拔去屈仔行侠江湖那几年,所攒下的恩偿故旧。屈仔醉心铸造,没听说有什么红粉
知己,但邵咸尊宁可假设他曾于某处留下了血脉,但凡有可疑的耳语,只消时间对得
上的,总要扑灭了才心安。
  
  此外,他更拨时间钻研医道,四处替人义诊、累积临床经验,只为确定屈仔的臂
创与现场遗留的出血量足以致死。为摆脱旧日阴影,他甚至将总坛迁回花石津,再把
门中旧人一个接一个的弄了出去,迎入邵家庄的主心骨。除却「青锋照」这块招牌,
他简直凭空造了个新门派……这一切只为斩断亡灵的归乡路,彻底抹去某人的痕迹。
  
  但屈咸亨还是回来了,以他从来不曾想过的方式。
  
  屈咸亨体质殊异,其脉行近于内家,师父说是「天功」,就像山里野生的猿猴。
  
  猿猴没练过内功,却跑得快跳得高,反应敏捷,力量甚至胜过体型更庞大的人,
除了族类之别,也跟它们在山林中的生活方式有关。屈咸亨天生懂得某种运用身体的
法门,能倍力于常人,若将这种天赋整理成法,按部就班从小施行,培养出来的约莫
就像耿照这样。
  
  看不见的敌人最可怕。一旦有了方向,情况便截然不同。
  
  他本想从少年身上盘剥出雷万凛的线索,不意发现更多。邵咸尊将一抹笑意深藏
在心里,面上仍淡淡的不露痕迹,谁也看不出他心中的波澜。
  
  
  
    ◇    ◇    ◇
  
  
  
  耿照拖着伤疲之身回到台顶,慕容柔着人在一旁拉起布幔,做为裹伤更衣之处,
又送来一只木匣,说是越浦乌家的乌夫人所献,贮有各式内服外敷的疗伤良药,供典
卫大人应急之用,待回城之后,再延名医诊治。
  
  「相公现在是将军跟前的红人啦,骚狐狸恨不得把你叼在嘴里,唯恐他人抢去。
你瞧,忒大罐的『蛇蓝封冻霜』,不要钱似的,啧啧。」符赤锦请莲觉寺的僧侣烧了
热水,多备细软素绢,卷起袖管,裸着一双鹅颈似的白皙藕臂,细细替他擦去血污,
敷药裹伤。「她要知道今儿派得上用场,怕不拿洗脚盆子装来。」
  
  耿照哭笑不得。「你说的是面酱罢?拿葱沾了,滋味更香。」
  
  「你比我还毒,装什么好人!」符赤锦噗哧掩口,娇娇地白他一眼,随手在匣内
掀动几下,自夹层之中拈出两个纸卷来。五岛传递消息的手法大同小异,她只瞥了那
匣子一眼,便知其中蹊跷。
  
  纸卷展开,却是裁作指头粗细、三寸来长的字条。头一张以炭枝写就,一看便是
探子掷回,随身无法携带文房四宝,一切以方便为要;字迹虽然娟秀,一撇一划倒也
俐落明快,耿照瞧得眼熟,想起是绮鸳的手笔。
  
  「大军压境,形势底定;零星冲撞,伤者几希。」符赤锦口唇歙动,却未念出声
来,耿照与她交换眼色,略微放下了心。潜行都监视着山下流民的情形,看来穀城大
营的精兵效率惊人,再加上慕容柔早有准备,麾下将领都不是鲁莽无度、好大喜功的
武夫,迅速控制住局面,并未节外生枝。
  
  适君喻虽是白身,日前慕容柔让他处置槐关张济先时,已预先埋下伏笔。适君喻
在诸将中树立权威,代行将军之生杀权柄,众人无不凛遵,也亏得他调度有方,才能
够兵不血刃,顺利解除了流民围山的危机。
  
  第二张上头却是墨字,犹未乾透,笔触娇慵、韵致妩媚,透着一股旖旎缠绵的闺
阁风情。耿照瞧得眼生,符赤锦笑道:「连写字都这般搔首弄姿,也只有骚狐狸啦!
相公若不信,一闻便知。纸上有股狐骚味儿。」
  
  耿照无心说笑,漱玉节的纸条上写着:「黑衣鬼面者,祭血魔君也。」风火连环
坞当夜,她与血甲门的祭血魔君交手数回,认出了黑衣怪客的身形武功,迳以密信知
会耿照。帝窟宗主心思剔透,要好生笼络他,这条消息的价值只怕百倍于贮满的蛇蓝
封冻霜。
  
  他蹙眉垂首,几要将寥寥十字看个对穿。符赤锦瞧着不对劲,以素绢替他按去额
汗,低道:「怎么啦?」
  
  耿照面露迷惘,片刻才道:「祭血魔君我晓得,那晚在风火连环坞的七玄代表之
一。但『黑衣鬼面』指的是谁?」
  
  符赤锦微微一怔。「我猜,便是适才打伤邵三爷的那个神秘客,戴着一张奇异的
山鬼女面。」七玄会时符赤锦也在场,她心思机敏,一见漱玉节的字条,顿时会过意
来。
  
  「邵三爷受伤了?」耿照大吃一惊。
  
  「就在你和邵咸尊动手……」符赤锦心念微动:「相公不记得啦?」
  
  「……不记得了。」耿照双肩垂落,惨然一笑。「我连自己是怎么打赢的都不知
道,一想便头疼得紧,跟血河荡那晚一模一样。宝宝,我……我到底是怎么?」
  
  符赤锦亦不明所以,只能柔声安慰:「既想不起来,那就别想啦!慕容柔等着你
呢。相公替他立了这么大的功劳,若向将军讨保流民,料想慕容柔也不能不卖相公面
子。」她深知耿照性格,向来是苦他人之苦甚于己身,这么一说果然转移焦点,耿照
打起精神,由她服侍着换过内外衣物,简单梳理一番,揭幔而出,前去面见慕容柔。
  
  慕容柔特别设座,嘉许他两战皆捷的惊人表现。耿照神思不属,眼角余光频扫,
见倖存的流民被捆缚于广场一角,人人面露迷茫,彷彿三魂七魄俱被抽走,连惊恐都
已麻木,不由心痛;慕容柔语声方落,便迫不及待地开口求情。
  
  「这些人怎生处置,不是我能决定。」将军早料到有此一说,淡然道:
  
  「惊扰凤驾,这是杀头的死罪;刺杀帝后,更是造反,最少也得诛夷三族。你以
为稳住了此间局面,朝廷会嘉许我护驾有功么?消息传到京师,届时参我和迟凤钧的
摺子,怕能一路从阿兰山脚堆上莲觉寺来。
  
  「你莫忘了,外头还有几万央土流民,若处置得当,或可保住部分人的性命。下
面那些人是动手杀死百姓和金吾卫士、聚众攻击凤台的,场上几千只眼睛都看见了,
民求情、官不办,就是『居心叵测』,将与同罪!到了这个份上,除了痛快一死少受
点折腾,没有更好的下场。」
  
  耿照被驳得瞠目结舌,忽然想起李寒阳所言,忙道:「将军!这些百姓可能受到
有心人的控制,丧失心神,才做出此等……」
  
  「这是臆测还是反驳?」慕容柔打断他。「有证据,我便写摺子保他们;没有证
据,你就是妖言惑众,串谋造反!」见他欲言又止,忽生不耐,转头移开目光,低声
道:「人还在手里,就有机会查。现下替他们说话,你就等着给人五花大绑,与他们
捆作一处,却有谁人救你?」
  
  耿照哑口无言,却无法心服。
  
  说到了底,将军心里有一杆秤,这几百人放上去,与另一头的数万流民比起来,
简直微不足道;而数万流民放到秤上,与另一头十倍乃至百倍的东海军民相比,似也
不是不能牺牲。有朝一日,将军却把「天下」放了上去,届时区区东海,又有什么好
可惜的?
  
  耿照这才发现自己全然想错了。
  
  在慕容柔的世界里,「牺牲」本是常态,没有一件事不是折冲、交换以及损益操
作的结果。他拔掉梁子同,却藉由流民一事,迫使政见素来不合的央土任家和自己站
到一边;他不恋栈权位,却没有傻到轻易交出权位,放弃有所作为的能力与资格……
  
  将军并没有欺骗他,自始至终,慕容柔判断事情的准则都是同一套——比起耿照
所知的其他人,慕容柔这套可能更理智、更周延也更有效,所求甚至比世上的多数人
都要大公无私,但将军从头到尾就没打算要拯救每一个人。
  
  对耿照来说,将军是智者、是能臣,是国之栋梁,多数的时候耿照还觉得他很伟
大,似乎无所不能,总是为茫然无知的自己指引方向。这么了不起的一个人,此时此
刻,对那些流民而言却非救主,他必须保全自身,才能做更伟大的事业、照拂更多百
姓,因此他决定牺牲这些人。
  
  世上有没有一种力量能超越一切,在这个当口,呼应无助之人的哭泣哀告,永不
令他们失望?如果有的话我想要——
  
  如果有的话,少年心想。超越朝廷、超越得失,超越权谋计较,只用来做正确之
事……的力量。他握紧拳头,望着广场角落里那些茫然无助的脸庞,一一将它们刻印
在心底,彷彿这样做就能得到那不存于世的大力量。
  
  适君喻派兵收拾场上狼籍,金吾卫也重新整顿,将捐躯者抬到殿后暂置。虽不甘
心,但任逐流知是谁挽救了混乱的局面;阿妍这孩子一时心软、迫使任家在流民一事
上不得不与东海同列,现在却是扎扎实实欠了慕容人情,谁也料不到琉璃佛子会搞出
这等事来,如非慕容柔手段雷厉,几乎不可收拾。
  
  这下子强龙也不得不俯首,唯地头蛇是瞻了。他娘的,败事有余!任逐流暗啐一
口,拄剑支持伤疲之身,正要开口喊慕容柔话事,忽听一阵低沉梵唱,右侧高台的央
土僧团鱼贯而下,两百多名僧侣绕行广场,齐声诵经,最后来到莲台之前列成方阵,
庄严的诵经声兀自不绝;忽然,阵列两分,从中行出一人,于经声飘扬间登上莲台,
正是琉璃佛子。
  
  「他妈的!你还有戏?」
  
  任逐流面色一沉,直要抄起飞凤剑砍人,碍于场面,憋得胸鼓如鸣蛙,差点内伤
复发。南陵僧团不买佛子的帐,却不能失却出家人的慈悲胸怀,就着高台现地,起身
同为亡者诵经,持续一刻有余,方告一段落。
  
  这么一来,原本向着慕容柔、几乎是一面倒的汹涌群情冷却下来,面对满地的伤
亡残迹,佛仪更突显出生死之别,任谁也无法再鼓譟欢呼。诵经声落,南陵众高僧齐
齐落座,央土僧团的青年僧人则一一向莲台上的佛子顶礼,收敛声容,又鱼贯地返回
了高台,现场一片肃穆。
  
  慕容柔沈默俯视,淡然不语。
  
  他本要起身说话,以方才之形势,怕连皇后娘娘都压不住他,正是夺回主导、让
这齣闹剧落幕的绝佳机会。殊不知佛子还留有此着,一刻钟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算太
短,足以让人想起很多事,场中气氛起了微妙的变化,良机一去不返。慕容柔毕竟长
年掐着东海一道的大小事,众人对镇东将军本能的隔阂与排拒又复燃起,彷彿回到初
时。
  
  这一手实在不能说是不高明,然而若无相称的实力,不过是小聪明罢了。佛子究
竟是不自量力的跳梁小丑,抑或有回天之能,就看接下来的表现。
  
  佛子朝凤台合什顶礼,转向慕容柔。
  
  「将军手下能人众多,委实令人佩服。然而典卫大人身披重创,流血甚多,接下
来的第三场比斗,将军还是另遣高明为好。」此言既出,众人相顾愕然。
  
  任逐流简直听不下去,冲出来大叫:「喂!这都成这样了,你还要打?莫非你央
土僧团藏得什么绝世高手,不打上一架手痒痒?他妈的忒爱打!」此话甚不得体,不
过大家也习惯了。况且金吾郎说出众人心中的疑虑:
  
  李寒阳、邵咸尊相继落败,要找出武功胜过这两位的高人,莫说场中无有,便放
眼东洲,只怕也不容易。况且流民受制,危机解除,到这份上佛子仍坚持要打,简直
是莫名其妙。
  
  眉目如画、几乎判断不出年纪的白衣僧人不慌不忙,合什道:「方才将军与我约
定,须得连胜三乘,方能决定流民的去留。将军虽有大兵,却只胜得两场,尚有一乘
未曾发声,仍不作数。此乃奉娘娘之懿旨,将军记得否?」
  
  「记得。」慕容柔点头。「若有莲宗声闻乘的高人在场,还请现身指教。」
  
  任逐流听到这里,腹中暗笑:「他奶奶的!看不出啊,这慕容柔够阴损的。大日
莲宗绝迹江湖怕没有一两百年,那帮秃驴骨头都能打鼓了,跟喊『没来的人举手』有
什么两样?鬼才应你。」
  
  果然慕容柔左看看、右看看,只得一片静默,怡然俯首:「佛子也看见了,现场
并无大日莲宗的代表,非是我不问莲宗,而是莲宗无以教我。这第三场便不用再比了
罢?」
  
  佛子笑道:「将军这话,未免有愚弄世人之嫌。大日莲宗消亡既久,宗脉无有传
承,如何出得代表?大乘、缘觉、声闻等三乘之分,早已不存于此世。」
  
  慕容柔淡淡一笑,眸中殊无笑意。「佛子此说,未免有愚弄世人之嫌。为着三乘
论法,朝野劳师动众,耗费官银私捐无数,恭迎娘娘凤驾一路东来,舟车辛苦。若无
大乘、缘觉、声闻等三乘之分,佛子岂非欺君罔上?」
  
  佛子从容道:「世局变迁,自有更迭。古三乘已杳,却有今三乘之别。」
  
  「这本镇倒是头一回听说。」慕容柔笑道:「愿闻其详。」
  
  「古之三乘,以教义区别,故有大乘、缘觉、声闻之分。今天下大治,五道莫不
在圣王教化之下,朝廷以宣政院总领释教,止有风土地域之别,岂有异义?是故今之
三乘,乃指央土、南陵及东海。」
  
  慕容柔见南陵僧团一干老僧面色丕变,几欲失笑。
  
  这是什么歪理!南陵缘觉乘对经义的理解与央土大乘大相迳庭,彼此之间连修行
的目的都不一样,说什么「岂有异义」,简直荒天下之大谬。况且东海无佛,人尽皆
知,东海的寺庙、僧侣,不过是本土的鳞族祭祀传统假外来宗教为权变,长期遮掩交
杂下的产物,真正钻研佛理的丛林稀少,何来教团组织?
  
  更重要的是:在他的治下,东海纵有千寺万佛,谁敢造次!
  
  「喔?」慕容柔忍着蔑意,眉梢一挑。「东海也有教团么?」
  
  「有。」
  
  众人闻声移目,一片愕然之间,却见一名披着大红绣金袈裟、身材高瘦颀长的老
僧,自十方圆明殿中缓缓行出,微闭的双目里似有一层薄膜般的淡淡灰翳,分明已不
能视物,却不影响其行动,益显道骨仙风。
  
  东海的寺院虽然虚有其表,与富人权贵间的往来联系,较之央土、南陵等地并无
不同,各大山头养出的「名僧」多游走于玉宇朱门,越出名的人面越广。然而现场数
千东海仕绅,却无一叫得出老僧的名号,众人面面相觑,纷纷交头接耳,越问越是糊
涂。
  
  最先认出老僧来的,居然是镇东将军慕容柔。
  
  「原来是你。」慕容柔目如鹰隼,上下打量着老人。上一回两人初见时,虽有岳
宸风在一旁护持,自己仍几乎中了他的暗算,此际纵然相距甚远,一想这莲觉寺毕竟
是老人的地盘,不由得暗自留上了心,嘴上轻描淡写:
  
  「贵寺规模自不算小,却也当不得『僧团』二字。莫非法琛长老又来说偈语、打
禅七,还是如上回一般假托天机,实为大逆不道之言?」
  
  ——法琛!
  
  (原来……他便是法琛!)
  
  身为莲觉寺住持,「法琛」之名于东海豪门无人不晓,然而识者寥寥,谁都知道
莲觉寺当家的是显义,法琛瘫痈已久,平日连外客都不见,怎知在这当口突然冒了出
来,还似与将军有旧。
  
  慕容柔曾中他的迷魂妖法,未敢托大直视那双矇着灰翳的眼睛。却听身畔一人低
道:「启禀将军,这廝的眼中练有左道邪术,不但黑夜视物如白昼,兼有迷惑人心之
能,断不可久视。」却是耿照。
  
  慕容柔一凛。「你识得此人?」
  
  「是。」耿照低道:「这廝冒用法琛长老的名讳,其实另有匪号,三十年前传遍
江湖,万万不能是莲觉寺的住持。」
  
  这「法琛」对自己施展过的,恐怕就是这种迷惑人心的左道之术了,以岳宸风武
功之高、阅历之广,尚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听耿照的语气,对此人似乎十分瞭解,颇
有克敌致胜的把握。
  
  「依你的状况,原不该再打第三场……」慕容柔的迟疑不过一瞬,几乎听不出停
顿,淡然道:「探一探他的底,量力而为。若有风险切莫硬拼,我教罗烨或何患子替
你。」
  
  「属下理会得。」
  
  当耿照拄着长刀的身影出现在高台下,众人不约而同倒抽一口凉气,随即大声鼓
譟,全场为之沸腾——
  
  替镇东将军打第三场的,仍旧是他!对手尚不知在何处,典卫大人已持刀进场,
看起来神威凛凛,教人心折。许多人腹中暗忖:捞什子「八荒刀铭」岳宸风,紧要关
头连根毛都不见,浪得虚名!真正的「将军麾下第一武胆」,舍此少年其谁?
  
  「法琛」闭目含笑,逆着两旁的如雷采声,黝黑枯瘦的面孔转向少年。
  
  耿照知道他不但看得见,且目力之强,能于百步外辨清松尖上的鳞片,闭眼睛倒
不是故意装瞎。明姑娘说过:「照蜮狼眼」视黑夜如白昼,格外畏光,为防双目被日
光灼坏,眼睑内自生一层薄膜覆于眼珠之上,能随意开阖,便如第二层眼皮般,以保
护双眼。
  
  「小和尚!你的官,可真是越做越大啦。算来你的手上功夫,有一半儿也是因我
而得,对恩人刀剑相向,怎么说都不合适罢?」
  
  老人裂开血口,露出一嘴尖黄错落的利牙,以只两人能听见的声音笑道。
  
  「你若是远走高飞,从此退隐,又或看破红尘,便在寺中潜心修行,纵然过去满
手血腥,未始不能善终。」
  
  耿照拖刀而行,「藏锋」的包铜鞘尖划过青砖,不住迸出刺亮火花。
  
  「知道什么叫报应?便是天网疏漏,偶尔给了你这种人一条活路,你却放不下作
恶的念头。无论换过多少身份,永远掩不去一身恶形,直至恶贯满盈。你啊,真是无
可救药了……」
  
  少年忽于两丈开外停步,怒气却如有形有质之物,掀尘贯过,劈哩啪啦打在大红
袍袖上。老僧放落臂遮的瞬间,袖影下的双眸掠过一抹青黄异芒,旋即没于爬虫般的
灰翳后,再不复见。
  
  「……聂冥途!」
  
  
  
  认出他来的,还有对面高台的媚儿。
  
  集恶道早已无声无息占领了莲觉寺,寺中的骨干全由白面伤司替代,连显义都被
拷掠成了痴呆。满以为一切尽在掌握中,独独漏掉瘫病在床的住持法琛。
  
  她看过聂冥途的庐山真面目,手下的鬼卒却是不识,见住持禅房肮脏污秽,法琛
又病又痴,如动物般被豢养于内,连看守的人也懒得派,头几日还记得扔些吃食进房
里,末了忘却还有个人在法性院,聂冥途乐得自来自去,开始在外头积极活动。
  
  他真正被囚于法性院娑婆阁的时间,并没有那么长。
  
  娑婆阁内刻满天佛图字,聂冥途不敢睁眼,成了真正的瞎子。娑婆阁本非建来作
囚牢之用,按理困不住高手,然而聂冥途青狼诀被废,虚弱已极,饮食又是三天才供
应一回,直饿得人手脚发软,莫说窗门闭锁,便是六扇明间大开,他爬也爬不出去。
  
  贮装食物的瓦盅与收集屎尿的秽桶,都是送到阁内的阶梯下,并点起檀香、打开
窗牖,驱除室内因无法梳洗而致的臊臭气味。
  
  聂冥途尝试过打翻秽桶,或于阁中随地便溺,诱使送饭之人上来,伺机脱身;岂
料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每回耍花样,来人也不说什么,静静退将出去,索性连收拾都
省下了,然后数天内不闻不问,饿得聂冥途气息奄奄,迫不得已拿经书果腹。哪里晓
得这些古籍都是浸过防腐药料、再放上几百年的,一入辘辘饥肠,差点把剩下的半条
命送掉,才明白这人简直是世上最最称职的狱卒,毋须刑具枷锁,便能治得他束手就
缚,竟连说话也不必。
  
  聂冥途花招出尽,无一得逞,于半死半活之间倏忽过了几年,终于等到一个千载
难逢的机会,趁那人送饭疏忽,起出预藏的磨尖木片制住了他,得以走出这天杀的阁
楼,重见光明。
  
  那「狱卒」是个头罩兜帽、双手笼于袖中的老僧。待适应光线后,聂冥途定睛一
看,吓得魂飞魄散:老人的鼻梁塌陷,面目浮肿,双手指节膨大如核桃,肌肤多处溃
烂,模样已不能用「狰狞」二字形容,无论原本的相貌是俊是丑,如今只能说不似人
形。
  
  「你、你……这是……」他重覆着呓语般的单音,有一瞬间几乎想掉头冲回阁子
里,锁上所有门窗,远远避开此人。
  
  「如你所见,」老人淡淡说道:
  
  「我是疠人。我尽量不碰触到你,给你的食水也都是乾净的,是你自己要来挟持
我,我也没法子。」
  
  「疠人」指的是罹患痲疯之人。痲疯自古即为绝症,无药可治,且与病人的烂疮
溃脓接触久了,更有传染之虞。被称为「疠人」的患者,经常被驱入荒野自生自灭,
甚至有被活活烧死的,以防止恶症蔓延。
  
  「你可以选择回到阁子里,或者跟我来。」老人说。「如果要杀我的话最好考虑
一下,据说我的血比疮脓更毒。治疗疠人的大夫若能小心避开脓血,也有毕生未曾染
病的。」
  
  「我大可从这里走将出去。」聂冥途冷笑:
  
  「天下如此之大,怎么会只有这两个选择?」
  
  「这里是哪里?今夕是何夕?」老人问得他哑口无言,悠然道:「囚你于此间之
人,许不许你离开?你在江湖上的仇敌、故旧、部属乃至道旁偶遇,若教他们知晓聂
冥途武功全失,结果如何?」
  
  聂冥途出了一身冷汗,强笑道:「杀了你,便没人知道我是谁。乔装改扮,哪里
不能去?」
  
  老人点了点头,忽道:「你既不是你,却要往哪里去?做回你时,又有哪一处不
得不去?」聂冥途猛被一问,竟答不上来。老僧淡淡一笑,转身行吟:「为寻法门入
空门,已惯他山作本山;尘网依依数十载,蛟龙虎豹困井栏!」渐渐走远,未曾再回
头。
  
  聂冥途仇家遍地,御下又残酷无情,嗜血滥杀、反覆无常,所恃不过武功心计而
已。七水尘废了他的青狼诀,落入仇敌或所谓「正道人士」手里固然是死,集恶道的
老巢栖亡谷却更加回不去了。那些好部下的手段可是自己调教出来的,算起旧帐什么
花样玩不出?能一死还算是轻松的了。
  
  聂冥途怔立无语,忽觉天地之大,竟没有容身的地方;犹豫半晌,终于追着老僧
的背影而去。
  
  这名浑身疮疥脓腐、烂肉不停掉落的老僧,正是莲觉寺的住持法琛长老。他罹患
痲疯一事,被几个「显」字辈的弟子严密封锁,隐于法性院内,对外宣称中风,谢绝
外客探访。
  
  聂冥途于法琛院里住下,法琛双目全盲,关节肿胀,行动渐趋困难,弟子为防走
漏风声,连大夫也没请。幸而法琛颇通医术,自己开方,乃至针灸放血,都是一手包
办。聂冥途怕染上疠病,始终保持距离。
  
  法琛吃得极少,每日小沙弥将饭菜放在院外,倒有大半都进了狼首腹中,尽管被
废功的身体羸弱不堪,总强过囚居娑婆阁时。吃饱了有气力,脑筋渐渐恢复灵光:将
自己禁于莲觉寺之人,必也拜托了法琛代为看管,若能从中拷掠出线索,或可解除七
水尘的「梵宇佛图」禁制——
  
  如果法琛不是疠人的话,他早这样做了。聂冥途藏身于此,迫不得已与他同处一
室,不但远远避于禅房的另一角,掩住口鼻的帕子更是从没取下来过,唯恐被痲疯恶
症感染,变成不人不鬼的模样。
  
  法琛倒是怡然自得,早晚诵经,闲时便与他说话。聂冥途旁敲侧击,欲套出七水
尘或武登庸的线索,可惜一无所获,佛理倒大把大把的听了不少,暗笑秃驴无聊,这
些鬼打架脑抽风的玩意,他妈的想渡化谁?日子久了闲得发慌,索性拿听来的佛理与
他对辩,用来消磨时间。
  
  法琛的佛学造诣不同于寻常东海僧人,聂冥途虽有狡智,奈何腹笥有限,三言两
语间就被驳得哑口无言,又不能动手打人,一来手无缚鸡之力,二来揍得老秃血脓迸
飞,到头来是谁倒大楣?气得他七窍生烟,一口恶气无从发泄,几欲鼓爆胸膛。
  
  「你若不服,不妨到娑婆阁里翻翻经书,看我说得对不对。」法琛指点他。
  
  聂冥途差点想不顾一切揍他个槓上开花,咬牙忍住,冷笑:「你是负责看管老子
的,该不会不知道老子进不了那幢鬼楼子罢?你个有道高僧,说话忒阴损,不怕将来
佛骨烧出满钵老鼠屎?」
  
  法琛微笑道:「我教你闭着眼睛进出娑婆阁的口诀,再给你画一张各部经藏收藏
分布的详图,你拿出来看。这总可以了吧?」
  
  聂冥途学得很快,不到半个月的光景,已能出入自由。每回进娑婆阁取佛经,他
总记得多拿几部出来。除了老样子追查天佛图字的线索外,聂冥途还有别样心思。
  
  莲觉寺是千年古刹,连娑婆阁这样的陈迹秘地都有,难保没藏着几本武功秘笈。
七水尘毁了他的青狼诀功体,几度尝试重练,发现身体竟产生强烈的排斥,怕是七水
尘以内力改变了什么关窍,再练不得集恶道的阴属内劲。
  
  (他妈的!既然如此,老子偷你们佛门的武功来练,气死你个瞎贼秃!)
  
  然而瞎子摸象的找法,徒然使聂冥途失望罢了。娑婆阁内本无武典的类别,他找
了几个月全都是佛经,有一回还摸出一卷半腐古籍,一翻竟是整本的天佛图字,若非
一阵风来吹了个蛾飞蝶舞,怕聂冥途便要当场了帐,硬生生将头颅所盛,燉成了一盅
滚烫喷香的鲜汤豆腐脑儿。
  
  最后给他佛门武功的,居然还是法琛。
  
  「喏,」老人以素绢裹手,递给他一本手抄经卷。「你想练武,我这儿刚好有一
部。每回你多拿忒多本书出来,我担心放回去时乱了套,再找费事。我这俩膝盖已上
不了楼啦,日后取经还得靠你,我看大家都别这么累了。」
  
  聂冥途望着那部《录伏薜荔多法》,迟迟没敢伸手,心头疑窦丛生。
  
  「你眼都瞎了,取经当手纸么?再说你又不懂武艺,哪儿来的秘笈?」
  
  「娑婆阁的罗汉图与千手观音像之中藏有这部武功,本寺先人窥破机关,录了下
来,交代住持传落。」老人道:「一间佛寺,传下武功做甚?你若不要,我拿去垫桌
脚。」
  
  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老秃驴。世道可比你想像的要险恶得多,不是光会念几句
「阿弥陀佛」就好。
  
  聂冥途心中狞笑,收下那部《录伏薜荔多法》,耗费十年苦功,终于练成了薜荔
鬼手。
  
  这十年之间,他不分昼夜观察法琛,确定此人身无武功,绝非作伪,冥冥中却有
一股难以言喻的熟悉感,直觉两人并非初遇,而是在更早之前便已相识,只是痲疯使
老人的面孔肿胀溃烂,喉音瘖哑,已不复原先模样。尽管与记忆中不同,那个荒诞却
日益强烈的想法始终在他心头盘绕不去,如生魔魇。
  
  聂冥途等了十年,直到有自保的能力才敢开口。
  
  「你,究竟是不是『天观』七水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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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知后事,下折分解)









发表于 2012-4-18 01:09:20
妖刀记(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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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百二十折 秋叶几回,凝愁片片】



  
  
  被恶疾侵蚀殆尽的法琛没能捱过那一晚。老人悄然离世,而聂冥途并未得到他想
要的答案。他就近火化了遗体,将骨灰散于崖下,避免染上痲疯,却选择继续留在法
性院里,接替老人扮演「法琛长老」的角色。
  
  聂冥途不仅要一个全新的身份,更需要解开谜团的线索。
  
  「疠人」的假象提供了绝佳的掩护,聂冥途的容貌、身形毕竟与法琛不同,弟子
们虽一步也不敢踏进法性院,难保将来不会有个什么万一。聂冥途想过将他们一一杀
除,又担心「显」字辈一旦绝了门户,莲觉寺落入他人之手,麻烦更多,直到赤尖山
「十五飞虎」的鲜于霸海前来投奔,才露出一丝曙光。
  
  显字辈里的大弟子显昭,被鲜于霸海那只装满金粒的匣子迷了眼,替这名显而易
见的亡命匪类剃度授戒,列于住持法琛的门墙。于是被南陵悬榜通缉的「黑虎」鲜于
霸海摇身一变,成为持有朝廷度牒、住持法琛长老座下的弟子显义,过往斑斑劣迹一
笔勾消,比清水洗过还白。
  
  显义买到了全新的人生,一干显字辈弟子仍当他是外人,既不让见「师父」,更
没提过法性院里藏了个疠人。在聂冥途看来,这简直是上天授与的杀人刀剑,用以驱
虎吞狼,连双手都不必玷污。
  
  他以种种间接的手法默示显义,他的师兄们一个比一个短视愚昧,略施小计便能
剷除……不出五年,显字辈僧人接连死于急病意外,莲觉寺遂落入显义手中。
  
  至于鲜于霸海对「法琛」的种种凌虐,大概还不及集恶道厨房伙夫的水准,聂冥
途全不当一回事,但法琛这个身分却从此得到了保障——就连寺中权位最高的显义也
不知他是冒牌货,让几个过去轮流往法性院送饭的小沙弥永远闭嘴之后,连痲疯这档
事都随风湮灭了。
  
  这一切非常值得。况且,当显义沦为阴宿冥的阶下囚,聂冥途找了个防备疏驰的
暗夜,把这十几年来累积的帐连本带利清了一清,翌日显义遂成废人。媚儿一直以为
是麾下的小鬼拷掠失手,反正十五飞虎与孤竹国结有深仇,打死都不可惜,也没怎么
追究;殊不知是狼首越俎代庖,算是了结一桩小小的宿怨。
  
  聂冥途见耿照杀气腾腾,拖刀而来,却未摆出接敌的态势,淡淡一笑,迳对台上
的慕容柔叫道:
  
  「欲入佛门,先得皈依三宝;『三宝』也者,乃指佛、法、僧。佛为世尊,法为
净法,僧则是依诸佛教法,如实修行的出家沙门,此三者常住不灭,又称为『化相三
宝』。有佛即有法,有法即有僧,有僧便有僧团,四方皆是,东海一如。将军怎说东
海没有僧团?」
  
  慕容柔心中微凛:「这匪徒不仅狡猾,亦涉经义,非是东海各寺那些的破戒伪僧
可比,是我太大意了。」
  
  太宗大力推行释教,慕容柔多读经书,还在定王潜邸时,便经常陪着独孤容听高
僧解经说法,莫说武将,便在在文臣之中,也罕有这般佛法造诣。来到东海后,见佛
门风气糜烂,尤为痛心,若非为了保住财源、不让央土上下其手,怕连带兵灭了这班
假和尚的心都有。镇东将军对寺院征歛极苛,也算其来有自。
  
  聂冥途绕来绕去,其实只要一句「东海无佛」便能打发,偏偏慕容柔说不得。东
海佛法不兴,这是天下人都知道的事,但东海土人未必如此以为。
  
  这些豪门富户在寺院里一掷银钱钜万,买的同样是神明庇佑,只不过比起央土南
陵,这份寄托的质素劣了不少。但即使夹带酒色财气,信仰依旧是信仰,慕容柔不能
带兵抄光这些窝藏春色、酒肉不忌的名山丛林,甚至不能禁止,只能施加压力徐徐图
之,正为「众怒难犯」四字。
  
  「兴许是本镇孤陋寡闻,不知长老说的『僧团』何在?都有些什么名刹?是大跋
难陀寺、优婆离寺,还是鹿野寺?」慕容柔亦是淡淡一笑,随口念了七八间寺院,抬
眸时寒光迫人,利剑般扫过对面高台,被点到名的住持彷彿人头落地,一个个垂得不
见脸面。
  
  能掌东海古刹,这帮市侩和尚连官都做得,岂能不分轻重?三乘论法今日落幕,
明儿天亮睁眼,东海仍是慕容柔之天下,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当众拂他的逆鳞!
据说法琛又老又病,果然传闻不可轻信,定是他脑子坏了给徒弟关起来,待显义倒下
才得脱身,谁知一出来便闯下这等大祸,可怜连累举寺上下。
  
  慕容柔以无比的权势孤立了聂冥途,老人却无丝毫异色,合什道:「凡我东海释
脉,皆属僧团。将军该问的是:何人将代表东海,请将军保住五万流民的性命?」
  
  他清楚知道不会有人附和,但也不会有人出言反对。东海和尚较他处更讲究明哲
保身,他们不信任慕容,也不仰仗其照拂,只求镇东将军府别搅和就好,与那些抓紧
机会往上爬的央土学问僧不同。
  
  「不是法琛长老要赐教么?」慕容柔冷笑。
  
  「莲觉寺中并无武僧。」聂冥途说得脸不红气不喘,合什垂首,一副悲天悯人的
模样。「可惜老衲亦不通武艺,否则愿为五万流民请命。」
  
  「据本镇所知,」慕容淡道:「东海寺院皆无武僧。」
  
  「然武林中却有佛脉,足可代表东海僧团与将军战。」聂冥途灰眸一瞇,忽然扬
声:「据老衲所知,水月停轩一脉,亦是佛门正宗!老衲代替山下五万名央土流民,
恳请许代掌门救他们一命!」
  
  
  
  许缁衣未料到会在这样的情况下被拱上台面。自入莲觉寺起,她的目光即被瞬息
万变的形势所攫,只是代掌门所见比旁人多得多。染红霞向她报告过风火连环坞的情
形,许缁衣相信师妹必有隐瞒,多半与耿照有关,但并不影响情报的珍贵与可信度。
  
  许缁衣的把握,来自对师妹的瞭解。染红霞连耿照被离垢控制一事都和盘托出,
那少年在她心里或许占据了重要的位置,然而事涉苍生,染红霞自有权衡,不会把私
情置于公义之前。
  
  许缁衣留心比斗,当中耿照两度失神,没能逃过她的眼睛,「刀控人心」一说似
非空穴来风,许缁衣心里却另有盘算。
  
  「刀」这字是师父的一块心病,水月门下容不了一个使刀的。一旦师父出关,师
妹失贞的事势必瞒不了太久,为此许缁衣伤透脑筋,始终不放弃善了之策。
  
  以杜妆怜的脾性,耿照有死无生,谁也救不了;耿照若死,师妹会不会相殉,连
她都不好说,但耿照若与离垢刀有关,那就不同了。替师父梳头的纪嬷嬷告诉她:师
父这辈子只欢喜过一名男子,那人的刀带有焰火,就叫「离垢」,师父说是「烧尽世
间一切邪秽」的意思。
  
  突如其来的召唤,打断了她的思绪。
  
  换作是师父,她会怎么做?当机会降临时,水月一门该如何举措,才不致亏负侠
名?细密的思考在千娇百媚的脑袋中豁然开展,外人看来却不过一瞬,许缁衣理理襟
发,并未耽搁多少时间,从容起身。
  
  「长老言重了。家师坐关,着我代掌门户,我见识浅薄,未敢轻言妄行,做此重
大决定。况且依将军适才所言,并不以为东海有僧团,能代表三乘,这场比斗名不正
言不顺,不过徒增伤亡罢了;有无必要,请长老三思。」
  
  她的声音无比动听,运起内力远远送出,依旧有股附耳呢喃的磁媚,丝毫不觉尖
亢,衬与那玄素细裹、玲珑浮凸的曼妙身段,纵使面庞端丽如碾玉观音,仍令人禁不
住浮想联翩,满场的嗡嗡低语倏然一静,除了胸膛鼓动,只余山风习习。
  
  慕容柔淡淡一笑。任逐桑的么女送往断肠湖,成为杜妆怜的关门弟子,据说每年
致赠的束脩数目惊人,关系绝不一般,这许缁衣不倚之同镇东将军府作对,足见其识
大体。东海寺院没有培养武僧的传统,通晓武艺的僧人昔年不是被鳞族或央土皇权剿
灭,就是如莲宗八叶般躲了起来;水月停轩不出手,这冒牌的法琛和尚便只能自己上
场。
  
  「法琛」合什叹道:「可惜。昔年我与令师有一面之缘,知她侠骨铮铮、心系万
民,果然日后挺身抗击妖刀,救了东海无数百姓。代掌门如此知机,不知令师作何感
想?」
  
  许缁衣微笑不语。慕容柔见法琛微露失望之色,心知大势已定,正要发话,忽听
许缁衣道:「但佛家慈悲为怀,今日死了这么多人,血已流得够啦。望将军本着菩萨
心肠,暂且收容流民,则三乘云云,皆不及此生佛万家之香火。」
  
  慕容柔敛起笑容,淡然道:「朝廷有法,用不着生佛菩萨。」许缁衣螓首细摇,
喟然道:「看来是将军执意要打,而非法琛长老啦。也罢,水月停轩忝为东海佛脉,
虽力量寡小、微不足道,却不能眼睁睁看五万无辜百姓命丧荒野,奉皇后娘娘懿旨,
愿与镇东将军府代表一较高下。」
  
  (可恶!)
  
  慕容柔闭目仰头,背脊陷入椅中,一股莫名倦意忽然涌上,几乎占据清明。许缁
衣最终还是仗着有央土任家这块护身符,有恃无恐;要说全出于对流民的同情,以许
缁衣执掌门户逾十年、行事一贯持重的风评来看,似乎过于牵强,除非……
  
  慕容柔忽地会意,冷峻的嘴角泛起一丝蔑笑。流民一事上,萧谏纸、邵咸尊均已
表态,但都没能成功。原来你意在正道七大派呀!庵堂之内青灯古佛,也养出这等雄
心么?
  
  许缁衣语声方落,一人已提剑步下高台。
  
  耿照五感远较常人敏锐,顿觉背门寒凛,宛若一柄神锋脱鞘贯至,抢先回头,但
见双尖交错,自阶上踩落一对彤红快靴来,修长的小腿裹在束紧的双层靴靿里,线条
仍长得令人怦然,若非胫部绉起些许布褶,剪影直于赤裸无异,可以想见靴中那双玉
腿,究竟纤长到何种境地。
  
  女郎柳腰款摆,提着红鞘重剑走过目瞪口呆的少年身畔,迳自前行;半晌发现他
并未跟上,这才停下脚步,伸手往莲台一比。
  
  「典卫大人……」染红霞俏脸凝然,说是英气勃勃,更有几分威凛,似抱了必胜
之心,正要开口搦战;谁知视线一交会,雪靥忽飞红晕,不禁有些着慌,赶紧别过头
去,低声道:「……这边请。」提剑快步而行,山风揭起鬓边青丝,连耳根都烘热起
来,莹润小巧的耳垂透着酥红,宛若樱桃。
  
  
  
    ◇    ◇    ◇
  
  
  
  聂冥途狡计得逞,朝慕容柔遥遥行礼,识相地让出了战场。
  
  他没等二人走近,便自行步下莲台,兴许是太过得意,行至阶台中段忽然绊了一
下,差点一头栽倒,众人见他身子倏矮,不由惊呼,所幸并未发生老人沿阶滚落的惨
事。聂冥途做戏做全套,挨着石墙休息片刻,才扶壁起身,双手拢于袖中,佝着身子
缓步离去。
  
  耿照却没心思留意这些,他跟在染红霞之后登台,偶一抬头,见她浑圆结实的臀
股绷出裙布,由下往上瞧,更显得一双长腿又细又直,心猿意马,赶紧垂首上阶,不
敢多看。
  
  明明是意兴遄飞、一决五万人生死运途的比斗,交战双方却格外拘谨,举手投足
莫不是小媳妇的模样,若非莲台位于广场中央,距三面看台颇有距离,怕连脸红的窘
态都给瞧得一清二楚。
  
  染红霞毕竟久历江湖,比斗经验丰富,自知挑战的一方,应于下首处摆开车马、
行礼请战,快步走到定点,甫一转身,赫见耿照也闷着头跟了过来,又羞又窘,跺脚
嗔道:「你……你干什么?快回上边儿去!」
  
  耿照「喔」的一声如梦初醒,赶紧掉头,只差没夹着尾巴。二人分站两头,各举
刀剑:「请。」两声清越龙吟,藏锋、昆吾双双出鞘,才又上前些个。
  
  染红霞一见他来,心中便慌,抢先板起红彤彤的俏脸,低声斥道:「别……别嘻
皮笑脸!」耿照颇感冤枉,强抑住摸摸面颊嘴角确认一下的冲动,悄声道:「我、我
没有啊!」
  
  染红霞也知他没有,心虚之余,不免有些歉疚;心念一动,语气骤缓,柔声道:
「你的伤口疼不疼?虽是皮肉伤,也不该太过勉强。我……我不会留手的,你千万要
小心。」
  
  耿照这时才稍稍有些真实感,想起置身斗场,面前不仅是宝爱的心上之人,更是
刀剑争胜的对手,皱眉叹息:「代掌门……你们何苦要蹚这趟浑水?今日枉死的人,
难道还不够多么?」
  
  染红霞羞赧渐褪,心思恢复澄明,正色道:「便是死忒多人,才不能再坐视。耿
郎,慕容柔并不打算出手,非是你的将军穷凶极恶,草菅人命,而是他将朝廷政争、
保存实力置于流民之先,结果便是眼前所见。
  
  「将军有他的考量,旁人难以置喙。说白了,今日若无娘娘作主,想救人亦不能
够;好不容易有了机会,如不能挽救无辜,岂有面目自居正道,称一个『侠』字!」
  
  她说着说着,益发坚定起来,不再迟疑,昆吾剑「唰!」舞了个剑花,摆开接敌
的架势。「耿郎,你知我的心意,未曾变改。但此时此地,你若不弃刀投降,我就得
打败你,也必尽一切力量打败你,除此之外,别无他途!你明不明白?」
  
  「……我明白了。」
  
  耿照默然无语,片刻才长叹一声,左臂平伸、竖掌如佛,藏锋斜架臂上,屈膝微
沉,拉开架势。「我的功力今非昔比,二掌院切莫大意。请。」
  
  染红霞面露微笑,却非小儿女情状,而是武者会心、以剑相交的通透。至此再不
用言语,昆吾剑向后一掠,靴尖交错,不丁不八,身子微向前倾,寻常武人贯用的抢
进步法,在她使来益发挺拔,尽显双腿修长矫健,既美丽又危险。
  
  耿照认得这式起手。他不知《青枫十三》里「不记青枫几回落」的名目,见染红
霞闯风火连环坞时用过,发动之际剑与身合,绕着敌人移转,犹如落叶一回,黏缠既
精速度又紧,连绵不绝之间,剑尖忽尔寻隙扎落,极是刁钻。
  
  (抢先手!)
  
  今日之前,耿照见对手摆出速移架势,当作如是判断。然而如他所言,「今非昔
比」——少年身形沉落,刀臂微缩,凝气之间,彤影已飙至身前!
  
  两人相距丈余,染红霞双腿极长,还胜过一般男子身量,这距离于她不过三两跨
步。她藉疾冲之势一旋剑臂,由身后甩至跟前,所持若是鞭鐗一类,怕连石柱都能砸
碎;昆吾沉锐兼具,破空声中带着撕裂实物般的劲响,令人胆寒。
  
  耿照刀势走圆,下盘未动,整个人竟被抽得平移寸许,薄刃嗡嗡颤震,卸去大股
剑劲。众人尚不及喝采,红影已绕至身侧,又是「铿!」一声金铁交击,倏忽旋到另
一侧……
  
  只有对战的两人心知肚明,「不记青枫几回落」的一击,并没有表面看来那般强
劲。要比力量大、速度快,《青枫十三》另有其他精妙路数,常人见她一剑风风火火
而来,避之不及,必全力格挡;及至兵刃相交,顿觉劲力一空,不免失去重心,向前
仆跌,女郎又借势转向。不及回身之人,这时便要落败。
  
  然而,纵使勉力应付,亦是以己身之侷促,对敌之有余,挡下一击后,不但又给
对方藉势旋绕的裕度,更埋下了「再而衰、三而竭」的痛脚;如此反覆,终败于昆吾
剑下。
  
  耿照仅以三成劲力格挡,藉藏锋之柔韧卸去三成剑劲,其余借来顺势挪移,恰好
卡在旋绕的路径上。染红霞本欲绕至背后,这下只到身侧,耿照以逸待劳,又拦住了
女郎的第三、第四,乃至其后十数剑。
  
  染红霞招数用老,全凭蛇腰上的惊人弹力移位,差堪合掌的腰肢又旋又扭,连束
紧的层层缠腰亦不能稍阻,每一拧皆能带动剑势,依旧是见缝插针,须臾不放。
  
  看台之上,独孤天威率先喝采,旁若无人,一边鼓掌一边喃喃道:
  
  「他妈的,这腰蛇一般细,倒比活虾还跳得!若教这妞骑在上头,还不拧成了麻
花?」见女郎回身一刺,蹬腿凌空,曼妙毫不逊于舞姬,折腰拧臀的力道却非舞蹈可
比,想像她腿心里绞扭之甚,差点让他上了天,赶紧攒着巾帕捂脸拭汗,略略平复喘
息。
  
  他儿子独孤峰看上了染苍群的宝贝女儿,染红霞离开流影城后,独孤峰为她茶饭
不思,颇害心病,闹着要向镇北将军府提亲。独孤天威要是早看到这一幕,没准儿先
打独孤峰一顿板子,自认了镇北将军作丈人。
  
  喝采的不通武艺,只有染红霞自己明白凶险。牵引对手、俟敌自败的「不记青枫
几回落」受制,她没等耿照反击,一剑抽落,藉势稍退,回过一口气来,「雨急青枫
归梦色」应手而出,飕飕剑雨直扑耿照肩侧!
  
  耿照依旧是沉腰坐马,长刀一绞,一阵铮錝急响,硬将剑式挡下,不只身刀如金
钟一般,连强悍的防御也像,使的正是新悟十二式中的守招。
  
  新招尚须雕琢,仍有许多粗糙处,然脱胎自狐异门的绝学「天狐刀」,又淬于激
战之间,被邵咸尊这样内外兼修、身经百战的大高手逼着去芜存菁,先天良质加上后
天机遇,复经生死相搏战阵汰选,硬生生挡下了精雕细琢的《青枫十三》。
  
  这式「雨急青枫归梦色」曾逼得崔滟月回刀,此际却无法穿透圆弧刀势。耿照重
心压得极低,每一刀都能砸开剑点若干,染红霞被带得一偏,好不容易稳住,剑式由
极快转极沉,双手拖着昆吾近尺的长柄扫至,正是青枫十三最具威力的「江石缺裂青
枫摧」!
  
  剑有摧裂江石之威,果然悉数将刀弧弹开,如急转的陀螺一遇障碍,便即转向。
「……着!」正欲收势,岂料耿照又晃回原处,刀弧反向掠出。染红霞不及提气,被
逼着以不自然的体势回剑硬格。
  
  这下强弩之末对上借力打力,高下立判,剑势一触即溃。
  
  女郎一个踉跄,两条浑圆笔直的玉腿交叠,坐如醉酒贵妃,狼狈却不失娇美;百
忙中剑尖递出,斜指咽喉,一式「白浪青枫满北楼」去势飘渺,若对手一意穷追,不
免自行撞上。她于失足之际犹能出剑如浪,心与剑上的修持不可谓不精,凤台上一声
雷采:「好!」却是金吾郎瞧得心旷神怡,顾不得场面,忘情抚掌。
  
  耿照甫一追近,心头忽生感应,刀弧旋出,藏锋抽击剑稜,「啪!」借力退回原
处,青枫白浪之剑登时落空。染红霞挣得片刻喘息,拄剑而起,心头一片茫然。
  
  耿照从头到尾,用的都是同一招。
  
  她苦心创制的「青枫十三」,竟敌不过一式刀招!想起在烈日暴雨下挥出的每一
剑,以及无数寒夜灯前细细思量,染红霞心底凉透,彷彿这些年耗费的心血不过是笑
话,是自己闭门造车、敝帚自珍,俨然不知井外天宽地阔。
  
  寒风吹过,红衣女郎唇面皆白,忽地喉头一搐,一抹殷红溢出嘴角。「红……二
掌院!」耿照大惊失色,却见染红霞竖起玉掌,阻止他近身。
  
  她忽然明白过来,难怪自己会做那样的梦。
  
  梦里师父手托香腮,偎着枕头瞧她。她却怎么也使不好青枫剑,明明是熟悉已极
的招式,演来却不顺手,彷彿小时候府里教席让她练的乐舞,怎么跳怎么彆扭……画
面一转,又见师姐倚桌轻叩,翻看着缮好的绢册,摇头笑道:
  
  「取这样的名儿,将来你会后悔的。」
  
  ——怎会后悔呢?有什么好后悔的?
  
  不,其实……我早就后悔了。能重来一次的话,录在绢册里的剑式不该是这样。
师父当年以朱笔圈起「青枫」二字、其余一字未改,并非青枫十三剑已臻完备,而是
自封面题记起便已错了,其后不必再看。
  
  「青枫不是枫树,是槭。若非种在够高够冷的山巅上,永远都不会红,叶黄便即
掉落。」梦里师父的声音清脆甜润,带着一丝淘气似的,比印象中更可亲。「你的青
枫是不能化出满山枫红的,从一开始就错啦。」
  
  染红霞猛一抬头,眸中绽出烈芒,耿照心头「突」的一跳,打消了上前关心的念
头。女郎拭去唇血,未见颓堂,神色很平很淡,轻声道:「我知道你关心我,我很欢
喜。为防你大意轻敌,我须说在前头:接下来我要使的剑法与方才绝不相同,你要留
神。」
  
  耿照见她说得郑重,不敢不当一回事,点了点头,暗自留上了心。
  
  染红霞身子前倾,长剑掠至身后,正是「不记青枫几回落」的起手。
  
  「这有什么不同?」一样的招式连使两次,先机已失。耿照正自怀疑,女郎忽然
掠至,暗金色剑芒连削带刺,同样藉惊人的腰腿之力出剑,却无一丝周折,犹如西风
乍起,刮落满山枫红!
  
  耿照刀弧划出,依旧是借势走圆,不料染红霞去尽花巧,剑出如漫山飒飒,耿照
恐四两拨不得千钧,一咬牙立稳脚跟,亦还以泼风快刀!
  
  一轮对斩,铿铿声不绝于耳,众人看不清刀来剑往,只觉寒光自两人衣影臂间绽
出,金铁交鸣若合符节,丝丝入扣。耿照仗着鼎天剑脉节力之便,硬是多挪出一分气
力,刀锷压着昆吾一推,才得分开;忽闻唰唰数响,胸膛肩膊阵阵颸凉,衣上几处分
裂,适才一轮竞快,自己竟丝毫占不到上风。一样的剑招起手,染红霞使来已全然不
同。
  
  许缁衣霍然起身,连李锦屏都吓了一跳,却听方翠屏道:「红姐使的,是本门的
剑法么?怎地……怎地……」没再说下去。李锦屏武艺平平,瞧不出端倪,却知惊动
代掌门者绝非泛泛,捏着方翠屏的手安抚似的一笑,摇了摇头。
  
  许缁衣对水月剑法的浸淫远在方翠屏之上,所受震撼更深。《青枫十三》她十分
熟稔,然染红霞所使,仅起手收式与「不记青枫几回落」相似,内容迥然不同,招式
明快,招意更一反原式之迂回,有股说不出的苍凉萧索。
  
  单就手路而言,新旧两式并无绝对的高下,但招意犹重于招形,这是得窥剑法堂
奥、晋入上乘境界的征兆。况且蜕变后的新式,毋宁更适合染红霞。
  
  原式固然奇巧,却不合染红霞大开大阖的性子。就像初学丹青,总想把技巧都放
入作品之中;待画技艺成熟,信手挥洒皆成篇章时,始知留白写意亦是境界,倒嫌工
笔流于匠气。
  
  染红霞钻研《青枫十三》逾八年,走的是精雕细琢的路子,如今一把推倒旧有块
垒,只能说是自承蹉跎,白费了往日之功。
  
  「这样都能别出机杼,走出一条路来,师妹你……果真是不世出的天才么?」许
缁衣环抱着沃腴的双乳,凝视莲台上的刀剑激战,心中喃喃道。
  
  染红霞也被剑招的威力所慑,适才耿照铜墙铁壁般的防御,在这式之前终于失去
优势,再不是难越半步的雷池。她迟疑片刻,长剑递出,改使「雨急青枫归梦色」,
招式、招意与前度相同,剑雨潇潇,打碎一塘卧荷。
  
  耿照福至心灵,忽然会意:原来,她正在试验一门脱胎自旧有招数的新剑法!故
须反覆施为,究其短长。他得李寒阳、邵咸尊插手,好不容易有了自己的刀法,深知
灵光一闪时,最需有心人襄助,更无别话,沉身坐马、刀弧绕身,仍是穷守如坚城,
欲引出新招的极限。
  
  染红霞无暇细品这份体贴,全神贯注,在剑雨悉数被刀弧扫回的当儿,剑招陡然
一变,起手虽与「雨急青枫归梦色」相同,却非以快剑决胜,持剑的右手滑至剑柄末
端,旋腰、甩臂一气呵成,剑长暴增盈尺,一把斩开刀围,暗金色的剑刃正中耿照左
侧太阳穴!
  
  可惜碧火神功的感应独步天下,耿照先于剑尖仰头,锋刃只斩开了残影,锐风掠
过鼻尖,刀背一振,柔劲荡开长剑,唰唰两刀守紧门户;起身见染红霞平举昆吾,确
是「雨急青枫归梦色」的收式无误,却没有快剑使罢无以为继的狼狈,气度凝然,恢
弘如江上云开,随时都能再赞一击,不由赞道:「好!」
  
  
  
  「自然是好。」凤台三层里,蚕娘抿嘴轻笑,不无得意。「也不看看是谁教出来
的。」
  
  暴民平息之后,任逐流率金吾卫士逐层搜索,欲寻裹胁迟大人的刺客——虽然宫
女太监信誓旦旦说是「狐仙」——置于第三层的向日金乌帐自也没能躲过。
  
  看在流影城主面上,金吾郎搜得还算客气,掀起藕纱不见有人,便算是搜过了。
加上横疏影的美貌委实太过惊人,任逐流差点把持不住,本欲上前攀谈,趁着理智尚
在赶紧收队走人,适逢莲台开战,金吾郎的注意力随之移转,刺客什么的也就不了了
之。
  
  横疏影松了口气,可惜没能安生太久。她不懂武艺,看不出交手时的强弱,只能
依对战的结果倒推回去:染红霞号称水月门下武功第一,自然是高,但耿照既能连败
李、邵两大高手,虽说颇有运气的成分,实力还是有的。
  
  交手之初,他的确稳稳压制女郎的攻势,符合横疏影的推断,岂料染红霞越战越
勇,耿照裂衣迸血一路倒退,竟不比战邵咸尊时来得轻松。
  
  横疏影完全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只能认为他历练尚浅,面对在意的姑娘,狠不下
心应付,既恨法琛卑劣,亦恼染红霞无情,枉费自己苦忍柔肠,甘居嬖妾,一意促成
她与耿郎的好事。
  
  (不识好歹!)
  
  且看耿郎心中,更着紧谁!二总管动了真怒,艳极无双的俏脸一扳,提起裙摆便
要下楼。「等一下。」蚕娘抱着枕头,舒舒服服地由金乌帐的那头滚至这头,又厚又
软的长发宛若垫在身下的白狐裘,小小的脑袋瓜子冒出藕纱,笑得猫儿也似。
  
  「上哪儿去呀,丫头?莫说如厕,这理由粗鲁得要死,简直是践踏人智。我光从
你下腹曲线,以及身子里气味的变化,便能掐准你几时该去。总之不是现在。」
  
  她这么一说,横疏影彷彿全身赤裸,里外给瞧了个通透,竟连羞耻处的气息都裸
裎示人,连忙捂着平坦的小腹,另一手却环住胸脯——猎物本能知道猎人箭镞所指,
即为最危险之处。
  
  「没……没有。」她脸颊热烘烘的,慌乱不过瞬息间,定了定神,勉强笑道:
  
  「此间既已无事,我想回城主身边,以免他派人来寻,反倒不美。」
  
  蚕娘嘻嘻笑道:「嗯,这理由好些,有几分像是聪明人想出来的。你想站到看台
上,让耿小子见了你,想起要好好保重自己,拿出实力对战么?不准,给我老老实实
待着。染家丫头的剑法,已到即将突破的紧要关头,可不能教你坏了事,白费蚕娘的
苦心。」
  
  横疏影一怔,突然会过意来,忍不住睁大美眸。「她的剑法是……是前辈……」
  
  「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蚕娘拍拍榻畔,横疏影心知拂逆不了,乖巧坐落。
「我教耿小子是教,教染丫头也是教,连臭小子都教了,怎教不得又香又美貌的长腿
丫头?」
  
  横疏影哭笑不得,忽想起一事不对。染红霞的脾性,她算摸得七七八八,莫说承
魔宗七玄之惠,便教她另学别派的武功都不能够,蚕娘是如何指点了她?
  
  「这么说罢,」蚕娘趴在她腴滑的大腿上,笋芯似的指尖揉着软绸裙布,抿嘴一
笑。「少女情怀总是诗。这丫头爱七言诗的蜿蜒曲折、柔肠百转,可她自个偏偏是首
五言诗。我不过点醒她罢了,没怎么费事。」
  
  横疏影听得云遮雾罩,蚕娘话锋一转:「染丫头那把昆吾剑,是你弄给她的罢?
我瞧过啦,那剑里肯定掺了玄铁天瑛一类的物事,才得如许坚利。老实同蚕娘说,剑
是谁造的?」
  
  「天……天瑛!」横疏影吓了一跳。蚕娘看在眼里,知她亦不明就里。
  
  且不论天瑛这种传说之物,举凡玄铁、乌金、珊瑚铁等珍稀材料,均是以两、钱
乃至分来计价,须花费大把大把的银两,还未必能购得。故山村隐匠打不出神兵,未
必是手艺不及,实是因为负担不起。
  
  横疏影并未供应七叔这些异材,而七叔之作也没有融入玄铁乌金的痕迹,一直以
来她心底有个不愿深究的天真揣测:七叔的手艺之所以如此优异,盖因他见过澹台家
的奇技,影响所及,连半残村夫都成了出类拔萃的大匠。
  
  「你见过爷……我是说澹台烈羽,玄犀轻羽阁之主?」
  
  刚到流影城的头一年,横疏影走遍了独孤天威所领,没放过任何一个角落。她从
一位集功臣、谋师以及当世大儒于一身的奇人身上学到:要统治百姓,首先就要瞭解
百姓所思所想,知道他们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不能有一丝粉饰虚假。七叔和他那痴
呆的僵尸朋友,便是她于朱城山左近荒村之偶得。
  
  「年轻时见过。」七叔哑声道:「当时我四处旅行,途中相遇,老阁主不囿于门
户之见,指点过我几日,获益匪浅。」
  
  横疏影安排二人在后山长生园栖身,供给日常用度,照拂生活,多半还是看着这
层因缘。至于后来七叔对她的丰厚回报,则是当初始料未及的部分。
  
  蚕娘的话彷彿捅穿了一层薄薄的窗纸,使模糊不清的投影现出真形。
  
  七叔的昆吾剑与「文武钧天」邵咸尊的刀器战得平分秋色,而邵咸尊绝对是应用
合金材料的大宗师,他那已现世的钧天八剑,至少有一半是在探究各种属性材质的极
限与可能性。昆吾剑的表现丝毫不逊于藏锋,只代表一件事——
  
  七叔在剑里用了某种异质,但非是玄铁、乌金,或自深海采出的千年珊瑚铁,长
生园供不起这些。
  
  横疏影失去父母时,小到还不足以传承玄犀轻羽阁的「天瑛」之秘,而澹台匡明
之所以不甚积极,在于天瑛「没了」——横疏影记得父亲曾对她如是说。被迫离开朱
城山的澹台一族,似是毁掉了带不走的天瑛秘密,避免留给迫害一族的仇人。
  
  蚕娘不置可否,只笑笑说「哎呀,那改天得好好拜访一下七叔啦」,又将注意力
转回莲台,唯恐错过了两件得意作品的成果验收。
  
  染红霞越打越快,像是突然打开了什么关窍,自创的「青枫十三」剑法在激战中
被裁短、精炼、浓缩,有些甚至扬弃了原本的繁复精巧,随手一剑,意境却矗然立于
剑上,威力益形强大。
  
  她迷惘渐去,尽舍青枫十三不用,全以梦中悟出的、仍有许多枝蔓杂芜的新招攻
敌,砍得耿照频频倒退,过去束缚她的七言招名彷彿随着磕出的炽亮火花消逝——那
些好听的诗句,从来就不是少女染红霞的心头好,就像精雕细琢的招式,最终只带她
进了死胡同。
  
  染红霞战至酣处,发飞衣扬,金剑红裳裹着曼妙修长的胴体,竟无一霎是静止不
动的。「不记青枫几回落」四度起手,她突然想不起名目何来,总之非是平素所爱,
剑意之至,心头迸出字句:
  
  「看招,『萧萧枫叶飞』!」萧飒之势无孔不入,直透刀弧,耿照胸口血飞,踉
跄倒退,圈臂几个回旋,绞得昆吾剑铿锵乱响、火星四溅,猛将长剑荡开,赞道:
  
  「好一式『萧萧枫叶飞』!」
  
  染红霞回神,发觉耿照翻来覆去都是同一式,喂招再明显不过,俏脸飞红,又羞
又窘,咬牙道:「耍什么嘴皮?不许让我!」一式「青枫无树不猿啼」上手,剑至中
途招意变改,成了「褭猿枫子落」,树间猿鸣化为攀枝猿跳,昆吾剑一下是枫一下是
猿,红衣女郎既似猿影又像枫飘,极静极动交错翻转,却无一丝迟滞。耿照左臂右腿
接连中剑,若非拼着两败俱伤,及时将她迫退,下一剑便要刺中胸膛。
  
  「不许让我!」染红霞胀红粉脸,猱身复来,「青枫浦上不胜愁」转为「枫浦蝉
随岸」,细碎的唧唧蝉鸣汇成奔雷,斩得耿照刀势散乱,百忙中不忘辩解:「我没让
你!」
  
  他对招式的浸淫远不如染红霞,同样是阵上新悟,毕竟精粗有别,心知十二式刀
法再多加磨砺,决计不致如此彆屈,此际却难有胜算,忙运起鼎天剑脉之力,仗着藏
锋百炼不坏,也不管什么招式拆解,欲一击磕飞长剑,打的正是「一力降十会」的主
意。
  
  染红霞临敌经验较他丰富,岂能不察?须知水月停轩的二掌院,天生便有不逊男
子的膂力,看穿企图的刹那间,不免又气又好笑,益发激起好胜之心:「教你这般无
赖!」不闪不避,刚猛沉重的昆吾剑呼啸而出!
  
  双刃交击的结果却大出她的意料。一股巨力几乎将她掀翻过去,鼎天剑脉具有以
极少内力推动大招的特质,一旦倍力加催,爆发力惊人,虽未能长久,却足以毁钟破
壁,堪比雷霆。
  
  染红霞被轰退一丈余,背脊撞上台缘的石莲瓣方止,双手痠软,几乎握不住剑。
耿照唯恐久战不利误伤佳人,不容稍停,点足扑上前去,欲趁染红霞脱力,提早结束
这场比斗。
  
  「赢了!」凤台之上,横疏影掩口轻呼,面上露出喜色。
  
  「那倒未必。」蚕娘得意极了。「你以为我只教了这个?」
  
  耿照以刀锷横击剑格,雄浑的剑脉真气迸出,竟未能将昆吾剑磕飞。
  
  染红霞苦苦支撑,指间逸出淡淡的苍色辉芒,如握冰莹霜雪;剑身剧颤,却非是
遭受压制,而是一股异种真气贯穿其中,堪与鼎天剑脉分庭抗礼。
  
  藏锋刀被一点一点推了回去,红衫女郎由趺坐、高跪姿,终至支膝站起,一声清
叱青芒迸散,猛将少年震开,碎燐般的冰色光点仍不住自指掌窜起消散,犹如缕缕霜
烟。
  
  耿照固然诧异,最惊恐的却是染红霞本人。使出与《青枫十三》全然乖离的「十
三枫字剑」也就罢了,这诡谲的异种真气是怎么回事?自己是什么时候,练了这等外
道功夫?她低头望着十指纤长、掌心酥红的白皙玉手,多希望这只是场恶梦,醒来后
一笑置之,可惜掌间残留的淡淡晕华粉碎了这份痴望。
  
  许缁衣的脸色难看已极。
  
  剑法走上异路,还能说是「心绪佻脱」、「其志不专」;身负旁门左道的异种内
功,可不是一句「离经叛道」便能交代过去,这是背叛宗门、欺师灭祖的大罪,黑白
两道都不能容!
  
  (果然……当初便不该放任她与七玄外道结交。我若严加看管,何至如斯!)
  
  染红霞正没区处,抬头往人群中搜寻师姐身影,见许缁衣严霜满面,眼神疾厉,
毋须言语,铺天盖地而来的质疑、斥责、猜忌……几乎将她压垮。染红霞无法自辩,
神色淒惶,茫茫然不知所以。
  
  「二掌院……」耿照正要上前,喀喇一响,莲台上的青石砖突然「动」了起来,
犹如浮石。足底乃劲力之所聚,耿、染二人站立不稳,一身武功难以施展,耿照以藏
锋拄地,试图稳住,才发现刀尖搠入处似齿牙擦挤、上下浮动,灵光一闪:
  
  「是莲台……莲台要塌了!」猿臂暴长,大叫:
  
  「红儿!」
  
  染红霞警醒过来,应变极快,反手扣住,昆吾剑往身畔一标,「匡!」插进莲瓣
底部,叫道:「过来……我们从这儿跳下去!快!」突然间,不远处的一瓣石莲轰然
坍倒,高、厚皆逾一丈的实心花岗岩块从同高的底座倾下,不啻数十枚礟石齐落,巨
响过后,黄泥柱冲天而起,瞬间叠至两丈余,轰碎的青砖四向飞溅,甚至砸穿看台底
墙。
  
  耿、染二人离得最近,耳膜几被震破,四面掀尘如浪涌,漫过莲台,目不能视耳
不能听,两人身子紧挨着,而第二下、第三下轰响又接连而来——
  
  莲台九瓣都这么轰碎在场上的话,方圆十丈内的地面只能用「剑戟突出」四字形
容,落地怕连足胫都要挫断,哪能施展轻功逃开?耿照搂紧了染红霞,吼道:「不能
跳!下去是死路一条!」却连自己的声音也听不见。剧震剥夺了武功及一切应变的能
力,然而灾难却不仅仅是这样。
  
  两人头顶的石瓣一阵晃摇,投下的乌影忽然变大、压迫遽增……耿照突然省悟:
这块花岗巨岩非是向外倒,而是向着里边,正朝他俩压来!忙挽着染红霞挣扎起身,
赫然发现周围相连的数块莲瓣不约而同向内倾倒,如花苞合拢,转眼遮去半边天光,
竟是无处可逃!
  
  
  
  (廿四卷完)
  
—————————————————————————————————————
(欲知后事,下折分解)




完整的圆——论H、表现手法及其他

                                默默猴

  
  可能会有读者抱怨,已经连续三卷没有期待的爱情动作戏场面了,对于这点我真
的相当抱歉。但三乘论法是连续的过程,硬塞床戏进去的话,恐怕会相当不伦不类。
大家可以放心的是:廿五卷不但有床戏,而且份量绝对会让大家满意,敬请期待。

  而这一切,都是为了情节的完整性。

  廿四卷依旧是资讯量非常大的一卷,我用了两种手法,来凸显莲台第二决这场战
斗的意义:其一是现实与回忆交错的方式,这个在《妖刀记》里比较常见;其二则是
切换视点的「顶真」手法,叙事观点若从A角色切入,在末尾时会带入B角色的相关
讯息,然后下一段就是B角色的视点,接着带到后续相关的C角……

  这个灵感,是来自一九九四年的马其顿电影「暴雨将至」(Before The Rain),
导演米丘.曼切维斯基(Milcho Manchevski)更凭藉本片,得到了该年的威尼斯金狮
奖。「暴雨将至」由三个片段组成,一开场其实就是第三段的结局,整部电影的叙事
手法呈现一个完整的圆,非常巧妙。

  在本卷里,我撷取的是这种「圆」的概念,就像有多台摄影机跟着不同的角色、
各自拍下其所见,最后再剪辑起来;在甲段中,可能A角色听到了一声惊叫,读者再
跟乙段中实际发出惊叫的B角色相对照,就会产生微妙的时间差。这种「此起彼落」
的感觉,是我对于诠释这段数千人的大场面的理解,也希望大家能看得过瘾。

  除了莲台二、三决外,本卷重点着墨的还是人。

  邵咸尊的回忆里,还原了当年青锋照在妖刀乱世前的景况,对于「是谁在针对青
锋照」、甚至整个妖刀阴谋的梗概与运作方式,都提供了微缩模型般的对照。读者在
思考、困惑于这份既视感之余,我想将会发掘出更多东西来。

  我一向不喜欢漂白歹角,一个做了很多坏事、甚至手上正做着坏事的人,不能因
为有悲惨的过去就得到谅解。在现实生活里,即使改过向善了,很多人仍旧得背负过
往的十字架,为他做过的事情持续付出代价。

  因为做好的、正确的事情,本来就不是为了求得原谅。「翻然悔悟」所指的,应
该是对于何谓「正确的事」的醒悟,而非买一张漂白归零的赎罪券而已。

  为此之故,我喜欢探究反派在走上反派道路的前后,内心世界的变化。世界上是
的确有一种人,做坏事只为了喜欢看人受苦而已,这点无法否认;但有更多所谓「坏
人」,他们心中(曾经)也有在乎的人、想守护的东西,甚至最后因此坠入黑暗,万
劫不复。而有的时候,恶根最初不过是最最平常的人性本能,譬如嫉妒,譬如自卑,
譬如渴望被关注。

  如果读完廿四,大家能和我一样,为这样的人稍作感叹的话,我的尝试就算是成
功了。倘若因此成为邵咸尊的粉丝、高呼「我的家主哪有这么傲娇」,则算是超级大
成功……(被殴)
  
  
                       二〇一二年农历元月初七于高雄


版主:小脸猫于2014_06_20 16:28:50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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