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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二五折 凭花入眼 许为公道
送交者: 年轻真好[校尉★] 于 2015-05-15 6:39 已读 14430 次 1 赞  

年轻真好的私房频道

回答: 【妖刀记】第42卷 由 年轻真好 于 2015-05-15 6:39

          第二二五折 凭花入眼 许为公道

  在大夫看来,阿傻是无法复制的梦幻逸品。

  他以天雷涎为人续脉,无一能恢复到这般境地——

  他对漱玉节所发豪语,某种意义上更像是赌注。阿傻可能蜕变重生,如凤凰
涅槃,但更可能得到一双瘫软酸麻、不堪大用的废人之手,每逢阴雨湿冷,便酸
刺入骨,恨不得一刀砍了干净。

  伊黄粱的手术没有问题。他在每个病人身上的施作,都同样完美,无可挑剔。

  差别在于:其他人没有阿傻忍受……不,该说是无视痛苦的能耐,能撑过百
倍乃至千倍于手术的可怕复健,令接驳的新脉得以重生。

  大夫心里明白,建筑于单一特例的成功,本质上就是失败;至少,当把“易
筋续脉”一节,自岐圣的妙手传说里予以勾销。之所以收留阿傻,除了卖人情给
五帝窟、挟制耿照等布局考量外,还有一明一暗两个原因:

  明的,是想把一件再难复制的得意之作放在身边,随时兴起,想欣赏欣赏自
己那举世无匹、堪称鬼斧神工的绝艺,一回头便能见着。另一个恐怕连伊大夫都
没意识到的理由,是想看看饱经命运折腾的少年,在这条残酷的现实路上,到底
能走多远、还能怎么出乎他的意料,又现何等奇迹。

  他给予少年的,从来都是痛苦。

  “岳宸风死了。”

  某夜,在阿傻咬着牙,忍受生剖臂肌般的剧痛,一遍又一遍地运动指掌之际,
伊黄粱冷不防对他说。

  “你的仇人死了,据信是你的好兄弟耿照替你报了仇。恭喜你啊,此后天空
海阔,任君遨游,毋须再受仇恨羁绊,心心念念,只为复仇而活。”

  阿傻停住动作,过了好一会儿,才又低头继续。

  大夫本以为他会自暴自弃,或茫然失措,少年却依然故我,照样起床,照样
忍痛用功……仔细想来,说不定还悄悄加强了复健的力度,像被恶作剧般的布达
激励也似,进度远超预期。

  雪贞对大夫不体贴的、充满无端恶意的举动没说什么,然而,俏脸上稍闪即
逝的一丝不忍,代表她并非毫无意见。拿走了少年赖以生存的动力,你让他接下
来的人生,该怎生继续?

  ——美艳少妇忍着没出口的,兴许是这般诘问。

  大半个月过去,阿傻终于恢复到可以双手持物的地步,某夜他悄悄爬起,顶
着月色手提柴刀,奔至后山僻静处,就着荒林一阵猛斫,发疯也似,初初复原的
细瘦胳膊反馈着刀刃入树的狂劲,仿佛连他细小的身躯都将一并震断。

  这一天比伊黄粱所预期,要晚上许多,但他始终没放弃监视少年的一举一动,
总算赶在阿傻崩断好不容易驳好的筋脉前,制止了披汗咻喘的少年。

  阿傻脸色白惨,过度损耗气力使面颊涨起两团极不自然的红云,衣衫在疯狂
的劈砍、位移之间,被削剐得条条碎碎,不知是碎裂的林枝,抑或自身真气所为,
单薄的胸腹肌肉团鼓成束,意外不显瘦弱,透着小型食肉兽般的精悍,十分迫人。

  伊黄粱以食中二指钳住柴刀,任凭阿傻如何咆哮加力,再难撼动分毫。

  身子几乎抵在刀上的少年闷着头,持续进行着无意义的困兽之斗,沙哑的吼
声充满怪异的迸叉音偏,听来不似鸱枭,像是不存于世的某种怪异生物。

  伊黄粱无法使他抬头,遑论凝眸——无论唇型或手势——只得运劲“劈啪”
一弹,震得他虎口迸血,脱手倒飞出去。

  “看着我!”他抓起瘫软的阿傻,不理少年的背门才刚重重撞上树干、口鼻
渗血,像要把脑袋从颈上扭下来似的,将眼冒金星的苍白少年提至眼前,切齿咬
牙:

  “你以为你迟了么?不及手刃仇人,就拿倒楣的林树出气?你是早了!提早
三年、五年,乃至十年,面对没有岳宸风、没有家仇血恨的世界……虚无么?觉
得心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有?不知该往哪去,不知道自己活着干什么……这就是
你一刀了结岳宸风之后的世界。它会吞噬你,远比岳宸风更可怕。”

  阿傻一吸一吐都带着痛苦的震颤,挂在鼻下的血沫子剧烈变形,一如湿濡残
破的肺。

  平日澄亮的双眸,此际血丝密布,像要瞪穿眼前之物似地瞠大,俊脸扭曲,
张口冲伊黄粱嚎叫;嘶哑的叫声带着偏斜的怪异音频,直要将肝肠呕出,吼得青
筋暴露,脸面赤红。

  “啊————啊————!啊啊啊啊……啊————!”

  极不协调的嘶吼声,不知为何满怀悲怆、不平、痛苦和哀伤,是无言者对不
仁的天地以及残酷的命运,仅能做出的沉痛控诉。

  命运剥夺了他的亲人,夺走他原有的人生;现在,竟连仇人也一并带走,彻
底抹煞他赖以维生的信念与标的。

  阿傻扭曲的脸上挂满水珠,分不清是泪是汗。直到沙哑得再发不出声响,仍
拼命张嘴,挤颤出压抑的愤怒和苦痛。

  伊黄粱牢牢钳着他的颊颔,不许扭头闭眼,迎着少年愤怒的浪尖,在凄厉的
嘶吼声中,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岳宸风很可怕么?一点儿也不。有足够的时
间,有够好的老师,加上决心魄力,你迟早能杀他。

  “你为何要忍耐这些痛苦?为什么要经受这些艰苦的磨练?这是为了要在岳
宸风伏诛之后,让你继续活下去。活着,从来就是最难的事。

  “你要带着满身伤疤活下去,带着亲人的记忆活下去,带着无比悔恨,什么
也弥补不了的无力继续活下去;就算前途茫茫,不知所以,你还是得活下去。

  “因为死了,你就输了,连输给什么都不知道。”他瞪视少年,思绪却已穿
越时空,紧盯着在那惨夜将尽、一片迷茫昏日的苍白早晨里,满身是血推门而出
的小药僮,哑声低咆:

  “你要活下去,听到没有?活下去,才有答案。总有一天会有答案的。”

  自来一梦谷,那是阿傻头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显露情绪。

  翌日少年照旧起身,按大夫的安排复健练武,打熬筋骨,伊黄粱也像没事人
儿似,嘴毒如刀,冷嘲热讽,丝毫不留情面。只有因担心而悄悄尾随,目睹了一
切的雪贞抿嘴微笑,又要在他俩面前故作无事。

  尽管岳宸风已不在,对漱玉节的承诺还是得履行。

  伊黄粱参透了“明玉圆通劲”的功诀以及《铸月殊引》里的刀法图解,转授
阿傻,但这样并不足够。他抱着姑且一试的戏谑之心,打莲觉寺下的王舍院起,
就扔了几本插花图册让阿傻描摹,期待着这枚奇异的种子破土而出,长成令人惊
喜的模样。

  东海乃天下五道人文荟萃,花艺流传数千年,流派之多、家门之细,毫不逊
武林传承,哪家仕女的闺阁之中,不摆着几本花册?

  阿傻容貌娟秀,身子纤细,虽是男儿,与插花册子摆在一起,简直无有捍格,
丝严合缝之甚,远胜寻常女子。一时之间,潜行都的少女们无不争睹美男莳花的
胜景,巧立名目、络绎不绝,差点踩坏了阿傻院里的门槛。

  她们并不知道,像这样的花册共有十二部,名曰《十二花神令》,又叫《女
夷宝鉴》。

  虽说“天下三刀”威名赫赫,毕竟不现尘寰久矣,一甲子以前,武林中论起
顶尖刀艺,沧海儒宗至高绝学“花爵九锡刀”压倒群锋,无有比肩者。

  然儒宗藏经阁内,从来没有一部叫《花爵九锡刀》的武典,练就此一绝学的
法门,就藏于这十二部花册中。

  无数儒宗高手投注心力,钻研图册,为以掌、剑、内功见长的儒宗,凭空打
造出一条刀脉来,可说儒门一切刀法,皆来自前人对这十二本花册的体悟;最盛
时,直属门主的五行殿内有一整座库房,放置历代高手对《十二花神令》的心得。
靠几部图册衍生一脉,化刀无数,《十二花神令》堪称古今独步。

  不幸的是:三槐内斗最激烈时,刀脉高手们虽团结一致,却站错了队,成为
这场不为世人所知的影子战争里的牺牲品。战后三槐世家隐遁,刀脉存在的痕迹
也被一一抹去,迄今遗黎不知,况乎时人。

  “各花入各眼,万妙自纷呈。”为伊黄粱收集摹本,造就他以绝顶刀法的那
位“先生”,交付图册时曾如是说:

  “历来我儒宗高人,于《十二花神令》中所见不同,《开卷刀法》源此,《
皇极中天一十八式》亦源于此,端看个人造化。愿汝以花晋爵,得封九锡,成就
刀中至高。”

  这种全赖悟性、不拘一格的修练方式,暗合当时伊黄粱“自求我道”的人生
追索,很快便从花谱的注解文字,悟出一套奇妙的内功心诀,催发劲力,终成无
形刀气。以“祭血魔君”之姿寻高手试刀,无有不胜,“先生”也说有昔日刀脉
一品的实力,遂以花爵九锡自居。

  阿傻以花取命的路数,并非大夫所授,最后那一掷牡丹、无血封喉的杀着,
更是伊黄粱平生首见,不倚内功,全凭手法,饶以阿傻招式生涩,已有偌大威力,
只能得自《十二花神令》。

  这枚种子不仅破壳发芽,连长出的雏形,都远超出大夫所想像,世间至足,
无甚于此!伊黄粱强抑兴奋,没教苏彦升窥破一丁半点,领着他越过小院,踏入
另一侧厢房,点亮瓷灯,撩袍落座。

  苏彦升倚着一根权充柺杖的长柄锄头,面色青白得怕人,立于朱槛之外,被
风吹得咿呀微晃的镂空漆扇,随时都能将他隔绝于廊间。

  “要不我铺红地毡请你进来?”伊黄粱轻拍袍膝,乜眼哼笑:

  “还是怕我冷不防给你一刀,下去阴曹地府陪那头山猪?”

  苏彦升眼皮低垂,轻道:“大夫要杀我,走这一段都是多的。”

  “看来你们紫星观弟子共用的那颗脑袋,平素是由你保管了。”伊黄粱冷笑:

  “不笨,就有救。知不知道,你师父为何留你们下来?”

  苏彦升身子微颤,几度歙唇,始终没发出声响。

  阿傻为他包扎敷药处便在医庐隔邻,伊黄粱与师父的对话,苏彦升起码听了
六七成,足够推敲出真相。

  ——他是师父留下,供师弟鹿彦清更换的“零件”。覃彦昌他们全都是。

  他不想问伊黄粱,被取走身躯一处、甚至是数个部位的“零件”,究竟还能
不能活,他根本不想想,不想面对,自己被师父生生舍弃了的现实,仿佛他们是
一根铁钉、一块角料,而非有血有肉的人。

  (师父他……怎能如此待我?怎能如此待我!)

  鹿彦清闯祸,自来由他收拾;同侪间流传的“私生子”耳语,他也不动声色
地抑制;鹿彦清行事张扬,不知天高地厚,若非他谨慎打点,早已开罪各派……
师父总把珍贵的刀法秘奥,授予好逸恶劳不思进取的私生儿子,任凭苏彦升如何
努力,所得永远不及鹿彦清之二三。

  本以为任劳任怨,总有一天师父能想到自己的好处,谁知在他心中,我等还
不如那小畜生一根指头!

  伊黄粱看着他面色变幻,时而切齿,时而哀伤……待他情绪渐复,才哼道:

  “你想在外头吹风,享受所剩不多的凉夜,就继续站着,或可进来,听听让
你活下去的建议。”

  苏彦升错愕不过转瞬,旋即撑着锄柄一拐一瘸,跌跌撞撞地扑进门内,落座
之前,还没忘顺手掩上门扉。伊黄粱冷眼旁观,片刻一笑,信手指窗,用的还是
原本搁在医庐桌上的那卷破书。

  窗外,阿傻卷起袍袖,用一柄小花锄掘地,土坑虽还看不出形状,但苏彦升
知道它终究会掘出两处窋窟,埋尸填平,覆以草树,又是一方花影闲庭,谁也看
不出蹊跷。

  覃彦昌的尸首不在少年身畔,苏彦升也无心查察,反正人都死了,理他做甚?
望向白白胖胖的医者,等他为自己指出一条明路。

  伊黄粱遥指阿傻,怡然道:“他给人废了手,经我换脉,才恢复成你看见的
这样。老实说,我没换过一百次这么多,但像他这样的,我敢说一百个里未必能
有一个;关键不在我,我的手术每回都很成功,只是复健的痛苦,胜过剖体抽筋
百倍千倍,捱不过,这一刀就算是白挨了。

  “你比较了解你师弟。你觉得,他是不是这么坚忍勇敢又有恒心的人?”

  要不是身处险境,苏彦升差点“噗哧”一声笑出来。

  伊黄粱露出心照不宣的狡黠神情。“是吧?我就说。”

  他手一挥,书卷到处,锦帐飞起,榻上赫然躺着个全身包满绷带的人,呼吸
闇弱,单薄的胸膛起伏甚微,却不是鹿彦清是谁?

  “他全身上下,光是需要打通的血脉壅阻,粗粗一算最少有十三处——说‘
打通’是怕你听不懂,其实没什么好通的,只能换一截试试。手脚筋是全报销了,
想动,也只能都换过……”连说带比还附解释,足讲了盏茶光景。

  苏彦升毋须精通岐黄,也知人挨不了忒多刀,这已不能说是外科手术,简直
是分尸。伊黄粱根本治不好鹿彦清,连他说服师尊的说辞,实际上也是窒碍难行。
既如此,岐圣为何要应承下来?

  历经无僵水阁的那场夜战,“屈服武力胁迫”之说,已无法取信于苏彦升。

  连重驳手筋的药僮,都能在绝对劣势下格杀覃彦昌,那名潜伏于暗处的神秘
刀客,该是他的同门长辈乃至业师……一梦谷中卧虎藏龙,真要厮杀,己方未必
能占便宜。师父态度丕变,即是最有力的证明。

  伊黄粱将青年道人的疑惑全看在眼里,卷书击掌,冷笑数声。

  “你想问,我放着大好日子不过,接下这枚烫手山芋,是哪根筋不对么?所
以你们就是蠢,连忒简单的道理也不懂。你以为,我是为了什么,才出手一治郭
定那混蛋?”

  长镇侯郭定暴虐,延伊黄粱诊治头风,却被他以神技杀之。郭定暴毙时,伊
黄粱早已不在墨州地界,责任撇得干干净净,加上诸多受过大夫恩惠的权贵回护,
朝廷亦难追究。“岐圣”伊黄粱之名,由此轰传天下。

  苏彦升耳熟能详,却同样回答不出,一时语塞。只听伊黄粱蔑笑道:

  “白痴!自是为了‘公道’二字。”

  “公……公道?”这答案对苏道长来说委实太过跳跃。

  “郭定那厮杀人无数,不问因由,等老天收他,不知还要死多少人!自得有
人来收。”伊大夫从容自若,一迳冷笑:

  “一个人,为了自己残废的儿子,不惜牺牲别人的儿子,砍手切腿当作零件,
要不惩罚他永远失去儿子,世上还有公道么?我求的,就是这个。”往半死不活
的痈人脸上比划着,斜乜苏彦升:

  “沿这儿划上一圈,取下皮来,总比换掉手脚筋、打通十三处血壅容易。你
说是不?”

  苏彦升终于明白,摆在自己眼前的“活路”是什么,不由得浑身颤抖。

  他不明白自己是害怕、兴奋,或者两者皆有。

  别怪我,师弟,那些本该是我的,是你拿得太理所当然,师尊又太过凉薄…
…你已是这样了,此生无望再起身,别白费了师尊的护犊之心。你也不想他难受
的,是不是?

  毕竟师兄弟一场,师兄送你一程……来生,就别再来了罢?

  回过神时,他才发现自己扼住鹿彦清咽喉,指触轻柔,如抚女子肌肤,想必
方才的喃喃低语亦若是。伊黄粱罕见地并未讥讽,只按住他的手背,淡然道:
“还不是时候。待时候到了,我让你亲手埋了他。”

  ◇    ◇    ◇

  覃彦昌失踪,并未让谷外五人稍稍警省,流水价地揶揄着覃某某的“艳遇”,
口气比生啖青梅还酸。

  捱不过一日,其中三人沉不住气,结伴到数十里外的城镇找乐子,彻夜未归,
差点儿教留守的两个倒楣鬼骂歪了嘴。

  苏、鹿二人,给大夫安排到了谷中最隐蔽的角落,不止阿傻未见,连雪贞都
没再见过这两个人。反正大夫胸中自有丘壑,雪贞从不怀疑良人的判断,是以并
不担心。

  阿傻从花神令中所悟招式,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伊黄粱花了几天工夫,始
终无法通解他不倚文字、全赖图页的思路,更别提整理出系统什么的,只能悻悻
然放弃。

  《花神令》以十二月花神为名,首卷题曰《岁寒妆》,盖指梅花,其中收录
正月各式花卉,又不局限于梅。次卷《领春》,乃是杏花;三卷《丰艳》,指的
是桃花……以此类推,至末卷以水仙题名的《银台金盏》止。

  阿傻脑海中串接的图形,有时横跨数卷,顺序不一,问他何以此页接彼页,
少年也说不出所以然,应是逼命之际潜力爆发,身意相合,自然而然便使将出来。

  伊黄粱无法复制阿傻之“眼”,只能录下招式,反覆锤炼,依所出花册,勉
强分类。

  粗粗看来,得自《银台金盏》者,多是双刀柳叶,山茶花之卷《沉醉东风》
所出,则是单锋直剑的贯击之术;单刀大抵来自首三卷,而五月石榴《破腹肝胆
红》里,应是大开大阖的斩马剑式,以力破巧,豪勇无双。

  单锋剑、斩马剑俱是古时刀制,今罕有钻研者,应是得自花神古册无疑,非
阿傻胡乱编造。

  这些精妙的刀招有的沉雄,有的轻灵翔动,有繁复如筹算者,也有一刀劈出,
以势取胜,彼此间不无捍格,按理非全合于阿傻使用。

  然而,兴许是出自意识深处,经身体自行筛选,在阿傻使来,远比大夫传授
的铸月刀法更加浑成,仿佛是四肢百骸的延伸;光是“运转如意”、“如臂使指”
二节,不知平添多少威力,于轻、重、远、近,单双之间,转换自如,令伊黄粱
不由得想起“天功”一说来。

  有一派练法,不解理路,不辨究竟,闷着头往死里练,将呆板的招式练成了
本能……一朝开窍,万法俱通!在此之前,毋须多问。说不定阿傻之于十二花神
令,便是这样。

  至此,大夫不再强求他解出新招,除了锻炼既得刀式,就是继续插花练功,
原本干什么,现在就干什么,勿生杂念,呆若木鸡。

  果然阿傻突飞猛进,奉命诱杀留守的两名紫星观弟子,都是一对一正面挑战,
轻松压胜;溜去邻镇游玩的三人归来,大夫让他以一敌三,阿傻仅受皮肉伤,三
名“彦”字辈菁英毫无悬念,以魂归离恨天收场。

  任谁来看,阿傻的进步都只能以“骇人”二字形容,但伊黄粱并不满意。

  杀此五子所得,皆未超过覃彦昌那场。凛冬盛放的寒梅,一旦移入温室,最
终只有凋萎一途。

  留着苏彦升尚有用途,要不,以其求生意志,将二人弄至势均力敌,如养蛊
般关押囚禁,只容一人生出,或能压迫阿傻再提升——

  大夫正自苦恼,忽听一人朗笑道:“道因无事得,法为有心生!于千云拔俗
处求精进,恁地自寻烦恼。君有宿慧,缘何如此?”竹扉无风自开,及墙倏止,
竟未发出声响。

  院里,一名头戴蓑笠、身披大褂的老人缓步而来,臂掖角杖,肩负行囊,虽
是风尘仆仆,身姿满满的道骨仙风。明明才穿过洞门,几个迈步间,人已跨过高
槛,踱入医庐。

  “……先生!”伊黄粱起身相迎。

  老人摆摆手,置囊笠于几顶,露出脑后葫芦髻与逍遥巾;一抖大褂反面披上,
旅装摇身一变,竟成玄衣直裾,掖杖如佩剑,便穿绑腿草鞋,仍不脱典雅的儒者
风范。

  就着灯焰一瞧,老人深黝的皮肤似乎白了些,说是白面长者亦无不可;须发
斑驳,黑者见黑,白者见白,稍粗疏些的,约莫就当灰发。五官毫无特征,每日
官道上能见无数,过眼即忘,若非双眸矍铄,熠熠含光,直是再平凡不过。

  他翻开几上的粗陶杯点茶,熟得就像在自家里。老人来见伊黄粱,向来毋须
掩饰,尽管以本来面目示人不妨;儒门九圣平起平坐,相互拜访乃常事,谁见了
也不觉奇怪。

  伊黄粱衣食讲究,几上摆放、用以解渴的茶水,拿到越浦任一家名楼酒肆,
亦属佳品,对大夫来说,却是难登大雅之堂。他见老人饮起,赶紧从上锁的柜中
出骨瓷茶具,色泽温润如玉,胎薄几可透光,团手告罪:

  “先生稍坐,待我去取乌城山初雪所溶的至净云顶水,窖里还藏有几坛,片
刻即回。”

  老人笑着举手,示意他安坐,温润眸光略微一扫,和声道:“你伤势复原得
如何?虽是外伤,断不可轻忽大意。医人而不能自医,自古便是大夫之病,可别
犯着了。”

  有此眼力,伊黄粱毫不意外,面露愧色。“愈合良好,过几日便能拆线,劳
先生挂怀。这回的事,是我失败啦,有负先生期望,实在惭——”

  “成败非儒孰可量,儒生何指指伊郎。”老人摇手含笑,一派悠然。“是成
是败,犹未可知,人平安就好。七玄非是助力,握在手里,未必是福,现下这样
也不坏,借力使力,能做几笔文章。

  “倒是胤铿至今音信全无,至为不妙。我在谷外发现两名‘豺狗’的形迹,
悄悄拾夺了一个,非是胤铿麾下人马,恐是央土来的探子。看来狐异门那厢,也
在找他。”

  伊黄粱旋即会意,不禁懊恼。

  他的掩护身份休说鬼先生,就连“古木鸢”亦不知晓,一旦暴露,不免牵连
先生。这道理伊黄粱明白,鬼先生、古木鸢岂能不知?自合作伊始,试探、追踪
就没停过,伊黄粱极为小心,将血甲门最精华的隐密功夫,全用到了这上头,一
直以来都没出过纰漏。

  会让敌人的探子这般逼近,却非“豺狗”多有本事,全是聂冥途惹的祸。

  鬼先生于七玄大会后失踪,要打听其下落,从与会之人着手,最为简便。

  刚走马上任的七玄盟主耿照,想必已在豺狗的监视下,而祭血魔君与狼首聂
冥途一路厮搏,灭了个村子,牵连之人多不胜数,再加上管不住嘴巴的紫星观弟
子,想不引来豺狗窥探,老实说还真不容易。

  伊黄粱见老人无意见责,益发困恼,小心斟酌字句。“若非聂冥途忽然倒戈,
缠夹不清,料想必不致如此。待我伤势一复原,便设法将豺狗引走,以防泄漏。”
算是委婉地参了聂冥途一本,藉机表达不满。

  老人微微一笑,和善地包容了小辈埋怨,未予计较。

  伊黄粱几乎产生“七玄大会一役,我方大全获胜”的错觉。尽管老人从未对
他颐指气使,说话永远是这般云淡风清,然而面对一败涂地的狼籍战场,也未免
太处之泰然。

  “我说过,是成是败,犹未可知。”

  老人看穿他心中焦灼,笑着解释:

  “你会在下棋之初,就懊恼失着么?就算落子不佳,也还有弥补的机会。胤
铿不见踪影,古木鸢怕比你急,他手上能用的棋子,眼看又少一枚。”

  五玄结盟,公推无关利害的外人耿照为盟主,此一举措,本身就充满权宜。
耿照虽有冠绝群豪的武力,却没有混一七玄的野心,后者才是他上位的原因,若
非如此,前者反为群豪所忌。

  这是极脆弱的结合,如先生所说,姑射也好、己方也罢,游戏才刚开始,尚
且谈不上输赢,而古木鸢已然损兵折将,且因鬼先生种种失着,表面上领导姑射
的阴谋家古木鸢,势必将承受耿照与七玄众人的反扑——

  伊黄粱想着,不觉笑起来,心怀遂宽。

  这么一来,古木鸢发出紧急召集令,也就合情合理了。

  “这是昨儿夜里,我自秘密联络处取得。”他从暗格中取出一枚小巧的黄铜
管鞘,交与老人。“说是近日内将在越浦集会,时间、地点将另行通知。不约在
骷髅岩,看来老鬼是要亲自处理七玄同盟了。”

  这间接证实了“胤铿失踪”的线报。

  若“深溪虎”还在,并与古木鸢取得联系,七玄大会的善后事宜,应由胤铿
负责,无论要处罚要斥骂,在机关重重的骷髅岩,都比在第一线战场的越浦合适。
古木鸢这不是想阵前换将,而是打算御驾亲征了。

  老人展开管中纸卷,细细研读。淡青色的菉草纸触感丝滑,稍微用力一捏,
便在纸上留下浅淡的指纹;过得片刻,才淡淡一笑。

  “古木鸢派人到浮鼎山庄寻我,欲约期拜访,西宫川人推说归期未定,便改
约我来三川一晤,说是要问逄宫之事,让我给他作证。”

  九转莲台无故崩塌,古木鸢循线查到三江号的汇款,走了趟覆笥山四极明府
;要求证是不是逄宫搞鬼,想来也在情理之中。

  但古木鸢追索得这般近迫,距先生不过咫尺,却是前所未有之事。

  伊黄粱面色丕变,如非见老人稳坐如山,早已惊起;定了定神,沉吟道:
“说不定……是巧合而已。先生之身份,我绝无泄漏,胤铿与那聂冥途未曾知悉,
也搭不上桥。他怀疑逄宫,求教于九圣之首,不算无端。”

  “我也是这样想。”

  老人点头。“也好,早见晚见,终须一见。我打算去覆笥山,做做样子,回
头再应了这个约。”

  如此一来,越浦地界之内,古木鸢极有可能于同一时间,须得扮演明暗两种
身份,此乃阴谋家大忌。伊黄粱终于明白先生的用意,让对手在落子之前,便陷
入左支右绌的劣势,这是“立于不败之地后求胜”。

  他不止该应古木鸢的急召,还得想方设法,让“古木鸢”这个身份忙碌起来,
以致首尾不能兼顾,届时败象既呈,要不要收拾他,但看先生心情。

  祭血魔君思绪飞转,越发顺畅,应做之事一一浮现。先生来看他,不惟探望
伤势、劝他毋须为七玄大会之事气馁,更为启发这一点灵光,教他破除迷惘,扫
去颓唐。

  伊黄粱心情大好,正要禀报阿傻悟刀一事,将整理好的刀谱献与先生,老人
心有灵犀,抿了口茶,忽笑道:

  “你那小徒弟好得很啊。朽蠹不胜刀锯力,匠人虽巧欲何如!纵有回春妙手,
若无这般资质,如何化腐朽为神奇?”

  “先生见笑,我无意收他为徒。要说血甲之传,他可不是材料。”

  话虽如此,伊黄粱仍不觉微笑,才想起有一会儿没见阿傻了。蓦听“哗啦”
一响,一团乌影撞塌竹篱,落地两分,阿傻腰佩单刀,浑身浴血,空手与来人左
臂一具铁爪斗得正紧,中招不退,极是骁勇,与平日的文秀判若两人。

  对手夜行装束,却未蒙面,喉间一道蜈蚣般的狰狞伤疤,肤色黝黑,五官线
条无比冷峭,狮鬃般的蓬乱硬发后梳如鹰羽,与两道压眼浓眉一般,俱是银灿灿
的霜白。

  伊黄粱忽想起先生之语。

  ——我在谷外发现两名‘豺狗’形迹,拾夺了一个。

  (这是……另一名“豺狗”!)

版主:小脸猫于2015_05_15 7:02:34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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