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二八折 累恶无由 匕现图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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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记】第42卷
由 年轻真好 于 2015-05-15 6:39
第二二八折 累恶无由 匕现图尽
水风吹动,紧闭的窗棂格格作响。
邵咸尊怔然回望着,罕有地露出迷惘之色。
当年他和雷万凛被刀尸化了的“点玉四尘”之首卫青营追杀,而后又遇上神
秘藻池的高人聚首;救了邵咸尊的那位先生,带他到邙山草庐疗养,前后长达三
个月的时间。
他以为自己交上了好运。在圣藻池他假装昏迷,亲耳听到带走雷万凛的那位
高人说,以“同命术”为少年改变命格、借他三十年大运,欲酌情传授他刀法云
云。这……就是所谓的奇遇罢?闯荡江湖,得神秘高人赏识,从此脱胎换骨,成
就不世功业。
然而他的“奇遇”,就只是在邙山草庐里,读了三个月的书,如此而已。
那位先生什么都没教他,似也无此意向,只夸他是块好材料,期许他朝破开
石壳,熠熠放光……诸如此类的连篇废话,三个月里,邵咸尊听得耳内流油,心
中淌血。为什么,他总得不到前辈高人青睐?为什么像屈仔那样的乡巴佬,却有
收之不尽的神奇际遇从天而降,砸也砸死了他?
邵咸尊满怀愤怒离开邙山,再游故地,意外与雷万凛重逢,两人循当日卫青
营的来路搜查,最终发现藏有妖刀及刀尸之秘的穹窟。
放出妖刀、制造刀尸,利用妖刀为祸排除窃占家中大权的长老们,伺机上位,
这是雷万凛的主意;而邵咸尊要的更少,自始至终,他想对付的就只有屈仔而已。
最终他成功夺走了屈仔的一切,留给他一副不忍卒睹的残躯、三十年生不如
死的日子……什么叫“我早已不看你了”?这副瞧不起人的、高高在上的神气,
是怎么回事?我双手染血,干下这许多伤天害理的龌龊事,不是让你摆出这般宽
容怜悯的姿态,来糟蹋人的!
他颔关浮凸,指节捏得格格作响,只抓不准老人有多少后手,没敢鲁莽行事。
老人并不享受以言语踩踏他的乐趣——这点教邵咸尊更为光火——仿佛不胜
其扰,蹙眉道:
“雷万凛受了阴谋家的唆使,做下这等大恶,换得天下第一大帮,指点江山
二十载,人说:”雷万凛之前,更无赤炼堂。‘他虽不是什么好东西,好歹也干
了番大事;我觉得不值,但总有人觉得值,这也无甚好说。
“你呢?悔赠剑器,杀人灭口,舍不得的,不过是地、水、火、风四元之精,
既如此,一开始就别送,岂不更好?妖刀之乱赔掉了一整个青锋照,你在花石津
老家重建的那个,还能叫青锋照么?有没有比以前更好,让你更快活?午夜梦回
时,你是不是偶尔也会想起古板的师叔,还有那些师弟们?
“杀雷万凛的儿子,更是莫名其妙。你颠覆赤炼堂了么?让青锋照更壮大了?
两者既无瓜葛,耗费偌大心神,行此损人不利己之事,你又有什么乐趣?为了遮
掩这些丑事,你极力行善,毫无享乐,唯恐稍有不慎,被人拆穿臭史……既如此,
何不一开始就只做善事?不用做得这么尽,活得也更轻松,岂不甚好?”
邵咸尊哑口无言,不由得想起从前,同师父植雅章说话的模样。
植雅章是书呆子,口舌不如他灵便,脑筋也不如徒弟转得飞快,然而他每次
驳倒邵咸尊的,都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村俚皆知,平常还不好意思拿出来显摆。
“这几十年来,我看着、听着你过的日子,从一开始的愤恨不平,现而今,
就只剩‘何苦来哉’四字而已。”
老人摇了摇头。“同门一场,你姑且听我的劝罢,别蹚这滩混水。你连对秀
绵的心意,都能放下,宁可将她嫁与胞弟,收其女为螟蛉……人生数十载,有必
要这么苦么?”
邵咸尊再难遏抑,凤目暴瞠,怒道:“……住口!”雄劲破体而出,桌板轰
然飞碎,漫天木屑剑片间,穿出双掌连环,肘腕齐施,雨点般推击老人的颈颔胸
膛,正是《不动心掌》的一式“数罟入洿”!
变生肘腋,老人却不稍退,单臂推出,以简御繁,气旋绕臂而出,所经处木
片迸散,弹射的方向却绝不相同,乃是不动心掌中威力最强的极招“河凶移粟”。
这一掌当中,包含了十三股方向、质性全然相异的劲力,便是邵咸尊钻研多年,
也无法在被动迎敌的刹那间,以此招后发先至,抢在敌先;双臂尚未击实,眼前
倏然一黑,心惊胆寒:
“……我命休矣!”避之不及,心念微动,装作闭目待死。
“河凶移粟”的十三股异种劲力击中胸口,邵咸尊只觉一滞,却未如想像中
气血激荡、剧痛断息,显然老人深得“自反而缩”四字精要,中敌而不吐劲,收
发由心。不动心掌虽是绝学,却不是为独臂或瘸腿之人所创制;把内外功夫练到
这般地步,只能说屈仔天赋异禀,化用掌法,居然不受残缺影响。
——天功!
而邵咸尊赌的,就是这份收发由心。
老人按住他的胸膛,只觉触手微陷,如中膏泥,一怔之间,邵咸尊已运功护
住心脉,双臂暴胀一倍有余,猪鬃般的刚毛根根穿出淡青色肌肤,撑爆袖管,挟
巨力撞向老人两胁!
“河凶移粟”确是杀着,但着体后再行吐劲,至多七成力而已。邵咸尊利用
了掌法精义中的儒者襟怀,拼上《青狼诀》强横兽体,便是两败俱伤,也要取老
人之命!
砰砰闷响,二人踉跄分开,半兽化的东海首善凌空翻个筋斗,踏墙一蹬,不
顾五内翻涌,挥爪扑向老人。
老人卷着破碎的桌板与杂物连滚几圈,单臂一攫,扯下一缕乌金暗芒;邵咸
尊的视界骤然三分,如花绽放,双手腕脉、肘弯肩头等传来极锐极薄的痛楚,刀
枪不入的青狼之体仿佛像粗纸遇上了金错剪,被无声无息切开。
邵咸尊汗毛直竖,本能要护住咽喉、心口等要害,才发现手腕、肘弯、锁骨
下方的筋脉俱被削断,大股药烟窜出皮肉,却无法立时复原,双手软软垂落身侧,
晃如逆风柳条;但见药烟中一点暗芒不动,对正自己的喉咙,为免撞穿在敌刃上,
死命顿住身形,一路滑跪至老人身前,被剑尖戳入咽喉寸许,如膏脂串上热刀,
几不能止,鲜血汩汩而出。
老人食、中二指夹着昆吾剑片,嘴角扭曲,微露一丝冷笑,这回是真露出讥
诮不屑之色了。
“你想方设法,攀附旧情,将三弟送往飞鸣山,是防着我哪天回来,不致对
草堂秘剑一无所知罢?你的好三弟可曾发现,兄长与他喂招时,心里打的是偷师
的主意?”老人冷哼道:
“可惜云台八子各有传承,他的‘鹭立汀洲’与我的‘寒潭雁迹’渺不相涉,
你与他拆得再熟,也只能应付他,对上了我,结果就是这样。”
邵咸尊方才急运《青狼诀》,即遭重创,真气失调,连兽化都只进行了一半,
自疗之间威能消褪,又有部分回复原形,偏生恢复不全,人不人、狼不狼,双形
俱失,被锋锐的剑尖刺入喉间,差点便至颈骨,吞吐艰难,连手臂也抬不起。
除遭遇蚕娘那时,他此生从未如此狼狈,偏偏是在这个人跟前,让他看见自
己偷练邪功,仍落得屈膝惨败的下场。
邵咸尊痛苦得浑身发颤,非因手筋喉管受创,而是自尊。
“这剑,我带走了。”老人拔出昆吾剑,挑起白巾一裹,仿佛掖的是条咸鱼。
“你想做好人,想要好名声,这不是坏事。秀绵的女儿很好,你弟弟很好,
她们都是好人,你的运气很好。带她们离开越浦,有多远,走多远。你干这些事
若只是担心我寻你晦气,今夜之后,你便少了个作恶的借口。”
邵咸尊喉间格格滚动,创口与嘴角不住溢出鲜血,艰难开口:“你……报…
…报仇……”
“你问我要不要报仇?”老人在门前停下脚步,却未回头。
“我一直都在报仇,报师父的仇,报妖刀乱中无辜惨死之人的仇,报苍生黎
民之仇,那对象并不是你。你若非昏了头,糊涂了三十年而不自知,当能明白,
自己不过是一枚受人利用的棋子罢了。
“我便杀你一百次,也不能阻阴谋家黑手,没了邵咸尊、雷万凛,还有无数
棋子可用,世上最不缺的,便是权欲薰心之人。非为这柄正剑,我这一生,都不
想再出现在你面前;我若能放,你何苦同自己过不去?”
动弹不得的邵咸尊激动起来,呜呜出声,既像嚎哭,又似兽咆。
“师……偏……偏心!传……传……铸……剑……呜呜呜……我……不……”
“看来你从不明白。”老人叹了口气。“我一直以为,你是很聪明的人。我
从前很仰慕你,读那么多书,懂忒多事,言行举止这么像读书人,和师父他老人
家,是那么样的亲密。不想你居然不知道,师父最在意的,从来都是你。一直…
…都是你。”
秀绵她爹……俞雅艳俞师叔说过类似的话,兴许季师叔也说过。
邵咸尊痛得像是被狗活生生啃着内脏也似,因狂怒而剧颤的身子恍若摇筛,
直欲狂吼,偏生屈仔的秘剑剥夺了他的声音。
——事到如今,你还敢这么说!
——你们一个个……都昧着良心消遣我!
“铸……咯咯……青锋……没、没有……呜呜……只……只你……呃……”
老人会过意来,不由失笑。
“你是想说,师父偏心,只传了我一人铸造秘法,这把剑就是铁证?”
他摇了摇头。“这种独特的铸法,连师父也不会,如何传我?邵咸尊,奸宄
邪佞,究竟将你蒙蔽到何种境地,竟教你忘却你曾见过、用于祸世阴谋之上的刀
剑铸法?你忘了自己也曾持有这样的刀器,驱役刀尸斩杀无数豪杰么?那几把刀,
却是何人何地所出?”
邵咸尊如遭雷击,若非受伤沉重,几乎要跳起来。
老人的话唤起他深埋既久的记忆——兴许他并不那么想忆起那段排设阴谋、
杀人无数的时光。邵咸尊并不享受杀戮,他所除掉的每一个人都能说出利害冲突,
只有结果是他要的,而非过程。
三十年前的妖刀之乱里,初期刀器多出于邵咸尊亲炙,遇上高手极易折损,
他才想出“生魂勿近,金铁禁行”的妖魂移转之说,来解释妖刀外型何以屡屡不
同。中期以后,他辗转得到几柄精造刀器,坚韧锋锐,的非凡品,配合他与雷万
凛设计捕捉高手,炮制而成的种子刀尸,“妖刀无可匹敌”的恐惧,才算是广为
流布。
战后,邵咸尊才从当时执掌埋皇剑冢的“天笔点谶”顾挽松口里得知,这几
柄神兵乃出自朱城山的玄犀轻羽阁。这位前朝酷吏,之所以能在新朝混得顺风顺
水,挟此秘闻、襄助苗骞抄了轻羽阁,毋宁才是顾大人的青云梯。
他忽然明白,这柄昆吾剑何以如此坚锐神异。但他不明白的是:屈仔,又是
从哪里得到这项传说中的铸造秘术。
“青锋照从来就不会使用‘天瑛’。我们不知道天瑛是什么,不确定它是否
存在,没有人见过一柄实际存在的天瑛剑……在铸炼房里说起这两个字,季师叔
会让我们挑水三百担,处罚同说粗口差不多。”
老人边回忆着过往,淡淡一笑,推门而出,一瘸一拐的身影消失于夜色中,
嘶哑的语声随水风流入,一如远去的跫音。
“但天瑛刀剑是存在的。你曾以它为恶,而我,学会了铸造之法。”
◇ ◇ ◇
自从随侍老台丞去了趟覆笥山,谈剑笏谈大人就一直待在越浦城里,哪儿都
没去。
谈大人不爱游山玩水,别提秦楼楚馆,流连风月了,一来谈大人真没兴趣,
二来是真没有钱。
事实上,谈大人是相当不怕枯燥的,在平望的督作院时,干过更无聊、更虚
掷生命的工作,日复一日地清点库存,造册归档。但谈大人不仅创下历任军器少
监里最惊人的全勤记录,坚持确实清点、确实造册,完全按照工部颁布的规程行
事的结果,上司苦苦哀求他别这么认真未果,终于在最短时间疏通人脉,把谈剑
笏调出平望,想去哪儿让去哪,下辈子都不想再看见他。
十七座库房几万件的陈年破烂儿,谁让你一件一件搬出来装备保养还晒太阳?
有病!你姓谈的全家都有病!
谈大人在白城山上的日常,不管是谁来看,都只能用“无聊”两字形容——
嘘寒问暖、专心院生学习起居,那是台丞副贰公余闲暇做的。谈大人概念里
的“工作”,是得动手弄点什么、把什么东西打开或关上,定时定点,还要留下
详实记录,以供有司查察。
不这样干的,算是哪门子工作?利用公余做做也就是了。
所以,他在越浦城里最难过的,就是没工作可做。不能弄点什么、把什么打
开或关上,定时定点,然后逐笔记录。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虚掷光阴啊,谈辅国!
上覆笥山之前,萧老台丞见他每日在粮船岸上走过来走过去浑身发痒也似,
瞧得无名火起,遂派他去越浦附近的学庠、府衙书库巡视,清点些什么,做点什
么文书记录之类,稍稍排遣了谈大人的不适,图个眼前清静。
可越浦虽大,终有查完的一天,如非不欲招惹镇东将军,萧谏纸直想派他去
谷城大营查粮秣册、军械册,但凡写在纸上的通通让他查一遍,看看号称世上最
清廉的军头,撞上绝对是世上最无聊的官僚,究竟鹿死谁手。
“你今日在外头走动时,要嘛别让我看见,要嘛别靠近船舷。”一日晨起,
萧谏纸埋头书案时,又见他游魂似在外头飘,叫了进来,没好气道。
“是,属下遵……”
谈大人一向与老台丞合作无间,绝不拂逆台丞的心意,本能应了,才想起要
问因由。“这又是为何呀?莫非老台丞掐指一算,料到今日河中有浪?”以老台
丞神人般的本领,上知天文,下通地理,似也是理所当然。
萧谏纸冷笑。“我怕一个没忍住踹将下去,对你就不好意思了。别让我瞧见
为好,辅国。”
老台丞就是这么体贴人。谈大人心想,不过说破就不好意思了,于是默默退
出去,改往别条船上蹓跶.
因此,当水月停轩的染二掌院亲自投帖,邀谈大人往真妙寺拜会邵家主时,
谈大人是颇为跃跃的——当然非如随行的院生们大胆揣测,乃因美人邀约之故,
而是谈大人快闷出病来了,镇日嫌得发慌。
“我的佩剑‘昆吾’,本出自白日流影城,不巧在莲觉寺一战,柄鞘毁于乱
石之下。横二总管与独孤城主现下都在栖凤馆,送回朱城山似又远了些,遂委请
邵家主帮忙修补。”染红霞小心措辞,似乎意有所指:
“我只会使剑,于铸炼一道实是大大的外行。横姊姊说,谈大人精通冶炼,
若能请得大人同行,也好有个照应。”
都请出“文武钧天”帮忙了,还须何人照应?谈剑笏正想谦虚几句,其实以
邵咸尊的本领与地位,这也不算是违心之论;见染红霞说得保留,忽会过意来,
探问道:“二掌院的剑,坏得严重么?”
“瞧是柄鞘有损,未见其他。”
“……送交家主,有多久了?”
“据说已近三旬。”
那也太久了点。谈剑笏相信邵咸尊的为人,断不致侵吞晚辈的剑器,这口昆
吾剑在莲台第三战里,与家主借予耿典卫的名刀藏锋战得平分秋色,更可能是受
了什么暗伤,家主为补其阙,又不便言明,才耽搁如许时日,点头道:
“不妨,下官陪二掌院走一趟,一窥家主神技,开一开眼界。”染红霞笑靥
如花,欣然称谢。机会难得,在粮船上服侍老台丞的几名院生也想观摩“文武钧
天”修补名剑的技艺——以及就近陪同染二掌院——谈剑笏本还担心台丞无人照
应,萧谏纸把手一挥,冷哼道:
“杵在船头看了难过,全带上!午膳让余家鱼铺烧一尾花鲢,捎碗白饭来。”
余家鱼铺是前头不远处的一间食店,东家颇有手艺,鲜鱼料理得极好,每日天还
未亮便出浦捞鱼,现捞的河鲜以木盆清水贮装,搁在铺口卖,买了请东家料理,
也能自带鱼货求烹,一盘酌收十几乃至几十文钱,是渔夫与知味之人打牙祭的好
去处。
萧老台丞到越浦不久,便吃上了余家鱼铺的烧鱼,常遣院生去买,连谈剑笏
这般“只合吃草的骆驼舌头”,也觉东家料理的鱼特别弹牙鲜美,听见老台丞指
定要吃,知他心情不坏,这才释然下船。
正午时分,一名青布棉袍、发短尚不成髻的少年,提着食盒走出鱼铺,来到
粮船。
留在岸上荫凉处、看守登船梯板的院生扶剑起身,见少年虽有些眼生,竹箧
食盒却是看熟了的,接盖一阵鲜浓热气扑鼻而来,盒底置了碗洒满翠绿葱珠的鲢
脑豆腐羹,一碗红彤彤的水煮鲢鱼片,加上一大碗白米饭,还有一小只空碗,约
莫是给台丞盛羹之用;按副台丞吩咐,先搜了少年的身,没见什么危险的器物,
再以银针逐一试过饭菜,这才拱手道:
“失礼了,小兄弟请。”
少年笑道:“东家在铺里置得饭菜,兄台若不嫌弃,还请移驾品尝。”
“这……”那院生的表情颇见犹豫,枵空的肚子却不争气地蛙鸣起来,想来
定是食盒里的烧鲢鱼不好,勾起馋虫无数。忽听舱里传出老台丞威严的声音:
“你吃饭去罢。让这位小兄弟服侍我用餐便了。”
老台丞头一回品尝一道南陵风的“炙鱼脍”时,便是东家亲自带着炭炉锅具
登船,在台丞面前料理完毕,以食其鲜的。想来这是余家鱼铺的常例,既然老台
丞出声,院生也乐得轻松,抱拳朝少年一拱:“有劳小兄弟。我就在铺里,有事
喊我一声。”便即离去。
铺里果然留有一桌饭菜,与老台丞所用相同,鲢脑豆腐羹、水煮鲢鱼片,东
家说是会过帐的。院生乐不可支,总算稍稍抚慰了没能与染二掌院同行的悲愤,
坐下大快朵颐。
少年登得粮船,掀帘入舱,将竹箧置于几顶,摆布好饭菜碗筷,满舱都是鲢
鱼鲜香,连埋首书案的老台丞都忍不住抬头,正迎着少年的飒爽笑颜,朗声道:
“午膳备好了,台丞趁热吃。”
萧谏纸微眯着凤眼,眸中迸出精光,打量了他半晌,这才推送轮椅滑出,来
到铺着锦缎的八角桌畔。少年俐落地替他放下椅后的插鞘,避免竹轮椅在摇晃的
船舱里滑动,又为老人盛满热腾腾的白饭,双手捧过。“……台丞请用。”
萧谏纸接过饭碗,夹了筷水煮鲢鱼,红艳艳的滚烫油汁滴在饭上,渗开一层
橙金油亮,益发衬得剔透的饭粒润泽饱满,裹着辣油的鱼片雪白嫩滑。
老人尝了一口,赞道:“好滋味。”扒饭相佐,连尽几口,才又蹙眉:“好
辣的滋味。”少年刮得小半碗汤面上的豆腐羹,闻言奉上,笑道:“台丞不嗜辣,
该吃红烧,而非水煮。”
从来只有萧谏纸说人,几曾由人说?老人哼道:“我知这道菜辣,早有准备,
没想佐了白饭,更显其辛。”少年吃惯了辣,倒没想过有这种事,思索片刻,娓
娓说道:
“这和杀人,约莫是一个道理罢?杀一二人时,心里有所准备,知自己做的
是坏事,将成恶人,或者后悔,或者沉沦,却不混沌,心底清楚得很。一旦杀的
人多了,理由便多起来,或杀一人以救苍生,或牺牲少数,造福多数,打着大义
名分,越发心安理得起来;旁人指摘其恶,说不定还要翻脸。”
萧谏纸眸光一锐,满目森然,一时却无以相应,沉着脸又吃小半碗,喝了豆
腐羹,乜着桌前殷勤侍奉的少年,上下打量半晌,哼道:
“你头一回来见我时,刻意打扮精洁,换上一袭体面武袍,希望能在纷乱的
时局中,有个施展拳脚的位子;然而态度畏缩,期期艾艾,易挫易折,稍进则退,
任谁来看,不免觉得难当大用。我可惜你一条命,不欲折损幼苗,这才让你回去,
你连个‘不’字都说不出口,足见我所料无差。
“这一回,你穿着店小二的青布短褐,布菜劝食,甘执贱役,然而目光宁定,
成竹在胸,不知是做了充足的准备,以为不会再如前度一般,夹着尾巴逃离此地,
抑或有功名在身,新官上任三把火,挟镇东将军为后盾,当天下之大,再无人能
威胁于你,这才底气十足,夷然无惧?”
“是么?我倒不觉得,有这么大的差别。不过台丞目光灼灼,鉴人如镜,既
然说有,想来便是有的。”少年露出认真思索的神情,片刻才道:
“当时我来见的,是东海武林的泰山北斗,天下士子无不倾心的儒者巨擘,
一言而为天下法,匹夫而为百世师,我读书不多,一向仰慕读书人,见着了士大
夫里最出类拔萃的一位,心中之激动,难以言喻。若有失仪乃至失常,当为此故。”
萧谏纸冷笑。“做官还是有好处的。一会儿没见,马屁都拍得忒好了,慕容
麾下,果无虚士啊。”
少年并不气恼,正色道:“况且,奇宫魏师傅死后,东海便有遗老,再无这
般抛头洒血、不惧邪霸的滚热侠肠。我来找的,是世间最后的希望,在妖刀之前,
不仅有破除邪秽的智识,更有舍我其谁的担当。人在仰望巨大之际,所显现的渺
小,实际上并不卑微,那是渴望成长、仿效伟大的一份希望,便是此际看来,我
也不以为耻。”
老人沉默了一霎,扬眉嗤笑。
“看来,你认为自己练就绝世武功,已有破除邪秽、舍我其谁的资格,堪为
世间希望,才来耀武扬威,让我收回评价,肯定你的‘成长’么?”
“台丞误会了。我以为就算是世间至恶,在清算其恶之前,也该听一听他的
说法。有些理由纵使无法被原谅,起码应该被聆听;无有承受真相的襟怀,不能
侈言正义。”
耿照为他添了白饭,新舀过鲢脑豆腐羹,恭谨合宜地将碗推至老人面前,微
笑道:“在开口之前,当好好吃一顿,吃好了,才有交代清楚的气力。就算是你
也一样,古木鸢。”
版主:小脸猫于2015_05_15 15:33:09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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