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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一六折 君何预闻,隔室谛听】 此请不情,换作他人难免犹豫,可罗头儿不是普通人——近来荣升越浦衙门捕 头的吴老七时常这么说。他与罗烨因一桩离奇案件再续前缘,渐渐熟络起来,当然 这是吴老七自己的说法。 多数的时候,罗烨总板了张冷面。每每挤不出半点话题攀谈,吴老七便以此句 作结,虽是恭维,不无几分解嘲之意。 上司既开口,罗烨更无二话,与耿照分跨健马,一路风风火火驰往越浦。逼近 城东旧梁门之际,见城将率亲兵下得马面战棚,正与一名捧盔军校说话,耿照虽无 罗烨之鹰目,但那人一身黑甲青袴,乃巡检营独有的服色,烟尘之间难辨面目,却 见颔髭如戟,分外神气,正是受命来报信的队副章成。 旧梁门位于越浦东南隅,因缺乏重要的水路经过,由东侧进出的百姓习惯走北 边俗称「新梁门」的东水门,久而久之便成军驿专用。 八百里加急的驿使亮出金牌,毋须下马径行驰入,经观远、泰水、云骑三桥进 得内城,抵达城南公署林立的里坊——这也是越浦外城二十个城门中,最快最便捷 的御道。 将军赐与耿照的金字牌,何止出入越浦?连谷城大营也去得,调用三千铁骑毋 须请示,权力极大,可惜先前潜入栖凤馆时,已落于任宜紫之手。罗烨见他无取牌 之打算,料典卫大人百劫余生,此物当流落在外;虽是例行公事,须经城将盘查始 得放行,不禁放慢速度,将欲停辔。 耿照听出蹄声变化,回头喝道:「进城!」扬鞭一抽马臀,加紧驱策。 城门这厢,章成话才说到一半,闻声扭头,喜孜孜叫道:「典卫大人,你真回 来啦!这些日子,可教大伙儿好找!」那城将是认得耿照的,没见金牌,正犹豫该 拦下否,蓦听他提气大喝: 「我有急事面禀将军,让开!」内力之至,众人浑身一震,纷纷倒退,大片激 尘飙卷而过,喀答答的马蹄声已没入城中。城门守军掩鼻护目,舞袖挥开黄沙,不 由得面面相觑。 章成兴奋不过片刻,旋给溅了满袖尘泥,连声呸吐,心底直犯嘀咕:「怪了, 这般的不能等,还教老子来报个屁?」见城将满面狐疑,显也想到一处,只得讷讷 挠首,干笑道:「可见很急,可见很急!」 耿、罗二人沿御道飞驰,往昔多被小贩占据的道路,自慕容进驻,早给清得一 干二净,无人争道,转瞬即至,守门的仍是那名老驿丞,只门前扫得齐整,老人看 似精神许多;分明形容未变,却自有一股昂扬焕发之气。 「典、典卫大人!」老驿丞替二少接过缰绳,见耿照跨过高槛,赶紧拦住: 「城门传信的才刚进屋,您先稍候些个,老汉给大人通传一声。」非是打官腔 的油条神气,而是真觉此事不妥,唯恐将军降罪。 况且,耿照虽是锦袍乌靴,衣着华贵,却非是官服。他有武职在身,领的是朝 廷俸禄,以常服进衙晋见有司,光这点就能治他个无行之罪;若是将军急召也还罢 了,下属求见上司,岂有赶鸭子上架之理?更别提后头一身臭汗、满面黄泥的罗烨 了。 「……这也太不象话,成何体统!」老人咕哝着。 耿照心中感慨:「若早一二月来,谁敢相信这帮浪食公帑的蠹差,能这般改头 换面?人人都说将军是酷吏,可光靠打人板子,就算能打得伏首贴耳,决计打不出 这等精神。」 他一跃而成七玄盟主,麾下众人马首是瞻,对存异求同的困难,感受尤深,益 发佩服将军手腕;袍袖一转,让过老驿丞握持,轻按他肩头道: 「有我担待,老官长勿忧。」老人顿觉浑身一阵暖洋洋地如浸温水,半分气力 也提不起,软倒在门边的马札子上,眼睁睁看俩年轻人走入朱门。接下来发生的事 大同小异:每闯进一层院门,都有不同的人跳出来委婉拦阻,不惟尽显越浦城驿这 小衙门次序井然,同样一批人也几乎脱胎换骨,从腐败冬烘的官僚摇身一变,颇有 几分军伍的齐整。 透过拦阻之人的话语,耿照大致摸清情形:慕容柔昨儿深夜才从外县赶回,睡 不到俩时辰,又起身整装,准时接见越浦衙门的僚属,听取各方报告;忙到日上三 竿告一段落,约莫是真累了,在午膳前稍事歇息。众人之所以一意相阻,也是担心 惊扰了将军。 以慕容的身份与作风,在驿馆内听取报告,运筹帷幄,足可掌握千里之外的情 况,何至于亲自走一趟? 耿照心念微动,已听罗烨低道:「巡山的结果,将军总要第一时间知悉。一听 说有新发现,他便要往现场走一遭。」耿照既是感动,复觉惭愧,不想将军对自己 的生死下落,居然挂心如斯。 其实巡检营返回驻地操练,也是将军有意让这班老兵油子喘口气,若非耿照出 现,半个月之内,罗烨与章成、贺新等,又将领着弟兄开拔转进,继续探寻图籍上 的漏网之地。 对越浦城驿上下而言,「耿典卫未死」本是天大的喜事,毕竟这大半个月里, 将军为这名借自流影城一等昭信侯的武僚,已将越浦地界翻过几番,就算耿典卫是 头鼹鼠,祖宗八代怕都见了光;再找不着尸首,这帮日夜加班的军丁衙差快给整得 不活了。 然而,典卫大人一路风风火火直闯大堂,渐有人觉得不对,尤其是后头全副铠 甲的罗烨,怎么看都万分不妙,还好他将随身单刀解在大门边上,不算持械硬闯。 众人没敢装聋作哑,免得事后将军追究,以怠职获罪,越来越多人尾随在后,只缺 个顶风问事的。 罗烨循军法行事,做什么都是一板一眼,耿照既未说明计划,也没解释过何以 如此,罗烨却始终沉默跟随,丝毫不疑。眼见大堂将至,耿照终于忍不住转头,诧 笑道: 「是你太相信我,还是没机会问?」下巴往后一撇。「先说好,就算他们全来 拦阻,我一样要进大堂,可不管规矩。」 疤面少年迟疑了,终于决定坦白。「我仔细想过了军法里的每一条,责任最多 追究到你身上,我只是听命行事而已。当然,如果你要对将军不利的话,我会尽力 阻止。」 耿照失笑道:「你背得起每一条?」罗烨以沉默代替回答。 「放心好了,我不会对将军不利的。」托问答之福,耿照似也松了口气,不再 如先前那般紧绷,怡然笑道:「更何况,我若真要做什么出格的事,只怕你阻止不 了我。考虑将军的安危,你打开始就不该让我进入此间。」 「我有办法。」罗烨眼中掠过一抹几难察觉的笑意。 「对付我么?」耿照微挑浓眉,想起两人在帐中切磋武艺、打得柱倾棚塌的那 一晚,不觉微笑。 「也包括你。」 与其说被激起了好胜之心,更多的,其实是好奇。 罗烨有两样人所不及的长处,其一是惊人的目力,耿照的武功进境,决计瞒不 过其锐眼,而罗烨自来非是他的敌手,耿照失踪之前,罗烨还能仗着精妙的拳脚与 轻功,佐以千里秋毫之眼,勉强周旋;经血蛁再造、脱胎换骨后,两人间的落差已 成,罗烨不可能看不出来。 其二,罗烨没有夸大的恶癖,无论对自己抑或他人。 连耿照也包括在内的克敌致胜之法……究竟是什么? 从人们远远听见「对将军不利」、「对付我」等只字词组,隐隐骚动,几名脑 筋快的交换眼色,一溜烟跑出大门,分往衙门等地,也有去唤馆外轮戍的穿云直卫 的;余人逼近些个,碍于典卫大人武功盖世,身后的疤面少年又十分精悍,听说也 是身手了得,没敢一拥而上,遑论挡驾。 耿照突然停步。 洞门之前,立着一抹俏生生的倩影,虽着貉袖束腕的武官袍服,白皙的肌肤与 尖细的下颔,却有着梅雪般的洁莹出尘;身量与耿照、罗烨相差彷佛,却不觉有男 子的高大,盖因削肩、玉背薄到了极处,束紧的纤腰盈盈一握,溶在树影里的身形 如梦似幻,半点也不真实。 罗烨先前见过她许多次,却从未在她清冷的俏脸上,看过这般鲜活的表情,彷 佛她真有生命似的,绝非只是一缕香风、一抹幽影而已。 巡检营的弟兄,常聊起这名奇异的少女,意外地淫词秽语不多,怕也觉这精灵 般的人儿美则美矣,可惜人味寡淡;瞧瞧不妨,真要娶回家做老婆,难免要多折几 年阳寿,实难消受。 男装少女睁大眼睛,曲线玲珑的娇躯浮出暗影,彷佛魂灵忽有了实体,无法继 续滞留中阴。 「是我,我回来了。」耿照温言微笑: 「没有人告诉妳么,弦子?」 这名女扮男装的军装丽人,正是受命保护沈素云的弦子。 三乘论法结束后,慕容柔对她印象深刻,追问起来,符赤锦强打精神,回说是 「家乡亲戚的侍婢,自幼曾学武艺,转赠夫君使唤」,严格说来句句属实,自无破 绽。精通武艺的女子不好找,尤其是信得过的,慕容柔遂留弦子保护夫人,持续至 今。 耿照生死未明,得此欺进将军侧近的良机,漱玉节岂肯放过?弦子自此脱出潜 形都编制,贴身保护沈素云。 幸而期间沈素云与「耿夫人」形影不离,弦子不致被遗忘在无有识者的陌生环 境里,得以与宝宝锦儿朝夕相对,分担着同样的哀伤。 符赤锦始终抱持一线希望,坚持生要见人、死要见尸,直到她也进了冷炉谷, 数日间音信全无。漱玉节虽传出信息,令潜形都预作准备,但绮鸳等与弦子并不亲 近,忙乱之间,谁也没想到还有个人应被告知。 弦子对「典卫大人」的消息都有些麻木了,一个多月以来,跟在将军及夫人身 边,她听过各式各样关于生还或罹难的通报,陪他们星夜往返,抱持过希望,也下 定决心接受噩耗……但最终证明无一不是误传。 她开始佩服起一接到消息,就立即整装出发的慕容柔,不理解他面对落空何以 毫不动摇,每次奔赴现场,都像头一次那般勇猛昂扬,执拗得令人头皮发麻。 出生以来,情绪少有起伏的少女无法告诉任何人,她已快被绝望所吞噬。内心 毫无来由的刺痛,以惊人的频率袭击着她,每一次刨剐都像头一次那般鲜烈,毫无 温溢转薄的迹象,无论经历多少回,她始终无法习惯。 她渴望像从前那样,再度成为某人或某处的影子,无事上心,一切恍若凉水苔 沁,寂寞得无比平静,然而却不可得。 而耿照就这么突如其来的,回到了她面前,彷佛什么事都不曾发生。 她走出洞门幽翳,云雾般来到耿照身前,微瞇的眸子透着迷惑,歪着秀美的小 脑袋,冷不防地扬手,「啪!」狠抽他一记耳光! 这一下速度快绝,饶以罗烨迅捷,亦不及反应,恃以施展「穿心剑式」,能杀 江湖上的一二流好手。 可惜,在碧火神功的先天感应之前,再快的动作,都快不过意念之未萌;先于 素手所至,剑脉已调动真气护体,是耿照及时以「蜗角极争」心法,将反震之力由 足底化出,否则震得玉人呕红踉跄,不过反掌间耳。 罗烨面色微变,正欲接敌,却被耿照拦住。弦子美眸中困惑不减,反手又是一 掴,「啪!」脆响荡于廊庑间,连远处错愕的一干从人都不禁抚颊,面上热辣辣地 一阵刺痒。 耿照唯恐伤着了她,这回没敢运功,面颊高高肿起,又红又痛。 弦子低头望着掌心,喃喃道:「好痛……好痛。是真的,不是作梦。」耿照笑 道:「是啊,不是作梦。对不住,我回来晚啦,教妳这样挂心,妳别恼我啦,好不 好?」 弦子蓦地抬头,纤美的身形微晃,这回罗烨的鹰目稳稳捕捉,见她非是打人, 而是扑进耿照怀里,藕臂搂紧他的脖颈。耿照环抱柳腰,顺势侧转,巧妙化去飞扑 之势,可见这一跳的力道。 罗烨微怔,识趣地背转身去,什么话也没说。 倒是身后不远处,传来一阵此起彼落的惊呼: 「……我记得典卫大人早有妻室,光天化日,怎能……」 「这哪里是重点?重点是夫人的护卫,可也是男子啊!」 「生得这般俊俏,一定是男孩子。这下我可就放心了。」 「李兄!没想到……你这三观,真个是令人不忍直视。」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人回神才发现周遭一片鄙夷,赶紧低声解释: 「我是说,既然典卫大人喜欢兔儿爷,那就……嘿嘿!」众人灵机一动,想到 那没敢出口的下半句「将军也是兔儿爷」,典卫大人如好这口,自不是来拼命的, 无不松了口气,彼此低声贺喜,又安然度过了平静无事的一日。 耿照搂着少女匀称的胴体,虽隔衣衫,犹觉肤滑如脂,想起她扭着浑圆绵股, 在他身上奋力驰骋的娇痴,不由心猿意马。 弦子本瘦,眼下似又清减,个中因由毋须赘言,他忍着心疼,在她耳畔低语几 句。弦子松手转身,走入洞门,在院墙后伫立片刻,才装作从屋里走出的模样,提 声道: 「奉将军之命,着耿典卫、罗队长入内晋见,余人退下,不得擅入。」 众人交换眼色,无不露出「哎呀早知是这样了」的暧昧神情,想到是由将军夫 人的贴身护卫布达,不定大帐之内,便要上演五国大交兵的好戏,忍着翩联浮想, 赶紧识相地退出去,免扫将军兴致,大伙又要倒霉。 罗烨双眼丝毫能察,没漏了众人抓耳挠腮、心痒难搔的模样,背脊一阵恶寒, 却不知缘何而生,只觉莫名其妙。 耿照握了握弦子之手,柔声道:「我有要事待办,一会儿再陪妳。烦妳守着此 间,如非将军传召,谁都别放进来。」 弦子捏他的衣袖不放,彷佛怕他生翼飞去,从此又不复见;抬望他一边面颊高 高肿起,蛾眉轻蹙,伸出凉滑的掌心贴熨,低声问:「疼不疼?」 耿照闭目道:「这样就不疼了。」轻轻扳开她紧捏袖布的五指,宠溺一笑,才 偕罗烨进入大堂。 堂后便是将军日常居停,同样是两侧厢房、一方庭除,与其他院落并无不同。 然内外之间,俗称「穿堂」的部分,却比前头数进要宽敞,慕容柔稍作布置即于此 处批点公文、接见幕僚,与会客用的大堂有所区隔,也较贴近他在靖波府的公衙部 署。 这会儿,无论越浦府衙的僚属,抑或谷城大营的军将,谁敢在将军眼皮底下悠 晃?待慕容柔睡下,连仆役都各自忙活,把握难得的空闲做点事。「耿典卫回城」 的消息传至,慕容不欲惊扰假寐的夫人,自行起身,步至穿堂整理仪容,预备传唤 耿照—— 希望这回是真的了。白面无须、几乎看不出年龄的一方镇帅暗忖,睡眠不足的 昏沉持续侵袭,却不曾动摇过他的清明冷彻。四十多年来始终是这样,先帝对他信 任有加,与其说欣赏,不如说是彻底败给了他的执拗。 慕容柔决断如风,敌友无不惊乍,但他本人行事,并非风急火燎、手脚麻利的 类型;说不上慢条斯理,却不求快,靠的是确实稳健,一步接着一步,半点儿时间 也不浪费。越不擅长的越是如此,譬如吃饭穿衣之类的日常琐细。 院外传来骚动时,将军正结着袍侧襟纽,就听着耿照的声音,还有罗烨,以及 那名唤作「弦子」的侍婢…… 他还活着。将军心想。 那么……染红霞,也可能尚在人世。 天可怜见。 他罕见地停下动作,阖上双眼,放任疲惫吞噬片刻,才像一把掐住、捏死它似 的睁开眼睛——对慕容柔来说,连输给疲劳都是奢侈的。镇东将军之所以屹立朝堂 多年,始终不倒,秘诀就在慕容假设他的敌人从不休息。 镇东将军的忧虑并非空穴来风。 对染红霞遇难一事,北关展现出强大且惊人的自制,未如好事之徒所料,兴兵 为爱女讨还公道,白锋起甚至协助安置流民,与慕容有平津互易之约。但慕容柔瞭 解丧失至爱的痛楚,越是压抑,爆发时便越猛烈;染苍群已为国家牺牲太多,这般 隐忍未免有悖人性,不应视为理所当然,由此镇东将军益发焦灼,如数反映在毫不 放松的搜救行动上。 放松不过一霎,慕容柔的思绪恢复运转,旋即察觉到耿照此举的异常处。 耿照年纪虽轻,性子却稳重,尤遵规矩,即使与靖波府那些长年跟随他的僚属 相比,戒慎处亦不逊色。少年在将军幕下这般如鱼得水,非慕容刻意纵容,而是此 节甚投他的脾胃。 便是报平安,硬闯大堂也委实过于莽撞—— 慕容柔心念微动,不疾不徐地系好结子,却不急着起身,听耿、罗二人走进大 堂,管事焦急的声音由另一侧厢廊追入:「哎呀,典卫大人!将军才刚睡下,岂能 惊扰?您二位都是将军身边人,素知他老人家脾性,这不是教小人们难做么?」定 了定神,总算恢复宁定,劝道: 「两位大人坐会儿,小人准备些茶点,二位先解解乏。内堂是无论如何都不能 再进去啦,小的给二位通传一声。」没等耿照答应,脚步声便往穿堂行来。 慕容柔柳眉微挑,电光石火间,思路已转过几遍,快步掀帘退回后进,不忘反 手稳住帘巾,撩袍急趋,轻手轻脚推门闪入,总算赶在管事之前回到房里。 但听门棂上轻叩几声,老人的声音难掩惴惴,小心开口:「启……启禀将军, 耿、耿大人同巡检营罗大人到啦,小人请他二位在堂上候着。」 慕容柔身子孱弱,走得急了,兀自有些咻喘,反正越慢回话效果越好,静待平 复,才开声道:「让他们等会儿。」管事听将军口气不善,哪里还敢逗留?唯唯称 是,赶紧退下。 房内,趴在桌上小憩的沈素云嘤咛一声,臂间转出半张云鬓压乱的晕红俏脸, 强睁睡眼:「谁……谁来了?」便要撑起。慕容柔轻抚她发顶,困倦已极的少妇使 不上气力,浓睫瞬颤,又顺从地趴了回去。 「没事,晚些说。」慕容柔拍她背心,直到妻子闭目细酣,取衣为她披上,悄 悄推门而出。 他回到空无一人的穿堂,忽听隔壁耿照提声道:「你知道这些日子,我去了什 么地方,又遇上了什么事么?」却是对罗烨所说。慕容柔虽不懂武功,对武学、乃 至武人的能为却非一无所知,以耿罗二人之修为,光听脚步声都知道自己来了,挑 这时发话,想说给谁听,自不待言。 (果然如此!) 这串莫名其妙的无礼之举,是想传达一个讯息:耿照欲言,将军不能听——至 少,不能当面禀报。于此所知越少,对将军越有利。慕容柔既不能容许未知,便只 得隔墙听取。 双方默契既成,耿照遂从跌落莲台说起,有条不紊、次序井然,一路说到当上 七玄盟主,省略了私情的部分,其余如三奇谷设施、琉璃佛子的身份,以及灰袍客 与古木鸢的关系等,俱都和盘托出。 罗烨皱着眉,始终不发一语。耿照说到一个段落,见他全无反应,连答腔都未 有,暗忖:「罗烨本非口舌灵便之人,心思全闷肚里,要他陪演这参军戏,毕竟是 为难了些。」为防将军盘查,自也不能先与罗烨套招。然而当中有些关窍,不能不 予以剖白,沉吟片刻,仍是出言提点: 「你应当问我:『身为将军武僚,如何兼任七玄同盟盟主?』不管是谁听到, 都会有这个疑问的。」 罗烨的眉头蹙得更深。 「我为什么要这样问?在属下看来,这甚至不是问题。」 「这……」耿照险教他问蒙了,幸而这番「邪正不两立」的陈腔滥调,近日于 心中咀嚼再三,模拟不难,正色道: 「人说『正邪殊途』,且不说将军雄镇一方,不该与邪道往来,便以江湖人目 之,七大派与七玄数百年来循环争斗,纠葛甚深,若将军以七玄盟主为幕宾,青锋 照、赤炼堂,乃至白日流影城等,又该如何自处?」 罗烨摇了摇头,颇不以为然。 「武功无正邪,拿来做坏事,便是杀人刀,拿来做好事,即是活人剑,传承武 功的门派更是如此。况且,双方数百年来循环仇杀,这都是恩怨,关正邪什么事? 典卫大人人品端正,若以好事节制下属,七玄同盟何邪之有?以岳宸风那厮之恶, 便出身名门虎王祠,仍是一名狂悖暴徒。」 岳宸风虽是「下落不明」,阿兰山下袭击将军夫人、杀伤骑卫无算之事倒是轰 动三川,再加上调来巡检营后,与绮鸳等颇有接触,看过那厮的调查文档,也算印 象深刻,随口举例,头一个便想到了他。 耿照心中苦笑:「这原该由我来说,你倒抢着说完啦。」虽说角色颠倒,毕竟 科白做足,这台子戏勉强算是演罢,只待邻室的将军表态。 罗烨见他神色变幻不定,想起典卫大人带他前来的用意,起身告罪:「属下有 僭。」耿照笑道:「不妨。你说了我心中所想,说不定比我自己来说,还要更清楚 些。」罗烨犹豫一霎,终于还是抱拳拱手: 「欲诛那灰袍首恶时,属下愿效棉薄。」 「会死喔!」耿照闻言微笑。「得有这种觉悟才行。」 而罗烨的沉默向来就是回答。 青帘掀开,苍白的男子披着斗蓬行出,两人见状,一齐起身。 「……参见将军。」 就是现在了,耿照心想。他已然出招,是福是祸、是生是死,端看将军如何回 应——即以碧火神功之敏锐,耿照说话之间,也无法从邻室慕容柔的呼吸心跳中辨 出端倪,只知将军一直都在,从头到尾却无有反应。 并非是砖墙隔绝了声息,而镇东将军真正的心意,自来便无人可知。 慕容柔淡淡应了一声,摆手道:「坐下说话。」耿照与罗烨交换眼色,双双落 座。「这些日子来,你上哪儿去了?」慕容柔若无其事地开口。 耿照抓不准他的心思,硬着头皮说:「莲台之下藏有暗道,崩塌时,属下与染 姑娘双双跌落,幸保一命。」慕容柔又问:「镇北将军的千金呢?人在哪里?」 耿照老实回答:「已归白锋起白大人落脚处。」 慕容柔接连发问,却避过了灰袍怪客、姑射、琉璃佛子,乃至七玄的部分,耿 照一一作答,听来完全是另一个不相干的故事。 有幸听得两个版本的罗烨,不禁瞪大眼睛,神色由错愕、惊诧,而至佩服,典 卫大人「隔山打牛」的禀报妙则妙矣,毕竟稍嫌赖皮,似童蒙游戏,一意取巧。相 较之下,将军的垂问直是赖皮的极致,典卫大人甚至毋须说谎,只须如实回答,便 已将真相彻底蒙蔽;避重就轻到了这等境地,居然生出巧夺天工之感,令人啧啧称 奇。 期间除管事奉茶送点,闻讯而来的适君喻与穿云直卫、越浦总捕、城门驻军, 乃至拦阻众人的弦子等,也各听了一部份,适君喻甚至留在堂上听完,受得将军眼 色,才偕罗烨双双告退,大堂上终于又剩下了两个人。 耿照心中多几分把握,将军为他罗织的新版说辞,藉由诸多证人流布出去,此 即最好的证明。 明栈雪说的「朝野不能两全」,经耿照反复思量,却得出全然相反的结论。 古木鸢向灰袍客借来姑射,所图本是庙堂,起码是要颠覆东海时局的势子,早 已逾越江湖争斗的范畴;摒除镇东将军,纵以七玄菁英相抗,能否阻却阴谋家的野 心,耿照始终无有定论。 ——能够用上的力量,每一分都不可放过! 本着这样的想法,才有了今日的大胆之举。 慕容柔端茶就口,好整以暇,片刻才放落茶盅,瞇着姣好的凤目,一径冷笑。 「我真是走眼啦,不想你貌似忠厚,也有卖俏迎奸之时。哪儿学得这般泼皮混 赖?」 ———————————————————————————————————— (欲知后事,下折分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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