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二七折 君问归期 水夜轳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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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记】第42卷
由 年轻真好 于 2015-05-15 6:39
第二二七折君 问归期 水夜轳音
若在半年前,即使身负碧火神功、夺舍大法、化骊珠等不世绝传,这挟着凝
锐精芒的注视,亦足以令耿照感应危机,本能发动功体,不受控制地做出什么失
礼之举。
但少年已不同以往,神色自若。“家主此问,若在岳宸风身上,便只有一个
答案,两者并无区别。”从怀里拿出一束纸片,呈交邵咸尊。
其上概略说明了岳宸风对五帝窟、五绝庄的种种作为,理路清晰,字迹娟秀,
盖出自绮鸳手笔。邵咸尊对岳宸风并不陌生,岳宸风以将军特使身份,往花石津
布达四府竞锋一事,才促成了邵三爷访流影城、赠“正气”拉拢横疏影,可见威
胁之甚。
邵咸尊细细读完,翻来覆去检查了会儿,笑道:“无有镇府用印。”耿照从
容道:“草莽之事,敢伤将军清明?呈交将军的正式文书里,自是有印的,已然
收档存查,等闲不得携出。”
邵咸尊此问,探的是将军的态度。而耿照之答,则点出将军“意在结果不问
细节”的默许态度。
青锋照不以情搜见着,邵咸尊在他到访之前,便已知七玄盟主一事,其来源
只能有一处,即是染红霞。
染红霞返回越浦后,按计画替耿照担任说客,赤炼堂非是善类,上回她与耿
照联袂闯风火连环坞的梁子还未摆平,料想没什么说服力,怕是白饶;水月停轩
的旗舰“映月”早已离港,航返断肠湖,染红霞素知师姐对耿郎的态度,毋须于
此际直面相对,她心里其实是松了口气的;观海天门有胡大爷,奇宫韩宫主那厢,
耿郎比自己说得上话……思来想去,该先行拜会邵家主才是。
而邵咸尊并未拒见耿照,已说明了态度,起码愿意一谈。耿照心思通透,未
被乍听险极的诘问唬住。
邵咸尊交还纸片,沉默片刻,忽然露出微笑,拈须道:
“二掌院极言七玄众高手,无不对典卫大人心悦诚服,愿受大人节制,从此
与正道修好,我本不能信。今日与大人一晤,始信了八九成,大人不惟武艺精进,
足以慑服群雄,言语气度,更是令人心折。
“冤家宜解不宜结,七玄之中,亦不乏嵚崎磊落之人,邵某闻名既久,很是
佩服。七玄若能放下宿怨,行正道事,青锋照愿开中门,与诸同道饮杯水酒,共
谋大利。”
耿照起身整襟,长揖到地。“家主胸怀,我替本盟谢过。”
邵咸尊摆摆手,将藏锋推过桌面。“我亦有私心,望典卫大人重执此器,为
我试出锋刃之极。”两人相视而笑,以茶代酒,举杯相酬,算是定下了七玄同盟
与正道七大派之间的头一笔和平协约。
以邵咸尊的江湖声望,以及青锋照在七大派的地位,此约之重要性不言可喻。
耿照在莲台第二战击败邵咸尊,事后回想,总觉家主有意相让,其修为不下“鼎
天剑主”李寒阳,执意争胜,断不致轻易败下阵来。
耿照对邵家主的胸襟为人,极为佩服,料想抱诚以陈,应能说之,万没想到
他答应得如此干脆。然而,说是“始信八九成”,毕竟还有一两分保留,果然邵
咸尊轻抚“藏锋”的乌檀直鞘,微笑道:
“以典卫大人现下修为,欲借宝兵对付、还不敢保证完璧归还的对象,我料
非只巨恶,还是一名武功超卓的恶人。邵某不以武艺名世,未敢自荐,若有机会
为正道、为苍生尽力,却也是责无旁贷。”
耿照双手负后,并未伸向几顶的藏锋,沉声道:“非是有意欺瞒家主,在下
追查妖刀之事,还未能掌握确凿证据,然而过程当中,已是备极惊险,若无家主
宝刀防身,没有取证归还的把握。待此事稍有眉目,定亲自来向家主禀报,其后
联系七大门派,共襄除魔盛举,还望家主鼎力支持。”
虽是一枚钉子,毕竟放软了身段,邵咸尊惯见风浪,什么合纵连横没经历过?
况且耿照许诺一有结果,必定先行告知青锋照,对邵咸尊来说,已然足够。
耿照纵有慕容柔支持,此事不比锋会,镇东将军不好插手,这初出茅庐、新
鲜热辣的“七玄同盟”,想和七大派释怨携手,有赖青锋照大力支持;至少在这
个阶段,邵咸尊并不担忧会被排拒于核心之外。
他沉吟片刻,从鞘上移开手指,举杯就口。耿照也不忙取刀,重新落座,提
起茶壶为彼此斟满,两人又饮一杯。
“除了藏锋……”耿照当然不止借刀这么简单,见气氛不错,小心斟酌字词。
“昆吾剑也劳烦家主代为修复,实是感激不尽。不知剑……修得如何了?几
时能好?”
邵咸尊眼帘低垂,斜飞入鬓的两道疏朗剑眉波澜不惊,呷了口温热茶水,悠
然道:“不是自铸的剑器,未敢贸然动手,修好‘藏锋’后,我仔细观察几天,
才将受损的剑柄、剑锷除去,眼下正在检查剑刃,看有缺损否。典卫大人这边请。”
两人出了厢房,踱至小院底的偏僻静室,邵咸尊推开门扉,举手示意。
耿照入内一瞧,才发现房里的木制床榻、几凳等均被移走,墙边和地面上能
看出原本摆设的痕迹,角落里有一方打铁用的陈旧炉井,周围墙面新旧有别,似
乎在建造之时,就有这座打铁炉井;而后久无人用,连拆除也懒得,索性以木板
封起,当作寻常厢房使用。
炉中黑黝黝一片,房内亦无耿照过去熟悉的焦炭气味,显然近期中未曾升炉。
另一头置着锻打用的铁砧,亦是陈旧不堪,倒是房间中央有座新砌的简陋砖台,
外敷的避火泥灰称得上“簇新”二字,与整个房间、乃至这一方小院相比,显得
格格不入。
原本这就是耿照最熟悉的工具摆设,粗粗一瞥,除亲切之外,更多的是疑窦
丛生。
且不说像真妙寺这样的地方,何以竟会有个具体而微的小铸炼房,既然无人
使用,拆去便是,何须刻意掩盖?居间的泥灰砖台倒容易解释,自是邵家主接下
修复刀剑的委托后,才让寺方新砌;真妙寺为何对这位东海首善开方便之门,怕
也是看在香油钱的份上。
砖台上,置着一截无柄无锷的青钢剑刃,拆去绯红柄鞘之后,昆吾剑的锋芒
更加璀璨如星,光华隐隐,仿佛九天银河被完整封入了暗金色的剑刃,隔着钢体
透出辉曜,微一凝眸,便要被吸入其中似的,当中似有三千世界,静肃而神异。
或许艳丽的绯红剑装,非出自红儿的要求,而是为掩神剑异质,以免一出鞘
便攫人目光。耿照忍不住想。
“这真真是绝好的一柄剑。”
邵咸尊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将耿照的思绪拉回现实。
他听出话里涵蕴的意味,暗自凛起,面上却不露分毫。“家主所言甚是。此
剑之好,令人印象深刻。”
“据说,是出自贵城大匠之手?”
邵咸尊走到台边,以雪帕裹手,捧起无装剑刃,微眯着双眼,似正细细赏玩。
“我听闻屠兄大作,必镌‘化应万千’之铭。以此剑之佳,却连缺损的柄鞘中都
没见此铭,莫非……是他人的作品?”
屠化应是流影城首席,“化应万千”的铭刻正是其标记,铸出这等神剑,决
计不能留白,坏了赏玩收藏的规矩。此问之中,藏有极大的陷阱:屠化应是流影
城最出名的匠人,若耿照以“或是他人所铸”虚应,等于认了在朱城山上,有个
比屠化应更高明的锻造师匠——
此人是谁?何以无名?……其后连串的问题,随着七叔的“高柳蝉”身份,
将更经不起推敲。这也是耿照一听昆吾在邵咸尊手里,便即安排来访的原因之一。
以横疏影之智,不可能想不到这点。或许是她站在耿照的立场,为了瓦解
“姑射”的阴谋及控制,认为假邵咸尊之手,从中窥破有七叔此人的存在,会是
个落刀剖竹的切入点……
耿照心中反覆咀嚼,便以最宽容的标准,都无法说服自己,这会是精明强干
的姊姊犯下的错误;当面询问横疏影,她也只淡淡以“是么,这我倒是没多想”
一句话带过去。他曾问宝宝锦儿,与姊姊见面时,有没发现什么异状?双姝倒是
有志一同,俱都给了他个软钉子碰。
而邵咸尊果然发现问题。
用不著「文武钧天“,便以耿照的火候,也知昆吾剑胜过铭有”化应万千
“的碧水名剑太多。流影城有这等大匠,钧天九剑能否独占锋魁多年,这答案连
邵咸尊自己都不敢想。
“这……在下也不知道。”
耿照定了定神,摊手苦笑。“我在城中地位低下,很多事并不知晓。屠师乃
本城首席,最顶尖的兵器,自是出于屠师之手,当然其余房号的师匠们亦时有佳
作,未必不及;为何没有剑铭,这就不得而知了。”
就算是推诿,也只能说诿得入情入理。外人不知他与横疏影的关系,以邵咸
尊看来,从出身寒微的典卫大人口中,得不到满意答覆,毋宁才是合理的结果;
放落剑片,淡然道:
“看来今年四府竞锋之会,就算推迟举行,依旧是精彩可期啊!”
流影城“碧水名剑”的种种特征,昆吾剑上一项也没有,邵咸尊乃东洲有数
的大匠师,不可能看不出来。耿照备妥几套腹案,待家主问起,便要一一应付,
岂料他问也不问,隐觉不祥,试探道:
“……家主预计几时能好?待柄鞘重新装好,在下再来取剑。”
邵咸尊看了他一眼。“典卫大人公务繁忙,毋须多跑一趟。待我检查完毕,
配好柄鞘之后,当亲自送交二掌院,剑归原主。”
耿照暗叫不妙。红儿不通铸冶,家主要将此剑留个十天半月,推说尚未检修
妥适,她也莫可奈何。留在邵咸尊手里越久,肯定节外生枝;这会儿,家主已不
与他谈论剑上的疑点了,这是动了疑心的征兆。
但染红霞才是昆吾剑的主人,邵咸尊若跳过她,迳将宝剑交给耿照,才是不
合情理的举动。
这个理由简直无懈可击,耿照反覆沉吟,终无良策,看来只能隔三差五地让
红儿来索剑,让家主及早归还。
这场会面,最后以四人同桌,吃完芊芊亲手烧的斋菜作结。这位青锋照的大
小姐自幼随父亲东奔西跑,不但练就了一手厨艺,且无论什么材料都能弄成菜肴,
向真妙寺的香积厨借了小爿角,料理些青菜豆腐、素鸡素羊,居然甚是美味,吃
得耿照赞不绝口。
芊芊芳心可可,满面羞红,借口替大家盛莲子羹,一溜烟地跑了。
邵咸尊自律甚严,家中每日饮食用度,按人头计,每人银钱若干;一顿吃得
好了,便有两顿俭朴些。中午宴请过耿照之后——这个“宴”字若教独孤天威听
见,恐怕要笑得满地打滚——晚膳便只能搭真妙寺的伙,芊芊在房里服侍三叔用
饭,邵咸尊自往斋堂与群僧同吃,斋罢在寺里散了会儿步,做完吐纳日课,又一
头钻进铸炼房中。
三爷、芊芊叔侄素知他的脾性,没敢打扰,各自回房,熄灯安睡。
邵咸尊静静坐在砖台边,闭目养神,直至虚静之境;隔着当中数间屋室,犹
能清楚听见三弟悠长细微、似无中绝的规律呼吸,仿佛就在耳畔,边推断着邵兰
生恢复的情况,确定他熟睡之后,才撮唇睁眼,无声无息吹灭灯焰,解开青布棉
袍,露出底下鱼皮密扣的夜行衣来。
越浦并无宵禁,但真妙寺附近不算繁华,居民无不早早熄灯。
邵咸尊取出乌巾覆面,循檐影幽暗处转过几条巷子,来到河畔一处打铁铺中。
这河非是人工渠道,像这样的天然河面在越浦城里有几处,多半集中在城北,没
什么漕运的价值,沿河架设水车轳辘,磨坊、打铁铺等须用水利的行当,就往河
畔聚集。
此间光是打铁铺就有五六家,杂在轰隆作响的水车磨坊之间,水声、轳辘声
日夜不断,不宜人居。工匠们白日前来,落日后各自返家,偶有连夜赶工的,也
不会熬到天明;河的对岸是一处鬼市,灯火通明,人声鼎沸,无论是光与暗,抑
或喧嚣与沉静规律的水声轳辘,都形成强烈的对比。
顶著书有“俞家铺”三字的破旧店招,邵咸尊打开门锁,无声滑入铺中,摸
黑换上一身铁匠常见的葛布短褐,这才取出火摺子点灯。铺里散着淡淡的焦炭气
息,炉井里埋着厚厚的灰烬,夹杂着一丝余红,似乎再使劲扇得几下,又将复燃。
他打开随身的包袱,将严密裹起的昆吾剑刃取出,置于铺好的白布之上,从
上锁的屉柜中,取出五枚簇新的青钢剑片,挨着昆吾剑一字排开,每一枚的尺寸
外型无不与昆吾剑一模一样。
除了那种宛若自九天银河沐浴而出、曜华隐约的内敛星芒之外,堪称是完美
无瑕的复制,而且不是一枚,而是五枚都仿制到维妙维肖的境地,光是这份精准
的功夫,便足以令人咋舌。
邵咸尊拈起一枚,标着昆吾细细打量,面色越来越青,一抖手腕,将剑片往
昆吾撞落,“铿!”一声激越清响,剑片的前半截已然无踪,平滑的断口闪着乌
铁般的狞光,可惜再无刃尖,宛若猛虎失牙。
他在这枚仿制品中所掺玄铁,其价可供一处流民邨屯大半年口粮,若再提高
比例,剑的重量将产生微妙的变化,对惯使此剑的剑主来说,决计不能毫无所觉。
在其他四枚剑片里,则分别使用了珊瑚铁、乌金等异质,以重现昆吾剑刃的
坚韧。这已是傲视东洲的绝顶技艺,但邵咸尊很清楚自己并未成功,若非熔掉兵
刃无助于解析合金配方,他极想把昆吾剑投入熔炉,看看铸造此剑之人到底用了
什么材料,才能成就出如此逆天的作品。
他是从昆吾剑入手之后,才安排此间进行仿制的,白日里邵家主的行程满档,
四处奔波,只能利用深夜无人之际,动手赶工。
以工时及完成的赝品质量来看,世人对“文武钧天”的推崇实非过誉,至少
流影城的屠化应就没有这样的本领,能在压缩至极的时限内,复现如斯。
但邵咸尊只觉得挫败而已。
再给他三个月……不,就算是三年的时间,全心投入,构成昆吾剑体的合金
成分不幸拥有无限种可能性,一一尝试,不知伊于胡底,还不如直接找出铸剑之
人,拷问秘方省事。
邵咸尊是个实事求是的人。他无意要求自己于仓促之间,破解昆吾剑的秘密,
但只要能留下此剑,假以时日,总能有个圆满的结果。为此他需要一柄在重量、
外型上无懈可击的“昆吾剑”,拿来向剑主染红霞交代。
这对邵咸尊而言,本非难事,问题就出在昆吾剑的暗金剑身之下,那股银河
淬洗般的隐约星芒,即使对光转动,也试不出固定的呈现角度,无法确知何时何
地、何以能见,但确实存在,总能见得。
以邵家主对冶金材质钻研之深,在使用异质铸兵的领域里,号称当今武道第
一人,也不明白这是什么道理,但毫无疑问,只要染红霞不是个笨蛋,慢则十天
半个月,快则拔剑出鞘的刹那间,便能察觉邵家主交还的乃是一柄赝品,这险他
决计冒不起。
邵咸尊难得对着自己的作品生闷气,以致未听见门外的脚步声,直到闷钝的
叩门声响将他唤回神。
包括真妙寺小院在内,他在越浦城中有多处据点,有的是当年筹谋大事时留
下的,也有在他掌握青锋照、成一派宗主后,为行事方便所布的暗桩。
这种隐密行事的风格与技巧,毫无疑问得自“御”字令的启发,但邵咸尊并
未将之并入御字令系统,而是供自己使用,换句话说,就连潜伏暗处、不分邪正,
长年窥视武林各派的儒门六艺,也无法得知邵家主的秘密。
这间俞家铁铺,是他将总坛迁至花石津邵家庄后才设,对赤炼堂下暗手的那
几年间,是他偷入越浦活动的落脚处之一。直到光霞打进赤炼堂中枢,师徒俩会
面的选择多了,才少至这洮河鬼市的对岸。
但光霞心细如发,雇了名体态、容貌与师尊有四五分像的铁匠,白天在此开
铺营生,十数年来如一日,有进有出、无有蹊跷,不管是谁来查,决计料不到有
这等暗桩。
近日赤炼堂多事,六太保“陷网鲸鲵”雷腾冲、九太保“役马天君”雷司命
相继亡故,十太保“燕惊风雨”雷冥杳失踪。
雷门鹤乍看大权在握,但越浦五大转运使、雷氏宗族等“铁派”旧势力,当
时为了制衡“血派”色彩最鲜明的大太保雷奋开,不得不与雷门鹤结盟以抗;而
今没了雷奋开,接手总瓢把子私兵部队“指纵鹰”的雷门鹤,到底是铁派抑或血
派,各人心里都有一副算盘,未必一如往日。
邵咸尊在以“本尊”前来越浦参加三乘论法之前,就曾密会光霞,听取爱徒
对雷万凛下落的例行性报告,遇着雷奋开独斗七玄首脑、身受重创,钻了空子除
掉这位棘手的大太保。
当时他已预见赤炼堂即将到来的权力纷争,谕令光霞低调行事,切勿表态,
待两派开价争取;邵咸尊在越浦期间,尤其不可联系,以免暴露身份。
九光霞以“雷亭晚”的身份潜伏多年,在除掉雷万凛五个儿子的连串阴谋中,
发挥了关键的作用。邵咸尊不以为谨慎的九光霞会明知故犯,粗着嗓子道:
“打烊啦,明儿再来!”暗自提运真气,一覆桌上白巾,掩住真品。
“便是打烊了,才来寻你。”来人嗓音嘶哑,极是耳生,但不知为何,邵咸
尊浑身鸡皮悚立,仿佛见了鬼似,一时间僵在凳上,竟忘了将包袱迅速收起。
“喀”的一响,门外之人一掌震断门栓,门后并未出现邵咸尊记忆里的熟悉
身影,佝着半边身子的罗锅老人一瘸一顿地踅进铺里,陈皮似的褐皱脸庞前垂落
几绺灰发,翻着黄浊怪眼,望向邵咸尊的眸光仿佛穿透了他。
这些年来,邵咸尊一直在找他。当然,更希望找到他的尸体。
但邵咸尊想像的结果,从来不是这样。他微眯着眼,端详着只余一臂、身如
熟虾的驼背老人,只觉得毫不真实。
就算与过往每场梦境相比,眼前之人的模样,都未免太过凄厉,邵咸尊从天
雷砦甬道发现的那条残臂与血泊,无法想像妖刀对这个曾经英武飒然的少年英侠,
竟造成了如此严重的伤害。
他从来不是心慈手软的那种人,但在此刻,却莫名地不忍卒睹,就像一柄绝
顶的好剑被毁得扭曲缺角,你会宁可它被投入洪炉,熔成铁水,好过细数它身上
的残碎,忆起它曾有的壮美。
“我想过你回来是什么模样……”他喃喃道:“没想到,竟是这样。”
形容畸零的残废老人嘴角扭曲,邵咸尊凝眸片刻,才意识到他在笑。
“我没打算回来。”老人哑声道:“你知我脾性。该做的事,我从不拖延。”
包括复仇么?邵咸尊背脊挺得僵直,估量着以老人重残如斯,还能剩下多少
武功。屈仔是质朴刚健,这同出身有关,可一点也不蠢;要不,也不值得自己忌
惮这么多年,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若选择于此时此地现身,必有全身而退……不,绝对是有手刃寇仇的把握。
邵咸尊汗毛直竖,运功外放气机,欲知自己是否已陷入重围,但又不敢全力施为,
以防老人猝然动手;犹豫屈伸之间,一抹冷汗悄悄滑落额际。
窗外,洮河流水潺潺,远近轳辘连声,呼啸的水风里夹杂着对岸鬼市的人声,
磨坊里的驴嘶,前头几间铺里的打铁声响……杂乱的声息塞满了邵咸尊的感知,
没有杀气的反应,让他更觉焦躁,仿佛连灵敏的真气感应都无法相信。
老人只是冷冷地睨着他,眼里的锐芒教人无法直视,遑论分辨。
“屈……”
“拿来。”
邵咸尊微怔,片刻才省起他指的是昆吾剑,旋即意识到一项更惊人的事实。
“这剑……这剑是你铸的?”
老人连回答都懒,伸出仅剩的那条铁黝瘦膀,五指箕张,掌心向上。
邵咸尊五味杂陈,错愕、震惊、愤怒、嫉妒……一下子塞满胸臆,仿佛又回
到三十年前,那个他睁眼苏醒,见秀绵伏案轻酣的午后。屈仔较他更晚学武,武
功却练得比他更高;较他晚学剑,师父却决定派屈仔去芥庐草堂承袭秘剑;较他
晚执锻锤,却能铸造出令众人惊叹的剑器……就连伤成这样,只剩一条膀子了,
都能留下昆吾剑这样的神作!
——天理何在?天理何在!
他几乎忍不住狂笑起来,眦目欲裂,咧嘴露出白森森的两排牙。
“你……是专程来嘲笑我的么?挑选这时现身,就为看我这副狼狈的模样?”
“你怎么会有这种无聊的想法?”
老人哼笑。“要不是你故态复萌,又来干这移花接木的下作勾当,我这一生
都不想再看见你。”
邵咸尊闻言悚然,忽有种被人监控数十年、自己却一无所知的感觉,原以为
神不知鬼不觉,岂料所作所为全摊在他人眼皮下,钜细靡遗。老人见他嘴唇微动,
却未吐出字句,似不想继续纠缠,蹙眉直道:
“你送出那六柄钧天剑,全是赝品,钟允发现有异,才被你灭的口。不想‘
映日朱阳’的真品却未收回,辗转落入‘林泉先生’崔静照之手,害了崔滟月那
孩子满门。
“复制自己的作品容易,仿造他人之作却难,我料你故技重施,这回不知又
要拖什么人下水,故来劝你,莫犯糊涂。”
“檐香阶雪”钟允本是无名剑客,能在江湖上闯出名号,全赖邵咸尊的提拔
与栽培。然而,当他发现家主所赠之剑,与自己在竞锋大会之上恃以成名的,居
然不是同一柄时,邵咸尊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灭口,以防自己多年经营的至善形
象毁于一旦——
映日朱阳虽未如愿取回,此事他自问做得滴水不漏,钟允连尸骨都没留下,
遑论目证。
江湖盛传钟允澹泊名利,于盛极时急流勇退,都说这个年轻人不容易。也有
人绘声绘影说他实是偕美归隐,只爱美人无意功名,究竟是哪家闺秀有如此令人
疯魔的美貌,亦是众说纷纭,曾领几年间谈风骚。
九光霞打入赤炼堂,凭借易容绝技与七宝香车屡立功勋,被雷万凛收为义子,
动用赤炼堂各水陆码头的绵密情报网,好不容易查到映日朱阳的下落,才有后续
林泉崔氏家破人亡的惨事。
而邵咸尊之所以杀雷奋开,除拷问雷万凛的下落,另一个不为人知、却同样
重要的原因,就是雷奋开一路踢馆,连取六柄钧天伪剑,却在啸扬堡被何负嵎所
持的离垢所断。大太保江湖混老,在乍逢妖刀的惊愕过后,冷静下来一想,难保
不会发现蹊跷;若循线查向钟允处,则东洲首善邵大官人的伪善面具,不免有土
崩瓦解之忧。
阴错阳差撞上重伤的雷奋开时,邵咸尊心底几乎笑开了花——
当真是连老天爷都帮忙!如非虎落平阳,谁拾夺得下身傍指纵鹰、铁掌扫六
合的“天行万乘”?
万万料不到,这桩收拾得天衣无缝的陈年罪愆,竟在这河畔的破落铁铺里,
由鬼魂复生般的仇人口中听得,刹那间邵咸尊如遭五雷轰顶,思绪一片铄白,回
神不由股栗,喃喃道:
“这么多年来,你……始终都看着我?”
老人一瘸一拐,缓缓踱至桌前,乜着他的眸光由鄙夷、错愕、恍然……一路
飞快变化,不知是不是邵咸尊的错觉,最终凝驻时,竟有几分同情和怜悯。
“原来你竟不明白,是不是?”老人垂眸俯视,嘶哑嗓音娓娓而出。邵咸尊
没听出讥嘲讽刺,只觉苍凉而哀伤。
“我早已不看你了,在很多很多年前。”
版主:小脸猫于2015_05_15 15:32:03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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