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五六折、靈火同源,風雲相生 血祭陣成,殷橫野被捲入五里霧中,怒喝聲迴盪於耳際咫尺,如遭霧鏡所圍。 儒者眥目揚袖,指鋒過處,氣芒乍現倏隱,誰知卻穿不破,只削出個底約兩 丈見方的四角錐,將他兜頭罩入,「道義光明指」勁力如困牢籠,一如修為絕頂 的老儒,無從掙脫;耿、聶二少的形影次第消淡,陣基劃出的四角內漸起灰濛, 望之不出,難知其深。 陣外所見,卻非如此。 在灰霧封起前的最後一瞥裡,武功高得不可思議、智計甚至強壓蕭老台丞的 堂堂隱聖,就像失了魂般,不知朝哪兒空戳一指,隨即垂首怔立,似站著睡著了, 任由周遭的混沌將其吞噬—— 耿照看得目瞪口呆。 他素知聶雨色的遁甲術天下無雙,萬料不到強如殷橫野,竟也於一合間就縛, 逼命之危一解,傷疲湧現,踉蹌跪倒,拖著身子往崖邊挪去,眼中只有斜倒血泊 的首級。 從他之所在,望不見斷首的臉面,只滿頭斑駁灰白在腦後紮成一髻,束髮的 皮繩一絲不苟,歷經激戰亦未迸散,不知是如何以獨臂係就——從小到大,七叔 總是睡得比他晚,又起得比他早,十數年如一日。 每回夢魘驚醒,睜眼見七叔覆著稀疏灰髮的後腦勺,便覺心安。 他多希望老 人只是睡著了,又像過去那樣肩頭一動,緩緩翻過身來,單掌撫著自己的頭頂, 和聲道:「 做惡夢了麼?別怕,不過是夢而已。醒來,便好啦。」 這夢我不做了,七叔,我們……我們一塊醒過來,好不? 夢裡的那些個絕頂 武功、罕世奇遇、名利權位,甚至紅兒、寶寶……我都不要了,起床後我給您劈 柴燒水,點炭開爐,背木雞叔叔到院裡曬太陽……就像從前那樣,什麼都不要變, 好不好? 可惜老人再也無法回答。 一旁聶雨色撤掌收勁,好不容易緩過氣,本就蒼白的俊臉掛汗如雨,更無半 分血色,抬見少年神目如醉、怔怔朝屍身爬去,探臂一扯,卻被耿照拖前尺許, 幾乎立足不穩。 兩人皆精疲力竭,但耿照膂力仍是大過了聶雨色,這一扯如蚍蜉撼樹,反被 拉向青螢點點的棄屍處。 聶雨色識得屍踞丹厲害,連拽帶踹,兀自弄他不醒,袖 管一翻,「颼!」冷不防遞出算籌,篾尖在耿照肩上一進一出,留下一枚血洞。 少年吃痛,本能圈臂,誰知聶雨色一輪進逼,手法迅悍絕倫,連中掌心腕臂, 總算「蝸角極爭」應變之速冠絕天下,耿照縮手、抽退、於回擊的瞬間認出來人, 掌勢一偏,轟得聶雨色足畔石屑激揚,怒道: 「聶二俠,你這是做甚!」 「教你犯渾!」聶雨色扔去手裡的小半截算籌,乜目冷笑: 「那玩意叫『屍踞丹』,專吃活人血肉,光扔山里都算是浩劫。你若不小心 沾上,我也只能放把火燒了你,免教蠱物帶入人居處,荼毒蒼生無算。 」 耿照心頭一驚,也猜得到那閃著妖異螢輝的物事絕非善類,只是捨不下七叔, 回頭望去,不覺又近兩步。 聶雨色怒極反笑,一把扯住他臂膀,哼道:「怎麼, 那死人與你有親? 」 耿照悻悻掙臂,卻也沒再趨前,片刻才轉過頭來,低道:「不認識。怕與殷 橫野有所牽扯,察看一二罷了。 我……我不認識他。 」 「……你決計不能認他。」 踞於百品堂的餘燼殘構間,懷抱焦屍、形容灰敗的蕭老台丞,在耿照轉身欲 走之際,冷不防喚住了他。 「此際上山,興許遲了。殷橫野應是世上最捨不得殺他的,你七叔必不教他 如願。 」 老人眉目垂落,如寄於半殘木像裡的幽魂,很難想像他曾有一雙利如實劍的 銳眸,隨口噴出的譏嘲能叫人無地自容,悔生此世。 「若他身死,無論現場有誰,你都不能認他。棄於山林任其自化,或掃落山 崖亦無不可;任誰問起,你都要說『不認識』、『不曾見』,他既非流影城後山 長生園的七叔,更加不是姑射一黨的高柳蟬,只是死於溝壑的一條無名屍。 」 耿照像終於聽懂了話義,鐵青著臉,嘴唇微歙,本該是斷然的反駁,不知怎 地只餘氣聲,較老人的瘖啞還要闇弱。 「……七叔不會死。」 「若他不幸捐軀——」 「不……不會的……」耿照強笑道:「七叔身子雖不便,知覺卻極敏銳,百 品堂的煙氣一竄上山,他便知事情不對啦,決計不會坐以待斃……」 老人並未抬頭,自顧自道:「……切記毀去屍身,湮滅痕跡,什麼都別留下。 殷老賊未能生擒他,惱羞成怒之下,不定便要揭穿他的身份。 無論那廝說了什 麼,你都不要聽也不要信——」 「……以他老人家的應變機敏,只消搶在殷賊之前逃離,必不致遭難……」 「……料你不能將聽者盡殺了,起碼要否認到底,就當世上沒有這人——」 兩人同時說話,語句卻全對不上,誰都沒有屈從的意思,差別僅在於蕭諫紙 看都沒看他一眼,似未意識到是在爭搶。 少年越講越快,越難執禮尊上,老人的 絮語鑽進耳鼓,字字擂上心版,終於「當世上沒有這人」七字令少年忍無可忍, 放開喉嚨頂回去: 「他是『寒潭雁跡』屈咸亨,是我七叔!怎能當世上沒有這人!」 蕭諫紙似不意外。 此際再沒什麼事,能讓灰死的心湖復起波瀾。 也可能是不 在乎。 「『寒潭雁跡』屈咸亨三十年前便死了,死在天雷砦的妖刀聖戰一役,世人 沒有一刻忘記蕭諫紙抬起眼,翳灰的眼瞳穿過散亂披落的額發,驀地凝光一銳, 如利劍般洞穿他的雙眸,直欲透顱而出: 「死在山上的無名殘屍、疑為姑射一黨的蒙面黑衣人,決計不能是屈咸亨! 誰要玷污了他的聲名,我便親手將之千刀剮遍、碎屍萬段! 就算是你,也不例 外。 」 銳光乍現倏隱,老人重又垂落散亂灰髮,整個人彷彿萎縮些個,前後搖晃, 顫如薄紙,喃喃道:「……估計他是不在乎的,呵。說到底,是苟活於世的人放 不下啊……你說是不是,輔國? 」明明在笑,聽來與嗚咽無異,襯與一片焦土似 的火場餘燼、中人欲嘔的氣味,雖在光天化日之下,卻有著說不出的怪異可怖。 耿照猶記得自己逃命似的衝出了火場,帶著一背浹透衣衫的冷汗。 聶雨色察 言觀色,劍眉一挑:「又是這副見了鬼的德性……你是中邪了,還是被對子狗揍 壞了腦袋? 」 耿照穿出迷離雜識,勉力移目,強迫自己不再望向遺體,強笑道:「聶二俠 說笑了。 那……染上屍踞丹的,該……該怎生處置? 」 聶雨色咂咂嘴,沒好氣道:「雖說放著不管,蠱蟲吃完了血肉,又會化成屍 僵自保,萬一遇上受傷的生人**、開了血口子的,難保不會傳播出去……燒了唄, 快又穩妥,萬無一失。 你去拾柴——」 話沒說完,「颼!」一聲銳響,聶雨色應聲栽倒,連滾幾匝化去勁力,起身 時捂著左膀,指縫間溢出血珠。 「聶二俠!」 「……莫來!離陣基遠些!」 聶雨色隨手點了穴道止血,右手入懷,摸出個瓷瓶扔給耿照,沉聲道:「化 了屍首,免生後患! 我本以為這血祭之陣能困對子狗半個時辰,看來是太天真 啦。 得重新布個陣,須你幫手。 若教那廝破陣而出,咱倆今日要交代在這兒了。 」 (方才那道是……指勁!) 奇門遁甲所迷惑的,是人的知覺心識,並不能真的縮地成寸,灑豆成兵。 殷橫野其人便站在迷霧當中,他或許以為自己正不斷運指成劍,試圖斬開迷 霧一角以脫困,但這一切不過是已受迷惑的心識所示,實際上可能一動也不動, 遑論運使光明指。 「迷霧」也者,正是被遁甲之術撥亂的界域,並非真起了什麼濃霧水氣。 人 的五感心性一到此間,便受陣法影響而迷亂,即使身在陣外也望之不入,只餘一 片朦朧。 血祭之法因限制甚多,效力亦極強大,按理應能困住殷橫野。 然而,名列三才榜內的隱聖豈是凡夫可比? 他在受困的瞬間,企圖以隔空指 勁狙殺聶雨色,這一著雖未如願發出,卻使他與「迷霧」之外的現實界域保持了 一定程度的連結,得以在五感倒錯的情況之下,持續試取回知覺心識的權主;能 發一指,代表神誌將復,陣形快困不住他了。 耿照接住瓶子,未覺精瓷寒涼,反是溫黏一片,卻是聶雨色之血。 他於谷中以此瓶點在殺手屍上,料是效力極強的化屍粉,見聶雨色捂著傷臂, 從庵里攜出的百寶袋中取出文工尺、墨斗、長繩、符籙等,動作飛快,一言不發, 心知情況危殆,抬起重逾千鈞的腿腳,奔向屍首。 又聽聶雨色提醒:「別靠太近!你一身是血,無異蠱餐,須隔三尺以上,以 免染恙! 」 耿照聞言停步,心底一片空茫,未及默禱,兩指一箝,誰知用力過劇,硬生 生將細小的瓷頸扭斷,薑黃色的化屍粉濺滿指掌,混著瓶身之血,左掌「嘶——」 竄起黃煙,冒出焦屍般的惡臭。 他彷彿不知疼痛,握著碎口的瓷瓶,匆匆將粉末灑滿屍身,然後才到斷首的 頸根……化屍粉在皮膚上不起作用,一遇鮮血,卻像沸騰了一般,混合而生的酸 腐液體將皮肉消蝕殆盡,連骨頭都留有焦灼痕跡。 扔掉瓷瓶,自惡臭的黃煙中起身,耿照咬牙掉頭,徑奔聶雨色處。 矮小的蒼 白青年運使單臂,將一根碗口粗細、尾端削尖的木樁打入地面,只餘三四寸在地 上,瞥見他來,挑眉伸手:「我的化屍散呢?」 耿照一怔回神,掌心的痛楚才突然鮮活銳利起來,默默低頭,复舉左掌,露 出橫斷掌紋的大片焦爛,堪堪是攤平的瓷瓶形狀。 「……**!」聶雨色低啐了口,意外地沒什麼責備的意思,尖下巴朝前方一 抬:「喏,換隻手拿,邊走邊聽我說。」 耿照依言拎起三根木樁,想起連同打入地面的那根,正是聶雨色從馬車底下 的密格中取出之物。 就近一瞧,樁上密密麻麻刻滿符篆,陰刻最細處不過髮絲徑 粗,雕工一絲不苟,可見木質奇硬,才能處理到這般精微。 木樁外表平滑,色澤深如油泥,像髹了膝似的,但符篆溝槽中隱有金絲,對 日一映,光華流轉,絕非凡物。 耿照對木藝所知有限,猜測是熏制一類的手法, 才能讓色光深入肌理。 「這玩意是以火油木之法所煉製,書上說它『專剋邪穢』,當然是那些個不 求甚解、不知所謂的**瞎說一氣。 邪穢是什麼鬼東西? 外頭滿街的*** ,怎不說 是邪? 忒多蠢物活得理直氣壯的,有比這更污穢的麼? 你拿這根教他們做人試 試,有用*** 跟你姓。 」 聶雨色嘴上嘮叨,腳下片刻未停,指揮耿照沿血祭陣外圍下樁,以四樁錨定 出一個更大的四角形來,不同的是:這四方陣的邊長、高低、內角等,無不經文 工尺精密測算,佐以日光角度,以及其他秘而不宣的條件所得。 聶雨色只單臂能使,將拽繩丈量的工作扔給耿照,一腳踩住繩頭作基準,輔 以竹籌心算,支使耿照標定其餘三角,不忘隨口解釋: 「……這『四奇大陣』乃我龍庭山的護山之陣,引地脈靈氣而成,千年來運 轉不休,本宮得以經歷朝代更迭,始終不受刀兵威脅……是了,巽至乾斜長五十 步為其弦……坤角至弦為一十八步…… 「你知道,要構成龍庭山的陣基,得埋設多少礎石?本少爺發前人所未發, 將陣基簡化到只剩這四根就夠了,等於帶著護山大陣到處走,你可知這有多天才, 多了不起麼? 不,你不知道。 世人就是如此愚昧,不辨牛屎黃金。 即令本宮先 祖悉數還陽,於此一道,也只能替本少爺提鞋! 等等……艮角至弦是廿四步麼? 」 耿照被他連珠炮似一陣狂轟,明明字字都懂,串在一塊兒愣是沒半句明白, 張嘴若懸碗,片刻才嚅囁道:「敢問聶二俠,『羹腳』是什麼?」 「……是二四步沒錯!」聶雨色回過神,揮手道: 「我一緊張話就多,不是同你說話,你不必回答。真要問你,咱們不如手牽 手跳崖算了。 還愣著做甚? 朝那顆樹的方位走二十四步,每步兩尺八寸三……媽 的分就不要了,諒你也無這般精細,站定後我再調整。 要命的動作就快些! 」 四根火油木樁下地,各留三寸在地面上,聶雨色一抹額汗,對耿照道: 「術法一物,不會無端自動,符籙不過是藉力運轉罷了,如機簧一般,若無 人畜水力驅使,再精妙的機關也是擺飾。 諸般驅力中,地脈靈氣最是可靠,這種 好東西不會到處都有,起碼這兒不是很多;遇上這種情況,只能改採其他差堪比 擬地氣的物事來推動——」 ……血祭? 「耿照靈光一閃,頓有恍然之感。 「還算機靈。」聶雨色點點頭。 「對子狗的血不過是引子,將其生靈之氣引 入陣圖,藉以推動。 只要他還有氣在,陣法的效果便會源源不絕……想也知道, 當然沒有這麼好的事。 你當術法真是妖法麼? 「世上所有的東西,都有個客觀而合理的量度。 發動一座護山大陣,持續千 百年之久,須龍庭山五脈十三峰、綿延數百里的地氣,要是換算成活人的精氣血 神,你覺得須殺多少人來搞血祭? 」 耿照算不出,也不想算,卻隱約捉住了他話裡的玄機。 「有多少氣力,做多少事,術法也是一樣。若排設的目的比較虛渺,如害你 倒霉一陣,招些爛桃花之類,一滴血指不定能撐很久——我沒試過不好說——不 幸的是,『困人』是極厲害的效果,雖說我用的是眩惑耳目的取巧法子,要是他 腎虛體敗、五行耗弱,可能撐得久些;可對子狗是三才榜內,就不是個人,要困 住這種世間少有的極品,收盆血都不頂用。 「看這形勢,須在血祭失效前,引血絆至四奇陣,兩陣合一,陣外加陣,讓 他才破一個,又得再破第二個。 偏生兩陣道理殊異,前功不抵後過,第二陣就能 折騰得久些……明白不? 」 耿照心念電轉,立時便聽出問題。 「那血行將失效,新的陣……要靠什麼推動?」 聶雨色眉山軒揚,讚賞之色一現而隱。 「這樣說罷,血祭呢是抹對子狗一臉,讓他分不清東南西北,擾亂的是神識 心緒,厲害不過在方寸間耳,靠點血就能發動。 這四奇大陣就是一間房,咱們四 角下柱,硬把對子狗砌在裡頭,硬柿子硬吃,暴力解決! 柱子打得多紮實,就能 困他多久。 聽起來是不是好厲害? 」 耿照終於明白過來。 開啟四奇陣的力量,來自佔據四角的人。 精血中所含之力若能啟動陣法,內 力自也能夠。 雖不知如何將內息注入火油木樁,只消飽提內元,次第打入樁子, 把這間「房」牢牢築起,便能重新困住那殷橫野—— 「……呃,這就是問題所在了。」 聶雨色露出奇妙的表情,伸手抓了抓腦袋。 東洲諸家術法,多以四神像徵四方:東蒼龍、西白虎、南朱鳥、北龜蛇,也 有以「朱雀」、「玄武」之說雅化後兩者的,所指並無不同。 四方加上居中之位, 又與金木水火土等五行相對應,可用的符籙、祭禮等最多,可說是最最基本的布 陣起手,當然威力也就不怎麼樣,屬於入門一階,勝在普及,爭歧不多。 但凡術法裡有安營下砦、以定礎石者,四神各擎一天,既無長幼次第,也沒 有輕重強弱之別,以免陣基傾斜,未戰先潰。 如若不然,採三三分鼎足勢布陣, 豈非更加穩固,何苦四腳中留一破綻,授人以柄? 指劍奇宮的術數卻不同此理,以「風虎雲龍」代稱四方,風從虎、雲從龍, 四方相生,合於兩儀生四象的道理,是故更近算學,而非巫祀。 聶雨色將護山的四奇陣凝於四根火油木間,毋須龍庭山靈源,移地重現, 「天才」云云恐非誇稱。 對比他那驚世絕豔的修為、奇想天外的野心,以及體現 野心的意志,聶雨色的自吹自擂再浮誇十倍,怕還不襯其成就;一言以蔽,可曰 「奪天造化」。 既是奪天之功,這座可攜式的四奇大陣自然限制多多,發動的條件極其嚴苛, 除了下樁處得經精密計算,誤差只容三厘,尚須滿足「靈火同源」、「風雲相生」 兩個條件,才能發動大陣。 耿照沒學過術法,連算學都只是粗通,差不多就是應付丈量放樣的程度,但 一聽「靈火同源」四字,心念微動,沉吟道:「莫不是指灌入木樁的,須得是同 一門心法所生之內息,才能發動陣勢? 」 「不是同使一家內功就行,普天之下,只有一門心法可用,別家的野狗路數 通通沒戲,任他武功再高內力再強,也只能在路邊玩沙。 」聶雨色冷笑道:「此 節於典衛大人,恰恰不是問題。 咱倆真是交了天殺的好運。 」 ——是《奪舍大法》! 琴魔魏無音臨終之前,傳授耿照的這路奇妙口訣,迄今已救了少年不止一次。 打開億劫冥表、融合化驪珠,入虛靜、化解心魔關,乃至破除刀屍邪識的洗 腦控制……但《奪舍大法》說穿了,不過是篇艱澀拗口的字書,背誦時的抑揚頓 挫雖能牽動呼吸,在胸臆顱間形成微妙的共鳴,卻還遠不到調動內息的程度,遑 論易筋伐髓—— 按耿照現時的修為,可以斷定《奪舍大法》並不是內功。 「你別說,我們山上還真有一套搭配口訣的功法,我都不知道該說發明的家 夥是天才還是**——你知道我是說笑,對吧? 那廝決計**. 」聶雨色往復於四樁 間,一遍又一遍地測量尺寸、標定方位,驗算、複查,喋喋不休。 「《奪舍大法》當然不是內功,是比內功更玄奧之物。它運作的原理我還沒 搞懂,但無疑練的不是身體,而是心識,所以對術法的適應性特別好。 你以為奪 舍是什麼? 就是兩根絲弦的音律越調越近——媽的,老大肯定喜歡這個比喻。 真 不想他開心——最終生出共鳴。 一人之心識,之所以能換入另一人的身軀,靠的 正是這種化異為同的調整。 你受我師奪舍猶能留存,代表你這根弦,同他那根老 弦是*** 一個調,從裡到外都是他的形狀了,誰來彈都是一般的音色。 你根本不 需要懂,你就是他,也就是我,明白不? 」 雖然聽著不怎麼對勁,耿照對此疑義不多。 更難辦的顯然是「風雲相生」。 「最完美的『風雲相生』之法,就是找四個能力相當、心靈相通的傢伙,一 人一樁,一聲令下,分毫不差打樁入地,如此受力均攤,虎嘯生風、龍翔入雲, 風雲際會,龍虎交擊! 大陣它、就、成啦! 「——聽到這種鬼話請你務必面露不屑,別讓我對人世更加失望。世上哪有 忒好的事? 」 同時下樁既不可能,只得依照虎、龍、風、雲的順序,依次而下。 樁落而地 氣凝聚,越後面的樁,自須耗費越大的氣力—— 「最麻煩的是,我們只有兩個人。」 聶雨色複查完第五遍,駐足於東方「虎」位,深吸一口氣,斂起先前滿口神 叨的焦慮神氣,取而代之的是難以言喻的凝重肅穆。 「光靠我們的內力,再來十個也迭不贏對子狗,勉強發動大陣,跟紙糊的沒 兩樣。 擊樁灌氣,是以內息為引,發動符篆術式,用以聚集地氣——我說過這兒 的地氣不比名山靈脈,並不是沒有。 」 「……就像殷老賊那縷血。」 「孺子可教。」 聶雨色頷首。 「氣血相連,下接地氣,等陣形大成,地氣與符篆自成系統, 施術者與之相連的氣血自然中斷。 可咱們只有倆,佔死了龍虎二位,誰去啟動風 位雲位的術式? 只能強行切斷連結,再打二樁入地。 」 「這樣做的後果有多嚴重?」耿照知他不喜廢話,問得直接了當。 不知道。 「聶雨色聳肩。」我鑽研術法迄今廿二年,所做一切準備就是為了 避免發生這種鳥事。 走火入魔、經脈盡廢,又或筋出血竭……反正就是之類的。 要不我們現在把東西一扔,當作沒這事好了,走多遠算多遠,典衛大人以為如何? 」 耿照搖了搖頭。 「山下有蕭老台丞,另有南宮損屍體和諸多證據,不能捨棄。況且殷賊一旦 脫困,『分光化影』之前,能逃多遠? 」 聶雨色聞言一笑,又聳了聳肩。 「那隻能捲袖子擼啦!你到龍位……就是西 邊那支樁去,待我落樁後,便輪到你。 」 耿照點頭欲走,忽然想到什麼。 「隔著血祭陣,怕聽不見你。要不約定什麼 暗號,或以數數計時,以免相誤? 」 血祭之陣的「迷霧」眩惑五感,耿照隨他繞行四邊時,便察覺隔陣的對向難 以望見,連聲音的傳遞也極模糊,明明不過相隔數丈,倒比對著真正的濃霧更要 朦朧不清,故有此問。 聶雨色不覺失笑。 「數數的法子,只對龍位有效。」耿照一怔,登時會意。 貿然切斷虎樁的氣血連結,還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又要耽誤多久,約期毫 無意義,只能隨機應變。 「……接過內陣的血絆後,迷霧消淡,喊大聲點還是聽 得見的。 不過你說得有理,我會唱支歌兒什麼的,讓你知道該動手啦。 」 那也意味著血祭的羈縻效果將次第減弱,殷橫野隨時可能破陣而出,將二人 立斃於指風之下。 耿照點頭,本欲抱拳稱謝,話到嘴邊卻覺無味,鼻息一吐,徑道:「我知你 不待見我,不在意我的道謝和道歉,我就不惹你了。 就算今**在這兒,我很高興 與你並肩而戰。 聶二俠,後會有期。 」 聶雨色哈哈大笑。 「沒死成的話,請你吃酒啊。」 耿照頭也不回,轉身奔去。 聶雨色計算著少年的步幅,整座陣圖佈置處,在他心底有個具體而微、鉅細 靡遺的立體陣圖,纖毫畢現,連一叢雜樹、半截斷木都未遺漏,比越浦城中最細 致的棗核兒面人更精巧。 他看著陣圖上針尖大小的少年跑到樁前,調息提掌,邊 豎起耳朵等待,看似做好了準備—— 師尊,徒兒今日來給您長臉了。 你且看我。 (對子狗!教你今日,知我風雲峽不可欺!) 蒼白瘦小的青年嘴角微揚,露出一抹邪笑,提運功力,悍然一掌,將露出地 面的三寸樁頂擊平,感受土中的符籙飛快運轉,一縷一縷抽出全身的精氣血神, 竭耗如攫,轉瞬將死;五感六識彷彿隨術式鑽入地底無盡處,頃刻千丈,悍然刺 入地龍脊髓! 巨獸咆哮扭身,釋出一股無邊巨力,加速竄返,透掌而入,溢滿百 骸,幾欲鼓爆奇經八脈! 難以言喻的力量,伴隨著劇烈的痛楚,令他忍不住仰頭大叫,額際爆出青絡。 在神識恢復的瞬息間,聶雨色明白未經實驗的發明已成了第一步,由足以架起微 型護山陣的礎石上收集、反饋而來的巨量地氣,並未將他爆成一團血霧,此法或 真可行,絕非異想天開。 「可以動手啦,耿家小子……別挨一下就死了啊,哈哈哈哈!」 長笑方落,猶記著應許耿照之事,滿懷豪興遄飛,朗聲吟嘯: 「……遍履城山,不求仙!」 第二五七折、淬身成鐵,四奇開陣 耿照這才明白,自己著實是多慮了。 陣式一經啟動,根本用不著人提醒,決計不會錯認。 東面的「虎」位樁甫一壓入,整片地面便似雲波浪湧般一跳,於及踝處揚起 黃沙如霰;雖是乍起倏落,卻能察覺地底有什麼正流動著,周遭景物分明未變, 已與前度不同,彷彿土地自己「活」了起來,再非無知無覺的死物。 (這……就是術法的力量!) 不知是錯覺否,倏忽一陣風至,眼前灰濛的「迷霧」隨之旋攪,激濁撲面, 耿照本能舉袖,忽聽斷續笑聲穿破風霧而來,接著一聲清嘯,一人吟道:「…… 遍履城山——不求仙! 」心中一動: 「是時候了!」 忙以殘餘的真氣刺激臍內驪珠,奇力鼓盪,遍走劍脈週天,越轉越強;運行 幾匝,提起右掌,猛將樁頂貫入地面! 樁面一觸手掌,便即入地,甚至不用扶準,彷彿地裡突現一坑,方圓與樁徑 完美相合,一按即入,滑順得像是身體的一部份。 鑽入地中的樁身,竟有立時解 裂之感——說「溶解」或許更為貼切——堅逾金鐵的火油木猶如遽生的植物根系, 舞爪張牙,飢渴地撲向地母的懷抱,拉耷著樁頂源源注入的澎湃真氣,一徑向前, 無休無止…… 上回產生這種與外物性命相連的感覺,是化驪珠融入身體的時候。 耿照忽然明白,何以貿然切斷與木樁的連結,是極其凶險的舉措。 思忖間,一股難以形容的巨大力量,透過樁上術式的連接,毫無預警地反噬 而來! 眼前一白,幾以為臟腑要被異種巨力撐爆,但強韌橫絕、勝似神兵的鼎天劍 脈僅只一震,並未被炸得粉碎,反如握拳般掐住急遽膨脹的爆裂之勢;一絲絲的 真氣透膚逸出,自全身毛孔散離,凝練之甚,竟化出縷縷乳色的霧煙實形。 而痛覺到這時才恢復運轉。 全身的筋骨彷彿被扯散了架,耿照生生咬住痛呼, 鼻下噴出兩柱濁氣,定睛一瞧,木樁竟還有寸許露出地面,抗力卻強得邪門,仿 佛按進一條沸滾熾亮的鐵汁洪流裡,雖有浮沉,實難寸進,暗忖: 「果然一樁難逾一樁!如此遞進,何以收尾?」 聶雨色的修為深淺,耿照與他沿山奔行,心中有底。 東面虎樁的反激異力只 消與龍樁相若,聶雨色決計抵受不住,不口噴鮮血、倒地暈死就不錯了,遑論長 嘯吟詩? 遂得「一樁強勝一樁」的結論。 「……先完成了『龍』位再說!」 把心一橫,強提內元,驪珠奇力經劍脈增幅,勢不可當,鐵掌悍然擊落,火 油木樁直沒入地! 陣基就位的瞬間,耿照正欲開聲,一股莫名感應掠過心頭,字句入腦,開口 便吟:「獨羈花月……欲窮年!」這句詩他隱約有些印象,似乎曾在哪兒聽過, 以耿照的文墨粗疏,平生不曾背過什麼詩書,何以沖口而出,連他自己都覺奇怪, 卻又說不出的理所當然。 坐鎮「虎」位的聶雨色遠遠聽見,縱聲大笑:「好!吟得好詩,落得好陣!」 耿照不由自主地微笑起來,忽生出一股難言的親近之感;想此陣非《奪舍大法》 不能開,頓有些恍然:「這詩……是了,乃是琴魔前輩臨終前所吟!」念頭微動, 後兩句果然湧上胸臆,低聲念得幾遍,心頭五味雜陳,難以名狀。 龍樁定位,聶雨色的聲音越見清晰,空間似乎恢復了原有的長短距離。 對向 刮至的風葉聲裡,只聽他揚聲道:「我來搞定『風』位!要不成,那就是你啦。 把握時間調复些個,『雲』位有得你折騰! 」顯也清楚自己功力遠不如耿照,最 末一樁原是非他不可。 耿照源源不絕地往樁中註入內息,倒不是要壓制什麼,而是四肢百骸通過這 支樁子,彷彿與驟然活絡起來的地氣連在一塊,彼動而我動,同氣連枝,不能自 絕於其外。 但內力畢竟非是用之不竭,耿照等了約莫盞茶工夫,始終不見聶雨色 出現在北面「風」位,漸生疑慮,提聲喚道: 「聶二俠!還不成么?」半晌未聞回复,而陣中「迷霧」又起變化—— 灰濛的血祭陣中,霧氣經怪風一陣旋攪,竟越發淡薄,如被風吹散般,露出 居間一條不胖不瘦、不高不矮的身形來,灰袍素履,斑駁的疏發裹著逍遙巾,卻 不是殷橫野是誰? ——殷賊! (不……不好,陣要破了!) 耿照這才意識到音聲穿透、霧露轉薄所代表的意義。 虎、龍兩樁就位,血祭 之陣所恃的血絆被引至外陣,對陣中的術法羈束急遽下降,新陣卻未完成;殷橫 野只消恢復三兩成知覺,目能視物、耿照這才意識到音聲穿透、霧露轉薄所代表 的意義。 虎、龍兩樁就位,血祭之陣所恃的血絆被引至外陣,對陣中的術法羈束 急遽下降,新陣卻未完成;殷橫野只消恢復三兩成知覺,目能視物、指堪吐勁, 己方二人便無異於兩條屍殍—— 更駭人的是,陣中貌不驚人、垂手肅立的老儒突然睜開眼睛,緩緩抬起右臂, 伸出食指,身子轉動,至與耿照四目相對,才又停住。 耿照驚出滿背汗浹,碧火功發在意先,周身氣勁一迸,靴底入地寸許,不知 要戰抑或要逃;心識好不容易追上本能,見霧中殷橫野眼焦空洞,恍若瞽盲,暗 叫僥倖:「好在血祭效力猶在。不能再等了,聶兄若不能鎮住風位,只能我來!」 唯恐驚動殷賊,一咬鋼牙,欲撤右掌。 豈料才剛動念,腕臂間一陣錐心劇痛,彷彿連著手掌的血筋經絡被人一股股 抽出體外,簌簌不絕;非惟是痛,更痛得五內翻湧、地轉天旋,體內諸元劇烈震 盪,似將失形,堪比蓮覺寺內重鑄劍脈時。 然而彼時是汰舊更新,越痛越強,此 際卻是直墮??深淵,萬劫不復! 忍耐一向是少年的強項,但這截斷術式連結的痛楚,隨「撤掌」的念頭不斷 堆迭,偏又不是肉體真有什麼傷損,痛苦像沒有極限似的,一念間不知反复累積 了多少回;這種程度的疼痛,已與求生的本能產生強烈扞格,難靠意志強行為之。 耿照在溫熱的液感中恢復神識,一抹口鼻,指尖掛得血珠連墜,右掌兀自牢 牢粘在樁頂,便在失神間,龍樁仍持續榨取體內真氣,如非耿照身負碧火、驪珠、 蛁血、劍脈等罕世四絕,或許再難甦醒。 中斷連結的關鍵,自始至終都與修為的深淺、肉身的強弱無關,此即聶雨色 自信不遜耿照之處。 他至今尚未就北面「風」位,怕是嚴重低估了此一節的凶險 與艱難。 適才莽撞一試,令經脈裡的內息、血氣紊亂不堪,雖未至岔走的境地,但也 僅一步之遙。 聶雨色那廂突然沒了聲息,料想亦約如是。 想到兩人居然被自己親 手打下的陣基搞成重傷,荒謬到令耿照直想發笑。 更要命的是,拖引著內力不住往地底鑽去的異種巨力——耿照並不知道那就 是地氣——有越轉越強之勢,彷彿一匹對著柵門不斷嘶蹬人立的野馬;再讓它轉 得幾轉,其力恐將超過血肉之軀所能負荷。 即令耿照身負諸般不凡奇遇,畢竟不 能與地脈靈氣相抗衡。 難怪沐兄一說到他這位二師兄,總忍不住要翻白眼。 耿照心想。 將龍庭山的四奇大陣濃縮到四根樁上帶著走,只消四人分佔四角便能複現, 的確了不起,但這便攜四奇陣明顯是未經試驗的半成品,身為始作俑者的聶二俠 非但手眼非凡,遺憾的是連膽子都大過了人理應有的基準……這般危險又充滿變 數的東西,別說是當作救命的壓箱寶了,連拿都不該拿出來,連興起「試試看好 了」的念頭都是作死啊! 進退維谷間,山道彼端冒出兩條黑影,當先一人叫道:「耿兄弟、二師兄, 我等來也! 」聲音極是熟稔。 耿照無力回首,余光一瞥,突然瞠眼:「是沐兄! 他怎麼來了? 」苦於內息紊雜,難以開口。 語聲方落,襟風已至腦後,那人倏然止步,袖帶逆揚,送來一陣熟悉的熏衣 木香,果然是「風云四奇」行四的「丹青一筆」沐雲色。 「耿兄弟,你——」見耿照撐地跪落,模樣怪異,小移半步才見頷頸披紅, 登時省悟:「……他受了內傷!」正欲為他推血過宮,身後一人喝止:「老四且 慢! 沒看耿兄弟在布陣麼? 」渾厚的嗓音充滿男子氣概,身形幾乎遮去頭頂大半 日光,卻是奇宮之主「九曜皇衣」韓雪色。 沐雲色關心則亂,此時才注意到陣中的灰色袍影,驚駭交迸: 「是……是那廝!」忙擋在宮主身前。 韓、沐二人並未見過殷橫野的真面目, 但那毫無特徵的身影,伴隨槐花小院內驚心動魄的交手,從此深深印上二人心版, 一望即知。 韓雪色早早便取出「奇鯪丹」吞服,暗提內元,見困住殷橫野之陣漸次消淡, 外陣卻未完成,肯定是出了什麼紕漏;與沐雲色交換眼色,兩人顯然想到了一處, 恐殷橫野發難,不敢妄動,揚聲叫道:「老二!」見血祭陣另一頭似伏有一人, 卻始終未得回應。 沐雲色盯著陣中老儒,須臾未離,一邊迭聲低喚:「耿兄弟,耿兄弟!」韓 雪色瞥了單膝跪地的少年一眼,搖頭道:「他正全力維持陣基,既開不得口,怕 也緩不出手書寫交談。 料想那頭老二也是一般。 」 「那陣快不成啦。」沐雲色憂心忡忡。 「老賊隨時可能脫身……外頭這個是 什麼陣? 」 「你也看不出來?」 沐雲色面露慚色。 「屬下……學藝不精。」 「我和你差不多。」 韓雪色見南北兩側豎著樁,與耿照指縫間露出的暗金木色相若,透著火油木 法的砲制痕跡,應該就是陣基了,抱臂沉吟:「看來是以風、虎、雲、龍四奇位 排布的陣勢。 奇怪,我沒見老二弄過這個……難道是因為陣基太過簡單,才須兩 人以上合力發動麼? 」 風云四奇各有專精,聶雨色是術法大行家自不待言,沐雲色長於丹青,其實 最早是從描摹風雲峽所藏諸般機關、武器藍圖生出的興趣。 能於逃亡間獨力造出 繁複精奧的「地母神箭」箭櫃,可見造詣不凡。 韓雪色初上龍庭山時,輾轉於各系間飽受凌虐,以致經脈受損,再練不得上 乘內功;連溫飽都未必能夠,遑論武功技藝。 直到風雲峽出手庇護,韓雪色才保住一條性命,從此發憤圖強,內功不成便 練外功,風雲峽所藏醫卜星象、機關丹道等各種雜學,更是寧殺錯不放過,一天 當三天用,「求知若渴」已不足以形容他下的心血工夫。 故韓雪色雖不像聶、沐 等有一兩門同儕難及的拿手技藝,難得的是樣樣皆能;單論個「博」字,琴魔座 下無出其右者。 他與聶雨色自來投契,別勝餘子。 在山上時,兩人鎮日廝混一處,聶二不但 兼任狗頭軍師,更是風雲峽安排在宮主身邊的保鏢,兩人焦不離孟,無論幹什麼 事都是一搭一唱。 聶雨色的術法門道,數他瞧得最多,但凡有問無不盡言;說同 沐雲色「差不多」云云,怕是唱籌量沙,寬慰的成分居多。 四方位陣基雖是術法的基礎,然而奇宮算學博奧精深,早逾此限,其他流派 布個「八門金鎖」、「九宮八卦」就已經很了不起了,龍庭山上隨便出手就是十 六陣位、卅二陣位的,這還遠遠構不上「天機暗覆」聶雨色的水平。 陣基乃構成陣形的根本,當作是術法所用的機簧滑輪,也就不難理解:滑輪 若是按理佈置,數量越多,則施力越省,陣基亦是如此。 施展遁甲術的變數甚大,發動的條件自是越簡單越好,能以一人施為,何必 兩人、乃至更多人合力? 為求省力便捷,只好求諸陣基繁備。 但,陣基與陣基、術式與術式間,又有銜接上的考量,一如機簧設置,須講 究咬合密切,否則難以推動;沒有最完美的唯一解,端看目的如何、有何限制。 陣基排設與數量上的取捨,始終是術者終生鑽研不輟的課題。 以聶雨色的造詣,信手便能排出八八六十四以上的陣基,發動陣形從來不用 旁人讚掌——他甚至排得出讓毫無術數根基之人,無意間觸動的陣勢。 驚震谷眾 人就是這樣完蛋的——四奇位這般簡單的設置,還須耿照幫忙發動……委實太不 「聶雨色」了些,益發啟人疑竇。 韓雪色顧不得眼前之危,虎牙一咬,發足掠向南面「雲」位樁。 沐雲色急急 轉頭:「……宮主!」已阻之不及。 韓雪色一到樁前,瞥見東首一人單膝跪地,苦苦撐持,果然是聶雨色。 聶雨 色雙目緊閉,面如淡金,嘴角鮮血殷然,顯也是被陣基拖住,陷入半昏半醒的迷 離境中。 韓雪色見他背脊起伏,應無性命之憂,強迫自己收束心神,將注意力集 中在眼前的火油木樁。 樁上刻的符籙他懂不到兩成,除所用太過高深,刻得太密也大大提高了辨識 的難度,但樁頂導氣用的三重術式還是能認出的,揚聲道:「樁上有入氣形竅, 本就是設計讓四人來發動——」卻是說給沐雲色聽。 沐雲色急急追問:「老二呢?見著他了麼?」 「還有氣,沒事!」韓雪色目不轉睛,細細端詳,暗銅色的濃眉忽一挑。 「陣基全在樁上了,陣位雖然簡單,陣式可一點也不簡單……我沒見過這般狠抽 地脈的弄法……這怎麼能夠……」 沐雲色聽說二師兄無恙,稍稍放心,思緒運轉越發順暢,沉吟道:「宮裡還 有哪個用四奇位的陣式? 地脈……風虎雲龍……四人同使……等一下! 宮主,是 ……是護山的四奇大陣! 會不會老二他反轉了四奇大陣……是了,風從虎、雲從 龍,所以先定了虎龍二樁,還差風雲兩位。 方才在山道上聽他們吟的詩……」 「……是定樁開陣的信號!」 韓雪色直覺接口,耳中聽著他越拔越高的聲調,目光飛快在樁上巡梭,雖無 法一一看懂術式的結構,卻依老四之言找到幾處關鍵,脈絡陡地清晰了起來,皆 有所本,再無疑義,不禁倒抽一口涼氣—— 見鬼,這真是護山的四奇大陣啊! 老二你到底還是不是個人? 啥時整出了這 等逆天已極的鬼玩意? 「宮……宮主!」 沐雲色的嗓音驟然拔尖,透著極度驚懼,一反先前的興奮雀躍。 毛族與生俱來的危險感知,讓韓雪色於他開聲的同時著地一滾,一道氣芒貼 鬢削過,暗紅色的粗捲髮莖迸散開來,隨風飄飛。 (殷……殷賊!) 韓雪色魂飛魄散,連滾幾匝撲入一叢矮樹,起身見灰袍人仍在霧中,右手食 指平舉,所向卻非自己適才之處,那實劍般的指風是如何射至,全然無法想像。 「我沒事!」他見沐雲色滿臉憂急,只捨不下耿照,未能及時趕來,忙搖手 示意。 「老四,你去護著風位的樁子,莫教賊人出手削斷。我等能否逃出生天, 全看此陣啦。 我瞧老二去。 」沒等沐四應聲,飛也似地掠出掩護,繞往東首虎 位。 聶雨色掌抵地面,背衫汗濕,看得出耗損極大,離走火入魔僅只一線。 韓雪 色小心翼翼地扶他坐下,盤膝坐在他身後,提氣運功一周天,雙掌按著聶雨色背 門要穴,緩緩度入真氣。 奇鯪丹生成的內息無有門派適性的差別,以「天仗風雷掌」一類的剛猛功訣 運使,出則為剛勁,此際他以奇宮正宗心法調運,則是精純綿韌的陰勁。 真氣入 體,聶雨色的經脈全不將之視為外物,運轉自如,彷彿自體所生。 催鼓之下,如陷於絕境的殘兵忽得強援,聶雨色猛自迷離境中脫出,「惡」 的一聲嘴角溢紅,眼縫微綻,鼻翼歙動,嗅得純血毛族身上濃烈的男子氣息,自 牙縫中擠出零碎字句:「誰……叫……來……混……」 「喂喂餵,剛醒就罵人,你好意思?踐踏下你的自尊,以示懲罰。」 韓雪色收功撤掌,緩緩吐出口濁氣,按著他的腦門起身。 「我想了一想,要 是殷老賊耍起流氓,指不定你要死在這兒。 大家說好一塊死的,便帶老四來啦。 這回我還算守信罷? 」 「白……蠢……智……」 「這麼急,一句都罵不完,仔細著罵不好麼?」韓雪色變本加厲,怪可憐似 的摸摸他的腦袋,口吻甚是感慨。 「罵不還口真無聊,先救大夥兒的命好了。剩 下兩樁先風後雲,雲樁下地就成了——有說錯的你再講。 」 聶雨色難得閉上嘴,神情陰鷙。 他討厭一切關於身高的指涉,也討厭高個兒。 尤其討厭高個兒摸他的腦袋。 這簡直不能忍。 「樁上的術式我看不懂,但下了樁就??不能撤手,直到陣式完成,這點應該不 會有錯。 連耿兄弟那般修為都吐了血,我猜地脈之氣很難扛? 」 聶雨色死活揀不出罵人的題材,給餵了屎似的點點頭。 韓雪色斂起促狹的模樣,思索片刻,移至聶雨色身側,重又屈膝蹲下,好讓 自己能看清他的神情眼色,一本正經道:「按說那廝在陣中知覺錯亂,五感混淆, 應無還手的餘力。 陣式淡薄至此,若給他來這麼一下子……」掀過自褲腿上垂落 的衣襬,露出靴上的半截匕首。 「……暗器的準頭手勁,我還算有把握。以絕後 患,行不? 」 聶雨色嘴角微揚,既沒點頭,也未搖頭。 「得……賭……」 「明白。」韓雪色按著他的腦門起身,作勢拍去雙手塵灰。 「咱們不賭,只 幹有把握的事。 下回拿出這等天殺的玩意前,先給我想仔細了,你天生強運麼? 不詐賭的時候有贏過? 」說著氣來,順手朝他腦頂又敲了個爆栗。 「再撐一會兒, 我同老四定救你們脫身。 」提氣喝道: 「老四,風位!」 沐雲色就等他的號令,輕拍耿照肩頭,低道:「耿兄弟稍候,我去去就來!」 點足掠向北面。 耿照暗叫不妙,苦於作聲不得,左掌一翻卻只捋過了袍袖一角, 眼睜睜看著沐雲色掠向風樁,忽然拔地躍起,身形如箭,平平拉高一丈有餘,凌 空如鷂子般一翻身,頭下腳上,雙掌交迭,順著衣發獵獵的烜赫墜勢,不偏不倚 正中樁頂! 風云四奇,皆非凡子。 沐雲色的術法造詣雖然有限,但也知鎮守本山的四奇 大陣乃借地脈靈氣加以推動,這個具體而微的仿製品需要四人合力,可見下樁不 易,自問修為與耿照相差太遠,除了盡提全身功力外,欲以下墜之勢,務求一擊 奏功! 耿照見他非莽撞而行,心中祝禱:「蒼天在上,但願能成!」 沐雲色雙掌擊落,木樁直轟入地,似極順暢,誰知才到一半,沒入的樁子微 微往上一彈,便不稍動。 下一霎,反激的力道將沐雲色的雙掌震離,整個人被拋 飛出去,一身似雪白衣在空中飛轉如散華,又像斷了線的紙鳶;風止落地,連滾 幾匝,動也不動,嘴角溢出一縷鮮紅,未如耿聶怵目驚心,只不知是死是活。 風樁入地,掌底異力再度翻騰,彷彿地下真有一條猙獰巨龍,一樁釘住也就 罷了,入肉半截非但無法限制其行動,反而加倍激發野性,苦了與虎、龍二位相 連之人。 鼎天劍脈強橫無比,五臟六腑卻是血肉造就,全靠真氣護持,而有超乎普通 人的抗力。 樁裡反激的地氣帶著真氣一同湧回經脈,直如海水倒灌,劍脈就像衝 不毀的溝渠水路,挾著如此巨量的氣勁循環週天,對臟腑造成的衝擊,實不亞於 渡碧火功的心魔關。 耿照連「完蛋了」的念頭都不及出,嘔的一聲噴出大蓬血霧,盤膝坐倒,渾 身劇痛難當,差點失去意識。 剛勁加身時,經脈之所以斷去,正為了中止勁力直 入臟腑的捷徑;經脈受損,雖不免癱癰致殘,但臟腑直接受創,卻可能立即送命, 此乃人身自我保護的機制。 偏生耿照擁有一副神兵等級的經脈,連斷脈系生的機會也無,碧火功又不足 以抵擋地氣,九死一生之際,臍間的化驪珠為免與宿主一體而亡,陡地迸放奇力, 刺眼白光射出層層腰帶衣布,照得崖頂一片通明。 而異變就在此時發生。 以肚臍為中心,一股奇異的熱源飛快擴散至全身,為體內的髒腑擋住了第一 波的地氣沖擊;隨即,耿照在劇痛之間,感受到一股難以形容的鼓脹感,彷彿生 瘡疔時那種渾身高燒發熱的十倍乃至百倍,胸腹間異常地轉韌脹開,每一下心跳 都比前度更強更響,迴盪在滾燙的顱內耳中—— (能……能扛住!這樣……能扛得住!) 他最後聽見的聲音,是韓兄焦急的喊叫,可以想見聶雨色的情況危急。 讓我來罷。 不要再有人因為我,而死在這兒了。 我要……帶他們回去! 耿照手掌一沉,放任洶湧的地氣沖入體內,通過劍脈直撲百骸! 化驪珠持續 綻放著刺眼的白光,奇力在臟腑外形成一層薄膜,使其不被地氣碾碎;薄膜之內, 異樣的膨脹發熱仍在繼續,幾可以確定不是錯覺。 兇猛的地氣猶如一條以無數刀劍棘刺構成的長龍,灌入堅不可摧的劍脈時, 在管壁間擦出無數刺目火花,刮得熾紅一片,燃向五臟六腑—— 耿照本是這樣理解身體深處的異常發熱,以「入虛靜」之法內視體內諸元, 才發現完全不是這麼回事。 發熱,是因為五臟六腑正不斷膨脹著。 精確地說,是流經五臟六腑的血液,在驪珠輝芒的照耀下產生異變,連帶使 肌肉、筋骨等行血之處,變得越來越堅韌,越來越緻密,強度逐漸追上鼎天劍脈。 地氣的衝擊彷彿是刀劍鑄成前最後的淬火,每一次的洗煉都在迭加臟腑的承受力, 新生的髒腑肌力充盈百骸,取代漸褪的驪珠奇力,正面迎抗,就像肌膚磨損起繭 的過程被極度壓縮,轉生於原本脆弱柔軟的體內諸元,來自大地的死亡威脅正急 遽降低中。 ——是蛁血! 耿照服食枯澤血蛁後,蛁血精元與他一體同化,故血液能療他人之傷,收效 甚神。 枯澤??血蛁號稱「枯澤」,本以地脈靈氣為食,蛁血精元受驪珠誘發,驀地活 化起來,一面汲取地氣自壯,另一方面又與地氣相砥礪,如打磨盔甲,越磨越光, 終於將地氣壓下;照這樣下去,說不定能斷去術式連結,騰出手來處置雲樁。 另一廂,地氣一爆,聶雨色口吐丹朱,韓雪色趕緊盤腿坐下,雙掌抵他背門, 輸入內息助其擷抗。 起初異常艱辛,連韓雪色都嘴角溢紅;末了地氣躁動趨緩, 彷彿被人引走了似的,過不多時,身前聶雨色道:「行……行了,宮主。」竟能 開口說話。 韓雪色收功抹汗,起身時福至心靈,回頭問:「是……耿兄弟?」 聶雨色蒼白的面上,露出一抹自嘲般的釁笑。 「夠不夠邪門?由不得你不服啊。」 「我瞧老四去,」韓雪色似乎不以為意,微一聳肩,從容笑道:「順便搞定 風位。 我若如你一般沒法撤手,雲位得靠耿兄弟了罷? 」聶雨色「嘖」的一聲, 一臉不是滋味,見宮主掉頭離去,勉力提氣道: 「餵,耿小子!喝夠一壺了罷?沒死就吱一聲,還有活兒乾。」 「我在!」這聲音聽起來,可比自己精神多了。 「要……要擺脫這樁子,興 許還要一會兒工夫。 我們還有多少時間,聶二俠? 」 別說得好像想斷就能斷一樣啊,*** ! 聶雨色心裡嘀咕。 本想咬死耿小子竊 佔師父的遺惠,擠兌他還回來,這下說不定比師父還強了,好意思說人家是賊? 四奇陣他一個人能開一半,要我們這些**點心做甚? 「慢慢來別急,大夥等你。」聶雨色沒好氣道: 「殷老先生等著看表演哪,你說這千載難逢的。」 韓雪色緩出手來,趕緊去察看沐雲色的狀況,出乎意料地只是昏厥過去,脈 象平穩,傷勢較自己還輕,推測是一震之下人樁分離,未遭地氣反激,算是不幸 中的大幸。 輕捏人中,見老四醒轉,將人放落,沉聲囑咐:「躺著別動,其餘有我。」 沐雲色一掙之下未能坐起,昏沉沉地點頭,便即不動。 韓雪色悄悄摸出奇鯪丹,將瓶中所餘六枚傾於掌中,自言自語道: 「你……又要笑我意氣用事了罷?今日這關過不了,橫豎是個死,不如死得 清楚明白。 阿妍決意離我而去,便是賴活著……人生又有什麼況味? 」微露苦 笑,仰頭嚥下。 丹田中熱流湧現,不同於平日的溫融,像是生生吞了塊熔鐵熾炭,焦灼的痛 感一路上竄,旋即漫入奇經八脈、四肢百骸,痛得他額筋暴起如虯,咬牙忍住痛 哼,提掌猛擊木樁! 風樁全沒至頂,術式貫通,原本被耿照馴至半竭的地龍再次痛醒,瘋狂扭動 起來,頗有垂死一搏的驚人態勢。 耿照猛汲地氣,承受了最多的衝擊,持續於痛苦中錘煉五臟六腑;聶雨色則 趁韓雪色一動身,沿右掌掌形,忍痛在地面劃下數道引氣歸虛的血符籙,拼著洩 去地氣,勉強扛住了這波反激。 韓雪色渾身暴衝的內息與地力一撞,痛苦大為減輕,眼見樁定,不禁一笑; 想起耿、聶兩人約定以詩為號,豪氣上湧,朗聲道:「成啦!一罷擲杯秋泓飲!」 一人冷笑:「土虛煩穴蟻,柱朽畏藏蛟!魏無音連粗通文墨都說不上,幾句 不合格律的破爛排場,徒子徒孫倒是金貴得緊,徒惹人笑! 」陣中霧牆更薄,繞 著陣基飛轉,居間殷橫野抬起眼眸,不再是空洞失焦的模樣,險惡的目光一一遍 掃,顯已恢復知覺。 沐雲色被強大的威壓驚醒,掙扎而起:「老賊……老賊破陣啦!」韓雪色拔 出暗藏在靴筒的匕首,打算拼個同歸於盡。 聶雨色大喊:「別動!陣式還沒破, 莫便宜了對子狗! 」 殷橫野笑道:「老朽真是走眼了。龍庭山往來一甲子內,只有你堪稱人物, 魏無音給你提鞋都不配。 」沐雲色聽他辱及恩師,正欲反口,發現嘴巴最毒的二 師兄竟不作聲,心知這一節他絕不能忍,靈光乍現:「是了,莫幫賊人指引方位。 老二出聲,實是萬不得已。 」 殷橫野傾耳片刻,沒等到四少回嘴謾罵,微露一絲讚賞:「可惜你等須斃命 於斯。 風雲峽一系在龍庭山為所欲為,威風了幾百年,不意今日絕於荒郊野嶺! 」 隨手指點,氣勁如亂箭齊發,嗤嗤聲不絕於耳,有些徑穿風霧,削得崖上草飛石 濺;有些卻聞聲而不見影,明顯止於陣中,只不知是何緣故。 除沐雲色外,其餘三人趨避不得,好在指勁並未全出,時靈時不靈,總算沒 落得蜂窩般千瘡百孔的下場;雖然騰挪格檔極盡手眼,拼的卻是運氣。 韓雪色距離最近,情況最險,奮力以匕首擋開數道指鋒,想起老四手無寸鐵, 倒轉匕柄往後一扔:「接著!」沐雲色隨手接過,低聲抗議:「我用不著,宮主 留用! 」冷不防數道勁風連至,間不容髮之際,揮匕擋去兩道,第三道卻削過右 腕的「神門穴」,沐雲色忍痛不哼一聲,卻免不了腕掌脫力,匕首鏗然墜地。 殷橫野猛然轉頭,對正韓、沐二人,綻出一抹殘忍笑意。 聶雨色無法判斷他 恢復到何種程度,宮主的性命卻冒不得險,開聲道:「小心!」見他不知何時轉 對自己,抱臂冷笑: 「這種騙小孩的把戲,拜託你別撅屁股好不?我都替你難過——」 指芒瞬間盈滿視界,快得來不及反應,這一霎眼彷彿被無限延長,偏生四肢 百骸動彈不得,只有意識孤伶伶地面對死亡。 聶雨色忘了自己有無瞬目,反正眼前烏漆墨黑的一片,接著「錝!」一聲清 越激響,風壓分掠兩鬢,終究沒能洞穿這世上最偉大的天才腦袋。 嗤嗤的破空聲接連不斷,擋在他身前的漆黑物事旋轉起來,快到難辨其形, 清脆的錚錝響聲不住彈飛指勁,彷彿有千手千眼,無論殷橫野發向何處,都脫不 出這三尺來高、寬約數寸的烏黑防壁。 指勁並不是被有形之物擋下,聶雨色心知肚明。 只有無形的音波之刃,才能 不分遠近抵銷勁風,亦令未脫迷陣的對子狗難辨東西,越打越迷糊。 但血祭陣行將瓦解,只餘薄薄一層羈束,干擾殷橫野已無意義。 雲樁不定位, 對子狗數息間便得自由,己方無異俎上之肉,任人宰割。 「老大別玩啦,玩脫了要*** 的啊!」 聶雨色終於按捺不住,一腳踹向烏影,誰知踹之不倒,震得腿腳隱隱生疼。 那物事又轉兩圈才靜止不動,卻是一具立著的狹長鐵琴,周圍哪兒有人影? 「……人呢?」 琴底無聲無息穿出一指,若非他一個弓腰鐵板橋折落,便是指風穿腦、紅白 洩飛的下場。 聶二俠眥目欲裂,偏生連跑都沒法跑,不由自主爆出連串粗口,頃 刻連吐六百餘言,竟無一詞重複;就這方面來說,無疑亦是天才。 殷橫野知覺未復,稍辨方位,當先一指,徑取最棘手的聶雨色之命。 直到洞 穿鐵琴,才知另有援兵。 驀聽北面一人和聲道:「多謝先生指教。」幹乾脆脆一掌拍落,連絲毫猶豫 也無,雲樁直入地底,靈氣定位,簌簌晃起漫天塵沙! 殷橫野心知中計,反身掠去,已然阻之不及。 四樁為基連成的四邊,筆直升 起四面高聳入雲的晶幕,回映日光燦華,乍現倏隱,才又化成一團灰霧—— 不同的是,血祭陣是迷惑五感的幻術,四奇大陣卻是紮紮實實的壁壘。 殷橫 野一頭撞上晶幕的錯愕,以及散發溢紅的狼狽模樣,在場五人看得一清二楚;直 到霧影覆蓋陣基,將里外分成兩個完全隔絕的界域,殷橫野的咆哮聲才逐漸隱沒。 「先師說:『乖理拂性宜讀詩。』只知格律,難免有負詩書。這詩還差一句, 先生且聽——」 撤掌起身,一撣袍襟,口吻仍是一般的和煦溫文,不帶半分煙硝火氣,一如 臉上淡淡笑意。 來人踏樁運勁,轉動術式,完美無缺地閉合陣形,負手朗吟: 「勝卻青鋒,十三弦!四奇,開陣!」 第二五八折、敢與君絕,玄律忽震 陣形閉合,地氣與術式自成系統,樁上用以導氣的形竅便即失效,與開陣四 人間的聯繫自然中斷。 術法中謂「形竅」者,相當於是啟動陣基的牽掣,所入不 外乎精、氣、血、神;畢竟是往裡頭傾注了些什麼,從意像上來看,就像容器的 開口一樣,故以「竅」為名。 地氣的回湧——或說「衝擊」——一斷,傷疲立現,聶、韓雙雙盤膝坐倒, 爭取時間調复。 沐雲色雖未經地氣摧殘,一震之下亦受創不輕,撕下衣擺啣住, 捆紮了右腕傷口,也跟著閉目盤坐,調息運功。 只有耿照不受影響,一抹額汗,轉對那踏樁合陣之人,見他身形修長,比起 肩寬膀闊、魁梧昂藏的毛族血裔韓雪色,此人更瘦也更斯文,高得不予人臨下睥 睨的壓迫感。 來人作深衣曲裾、抱肚纏腰的武服打扮,外罩對襟大袖衫,披著長長的旅裝 披風,層層疊疊,無不是厚而無光的絁綢材質,卻沒有半點風霜之色,乾淨得像 是自畫中走出;除內裡的交領中衣是一塵不染的白,其餘皆是極淺極淡的松綠、 竹綠、湖水綠,然而未見松柏之寒,蒼竹之硬,似三月裡的湖岸垂柳,耙梳春風, 映翠透黃,說不出的宜人。 耿照本有滿腹疑問,那人卻?轉過身,瞇起姣細的丹鳳眼,團手為禮,長揖 到地。 「若非典衛大人神功相贊,今日我風雲峽盡滅於斯。在下阜陽秋霜色,謝 過大人。 」 (……此人便是「小琴魔」!) 身為奇宮「色」字輩的代表人物,人稱小琴魔的「雲水三合」秋霜色,據說 修為已臻化境,堪比全盛時期的魏無音。 當年天雷砦一戰後,琴魔重創退隱,座下不計託庇風雲峽的韓雪色,共收過 六名弟子,而「風云四奇」正是留下的菁英。 秋霜色居四奇之首,多年來代表派 系,與一班「無」字輩的長老周旋,絕非泛泛。 與能歌能哭、不從俗流的沐四訂交,見識過邪氣沖天的奇葩聶二,更別提敢 於袒露傷弱、難以三言兩語形容的奇宮之主韓雪色……耿照以為自己早習慣了奇 宮中人的特立獨行。 在今日之前,他從沒想過,十年來實質掌握風雲峽一系、在 檯面下捭闔縱橫,長保龍首安泰的,會是這麼恬淡溫和的一個人,被這突如其來 的揖拜弄得有些無措,忙不迭地抱拳還禮,赧然道: 「秋兄……秋大俠言重。是我將貴派群賢拖下水,幾成無可挽回的遺憾,天 幸聶二俠的術法獨步當世,復得韓宮主與諸位鼎力相助,才逃過一劫。 風雲峽一 系若因我而覆滅,那可真是萬死莫贖了。 」 他已非昔日的流影城小鐵匠,說著說著,逐漸恢復了寧定,應對有據,未失 分寸。 只是無論喊「秋兄」或「秋大俠」,總覺得不太自在。 秋霜色無疑遠較耿 照年長,白淨面龐卻看不出實際年齡。 人說「相由心生」,在他臉上,七情似不 怎麼上心,什麼都是淡淡的,寡味如水,波瀾不興。 老胡與他私下論及蠶娘的駐顏術時,提到道門中有一派「由武入道」的,主 張武功不過是通往長生的入門階,一旦修到心如止水的境地,將展現各種神通: 先是「鷗鷺忘機」——因為忘了自己是個人,鳥獸也看不出他是人了,以為是同 類,見他便與之嬉戲;接著是「陶然忘齡」——忘了自己還活著,以致身子也給 騙過,就此忘記老去。 待練到了「舍生忘死」,那是連生死之別都忘卻,從而長 生不滅,踏上真僊大道。 「……據說我們真鵠山上,有個老不死就是這樣。」 胡大爺說這話時神祕兮兮,彷彿真怕被「老不死」的天耳神通給聽去了,不 由自主壓低聲音,頻頻四下張望。 「我師傅自己都是老牛鼻子了,提到他時居然 管叫『太師叔』……你說該有多老? 」 「應該是輩份高罷?」這種事在武林中所在多有,耿照自己都見過不少,不 明白老胡何以為怪。 胡大爺搖頭。 「他是真的老。就因為他躲在太昊祖師坐化的雲清池附近,玄 城觀那幫牛鼻子才纏著我師傅,非讓封了東皋嶺不可。 他們楯脈不要臉歸不要 臉,沒想還是怕丟臉的。 」 回過神來,見少年一臉的雲山霧沼,胡彥之咧嘴一笑,解釋道:「我那牛鼻 子師傅立下四位副掌教時,考慮到太師叔祖的輩份地位,也給了他一席。 但玄城 觀這位修長生道的奇葩豈止是不管事? 長年連人都見不著。 於是楯脈平白得了個 副掌教的位子,年年派人『代表』太師叔祖出席話事,敗兒扮家翁,狠狠過了把 振衰起敝的乾癮。 」 耿照想了一想,忽道:「你師傅好厲害的手段。立四名副掌教,已分去副貳 之權,裡頭居然還挾了個有名無實的虛銜。 這楯脈的玄城觀,聽來也不是什麼實 力強橫的大派,想保住憑空掉進懷裡的餡餅,只能唯鶴真人馬首是瞻。 」 老胡環抱雙臂,怪有趣的打量他一陣,嘿嘿笑道:「我是長大成人之後,有 天忽然想通了這一節,你小子不簡單,居然一語道破。 合著聶冥途說得沒錯,你 這個典衛大人還真做得。 」 耿照心想:「可我也是長大成人了才知道。」鬥嘴是鬥他不過的,直接轉移 話題:「是了,為什麼楯脈怕丟臉,非得讓鶴真人封了東皋嶺不可?東皋嶺上有 什麼見不得人的? 」 「我是沒親眼見過。」老胡聳聳肩。 「不過你要想,連自己是人、現年幾歲 都給忘了,還能像個人麼? 瘋瘋癲癲還算是好,要是像個野人似的衣不蔽體,光 著屁股滿山亂跑……玄城觀還保得住那席副掌教? 鹿老兒早發難撤了去。 這下可 好,把山一封,人人心有顧忌,不管那老不死在雲清池怎麼了,誰都沒再打楯脈 那席的主意。 」 忘機,忘齡,忘死。 傳說中,玄城觀「少眉道人」黿無生《坐忘神功》的三大境界。 忘死即僊. 但活在滾滾紅塵裡的人,想的淨是些爭權逐利的齷齪事,真有能遺世若此的 人麼? 由武入道,心如止水,真到了那一天,長生又有何意義? 不知為何,秋霜色看來就像個修道人,而且還是卓爾有成的那種。 他的溫文 帶著道者的淡泊與隔閡,行止如流水般隨意,彷彿看過人間無數,然而皆不縈於 心。 連面對殷橫野都能平靜若此,耿照打從心裡佩服起這位「四奇之首」來。 坐地調息的三人中,沐雲色根基最淺,受創也最輕,片刻行功圓滿,吐出一 口濁氣,一躍而起,取了立在聶雨色身前的烏琴,捧至大師兄跟前。 「幸好我沿 路留下號記,若非大師兄趕至,後果不堪設想——」難掩興奮,忽然「咦」的一 聲,瞥見琴身上的指洞,大驚失色,繼而心痛難當: 「殷賊……殷賊毒手,竟毀了這床寶琴!」 凝目瞧去,才發現這枚圓孔本就鑄在琴上,介於龍池鳳沼之間,恰在琴身正 中央,過往或以飾板掩起,加上此琴本非沐雲色所有,未曾仔細端詳。 殷橫野一 指洞穿,毀掉的只是掩蔽之物罷了,可說是背了個黑鍋。 心緒稍定,見耿照投來詢色,連忙解釋: 「我大師兄二十歲上,便創制出一門同操九琴的奇陣,名喚『九玄眷命』, 將九具琴按奇宮八卦方位佈置,彈奏出的樂曲不但氣勢磅?,更有偌大威力,可 擋萬馬千軍,乃合陣法、武功、曲律、琴藝四家於一爐同冶,無論是構想,抑或 最後交出的成果,皆是無可挑剔的精絕。 「先師偕我等聽完後,只說:『我二十歲時,遠不及你。哪怕加一字之褒貶, 都怕點污了你將來的修改完備,乃至發想演繹,實在太可惜。 』難置一詞,遂取 出珍藏的名琴『騶牙』相贈。 」 在魏無音心裡,恐怕愛徒這部《九玄眷命》將遭遇的最大難關,不是陣法、 內功,乃至譜律指法中尚不完美之處——隨著秋霜色的努力與成長,這些終將逐 一完備,甚至遠超過自己現時所能想像——而是當愛徒神功大成之日,世上有沒 有九具能堪這般神彈的絃器,徹底發揮九玄之陣的威力。 從那天起,魏無音師徒行走四方時,總不忘物色可用的名琴奇器,為秋霜色 大成之日做準備。 「這床『玄律』,乃我三師兄所贈,是極罕見的鐵胎武琴,能拿來作兵器使。 世間絃器無不嬌貴,稍有傷損,音色一去不返,誰肯用於擊技? 我們都想著 蒐羅古今名琴,只有他,硬是搞了床折騰不壞的琴來,我大師兄行走江湖,總攜 這床『玄律』。 「 果然此琴通體烏沉,泛著金鐵獨有的黝黑獰光,形制非但與橫疏影所藏的古 琴「伏羽忍冬」迥異其趣,也跟其餘耿照曾見的琴箏大不相同。 玄律的琴身更狹 也更彎,看起來像是寬些的鐵胎弓;置於琴身底部兩端的護軫與齦托,也較尋常 古琴更高更明顯,遠看像是一個拉長倒寫的「凹」字,加倍襯出鐵胎琴身的彎薄。 再加上居間那一枚怪異的圓孔,處處都透著不尋常。 這麼薄的鐵鑄琴身,不知內裡是否枵空,如何共鳴發聲,委實令人猜想不透。 「老三一向話不多,問他怎麼得來,只說『費了點工夫』。」沐雲色撫著琴 低道:「後來我在笮橋琴台聽人說起此事,才知鬧出瞭如許風波;從他嘴裡說來, 也就是五字而已——」不覺一笑,滿是懷緬與苦澀。 「……老三話少,就你話多!哪來忒多廢話?」 一把陰陽怪氣的嗓音鑽入耳鼓,如灌陳醋,自是天縱奇才的聶二俠調息完畢, 風風火火加入戰團。 隨之而來的魁梧男子,隨手敲他了一腦袋,英俊粗獷的褐膚 面上笑出一枚淺梨窩,似連微瞇的眼睛都溢著笑意。 秋霜色朝他微一欠身。 「宮主,屬下來遲了。」 「是我同老四沒等你。」韓雪色點頭還禮。 雖是隨意為之,看得出習以為常, 可見在奇宮之主的心目中,這位大師兄是必須禮敬尊崇的對象,並不以下屬視之。 「我接了鴿信,心想強援將至,委實放不下老二,於是來瞧瞧。讓老四沿途 留下號記,也是我的意思。 」 秋霜色淡然道:「本宮之興亡,系於宮主一身。宮主若於外地有什麼傷損, 我等連風雲峽也回不去了,這一節還請宮主務必放在心上。 」韓雪色撓撓獅鬃般 的暗銅色發頂。 「知道啦,老大。下回我一定等你來再行動。」 「……一個個口蜜腹劍,陽奉陰違的,演什麼大戲?」 聶雨色嘖嘖兩聲,冷笑:「肯定是老四吵著來,宮主又是個耳根軟的,這下 可好,戀姦情熱,還不是一拍即合? 說什麼『也是我的意思』,以為很有擔當? 老大你再順著他演啊,什麼『務必放在心上』,噁不噁心啊你們倆! 你就再由得 他,專門針對我就好,再有下回他還是會這麼幹,總有一天把命送掉! 要不以後 我出門前先佈個陣,把你們倆關房裡,省得自己跑來送死? 」 秋霜色淡淡的也沒應聲,由得他罵;韓雪色訥訥傻笑,頗有當著外人之面被 捉姦在床的尷尬。 沐四公子還想打圓場,和聲勸道: 「這不是少了一個都不行麼?早說要四個人開陣,我和宮主——」 「開陣?開你媽的陣!」聶雨色一腳踹去,不知是人矮腿短,抑或沐雲色身 法太快,被從容避了開去,顯然平素在山上也都是這麼腿來腳往的。 「在谷裡, 對子狗照定我腦門就是一指,要不是老子反應快,哪有命開什麼屁陣! 帶倆拖油 瓶頂個卵用! 」 「……掌嘴。」 聶雨色提掌自抽了一嘴巴,表情陰沈。 「宮主,吵架端這派頭出來,就太不地道了。有本事你懟死我啊。」 「典衛大人在,讓你爆粗口!沒家教。」韓雪色怡然道: 「其餘你說得都對,本座沒什麼意見。繼續啊,甭理我。」 「好啊,待我先辦完一件事,回頭懟死你們這幫兔兒爺。」衝沐雲色一伸手: 「琴來!」 沐雲色見宮主和老大都沒攔著,無聲地嘆了口氣,雙手捧過,不忘叮嚀。 「別砸啦,能修的。這可不是一般的琴。你當成兵器得了。」 聶雨色怪眼一翻,冷笑不絕。 「看來朋友真不能亂交。自從結識某某人,你 這開口必夾廢話的境界居然又突破了,句句都是廢話! 再這麼水下去,遲早要成 廢話界的三才五峰啊。 」從無奈苦笑的師弟手裡接過琴,將琴尾的龍齦往地面一 插,如前度般豎起「玄律」,腳踏齦托,信手在嶽山處扳得幾扳,「錝!」一聲 清響,第四條絃已被解下一端。 聶雨色翻轉鐵琴,將絃繞過龍齦,固定在琴首底部的護軫上,真把玄律琴變 成了一張弓。 沐雲色看得撟舌不下,但更離奇的事還在後頭。 聶雨色一掀底部琴軫,變戲法似的從琴身一側取出一柄長約二尺、極薄極狹 的無格鐵劍,劍尖穿出圓孔,往絃上一架,踏足彎「弓」,單臂拽滿,哼笑道: 「這玩意我早摸得精熟,本就不是琴,而是殺人兵器!我一直沒搞懂的,是它怎 能彈得出聲音來! 「好了,你們通通死下山去,別在這兒妨礙老子,有多遠死多遠,滾罷!」 他說翻臉就翻臉,不止沐、韓面面相覷,耿照更是丈二金剛摸不著腦袋。 綠影微晃,未見秋霜色怎麼動作,人已攔在玄律之前。 「你這是做甚?」 「給師父報仇!」聶雨色切齒狠笑: 「老大,閃開!」 「四奇陣非是迷陣,你這一箭射去,若然有用,也只是射破陣壁而已,何況 陣中之人,也非站著不動讓你射。 你不會做這種傻事。 」修長的翠衫青年隨意一 站,玄律弓之前便彷彿只有他而已,不知是他的身形如須彌山般貫通天地,抑或 箭尖被縮成芥子毫末大小,所向再也無關緊要。 如此驚人的氣機鎖定,除開殷橫野、蠶娘前輩的峰級高人,耿照只在居南陵 遊俠之首的「鼎天劍主」李寒陽處領教過。 聶雨色首當其衝,頷顎間撐出銳利緊 繃的線條,面色慘白如紙,額間滲出密汗,可以想見壓力之大。 「所以你要的,恰恰是射破陣壁——該說是毀去陣基。我猜的是也不是?」 韓雪色心念電轉,想起老二炸死驚震谷那幫蠢才時,用的也是火油木煉製的 陣基礎石,恍然大悟,沉聲道:「老二,你打算炸死老賊,是不是?才讓我們立 刻下山……那你自己呢? 想違背誓言,獨個死在這裡? 你就是這般看待同生共死 的手足之誓的,是麼? 」 眉宇間的愧色一現而隱,聶雨色「嘖」的一聲,面露不耐。 「你們快快滾蛋,老子便能拉開足夠的距離,誰想死在這種破爛地方?這四 根礎石是我在山上所煉,試驗用的玩意,豈無自毀保密的設置? 這陣最多支持一 刻,一刻後地氣將引燃樁底術式,一口氣燒個精光,連灰都不剩,老賊躺著都能 脫身。 再不快走,一個都別想走了! 」 沐雲色忍無可忍,怒道:「你老愛冷著臉數落別人,最不拿自己的命當命的, 就是你! 師父死了,老三也死了……憑什麼只有你能不要這條命,旁人都得由著 你來犧牲? 」越說越怒,不由得紅了眼眶。 聶雨色冷笑:「我沒空同娘們囉皂!成天哭哭啼啼的,沒點長進!再不滾我 把你踹進陣裡,噁心死對子狗! 這陣一刻後就廢了,趁陣勢還在,以外力擊破陣 壁,連礎石帶地氣一同引爆,正好送對子狗上路。 靠你們這幫廢物,沒點屁用! 師父老三死不瞑目,還不是全靠我? 」神氣囂狂,眸光一冷,邪笑道: 「老大,我們十幾年的恩怨,別以為我真不敢放。我忍你很久了。」 驀聽一陣豪笑,韓雪色撢撢襟袍,巨靈鐵塔般的身形一屁股坐下,神色自若, 遙對耿照一拱手。 「耿兄弟見笑。因為這腦子不清楚的混帳之故,我風雲峽一 系,今日要給這片山頭陪葬啦。 耿兄弟未與我等立過誓言,切勿自誤,宜速速下 山。 我奇宮不尚俗殮,毋須棺木碑銘,可惜分別無酒,未能與耿兄弟一飲。 」 笑語雖豪,眸中殊無笑意。 沐雲色心領神會,也氣虎虎地盤膝一坐,對聶雨色叫道:「老二,要死便一 起死,誰人怕來? 不是只有你,才念著師父和老三的仇! 我……我恨不得生啖老 賊血肉,教他萬剮千刀,不得好死! 你要炸山是不? 算我一份! 」想起師父師 兄慘死,不由得眥目淚血,嚎啕大哭。 這幫人任性起來,真是一個比一個任性啊! 耿照目瞪口呆,一時間不知該說 什麼。 聶雨色可不是這種場面能唬住的角色,抬足滿弓,似要連師兄一起射個對 穿,一邊咒罵不絕,卻非是爆粗口之類,罵沐四優柔寡斷,罵韓雪色體弱無用, 罵師兄愛充好人……什麼傷人罵什麼,正因為不是無的放矢,入耳才更痛徹心肺。 這種罵法是要結死仇的。 耿照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果然沐雲色聽不下去,從制止、勸解到對罵起來,也不過就三兩句間。 韓雪 色不發一語,面色越來越紅,耿照本以為他是竭力忍怒,突然「噁」的一聲,仰 天噴出血箭,倒地不起,才知情況不妙。 「……宮主!」沐雲色撲前攙住,先探氣息,再讀脈象,七手八腳施以急救。 聶雨色一驚分神,秋霜色已按落劍尖,垂目而視,和聲道:「夠了罷。再怎 麼罵,他們都不會恨你。 他們想的和你一樣。 換作是你,便能捨下他們,獨個兒 逃生麼? 」 聶雨色單肩垂落,心不甘情不願地鬆絃收腿,拂袖道:「我道你要聰明些。」 秋霜色淡然笑道:「聰明的一向不是我。」伸手接住玄律。 未及看清他是怎麼弄的,鏗鏗幾聲,鐵琴又恢復原狀。 秋霜色取出一隻長長的淡綠布囊罩起束口,斜負在後。 「……閃開,讓專業的來!」聶雨色一個箭步竄至,抬腳攆開沐雲色,只看 一眼,伸手死攢韓雪色人中。 韓雪色吃痛甦醒,咳血不止,差點又嗆暈過去。 沐 雲色阻之不及,氣得七竅生煙:「老二你幹什麼!」 聶雨色懶得搭理,揪著韓雪色衣襟,小雞抓老鷹似的提起巨軀,貼面咄咄。 「你一共吃了幾枚奇鯪丹?你他媽把奇鯪丹當炒豆還花生米嗑?你腦子跟卵 蛋錯位了是吧,還是都留在女人褲襠裡? 」 「你……要敢提阿……的名字……」韓雪色咬碎滿口血沫,咧開一抹狠笑, 襯得下排左右兩枚霜白的犬牙分外精神。 「我……我發誓會揍……揍得你……」 「滿地找牙麼?」聶雨色一臉釁笑。 「別只是說說啊,我很期待。我有沒有 告訴過你,每回你幹她的時候,我都在房外偷看? 還讓老四畫成春宮圖,集結成 冊,在越浦刻版刊行——」 「沒有這種事!」 沐雲色自從被發現有繪畫方面的才能,二師兄就老愛開春宮圖的玩笑,迄今 已有十五年的歷史。 沒有少年不看春宮圖的,但這塊在聶雨色的反覆操作下,硬 生生成了沐雲色心上的巨大陰影,一听就翻臉,害得他幾位師兄樂此不疲,屢屢 翻新花樣。 「……出到第四十五捲了,坊間盜版很多,千萬要認明正版,才有保障。」 「那……要去哪裡買呢?」身為武林賢達,韓雪色果然很有版權概念,拼著 只剩半條命,也要為大夥兒提問重點。 「哪裡都沒有在賣!宮主不要本能地配合他胡說八道!」沐雲色氣炸了。 聶雨色玩夠了,一瞥旁邊瞠目結舌的耿照,沒好氣道:「耿小子!你他媽看 戲啊? 滾過來當馱獸! 」 秋霜色身負鐵琴,聶雨色、沐雲色臂腕受傷,能背韓雪色下山的,唯耿照一 人而已。 四奇陣只能再維持一刻,逃亡的時間已是分秒必爭,韓雪色幾百斤的重 量還不是最要命的,無論誰來背他,終不免拖著兩條長腿,在迂迴的山路間磕磕 碰碰,才是煩中之煩。 耿照的身量較他矮得多,索性讓沐雲色以繩索牢牢縛在身上,以防中途墜落。 「有勞典衛大人。」秋霜色對他深深一揖。 「大恩不言謝,待過得這劫,再 與大人一敘。 」 「毋須如此見外。當日若非琴魔前輩,也沒有今天的我。」耿照抱拳。 「山 路難行,先走一步。 請! 」發足掠下山道,幾個起落間便已不見?影,將隨後打 紮的沐雲色遠遠拋了開來。 秋霜色極目遠眺,劍眉微軒,卻沒逃過將行的聶雨色之眼。 瘦小蒼白的青年 嘿的一聲,嗤笑道:「對,他就是這麼行,讓我們看來活像一幫蠢蛋。《奪舍大 法》能長見識,沒聽說能長功力,他肯定不止偷了咱師父,還偷了別個。 」 「有緣者得之,不能說是『偷』。」 秋霜色一捋長鬢——他和韓雪色的這個習慣動作,明顯是自琴魔處學來—— 淡道:「不說這個。你先走罷,我來斷後。」 聶雨色冷笑。 「要不是我太瞭解你,還以為你斷後是打算偷偷引爆四奇陣, 炸對子狗個屍骨無存。 但你不是這種人。 」 老大無疑是個既不貪,也不怕的人,死之於他,完全就不是個驅力。 師尊和 老三的死訊傳上龍庭山之時,相較於自己與宮主的悲痛驚駭,他的反應倒是一如 既往的鎮定,半點不教人意外。 但聶雨色並不以為老大對人世間的一切,看淡到了這種境地,他不是那樣。 更有可能,是他對師父的消逝做了許久的準備,只是那天一直遷延,直到現在才 終於到來。 在這個延緩的過程中,正常人都會額手稱慶,感謝天眷罷? 不知不覺 鬆懈下來,也是理所當然。 但秋霜色不會。 他會持續準備,安靜地等待著,年積月累,韶光悠長,無日無之。 歲月幾乎 是世間萬物的敵人,卻始終是秋霜色的朋友。 他永遠在準備。 總是有準備。 「說老實話,我沒招了。」要聶雨色承認這件事很難,連秋霜色聽著都抬起 了眉眼。 有一瞬間,聶雨色以為自己看見他在笑。 「對子狗一會兒蹦躂出來,我 就是躺著讓他宰而已。 是你說要跑的,還有得跑麼? 」 這一回秋霜色才真的笑了,淡如閉目迎風。 「凡人的武功技藝,在三才五峰之前,不值一提,我也想不出什麼取勝的法 子來。 只是聖人有云:『變則通,通則久。 』不走極端,總會有路。 」一指山 下,見沉沙谷外,驟起大片塵沙,當中似有無數蹄影騰躍翻滾,彷彿能聽見鞭聲肅 肅,呼喝聲不絕,卻不知來的是何方人馬。 「你瞧,這『變』不就來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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