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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可汗 第二卷 27-41章 作者:西风紧
送交者: 4584[★★声望品衔10★★] 于 2018-03-28 23:45 已读 8647 次 4 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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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答: 【天可汗】 第一卷 1-15章 作者:西风紧 由 4584 于 2018-03-28 23:32

第二十七章 夜访
  琴声过后,那幽冷的清唱让薛崇训觉得这秋夜的气温又骤然降低了一分。
  在回忆里,记得小时候是在各种鬼怪故事中长大,诸如熊外婆之类的故事,年少的他是深信不疑;后来读书受教育,一整套系统的世界观让他自以为明白了世间万物的本相;但是更多阅历之后,他又有所动摇。
  就算是科学家牛顿,晚年也投身到神学之中。世间万物造化如此浩瀚,每一种学说都只是一家之言罢?凡人的见识终究是有限的。
  薛崇训低头一看,地板上血迹斑斑,是鱼立本写的琴谱。血迹让薛崇训感觉更加诡异,周围的气氛也愈加阴森起来。
  鱼立本的胆量让薛崇训很是钦佩,他竟然说道:“薛郎,杂们循着声音过去看看如何?”
  饶是薛崇训胆量不小,可是早已习惯了繁华的生活辉煌的灯火,忽然身处如此清净幽暗的环境中,也不由得有些心悸,怔怔地说道:“我们是客,半夜四处乱逛,恐有失礼数。”
  鱼立本没好气地说道:“那杂家一个人去瞧瞧。”
  薛崇训心下有些犹豫,本来有种对未知的惧意,可是越是这样,越想看个明白,人的心思真是自己也无法揣度。他想了想喊道:“三娘……”
  三娘推门进来,抱拳道:“郎君有何事吩咐?”
  薛崇训站起身来说道:“我们陪鱼公公过去看个究竟。小心一些,别让道士们看见了,到时候不好解释。”
  三人合计了一下,没有拿灯笼便从客房里走出来,鱼立本又吩咐那随从太监守在这里,然后他们便循着刚才那歌声的方面摸黑过去。此时琴声歌声俱停,夜空下恢复了死寂,连一点声音都没有。
  今晚没有月光,光线黯淡,而这道观也是节俭,院子里没有路灯。后方那栋星楼上倒是亮着灯,其他房子大部分都黑灯瞎火的。薛崇训深一脚浅一脚的看不见路走得十分吃力,这时他发现三娘走得很自然,不仅十分佩服,低声说道:“三娘,你能看见路?”
  “凭感觉。”三娘淡淡地说道。
  薛崇训遂伸出手到前面摸索了一阵,抓到了三娘的手,感觉她的手本能地轻轻一缩,但随即又停了下来,任凭薛崇训抓着。小手冰凉,连一丝热气都没有,薛崇训心下愈发异样起来。
  走了一阵,三娘回头说道:“前面是墙,没路了。”
  鱼立本走上前来,摸索着墙壁左右看了看,墙这边没有什么建筑,除了黑漆漆的疑是亭子的小房子,只有些树木山石一类的东西,大概客房所在的院子是一个花园。鱼立本道:“从先前的声音判断远近,估计在墙的那边,咱们找找看有门没有。”
  光线太暗,三人沿着墙摸了许久也没找到门在哪里,于是薛崇训提议爬墙。翻墙的时候,他心里莫名有种兴奋,大概是回忆起了读书时代翻墙出去玩的情形,又是期待,又是担心,心坎扑腾扑腾的,感受如此相像。
  墙里墙外判若两境,爬过墙之后,发现这里房屋低矮但紧凑,完全不似客房那边荒凉,有几间屋子里还亮着灯。薛崇训低声道:“这么多屋子,怎么能知道琴声是哪里发出来的?除非还能听到。”
  就在这时,忽然一个女子的声音喝道:“什么人!”吓了薛崇训一大跳,转头看时,只见是一个葛衣女道士,手里还提着剑。
  薛崇训脱口道:“糟,被人发现了,有得难堪!”
  那女道士的喝声刚过,片刻之后对面的一间房门就打开了,只见那玉清道姑站在门口,她已换了衣服,身上穿着一身白色的长裙,可惜灯光甚昏,她又背对着屋子里的灯光,脸不太清楚,隐隐是一张瓜子型的脸。
  刚才喝叫那女道士提着一盏灯笼向前走了几步,薛崇训等人后面是墙,现在爬墙回去已然不及,灯光靠近,他们就这样完全暴露了。玉清道姑见状,有些恼怒又很疑惑地问道:“鱼公公,你们深更半夜地摸进蔽观内宅意欲何为?这里住的都是女道!”
  鱼立本尴尬之极,脸红道:“杂家听到有一阵琴声,甚是好奇……”薛崇训和三娘面面相觑,今晚这事实在是有失身份。
  不料就在这时,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带着惊喜的口吻喊道:“薛郎!”
  薛崇训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在一个初来乍到的道观会有人认识自己,他以前除了在河东就是在长安,很少出京的。这时那玉清道姑的房里已跑出来一个白发苍苍的少女来……不是白无常是谁?
  “你们认识?”玉清道姑冷冷地问了一句。但是白无常没来得及理会玉清,径直走了出来,笑嘻嘻地对薛崇训说道:“哈,真是巧呢,薛郎怎么到上清观来了?这就是缘分么?”一边说一边看了一眼旁边的三娘。
  这时三娘觉察到薛崇训还抓着自己的手,脸上一红,急忙抽出手来,背在身后。
  薛崇训怔了片刻,恍然道:“对了,今晚那些不明身份的江湖人要抓的人就是你!”
  “可不是吗?”白无常装作可怜兮兮的模样,翘起小嘴道,“那些人好狠心呐,各个隘口有官府的密探想抓我,现在可好,码头上的人也和我过意不去,我都快没地方可去了……”
  要不是以前在城隍庙薛崇训差点被这女人一刀捅死,瞧她这么一副模样,薛崇训还真相信了她是个可爱的弱女子。
  门口的玉清道姑见状,言语生硬地说道:“这么晚了,不要在院子里嚷嚷,既然是熟人,进来说吧。”
  薛崇训回头对鱼立本道:“都走到这里来了,咱们进去坐坐,鱼公公顺便也可以问问琴声是不是出自这位白姑娘弹奏之手,她应该是会音律的。”
  于是几个人便向那间屋子走去,走近了,薛崇训才瞧清那玉清道姑的长相,当真是冰清玉洁清丽非常。瓜子脸尖下巴,肌肤宛若清泉一般纯净,和她比起来,白无常的脸就圆一些,稚气未脱的样子……光看相貌的话。
  房里一下子站了五个人,两“男”三女。薛崇训随意打量了一番这间屋子,中间有个铜鼎,盖子上的窟窿上冒着青烟,底下还烧着炭火,好像是炼丹的炉子。周围的摆设也是简单淡雅,有剑、拂尘、丹青等物,最多的还是各种古籍,案上的竹简不知道是不是从坟里挖出来的古董。
  白无常笑道:“上回在汝州我差点就被抓了,要不是薛郎放我一马,我肯定到不了洛阳。薛郎有救命之恩,我也在寻思该怎么报答呢,要不以身相许?”
  此言一出,除了早就认识白无常的三娘依旧淡然之外,其他人都是愕然。鱼立本看了一眼薛崇训,恐怕以为白无常是他的情人呢。薛崇训自己倒是明白,这个女人虽然谈不上口蜜腹剑,但肯定是带刺的花儿。
  那玉清道姑的眼神里已有一些敌意……薛崇训见状暗忖,心里充满了各种猜测。他忙说道:“白姑娘玩笑开得太大了,你我顶多算熟人罢了。不过你要是走投无路,投效到我帐下效力,我一定会厚待。”
  白无常娇嗔道:“你说起这个,我正想问你!上次我向你透露了个线索,原本以为你要回长安了才会管东市客栈那事,你倒好,这么快就叫人去查了……还授意杀了那个人?弄得我仓促之下毫无准备,在江湖上几乎没了立足之地!你是不是故意这样害我,好逼我做你手下?”
  “出人命了?”薛崇训也有些惊讶。
  几个月前,他在城隍庙被这白无常行刺,险些丢了性命,一直就想查出是谁买凶。本来是委托宇文孝办这事儿的,因在汝州再次遇到白无常,得到了一些线索,便立刻派人将线索告知了宇文孝。他确是没有料到宇文孝会弄出人命来,估计是宇文孝被人识破了身份,又不想影响仕途,于是杀人灭口?


第二十八章 修仙
  极冻之地,雪域有女,声媚,肤白,眸似月,其发如雪;有诗叹曰:千古冬蝶,万世凄绝。
  薛崇训忽然想起了这一段话,不过眼前这个白发少女却没有表现出任何“凄绝”之感来,尽管她现在的处境并不太乐观。白无常娇憨异常,说话又轻快又清脆,犹如弹奏欢乐调子时的轻快,因为她的存在,气氛也轻松得多了。
  而一旁的道姑玉清则是沉默寡言,一脸冷然,让人觉得十分清高不易相处。她的眸子黑而深邃,犹如深潭、藏着许许多多凄美的心事。
  薛崇训不禁对鱼立本说道:“刚才那曲子一定玉清道姑所奏。”
  白无常听罢嘻嘻一笑:“薛郎可是猜错了!”
  薛崇训看了一眼玉清道姑,她那清绝的脸庞平静极了,宛若午后平静的湖面。玉清道姑感觉到他的目光,说道:“夜深了,你们虽是熟人,但男女有别,明日一早再见面叙旧吧。希望贵客晚上不要再到处乱走了,这样做恐怕有些失礼。”
  她的长相比白无常还要清秀,可是声音却比不得白无常那般清脆,还显得有点沙。
  薛崇训听罢歉意道:“因与鱼公公秉烛叙旧,忽闻一阵玄妙的歌声,忍不住好奇方循着歌声而来,失礼之处请道姑多多包涵,我等这便告辞。”说罢又转向白无常道:“你要真走投无路了,尽管到我帐下,人才我所欲也,绝不会亏待你。”
  薛崇训认定白无常是一个人才,比如城隍庙行刺案、偷取汝州刺史帐簿这两件事,时机选择和手段都十分到位。虽然两件事都有些意外,但她的办事能力确是值得肯定的……他甚至想,如果白无常能暗杀掉太子李隆基就更好了!当然李隆基长期待在皇宫和王府,有甲兵护卫,恐怕有些困难。
  不过白无常这样的人很有价值是不用怀疑的。为了赢得与李隆基的生死之战,薛崇训不排除使用任何有用的手段,无论方法会如何不合规矩。
  白无常咯咯笑道:“我走投无路才去投奔你,这不和两国交战时,打不赢了才求和是一个道理么?我还有法子呢……不过薛郎能否再帮我一个忙。”
  “请讲。”薛崇训道。
  白无常道:“我在玉清姐姐这里的行踪已经暴露了,继续留下的话不仅不安全,而且会牵连她呢,我想换个地方,苦于外面肯定有人盯着这里,你能不能带我出去?”
  就在这时,玉清道姑慌忙说道:“没关系的,你只管留下,我会保护你!”
  薛崇训见一直表现得对什么事都漠然不关心的玉清脸上突然出现慌乱之色,当下忍不住邪恶地胡思乱想她们俩女人究竟是什么关系。不过他也只是一时想想,仅此而已,他自己的事都挺挂心,哪有闲情去打探别人的私事。
  白无常笑道:“我可不想做道士呢,迟早要走的不是,等风声过了,我再来看玉清姐姐。”
  玉清有些动容道:“我们一起按古谱修炼长生不老之身,岂不比混迹浑浊尘世逍遥?”
  白无常悄悄对薛崇训伸了伸舌头,做了个鬼脸,然后对玉清摇头道:“我觉得自己不是修炼神仙的料呢,上回你给我吃的那些仙丹,我吃了怪不舒服……”
  玉清满脸伤感,玉足轻移,很受伤的样子:“可是刚不久你还说修炼之后精神更好了,怎么他们一来你就改口了?难道之前你说的话全都是骗我的?”
  白无常有些尴尬道:“……确实有些效果,但是吃了丹药食欲不振,在这么下去我怕瘦得和姐姐一样了,我可不喜欢太瘦啦。你不要误会,我一直把你当姐姐呢,比亲姐姐还好。”
  玉清忧郁地“哦”了一声,很是失落的样子,她那清丽的脸如此伤感,看得薛崇训这个男人也是产生了些许怜香惜玉之感。
  白无常又问薛崇训:“你帮不帮啊?你对我好,我以后也会对你好的哦……”
  薛崇训顿时愕然,这个女人说话总是惹人遐思啊。他当下一寻思,带着这个江湖黑名单人物,自己不是也要被人注意了?在长安洛阳这些地方,混迹江湖的三教九流关系是相当复杂的,听说有道士在太子面前都说得上话。
  不过薛崇训现在倒是对她没有什么成见了。虽然她曾经要杀自己,但毕竟在那件事里她只是一个工具而已,他犯不着去记恨一把剑或者一把刀。就在这时,他忽然想出一个小计策……于是他当下便点头道:“没问题,不就是带个人么,我不信一帮跑江湖的敢袭击我的官船。”
  白无常顿时拍手乐道:“薛郎好霸气哦,叫人家好生敬佩呢。”
  这嗲声嗲气的声音让薛崇训顿时起了一阵鸡皮疙瘩。她却不管许多,上来就抓住薛崇训的胳膊:“你现在就带我走吧,我得跟着你,怕你一个人跑掉啦。”
  玉清道姑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一副丧魂落魄的模样,欲言又止,最后却低着头什么也没说,过得片刻,她转身取了一个盒子出来,说道:“还有一枚通窍丹你没有服用,现在差不多该到服用的时辰了。”
  白无常强笑道:“这仙丹炼制不易,我又没法修炼成仙,不用再浪费了吧?”
  玉清道:“一旦服用,最少要服七枚,不然容易走火入魔。”
  “这样啊?走火入魔……”白无常只得拿起那枚盒子里的丹药,苦着脸道,“反正都吃过那么多,那再吃一颗好了。”说罢放进小嘴里皱着眉头嚼了嚼。玉清递来一杯清水,白无常便接过来喝了一口水吞咽下去。
  白无常吃完,拉着薛崇训道:“我们现在就走吧,免得夜长梦多,码头上的人又找什么麻烦。”
  薛崇训想了想对鱼立本道:“这样也好,我先回去,明早鱼公公再回御史台。”说罢又对玉清抱拳一礼道:“打搅了。”
  “等等。”玉清突然拉住了白无常,眼睛里竟然滑下一大滴晶莹的眼泪,“你真的不和我一起修仙了么?”
  白无常脸色难看道:“上清观不是还有其他道士么,姐姐还是另外找个人吧……这么多人找我,我怕还没修得长生不死,先被他们杀掉了。”
  玉清的情绪有些失控,哽咽道:“我知道,你答应和我一起修仙升天,不过是无处栖身情势所迫方才如此,其实你根本不想修仙,之前说的一切都是骗我的!我早就该明白的。”
  白无常见状伸手轻轻擦了擦玉清脸颊的眼泪,叹了一口气,“我怎么会骗你呢?”她回头对薛崇训道,“我想和玉清姐姐单独说两句话,你们到门外等我一下行么?”
  薛崇训和鱼立本你看我我看你一番,便告辞而出。三人一起走到门外,鱼立本顿时就低声说道:“杂家瞧这俩女人是搞那事儿……宫里杂家没少见,绝对错不了。”
  薛崇训笑道:“关我们何事?今日一别,我们暂不见面了,鱼公公尽早动身去幽州,我安排一下户部行辕的事儿,过几日先走南边的道。”
  鱼立本听罢神色一凛,抱拳道:“薛郎放心,杂家就算肝脑涂地也会把事情办妥了。”
  在门外等了许久也不见白无常出来,薛崇训接连向门那边看了几次,也不知她们两个女人在里面搞什么东东,磨叽这么久都没说完。
  薛崇训踱了几步,看着天空没好气地说道:“再等一会,天都亮了。”
  就在这时,房门才打开了,白无常脸色苍白地走了出来,看见薛崇训,她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玉清姐姐把我当亲妹妹一样了,这不舍不得我呢。”
  “姐妹有可能不是朋友,但朋友却常常亲如姐妹啊。”薛崇训笑道,一边却暗忖:老子还不知道蕾丝边么?何必要欲盖弥彰说什么一起修仙。
  他正以为总算磨叽完可以动身了呢,没想到那道姑又奔到了门口,拉住白无常含情脉脉依依不舍的……码得!你们到底有完没完?薛崇训顿时头大。
  白无常柔声安慰了几句,什么来日方长还会见面之类,最后说道:“真的要走了,放手吧……”
  两只削葱似的小手好不容易才分开,玉清已经泣不成声。
  这时来了个女道士,提着个灯笼,带着薛崇训等人从院门走了出去,又带着他们向道观外面走。一行人默不作声,默默地出了道观,薛崇训向鱼立本告别。不一会,一辆马车行驶了过来,是方俞忠他们,方俞忠道:“先前来了帮人,我召集了行辕里几十个兄弟过来,却见没闹出什么动静,只好撤了。”
  薛崇训叹道:“弄出这么一出,我来上清观的事儿肯定有别人知道了,真是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不过也没什么,这上清观有个漂亮女道士,鱼立本来得,我当然也来得。”
  夜风冰凉,淡淡的薄雾中,不知哪里传来了一声鸡叫,还真是要天亮了。薛崇训这才感觉自己一脸都是油,熬夜的感觉真不咋地,只想早些回去洗个澡睡会。


第二十九章 便宜
  记得有人说清晨的空气好是个误区,因为植物晚间会做呼吸作用耗氧,雾中的小水珠也裹挟着大量灰尘。但是薛崇训感觉它很好,凉丝丝的又清又纯,就仿佛炎炎夏日触及到了一抹清泉。
  毡车叽咕叽咕地前行,偶尔能听到前面的马匹从鼻腔里“扑”地发出一个声音,就似喷嚏一样。薛崇训打了个哈欠,带着倦意在车上昏昏欲睡,与他同车的是白无常,三娘方俞忠等人都是骑马,毕竟白无常并不是他的手下,可以算作朋友,而其他人和薛崇训都是从属关系。
  两人相对而坐,马车前行的方向和薛崇训坐的方向是相反的,让他觉得有点不舒服。本来也摇摇晃晃的,他既无法打盹,又不想说话,便这么默默坐着时不时看一眼对面的白无常。
  忽然觉得这场景很有诗情画意,一个身穿襦衫的古装少女,怀抱古琴、一头银发,加上摇曳的古色古香的马灯,还有车窗上的竹帘,无不带着浓厚的东方古典韵味。
  特别是挂的那竹帘子,本色的纹理就像古朴的诗歌一样,让人联想到剑、书、或是忧国忧民的大夫……可是薛崇训挂心的却是争权夺利,不得不说是对如此意境的亵渎。他的人还在洛阳,可是心早已去了幽州。
  这时薛崇训偶然间发现白无常俏脸通红,神色有些异样,身体也轻轻地扭来扭去的。一个念头闪过他的脑海:她内急?想罢薛崇训便好心问道:“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要不要先停一下车?”
  白无常红着脸摇头道:“是刚才玉清给我吃的那仙丹,每次吃了都怪不舒服的……”
  修仙什么的,薛崇训不怎么信,而且听说炼丹里面多半含有重金属,等于是慢性毒药,吃那玩意肯定不会那么舒服了。
  白无常已是坐立不安,双腿上部紧紧并拢,小腿却两边分开,脚磨蹭着车板,这样的姿态却是十分萌,加上她一头与常人不同的银发,让薛崇训看得惊奇,以为是非主流少女穿越了。
  她红着脸道:“玉清说这修炼之法是外丹配内丹,不仅要服用外丹,还要炼身修气结成内丹才能引导丹药产生的元气……现在我身上那股元气不能引导,所以胸闷气堵十分难受。”
  薛崇训心道说得这么玄乎,我看多半是乱吃药产生的不良反应,便说道:“一会到了户部行辕,我给你找个郎中把把脉。”
  白无常小声说道:“不用郎中,过一会便好了,吃了玉清十四天的丹药,每次都这样。”
  薛崇训不由得揶揄地笑道:“我一个外人都看得出来,玉清对你倒是真情实意。”
  白无常顿时娇嗔道:“并不是你想的那样!你真是满脑子坏东西!”
  见她不愿意说那事,薛崇训也顾着面子,不再多言。不经意间,发现白无常轻轻挑起竹帘的一角,凉风吹将进来,让她的银发轻轻飘逸,只见她的脸上竟然出现了一种淡淡的忧愁。薛崇训见状心下也不由得一怔。
  但是那种忧愁转瞬即逝,丹药给她造成得不适好像很快也平息了,她脸上重新露出了常见的娇媚笑容:“薛郎为何三番五次地帮我,该不会有什么企图吧?”
  薛崇训摇头道:“希望你哪天想明白了,为我所用。”
  “就怕你像宇文孝那样,有用的时候对人千般得好,没用了就想毁灭干净。”白无常说得心酸,但脸上的笑容却依然保持,随即又娇声说道,“我也不让你白帮我,再奖励你一次怎么样?”
  薛崇训当即就胡思乱想起来,怔怔道:“怎么……怎么奖励?”他一面说,一面用两只眼睛上下打量着她的身段,玲珑的身材,胸部耸立……薛崇训隔着衣服摸过一次,是又挺又有弹性,虽然柔软不足,但非得经常锻炼的女子才有那样的东西。
  “你想摸哪里?”白无常笑嘻嘻地说道。
  这女子大大方方地说出来,薛崇训反倒因为没有心理准备,一时没想好怎么开口。只听得白无常又清脆地说道:“你不想摸就算了!”
  “哪里都可以?”薛崇训感觉有点口干舌燥。
  “你先坐过来。”白无常拉了一下他的手,薛崇训只得站起身换了个位置坐到了她的身边。她把脸轻轻靠过来,媚声说道:“想摸哪里嘛,想好了没有?你要是放弃了机会,可就作废了,除非你下回再对我好,我才会奖励你啦。”
  突然遇到这么个情况,薛崇训发现自己竟然心跳加速了,他便厚着脸皮小声道:“下面可以不?”
  白无常轻轻咬了咬嘴唇,羞红了脸道:“你好坏哦……手都没洗,这么脏,不准伸进去!”
  “成!”薛崇训爽快地说道。他说罢不再废话,当下便偷偷撩起她的裙角,将手伸了进去,但里面还有裤子,让他很是郁闷,只得摸索着将那条丝质的亵裤拉了下来,伸手一摸,便摸到了毛茸茸的一片地方,好像是耻骨的位置。里面是骨头,外面却是柔软异常,毛茸茸的一块地方十分趁手。他向下一探,自然触到了一道缝隙,外面有点粗糙。
  白无常很快就有些喘息起来,吐气如兰,轻轻地呻吟了一声,悄悄对薛崇训说道:“我对你好吧?便宜都被你占完了……”
  就在这时,马车停了下来,一个人说道:“郎君,到了。”
  薛崇训只得急忙把手缩了回来,将她裙中的裤子拉了上去。两人飞快地收拾了一下,这才若无其事地从车上走了出去。
  薛崇训面色镇定地对三娘说道:“白七妹是你的熟人,你先给她安排一下住处,过几天咱们就坐船离开洛阳。”
  三娘好像察觉了什么,脸上有点红晕,但只是抱拳淡淡地说道:“是,郎君。”
  薛崇训正待要走时,白无常突然娇声说道:“薛郎,我还有句话想给你说呢。”说罢便走到了他的面前,垫起脚尖,在薛崇训耳边悄悄说道:“下回再奖励你的话,让你舔我的那里。”
  薛崇训愕然,看了一眼三娘,正色道:“我这里很安全,你放心好了。”


第三十章 坐鸟
  鱼立本离开洛阳沿永济渠北上后,薛崇训匆忙准备了一下行程,也准备启程离开东都,既定的路线是沿汴渠(广济渠)考察江淮一线。除了将委任官吏名单写成奏疏上报之外,他临行前干了一件颇遭人诟病的事:买了几十个妓女随船南下。
  表面上他当然是说旅途遥远,带着妓女消解寂寞……可是居然带这么多,迷恋声色之深可想而知;实际上他只是为了转移视线而已,因为这一趟他并不想去江南道。
  下边的官吏把那些女子送到行辕之后,薛崇训出于好奇大概一看,当下食欲全无:大部分胖得没办法,手指都肉得更婴儿似的……有着一颗现代人之心的薛崇训对这样的类型毫无感觉。不过他还是勉强留下了她们,反正她们的作用只是避人耳目,长得如何也不用太计较。
  偏偏那办事的官儿还得意洋洋,薛崇训在屏风后面听得他在那里说话:“皇亲贵胄家的人,多好体丰肉满之姿,我这是专门挑选的啊。”听到这里,薛崇训恨不得冲出去扇那傻官两巴掌。
  但想着那个女流氓白无常会同行一段路,薛崇训这才稍稍平息了一些怒气。花钱买的这批货色,还真不如一个不花钱的女流氓。
  一切准备妥当,薛崇训装了一船的妓女,带着大批侍卫,选好出行吉日之后便告别同僚,准备扬帆南下。在洛阳的各级官员纷纷送到码头,好几个人还写了诗赠与薛崇训。薛崇训一看那些写诗的题名,没一个是诸如李白杜甫之类的名人,于是诗的内容他也不想多看了,打算上船之后直接扔掉。
  因为他看见有句诗居然是“故人坐鸟下江南”,当时一纳闷,老子什么时候坐鸟了?后来一想,应该是舟字写成了鸟字……这帮斜封官,妈的就是半文盲水准,还学人写诗。
  还有个地方官送来了一坛子东西,薛崇训便笑道:“里面装的该不是金银吧?”那官愕然道:“卫国公两袖清风,我怎能送带着铜臭的俗物?这坛子里泡的药酒有壮阳补元之功效,以备卫国公风流之余保重贵体啊。”
  薛崇训回顾众人笑道:“这药酒雅致,怎么一个雅字了得!”
  大家欢笑着附和了一阵,薛崇训心里却有些纳闷,那些送别的诗不是都充满了惆怅么?怎么老子离别之际,大伙能送得这么开心?
  想到以后这件事有可能被某文人写成文章嘲笑一通,薛崇训赶忙用手在脸上一抹,当下便作出了一副伤感的表情来,左右一看,岸上一大群红青官员,轿子马匹犹如流水,真是热闹欢乐的场面……他又急忙回头看着河面,原本想看到孤帆远影的志远景象,却不料他那艘豪华的楼船横在面前,上面的莺莺燕燕挥着手帕向自己招手呢……
  薛崇训强自叹息道:“诸公挚诚相送,以后不知何时还能相见,我真是……唉,诗兴大发啊。”
  刘安带头附和道:“请卫国公当场赋诗一首,让下官等一饱耳福。”
  薛崇训低头一寻思,自己不会作诗,只有剽窃,第一个想到的是“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但一想这里是洛阳,完全不应景。想了一会,一时记不起有什么关于送别的诗,便只得说道:“我为诸公唱首歌吧。”
  他说罢,酝酿了一通情绪,尽量带着依依不舍的感情清唱道:“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人生难得是欢聚,唯有别离多……”
  ……这时他没有想到,因为这样的公众场合人太多,歌曲被人记录下来了,后来在妓院青楼窑子里传唱,竟然“赢得青楼薄姓名”。
  刚唱了一段,就在这时,忽然闻得一阵清幽的琴声,自身后那楼船上传来,让众人的神色都是一凝。琴声悠扬,很巧妙地为薛崇训伴奏起来。
  薛崇训回头看去,只见一个白发少女正坐于船楼上,琴声便是从她的指下滑出。河风吹得她一头的银发随风飘荡,衣裙也在风中扬起,当真美到了极点。众官一见,不认识白无常的人大多以为是薛崇训带的名妓,当时便艳羡不已。
  这还不够人羡慕的,很快出现的一个女道士更让大伙惊艳了,有人甚至开始妒嫉起薛崇训来。白无常大部分人都不认识,但是那玉清道姑的艳名在洛阳官场却是响当当的。
  只见那道姑骑一匹快马飞奔而来,不是玉清是谁,一张清丽得一尘不染的脸简直是脱凡绝俗,干净得让所有人都忍不住想亲手玷污之……关键是有谣传这女道士是可以搞的,在场的不少官儿就曾经满怀希望地去过上清观,但都被断然拒绝,有的还被羞辱过。这让他们更是郁闷:薛崇训才到洛阳没几天,他是怎么勾搭上的?
  “薛郎,你带我一起走吧!”玉清的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儿,可怜楚楚地看着他,真是深情极了。
  薛崇训情知这眼泪不是为自己而流,但见周围这么同僚崇拜的目光,他也就不点破,打着哈哈颇有面子地说道:“本官这回南下江南,是为疏通漕运,为国为民,绝不是寻欢作乐去的……”
  “哦!”众官不由得看向那满船的妓女。
  玉清抬头看向楼船上的白发少女,眼睛一刻也舍不得离开,不料就在这时,琴声骤然消失,那白发少女转身消失在华丽的棂窗之间。
  一大滴泪水终于从玉清精致的脸庞上滑落,她丧魂落魄地向前走了两步,伸手想要留住那一抹白色,语不成声,大声说道:“你为什么要这么绝情,我在你心里难道一点位置都没有吗?我记得你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什么都不要了,父亲留给我的道观也不要了,只要你……”
  众官以为她在向薛崇训表白,顿时沸腾起来,纷纷附和道:“薛郎要了她吧!”估计很多人是想说:妈的,你不要我要!还有人用看神仙的眼神看着薛崇训,恨不得说:薛大哥,教俺两招泡妞绝招吧,求你了。
  薛崇训听这个古代女道士居然如此大胆直白地表露心迹,顿时也是十分惊讶,同时又带着敬佩,在此时的社会环境下,这要多么勇敢才能不顾名声和流言当众这么说出来啊?看着玉清伤心欲绝的样子,他是感叹不已。
  这个世上还真有人为了情不顾一切的……玉清又没跑过江湖,她这么追出来,自己在江湖上怎么生存,她就没想过么?
  薛崇训苦笑了一声,说道:“你想好了?我可没有时间送你回来的。想好了就先上船再说吧。”
  侍卫听得这话,便放开通道,玉清奔跑着走上了甲板。
  刘安的官职和薛崇训几乎平级,他便开玩笑道:“薛郎手段,叫我等好生佩服。”
  “雕虫小技耳,治理国家平治天下,才是你我胸中之抱负啊。”薛崇训陪笑道,又看了一眼河面,叹道,“这茫茫江湖,尔虞我诈,唯有情让人牵肠挂肚,几多感慨。就此别过,他日凤池(皇宫)相会,再叙旧情。”
  众官一一向薛崇训执礼,薛崇训这才登上楼船,站在朱漆栏杆一旁向众官挥手告别。
  楼船启航之后,薛崇训顾不得去管那些女人和妓女,立刻召集方俞忠等心腹手下,拿出运河地图,计划从何处下船,如何走陆路直上幽州。


第三十一章 北地
  幽州,唐军事重镇之一。往昔太宗皇帝举大军伐高丽,就是以幽州为后方大本营;高宗皇帝时趁高丽内乱又曾进兵占领新罗、百济,后来迫于西北军事压力才撤兵高丽,但以幽州为根本控东北各胡的政策一直没有改变。
  这里有奚、契丹、高丽等各族杂居,但此时胡化还不算严重,汉人文化仍旧占有统治地位,唐军有重兵部署在幽州一带,幽州刺史李守礼也是李唐宗室。
  那日薛崇训半夜从南下广济渠的官船上下来,带着亲随五六人便从陆路向幽州而来。他们骑马赶路,肯定比行船要快,进入幽州地界时,估计鱼立本一行还没有到达,仍在运河上。
  薛崇训一行人装成贩运毛皮的商贩,路引身份之类的都不是问题,早就托人准备妥当了。
  此时的华北平原和后世大为不同,牧马随处可见,胡马饮水的情形让人产生一种边塞之感。薛崇训沿途观赏风物,心中也不由得生出几分沧海桑田的感叹来了,数百年后的中原帝国首都就在这边,哪里和现在一样,到处都能看见胡人?
  安史之乱就是在这个地区发生,是东北胡化无法控制时的爆发。幽州胡化确实不是那么简单的过程,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隋末大混战起就埋下了祸根,此后唐廷四面是敌,要解决这边的问题实在不是容易的事儿。
  如果不是心里挂念着宫廷斗争,薛崇训这次还真想多花点时间考察一番……但如果内斗一旦失败,命都没了,安史之乱神马的都是浮云,薛崇训也懒得去管。
  他们沿着运粮路线赶了几天路,幽州已越来越近。一日早晨,他们才走半个多时辰,抬头看去时,只见依山傍水的一座雄伟城池耸立在前面,朝阳东升,从西面看过去,那古城的气势更加雄浑苍劲。
  “看,幽州城!”薛崇训有些兴奋地指着前方,回顾随从说道。
  赶了这么多天路,目标就在面前,方俞忠等人都是十分兴奋,又身处这天大地大的环境中,几个人忍不住“呜”地大喊了几声。
  幽州是商贸中心,货物集散之地,临近幽州的道路上人流也多了起来,牛车、驴车络绎不绝。薛崇训等人正好混在其中默默向前行进。
  就在这时,忽见旌旗猎猎,一队骑兵从城池中奔腾而出,甲兵气势汹汹,行人远远就赶忙让到了道旁。薛崇训暂不想暴露身份,也叫随从移动车架马匹,和大家一起让到路边。
  这时旁边有个老头说道:“看这阵仗,好像是使君要出去打猎了。”
  另一个行人不由得小声骂道:“正值秋收季节,他打猎还真会挑时候。”
  薛崇训和随从面面相觑,就算是方俞忠这样没有多大见识的家奴,恐怕都知道农业帝国下官府,首先重视的应该是劝农,李守礼倒好,自己带头农忙季节打猎,一通胡搞。
  这时只见一匹快马从城门那边追了出来,那人在马上大声喊道:“使君意欲何往?”
  薛崇训闻声遥望,见那马上之人是个大胡子,身上穿着一件灰衣服,也不知道是什么身份。但这时那队嚣张的骑兵竟然慢了下来,可见喊话那大胡子也是个比较重要的人。
  大胡子追上马队时,正巧离薛崇训这边不远了。
  甲兵马队中间一个穿紫色绫罗的中年人说道:“闲来无事,想出去打猎活动活动筋骨。公务有卿等操持,我很放心。”
  那大胡子大怒,指着紫袍中年人骂道:“现在岂是打猎的时候?如此作为,上行下效,幽州之地,我等该如何治理?”
  紫袍人脸色难看,本来就没道理,故口不能答,差点没恼羞成怒,愤愤地对左右说道:“甭管他,咱们走。”
  那大胡子听罢,策马冲到马队前面,从马上跳将下来,二话不说就横躺在大路中间。
  很显然大胡子是个有身份的士大夫,见他四仰八叉地躺在那里,弄了一身的泥,实在有些狼狈。他躺在那里看着天空大声说道:“现在庄稼满地,使君此时践踏禾苗,以损百姓,不如先让马踩死我,然后听任使君所为。”
  百姓们一听,颇为感动,遂大声叫好以助声势。紫袍人见状,脸色变红,面有惭愧地说道:“今日还是不去了,回去吧。”
  过得一会,马队掉头走了,行人百姓这才把货车弄上道路,继续前行。薛崇训忍不住问刚才一起看热闹的行人:“刚才那大胡子是谁?”
  那人答道:“潘好礼啊,这您都不知道?哦,是了,听您的口音,是外地来的。”
  薛崇训抱拳道:“我们过来进点奇货,不知幽州名士,见笑见笑。”
  行人笑道:“潘阿郎为人暴躁,你们别撞到他手上就好。”
  “多谢老乡提醒。”薛崇训告别,便带着随从驾车继续向城门而去。被守门的军士检查了行李,盘问了两句,他们才入得城门。
  城内的境况和长安洛阳等都会大为不同,奢华的大户庭院比较少,周围大多低矮的硬歇山式民宅,人们衣着毫不光鲜,穿麻布衣服的汉人还好,还有些身上挂着毛皮的胡人脏兮兮的实在不甚美观。
  不过薛崇训等人沿着街道走了一阵之后,他才发现凡事不能看表面,这里的白米行、屠行、油行、五熟行、果子行、炭行、生铁行、磨行、丝帛行应有尽有,人们的生活井井有条,也没有遇到什么混乱的场面,可见幽州治理得还算不错。
  “李使君手下多半有几个能人。”薛崇训不禁说道。
  方俞忠和三娘的性子都比较沉闷,也不答话,薛崇训顿觉自己在自言自语,感到有些无趣,便不再多废话。走了一阵,又问三娘:“咱们住在什么地方比较好?你以前跑过江湖,肯定知道外地人住哪里好。”
  三娘想了想说道:“住市口的客栈吧,市集上天南地北的人都有,咱们住在那样的地方也不会引人注意。”
  薛崇训便采纳了三娘的建议,找人问了市口的方向,带着人过去。像幽州这样有军事要塞性质的城镇,布置和长安相似,都是采用市坊规划。居民住在坊内,划分管理;交易流通的地方为两市。果然一到市集,人口就更加稠密了,各种商铺鳞次排列,还有许多摆地摊的、戏耍、小吃,热闹之极。
  他们走到一栋木楼前面,抬头一看,上面写着“西市客栈”。这时一个肩膀上搭着毛巾的小子热情地在门口招呼道:“几位到幽州发财,不如住咱们这儿,让咱也沾沾财气呢。”
  薛崇训笑道:“小二嘴好,就这儿。”
  一行人便把车马交了,走进客栈,三娘在一旁小声说道:“这种地方鱼龙混杂,郎君不要露财,一会我来谈价钱。”
  薛崇训听罢点点头,也不多言。
  小二把他们带到柜台上,说道:“楼上还有上房几间,最好的,几位要几间房?”
  三娘立刻接过来说道:“不用最好的,楼上的,清净、干净、便宜的。要一间大的,我们出门在外求财,能凑合就好。”
  三娘虽然带着帷帽,但身材什么的一看就是女人,小二忙劝道:“要不两间吧,娘子和几个阿郎挤一块也不方面不是。”
  “那好,两间。刚才在门外我问过其他同行幽州的价钱,你们不要欺客。”三娘淡淡地说道。
  薛崇训在一旁默不作声,他心道:如果按我的干法,干脆整个包下算了。
  一番讨价还价,又上楼选了一番,三娘选了靠边的两间大屋子,总算安顿了下来。薛崇训关上房门之后不由得感叹道:“还是鱼公公舒服,交接公文之后,官府什么都安排好了。瞧咱们住的这地方……三娘,跑江湖过的还真不是什么舒服的日子,是吧?”


第三十二章 阴晴
  正如薛崇训所料,宦官鱼立本一到幽州得到了完全不同的礼遇。因为鱼立本走的是官路,先有咨文通知幽州官府,然后本人才正大光明地乘船而来。李守礼以下的官员早有准备,从迎接到安排食宿、游玩,一应按章办事,根本不需要鱼立本自己操心。
  鱼立本只是个内给事,原本不是什么要紧的人物,但他是京里派下来的,而且还和采访使一块出京,地方官就得尤其重视。不然那厮回去随便说两句坏话,隔得又远没法及时查证,李守礼就会有不小的麻烦。
  当天晚上,李守礼便亲自接见,设宴款待。宴会上鱼立本只觉得这宗亲贵胄举止荒疏,言语也没啥讲究,和在长安那会差不多。
  酒至酣处,李守礼当众讲起了在京师的往事,颇有些感伤地说道:“记得孝皇帝(中宗李显)刚登基那会,大家都很高兴,诸王常常在一起宴饮。有时虽然天气阴暗,但我告诉众人:快要放晴了。不久果然放晴;有时一连十天都处在酷热中,我却说:要下雨了。果然很快下起一阵及时大雨。有人就把这件事向皇帝禀报:邠哥对天候很有研究。后来皇帝见了我就问起原因,我说:‘臣没有研究,这件事也别无所他原因,想当年天后掌政时,章怀太子有罪,臣被幽禁在宫中长达十几年,每年都被杖击好几回,伤痕累累。现在只要快下雨时,臣的背脊就会感到沉闷;快放晴时,背脊则感到轻健。臣是因为这样才能预知晴雨,并不是因为有研究的关系。’此话说完,涕泗沾襟,皇帝也为此相当感伤,便赏了我幽州刺史。这两年逍遥快活,多得感谢先皇的恩典。”
  说罢往事,众人皆是唏嘘,鱼立本不动声色,干笑着附和了几声,尖声尖气地说道:“使君现在不是苦尽甘来了么?封了幽州刺史尚在其次,听说镇国太平的长子卫国公对金城公主很是爱慕,要是能摆平吐蕃使者,联姻起来,使君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鱼立本说的金城公主就是李守礼的亲生女儿,虽然自小就抱养给了唐中宗,但是李守礼一脉是不能改变的事实。鱼立本说的并没有错,真要联姻起来,李守礼就会更加接近政治中心了。
  这时李守礼正想说什么,却被旁边陪坐的一个大胡子打断了,潘大胡子很没礼貌地劝道:“使君喝高了,未免失礼,先休息一下吧,这里让诸同僚作陪。”
  李守礼正说得高兴,听罢非常不爽,但见大胡子潘好礼递来眼色,他也就压住郁闷,勉强同意了……因为他心里还是明白的,身边这几个佐臣,常常顶撞自己,却又常常能很好地排忧解难,李守礼是很依赖他们的。
  “鱼公公,我不胜酒力,先行告退,你慢用。”李守礼起身退往后院,潘好礼急忙扶住他。
  二人来到后院,刚走到廊庑上,潘好礼就皱眉埋怨道:“使君怎么说起那些事来了?”
  李守礼的背是弓的,有点驼,仪态实在猥琐,不过脸却长得很周正,浓眉大眼,额宽鼻高,四五十岁了皮肤还很好,一点老年斑都没有……也难怪生了个金城公主如此美貌。
  他瞪眼道:“鱼立本是老宦官了,我就是和熟人聊聊往事,吐露一点感恩的心迹,有何不妥?”
  潘大胡子十分无奈,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毫无上下尊卑讲究,跺脚骂道:“你吐什么心迹,啊?鱼立本你很熟么,你知道他是哪边的人?现在京城里风云变幻莫测,关系别提多复杂了,你倒好,在一个宦官面前吐什么鸟心迹!你感谁的恩?孝皇帝那一脉已经不在其位了,今上能领你的情,太平能领你的情?”
  “很严重么?”李守礼感觉有些不妙地问道。
  潘大胡子道:“现在还说不好,这个鱼立本大老远的跑到幽州来做什么?考察漕运?漕运关他一个宦官鸟事!咱们得先弄明白鱼立本是哪边的人,使君切勿再乱说话!”
  就在这时,只见一个仪态优雅,有玉山将倾之风的高大男子走了进来,李守礼和潘大胡子一看,原来是长史袁嘉祚,也是李守礼帐下非常得力的能人之一。
  袁嘉祚的性子没潘大胡子那边急躁,不慌不忙地说道:“刚才在酒席上,那宦官有句话很有深意。我见使君和潘哥进来,就寻了个借口跟来看看。”
  潘大胡子道:“你是说鱼立本提到金城公主那事?”
  袁嘉祚闭眼点点头,若有所思地说道:“金城公主必定要和亲吐蕃,是经过朝臣商议后决定的国策,鱼公公扯到太平公主的儿子身上干甚,其中有何目的?”
  潘大胡子焦急地搓了搓手:“我看这不男不女的东西多半是太子那边的人,跑过来试探使君。”
  李守礼愕然道:“试探……试探我什么?”
  潘大胡子翻了个白眼道:“太平想学她娘掌控朝政,大家都知道,这事儿还新鲜么?但是太平不能直接称帝,皇帝还得李家的男人做……以前她靠今上,这两年太子不听使唤,太平那家子估计在琢磨着什么阴谋。太子不防着?京里面一旦发生什么大事,今上铁定坐不稳了,换谁?”
  三人面面相觑,换谁?假如太平突然搞个政变,还成功了,换谁做皇帝?唐中宗李显那一脉是被神龙政变搞下去的,太平也参与了神龙政变,当然不能承认神龙政变不合法,所以不能扶持中宗的子嗣,否则就是自己打脸;今上李旦的儿孙们,更不用考虑了,本来太平就是要搞他们……那么唐中宗和当今皇帝的亲兄弟章怀太子这一脉,合法性就说得过去了,而且章怀太子是最先做皇储的,比李显、李旦他们的资格都要老。
  袁嘉祚沉吟道:“关键是太平在京城里真的要翻脸宫变?咱们在幽州几年了,离得太远,弄不清楚这个。”
  潘大胡子瞪大了眼睛道:“他们真要弄那么一出,使君在幽州就没法安稳了!”
  “潘哥先不要急,我觉得形势还没到那一步,少安毋躁。”袁嘉祚劝道。
  李守礼脸色十分难看,哭丧着脸道:“我觉得幽州挺好的,别人怎么不让我好好呆着……我以后会遭遇什么样的境况?”
  袁嘉祚好言相慰:“使君勿急,事情还没到那一步,大可以从长计议。”
  潘大胡子却连珠炮似地说道:“有两种可能:第一,被人推上大位,虽然坐得不是很舒坦,但在长安肯定比幽州这穷乡僻壤要过得好,您的儿子们的爵位和财富也会比现在好得多;第二种可能,您站位没站对,幽州刺史也别想着做了,或许被人杀掉,或许会像以前那样被幽禁起来,继续熬苦日子……”
  李守礼急了:“我还是死掉算了,那种暗无天日的日子真不是人过的,还时常担心不知什么时候会被人莫名其妙地一阵毒打!”
  袁嘉祚忙劝了几句,让李守礼好生歇着,从长计议云云。
  把李守礼送回内宅,两个官员才一同出来,潘大胡子拉着袁嘉祚找了个僻静的地方,沉声道:“使君没什么主见,但此事对我们说不定是一个极大的机会。”
  “何解?”袁嘉祚问道。
  潘大胡子小声说道:“袁郎愿意在幽州这破地方呆一辈子?长安才是我等进取之地!只要使君能坐上皇位,咱们这批人不也得水涨船高?”
  袁嘉祚默不作声,他和潘大胡子十几年交情了,了解得还是很深,这个人性子急不安现状……前几天在官道上仰卧,不就是图个名声么?
  “使君待我们不薄,我们还是多为他作想一下。”袁嘉祚淡淡地说了一句。他这句话意思很明白,教唆李守礼参与权斗,到头来万一失败推上绝路的是李守礼,底下这些官僚打点打点还是有活路的,所以最大的风险都推到李守礼身上了。
  潘大胡子冷冷道:“抓住机会和坐以待毙相比,怎么样才对使君更好?假设京里面真掐起来了,使君来个中立,到头来两边不讨好,谁上位咱们都没好果子吃!”
  袁嘉祚也不动气,依然坚持道:“这事得这么办!见机行事,如果太平那边的人真的找上门来了,咱们就不能干等着什么也不做;如果别人并没有注意使君,咱们掺和什么?”
  ……于是鱼立本的到来,很小的一件事,幽州表面上虽然风平浪静,但是内部的人已经嗅到了暴风雨的气味。
  混在西市客栈里的薛崇训仍旧没有动弹,这叫微服私访?别人在明处,他在暗处。他想先瞅瞅状况再进一步行动……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搞不好关系就很大,要是没办成反而泄漏风声,不是说明太平这边居心叵测已经开始准备翻脸了?
  人生地不熟的,几个侍卫都被薛崇训派出去打探消息去了,薛崇训和三娘呆一块,琢磨着说道:“我觉得几天前遇到的那个大胡子是个突破口……你说他如果只是为了劝诫李守礼,为什么不事先就劝好?非得等人出城了,才躺到路上搞这么一出?”


第三十三章 马儿
  薛崇训认为潘好礼是个突破口,可以通过他牵线与李守礼密谋。但是仅仅是通过“仰卧官道劝谏李使君”这么一件事猜测其为人,薛崇训认为完全不够慎重,他准备借机再接触一下这个大胡子。
  法子已经想好了,这次到幽州来他带了一匹好马,名曰“鱼目”,灵性十足,以马识友是很好的切入点,骏马是士大夫阶层的共同爱好之一……生活在一种圈子里,要合群总是会有一些基本的见识,就如后世上层社会很多人喜欢高尔夫一样。
  计议已定,却不料这时发生了一个意外。薛崇训唤人去客栈马厩取马时,却发现他的“鱼目”不见了,原来的位置上拴着一匹普通的马!
  有个叫马痴的侍卫大急,在一旁坐立不安地说道:“昨晚我还给它擦洗,怎么今天就不见了,鱼目从来不会乱跑……”
  三娘冷冷道:“定然是客栈里的人利欲熏心动的手脚,否则马厩一直有人看管,里面的马根本不可能弄得出去。”
  另一个侍卫也说道:“估计他们认为我们是外地人,没地儿说理去,明摆着是黑吃!”
  这时听得“啪啪”两声响,大伙转头一看,见马痴正在自己扇自己巴掌,他一脸愧疚道:“都怪我没有看好鱼目,是我失职……”
  “住手!”薛崇训喝道,“我又没怪罪你。咱们只有这么几个人,还有其他事要做,不能让你一直守着一匹马。就算是名马,也只是一匹马。”
  一个侍卫恨恨骂道:“开门做生意竟然不讲信义,这奸商太可恶!我们找他理论去。”
  薛崇训抬手制止住那侍卫,镇定地说道:“这里是幽州,不是长安,哪里还能像在家一般一点亏都吃不得?我们此行的目的是办成大事,不要节外生枝,先忍这口气,有机会再收拾这家奸商。”
  三娘道:“现在我们没有马了,原来计议的事怎么办?”
  薛崇训踱了两步,说道:“只能先取消计划,另外想办法。今天就这样,你们各人先继续前几天的安排,去摸清我需要的消息。等顺利办好幽州的事,回家之后所有人都记一功。”
  众人听罢抱拳道:“是,郎君。”
  安排好之后,其他侍卫都各忙各的去了,三娘留在薛崇训的身边,她的任务便是保卫薛崇训的安全。
  薛崇训开始重新构思计划,因为身边没有利害的谋士,凡事自己构思确实有些费神,这时候他忽然想起宇文姬的师父李鬼手来了,这个人的脑子很好使,可惜无法收到帐下……思贤若渴大概就是这么感受吧。
  但是事实证明一切预谋都不是一定会管用,世间总是充满了各种偶然。薛崇训还没拿出方案来,又发生了一件偶然事件。
  他的那个侍卫马痴出去办事的时候,因为太喜欢马了,又因“鱼目”那匹极有灵性的马忽然失踪,他一时怀念马儿,便吹了一声哨子。
  事有巧合,旁边一道围墙内顿时传来一声马嘶,仿佛在应答马痴的口哨。声音十分熟悉,很像他照顾的那匹马“鱼目”,马痴顾不得多想,又吹了一声哨子。这时鱼目竟然从围墙上跳了出来!
  神骏,大概就是这样的马!马痴大喜,急忙奔上前去,抚摸着鱼目的脑袋。鱼目也十分高兴,前蹄在地上轻轻刨来刨去,仿佛在对着马痴撒娇一般,马嘴还调皮地对着他的脸“噗噗”地吐了两口气,十分乖巧。
  就在这时,院门口忽然冲出来好几个家丁,大喝道:“抓住那偷马贼!”
  马痴大怒,愤愤地嚷道:“娘的,贼喊捉贼还能这么理直气壮!”但那几个家丁不由分说便冲将上来,手里还拿着木杖棍子等物。
  马痴见状,心道好汉不吃眼前亏,急忙吆喝着“鱼目”回头便跑,一边跑一边爬上马背,沿着巷子就逃。不料巷口很快也冲来了几个人,两头一堵,马痴无路可去了,他心里又急又怒,伸手探入怀中,摸到了兵器。
  但这时他一想:不能因为自己一个人影响郎君的大事,否则以后在薛家还如何立足?他想罢便生生咽下了一口恶气。
  两头的人堵了过来,其中一人冷笑道:“你说谁是贼?”
  马痴郁闷道:“我不是贼,这马自己跑出来的!”
  那些豪奴谁还听他辩解?马痴自己也是豪奴,经验十足,情知要倒霉,急忙用手臂护住脑袋,果然片刻之后一棍子就打了过来,马痴痛叫一声扑倒在地,他一门心思就抱住头,也不反抗……这时反抗没有任何用,除非不顾后果杀死杀伤两个摆起,否则反而会遭来更凶的毒打。
  被拳打脚踢了一顿,那些家丁还不放过他,将其五花大绑扭送官府问罪。马痴心下大呼倒霉,自己在这里就是外乡人,官府肯定信地方豪门的话,还有什么道理可讲?
  ……这事儿薛崇训很快也得知了。方俞忠等人回到了客栈,他急道:“真没想到会闹出这么一出,郎君,现在该怎么办?”
  薛崇训心里也急,他最怕的是马痴一个不慎把自己的身份向官府抖搂出来,衙门里人多嘴杂,要是传出去薛家的人来了幽州,那是非常严重的后果!
  薛崇训是太平公主的亲儿子,毫无疑问是太平一党的核心成员,如果他来幽州的消息传到官场上,大家会怎么想?李守礼和太平家虽然是亲戚,但现在几乎是八杆子打不着的关系,但关系一扯上,就叫人有得寻思了。
  庙堂阳谋可以你知我知,正大光明地角逐;但阴谋政变,最忌的就是泄漏风声!
  薛崇训的脸色都白了,但依旧强自镇定道:“马痴跟我许多年了,他的为人我清楚,忠心没有问题,不可能乱说话。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想办法把他从牢里捞出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着薛崇训,只等他一声令下。这时候薛崇训再次体会到了当老大的感受:你不一定要对每个人都好,但是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得拿出办法来,大家才会信任你!
  薛崇训踱了几步,沉吟片刻,说道:“马痴落入他人之手,本身就有风险。为今之计,我们不能再求稳,须得马上行动。”
  方俞忠抱拳道:“但听郎君差遣!”
  “联络上潘好礼!”薛崇训道,“只有官府的人才有办法把人从牢里弄出来。潘好礼今天在什么地方?”
  众人面面相觑,人手太少,不可能随时掌握所有有用的信息。一个侍卫道:“我昨天就跟到潘好礼的住宅所在,还有他上值的地方也打听好了,但是今天不知他是在家里,还是在衙门,或是出去应酬了。”
  薛崇训道:“分头行事,马上探明潘好礼在哪里,方俞忠、三娘,你们两人随我去他家附近等着。其他人,一旦摸清了,马上过来找我们禀报消息。”
  众人抱拳应道:“谨遵郎君之命。”
  就在这时,三娘忽然说道:“郎君,鱼立本身边也有不少人,他又身在官场,肯定知道潘好礼在哪里,要不要悄悄去问鱼立本?”
  薛崇训想了想道:“暂时不能让人知道我和鱼立本的关系……你们先去打探,万一找不到潘好礼,不得已才找鱼立本。”
  于是众人分头行事,薛崇训收拾了一下,也带着三娘和方俞忠出了客栈。走到门口时,那小二依然热情地打招呼,不过眼睛里的笑意很是诡异,大约想试探薛崇训等人丢了马的态度。薛崇训没空和他计较,装作不知,若无其事地出了门。
  他们出门雇了辆马车,叫马夫带去探明的地点,倒是省去了许多麻烦,马夫是本地人定然知道路。
  那马夫听得地名,便寒暄道:“这不是潘大胡子府上么?”
  薛崇训等人都是京师口音,没法装,只得装糊涂道:“潘大胡子是做什么的?哈,咱们是来幽州访亲的,不怎么了解此地人物呢。”
  马夫摇头道:“潘大胡子是咱幽州长史,名气那么大,您竟然没听人说?”
  “老丈不妨说来听听?”
  马夫一面赶车一面说道:“潘胡子胆子大,不畏权贵,敢为咱老百姓说话,经常直言利弊,就算是在刺史面前也不给面子……前几日在城门口那边有件事,大伙都在说,潘大胡子躺在道路中间不准刺史出外狩猎,没几日就在幽州传为美谈了呢……”
  薛崇训一面随口应两声,一面观察周围的环境,低矮的房舍,衣衫破旧的行人,还有一些奇装异服的胡人……也许相由心生,看到的颜色总是会被自己的心情左右,此时薛崇训对幽州的环境已有些抵触,仿佛这些穷人随时都会对自己不利一样,防范心理十分严重。
  富人们大概就是这种心态吧?薛崇训发现自己也渐渐被自己的唐朝身份同化了。
  这种感受,让他想起了前世拥挤的火车站,随时都在防范小偷、骗子、托儿。总之那种感受非常不好……熟悉而安全的环境,比如家乡,总是让人留恋。
  出门在外,几多艰难,古今同理。


第三十四章 试探
  曾经有人写过一篇关于秋天的文章,内容大概是赞美幽州这一带的秋天,说南国或东北或淡或浓,都不能恰到好处,唯有这里的秋味最浓。
  看着空中飘落的树叶,已经围墙上枯萎的蔓藤,薛崇训忽然想起那文章来了。灰白的天空,偏西的阳光,软软地洒在大地上,周围的颜色仿佛全都灰蒙蒙的。没有春天的万紫千红,更没有夏天的绿叶葱葱,也没有冬天的白雪满地,唯有草凋叶枯,萧瑟的味道确实是秋季独有。
  “却不知长安现在是怎么一副光景。”薛崇训喃喃说道。他穿着一身麻布衣服,站在一家围墙外面的道路旁边,等待着某人经过这里。因为有侍卫禀报说潘大胡子刚参加完一个宴会,正要回府去,于是薛崇训就和手下一起等在离潘大胡子家不远的道路旁边。
  或许幽州有幽州的好,比如这秋味就最独到,可是薛崇训更愿意生活在长安……这时他忽然想像,如果历史的车轮无法改变,太平一党最终走向末路,自己是不是要逃跑,隐姓埋名苟活于世?陌生的异乡,连个沾亲带故的人都没有,恐怕日子确实凄凉啊,就像这次,因为是外地人,不过就是带了一匹好马,也被人弄走了。
  一匹马他并不在乎,但是被人毫无道理地掠夺,感觉实在不怎么爽。
  ……等了一会,终于见到远远的一匹马沿着石板路缓缓向这边走过来,那马上坐着一个大胡子,不是潘好礼是谁?另外还有两个随从,一个牵马的,还有拿着马仗,代表一种身份,路上的老百姓是要让路的。只有两个随从,潘好礼确是简朴。
  就在这时,薛崇训突然发现一件让人惊讶的事:那潘好礼坐下那匹马不正是称为“鱼目”的名马?更巧的是毛皮和样子都和薛崇训丢了那匹十分相像……或许就是他的那匹马。
  薛崇训略一寻思,可能是客栈里的人偷了马,卖给了当地的大户,然后那个大户为了巴结官府的人,送给了潘好礼?刚才潘好礼去参加的那个宴会,恐怕就是那个地方大户宴请的……
  “方俞忠,你瞧大胡子座下那匹马,是不是咱们那匹?”薛崇训低声问道。
  方俞忠定神一看,点头道:“好像真是咱们的鱼目!”
  见潘好礼越来越近,薛崇训从道路一旁走到了道上,微笑着看着他。潘好礼骑在马上见到这么一个身材高大黑乎乎的青年站在路当中,顿时也注意到了,但因为是不认识的人,他也不便说什么,仍旧不慌不忙地骑马走过来。
  那个扛着马仗的奴仆终于按奈不住,喝道:“你不知上下尊卑?让路!”
  就在这时,方俞忠喊了一声:“鱼目,到老方这里来。”
  潘好礼座下那匹马很有灵性,方俞忠也照顾过它,它听出声音来了,顿时欢乐地“呜”地叫了一声,扬起马蹄,轻快地想奔过来。
  牵马的马夫大惊,急忙拽住缰绳。鱼目嘶鸣了一声,前蹄扬起,躁动不安起来。
  潘好礼急忙坐稳了,当下十分惊奇,指着方俞忠道:“这牲畜最有灵性,它认得你?你们是黄有财家的人?”
  薛崇训急忙对方俞忠呵斥了一声,抱拳道:“刚才惊扰了潘明公,告歉告歉……这马的事儿说来话长,它原本是我的,不过现在变成潘明公的了。”
  潘好礼听得是京师口音,疑惑道:“黄有财从你们手里买的?”
  薛崇训摇头道:“这是小事,咱们先不说这个。我专程恭候在此,是有要事与潘明公相商,可否借一步说话?”
  “你是谁?”潘好礼警觉地说道。
  “你们先退下。”薛崇训回头对身边的侍卫说道,然后对潘好礼道,“我们不是幽州人,明公大概已经听出来了。”
  大唐的首都就是长安,地方上所有官员的权力都来源于那地方,官场上的人哪里听不出长安口音的?
  潘好礼心下好奇,便说道:“你有什么话,说罢。”
  薛崇训看了一眼潘好礼身边的两个随从,缄口不言……如此一来,好像是要说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潘好礼更加好奇,这时又听得薛崇训道:“潘明公的名声一向甚好,舆情多有褒扬,你又没有什么仇家,何必太过谨慎?”
  潘好礼听他说得有理,便从马上翻身下来,示意随从退下。那马夫放开缰绳之后,鱼目便跑到方俞忠那边去了。
  “我先自报家门罢,我姓薛,镇国太平公主潘明公有所耳闻么?她便是我的母亲。”薛崇训平静地说道。
  潘好礼的脸色却骤然一变,不禁上下打量了一番薛崇训,片刻之后他才镇定下来,默然了许久,他小心使用着措辞道:“河东薛家有两子,您是……”
  潘好礼立刻就说对了薛家的来路,很显然对京师里的势力构造还是有些见识和研究。薛崇训便笑道:“我是长子薛崇训。”
  “既是卫国公光临大驾幽州,为何事先不发咨文知会州衙?”潘好礼正色道。
  薛崇训道:“你不用怀疑我的身份,更不用担心我是鱼立本派来的细作,意图探听你们的虚实。如果鱼立本真用这种法子,漏洞也太多了不是……印信等物,我自然有,不过最靠得住的还是李使君(李守礼)在长安时见过我几面,他认得我。”
  潘好礼依然很谨慎地打着官腔道:“以卫国公的身份,您到了幽州,须得使君亲自迎接才合乎礼仪,请容我先禀报使君,蔽州以礼相迎。”
  薛崇训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潘长史确定要弄得满城皆知?”
  潘好礼怔了一怔,眉头紧锁,面色十分凝重,脚下微微踱了两步,仿佛在沉思着什么。
  这样的事,他不得不慎重……首先还没确定面前这个黑乎乎的青年究竟是否真的卫国公!万一是宦官鱼立本带来的人,探听虚实的怎么办?并不排除这种可能;就算真的卫国公,怎么对待此事,那是幽州非常重要的抉择,也不能轻率对待。
  没有拿定注意之前,潘好礼是不可能表露任何立场和态度的。他想了想,说道:“这样办行不?您告诉我下榻的地方,我回去禀报使君之后,再按例款待。”
  薛崇训道:“我现在你们的地盘上,既然出面了,住在哪里就瞒不过你们了……西市客栈,潘长史想好了叫人来说一声就成。此事关系重大,不用我提醒,你应该也明白?”
  潘好礼点点头道:“就请卫国公先住在客栈,失礼之处多多包涵。”
  薛崇训抱拳道:“这里虽然还算清静,但在路边上怕有人经过,终究不是说话的地儿,咱们就不多说了,后会有期……潘长史,事成之后,你是有大功的。”
  潘好礼也不多说,看了一眼方俞忠旁边的鱼目,便向薛崇训执礼告辞。
  薛崇训向方俞忠喊道:“还不归还潘长史的坐骑?”
  “方才你说那匹鱼目本是你们的马,我岂能夺人所爱?”潘好礼忙拒绝。只看薛崇训身边有好几个随从,不论他是不是真的卫国公,岂是缺钱的人,马肯定不是他卖出来的。
  薛崇训摇头道:“不过就是一匹马,就当我送给你的见面礼。不过,我有个手下,被人怀疑是偷马贼,还关在大牢里,劳烦潘长史帮忙给弄出来。”
  “小事,好说好说。”潘好礼满口应承下来,这种事倒不必多想厉害得失,就是个人情罢了。
  潘好礼的脑子回响着那句“事成之后,你是有大功的”,牵过马来,骑马而走。
  薛崇训也带着自己的人很快离开了此地,路过一条巷子时,三娘忍不住提醒道:“郎君,我们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那人(潘好礼)也从未交往过,靠不靠得住?”
  “无妨。”薛崇训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他们不可能动咱们,代价几何?又有什么好处?就算谈不拢,最可能的就是悄悄把咱们送走。”
  这时方俞忠摇头道:“原本以为他会把鱼目还咱们,哪想郎君一句客气话,他倒不客气地收下了。”
  薛崇训笑道:“他舍不得那马,这样还好,又多了一分把握……如果一个人无欲而刚,咱们从何作手?再说他喜欢那马,我是应该送他的,如果太吝啬了,别人还有什么盼头?”
  一行人回到西市客栈,薛崇训下令暂时不要和客栈的人计较马的事,以免节外生枝。但三娘建议道:“最好搬个地方,免得他们以为我们人善好欺,不知道还会动什么歪心思。”
  薛崇训叹道:“市井小人便是这幅德行……罢了,反正潘大胡子定会派人盯着咱们,他找得到。你说,搬到什么地方好?”
  三娘沉吟片刻,说道:“一般州府城池,衙门前面那条‘州前街’最是繁华,通常有许多酒楼,反正住不了几天,去酒楼如何?”
  其他侍卫听罢,都是十分愿意……公款好吃好喝的谁不愿意?他们不禁对三娘投来了示好的目光。
  薛崇训饶有兴致地观察了片刻手下人的表情,轻轻一拍桌子道:“成,就采纳三娘的注意。”


第三十五章 为难
  现在对潘好礼来说,最重要的事当然是要确认薛崇训的身份。用印信确认也可以,因为按照唐律私刻印信是杀头并牵连全家的大罪,通常是没有人愿意干这种事的……不过正如薛崇训所言,最有效的方法还是通过刺史李守礼确认,他们本来就认识,一见面啥都清楚了。
  潘好礼比较犹豫的是这事儿要不要先和核心的几个同僚商量一下?
  幽州刺史周围的核心官僚主要有四个:大胡子幽州长史潘好礼,一向中庸厚道的幽州司马袁嘉祚,还有录事参军源乾曜……另外一个是判司刘奎,这厮是公认的奸佞小人,其他名声好的同僚平时基本不鸟他。他是李守礼的女婿,也是注定的绿帽主,李守礼妻妾成群,自己养的那些女儿大多不守妇道,放荡不贞,娶了他的女儿不绿帽都难,不过刘奎好像并不在乎。
  潘好礼寻思了一阵,最后还是没有找其他人,独自拜见李守礼去了。此时李守礼刚收到女婿刘奎弄来的两个美女,正在玩女人,忽闻潘好礼求见,他顿时头皮发麻,以为潘好礼是来劝谏他不要沉迷声色的。
  但李守礼心里明白得紧,自己手里的那几个官僚都是能人,很多事要倚仗他们才行,所以平时对他们都很好。他没得办法,只好提起裤子去客厅见潘好礼。
  今天潘好礼很奇怪,没有像往常谏言那样一来就吹胡子瞪眼的,正义凛然地一番大道理劈头盖脸地泼将下来,反而是难得的平静,虽然他的眉宇间看起来心事重重的样子。
  潘好礼示意李守礼屏退左右,这才将薛崇训的事儿说了出来。李守礼同样是大惊失色,手里的茶杯险些都没有端稳……
  李守礼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细汗,久久不能言语。太平公主的人找着他,意味着京师要出大事?更不幸的是意味他李守礼不能置身事外了。
  见到刺史的反应这么快,潘好礼也有些奇怪,一个沉迷声色犬马的人,政治嗅觉和反应能这么快,确实有些异样。不过潘好礼也没有多想,忽然听到门外树枝一阵“哗哗”的摇动,不禁叹道:“雨要来,风先行……”
  “袁司马(袁嘉祚)他们知道了么?”李守礼问道。
  潘好礼故意轻描淡写地说道:“那个人是不是真的卫国公,尚未确认,这事我就先告诉使君了,免得太多人知道反而容易泄露。”
  李守礼听罢心下了然,潘好礼这个人骨子里是急功近利的,而且贪功。李守礼也不表明,又问了相貌,回忆了一下,当下便确定了个八九不离十,多半正是薛崇训。
  “得叫上袁司马等人一起来,慎重商议商议。”李守礼道。
  于是他便差人去衙门把其他心腹一起叫进府来,四个人一起合计,他的那个女婿刘奎反而不在传唤之列,正事找刘奎简直就是扯淡……不过其他三个官员都还有水准,要才华有才华,要智谋有智谋。
  太平公主差人找上门来了,形势已十分明显,预兆显现,权力中心的新的一轮角逐已经渐渐拉开了……对于宫廷政变,李守礼倒是见怪不怪,这些年来大明宫的政变少说也有十多次。
  李守礼的处境也很明显:要么加入太平公主的行列,成功则大富大贵更上一层楼,至于真正权力是不是在手里,倒也无所谓,今上李旦不是前后当过两次皇帝么;要是太平失败了,没得说,跟着玩完……
  要么不鸟太平公主的人,也是有风险,如果太平公主成功了,他自然没好果子吃;甚至争斗见分晓之前,李守礼就会被太平算计,以防他反戈一击。
  这时就连一向中庸不争的袁嘉祚都说道:“事到如今,迫于无奈,使君必须得选择位置了。”
  李守礼眉头紧皱,点点头道:“本来在幽州过得好好的,哪料找上门来了……诸位以为,我该怎么办才好?”
  袁嘉祚分析道:“要想装作不知,置身事外显然不行了;也不能揭发太平公主的用心,费力不讨好的事;但是选择太平公主的话,我觉得胜算很低,太子不可能束手待毙,何况他名正言顺,就算到了那一步(政变),师出有名能让太子更容易下定决心掌握先机……或许把宝押在太子身上,会稳一点……”
  潘大胡子听罢立刻瞪眼道:“这是什么馊主意?押在太子身上,就算别人成了,咱们能得到什么好处,人家根本不需要使君,使君能帮他们干嘛?如果没成,太平公主会放过咱们吗?”
  一直没说话的录事参军源乾曜冷冷道:“鱼立本!究竟是哪边的人?大伙不能把他搁一边不管!使君有上位的名分,太平清楚,太子能不清楚?如果鱼立本是太子的人,那说明了什么,说明太子已经提防着使君了,这才弄个鱼立本来监视幽州……只要太子成功,使君必然死无葬身之地!”
  众人面面相觑,皆尽无语,这个鱼立本身份实在诡异,他一个宦官跑到幽州来作甚?
  袁嘉祚轻轻提醒道:“有没有可能鱼立本是太平的人,故意演这么一出,给咱们施压?”
  潘大胡子冷笑道:“这样的主意只有袁兄弟想得出来,七弯八绕的,别人还真会琢磨,也不嫌麻烦。”
  袁嘉祚想了想,如果太平公主真的用鱼立本演这么一出,确实有点扯,这手法也太诡异偏门了,可能性不大,他只得说道:“使君平日无事,多请鱼立本喝几顿酒,试探试探才好。”
  官僚们七嘴八舌地议论,李守礼一直陷入沉思之中,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好像走神了一样。末了他才问道:“那你们说,究竟该怎么办才好?”
  袁嘉祚比较慎重地说道:“还是过几天再见卫国公比较好,切不能操之过急。”
  如果上面的人看到李守礼这副鸟样,估计多半会鄙视不已,那如果弄出了什么事来,不是这帮官僚怂恿的,还是什么原因?


第三十六章 汾哥
  潘大胡子从李守礼府上出来之后,想起薛崇训托他办的事,便径直赶去州衙大牢提人,把被当成马贼关押在牢房里的马痴弄出来。大胡子在幽州当了几年官了,官府里熟人不少,要提个把人确实是轻而易举的事。
  把马痴弄出来之后,潘大胡子一看顿时十分吃惊,可怜这后生,被弄进牢里才不到一天,就搞得不成人样了,衣衫褴褛,鼻青脸肿的,一身都是伤。
  潘好礼见了他之后问了一些话,他却一概不理,一句话不说。后来好不容易才说了一句“不知道”,不然潘好礼真以为他是个哑巴。
  潘好礼叫人把马痴收拾了一下,在伤口上敷了药,换了身衣服。这时他的手下来报,说是跟踪的那个人搬地方了,去了州前街的兴隆酒楼。于是潘好礼便差人悄悄把人送到酒楼里去。
  第二天,李守礼又传唤几个官员商议大事,但几个人依然没有达成一致。潘好礼和那录事参军的意见是干脆点投靠太平公主:既然是二选一,选太子最多只能自保,无法得到功劳和好处;选太平公主是风险和机遇并存。但是司马袁嘉祚却坚持主张走正道,这样比较稳妥。
  这时潘好礼建议先见见薛崇训,既可以确认他的身份,也可以探探口风。李守礼以为然,考虑到自己是汾王,爵位比薛崇训高一级,便叫潘好礼秘密联系薛崇训,送到府上来见面。
  ……薛崇训在兴隆酒楼里见到了马痴,顿时略微松了一口气。马痴一个劲说道:“郎君,我什么也没说!捉我的那财主家,好不讲理,啥也不问就一口认定为是偷马贼,打了我一顿,送到牢里,被刀笔吏审了一会,我一句话不说,他们怒了又打我一顿……”
  薛崇训扶起他说道:“忠心可嘉,原本可以多记一功,但是此事的纰漏出在你身上,险些节外生枝,过错和功劳相抵,我既不罚你,也不奖你,你可心服?”
  马痴忙道:“谢郎君宽宏大量。”
  薛崇训点点头:“人没事就好,待办完大事,我找潘大胡子给你出这口恶气。”
  就在这时,外面的侍卫进来禀报,说那潘大胡子想见郎君。薛崇训问明之后,便带着侍卫跟着来人出了酒楼,见到了潘好礼,原来是李守礼要相见。
  薛崇训坐上潘好礼的毡车,和他一同去汾王府。马车一路进了大门,他们才从车上下来。薛崇训回顾左右,只见这汾王府并不讲究,甚至显得有些破旧,恐怕比自己的卫国公府都还要差一些。地方上确实比不上长安奢华,怪不得当初母亲被迫移居蒲州时会那么生气了。
  也听说这李守礼脱离幽禁之后,大肆纳妾,几年功夫,儿女竟然多了几十个……他的食封,养妻妾儿女恐怕都花费得不少。
  薛崇训随同潘好礼一起来到会客厅内,只见正中坐着一个驼背的中年人,一脸猥琐的表情,不是李守礼是谁?唐中宗刚登基那会,薛崇训在各种宴会上还常常能见到他,所以两人是认识的。
  “薛郎,你怎么到幽州来了?”李守礼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手足胡乱做了几个动作,好不讲究,实在没有任何风度可言。
  薛崇训笑道:“汾哥,几年不见,我还以为你记不得我了呢。”
  李守礼是章怀太子的儿子,其父章怀太子和太平公主、李显、李旦兄妹都是武则天和高宗皇帝的子女……所以薛崇训和李守礼是一辈的人,在长安时诸王子贵胄都爱叫李守礼汾哥,所以薛崇训开口便这么称呼起来。
  这个称呼让李守礼面上一喜,额外地亲切起来,他在幽州呆了好几年,长安的王子王孙早记不得他了,何曾还能听到一句亲切的“汾哥”?
  李守礼猥琐地笑起来:“那时候薛郎在诸王子面前显得很寒酸,当时我还真不怎么注意你呢。”
  此言一出,潘好礼和袁嘉祚等三人面面相觑,脸色十分难看。
  薛崇训愣了愣,但转瞬便重新露出笑容道:“是啊,真是山不转水转,咱们可是又见面了。你瞧,现在我在长安顺风顺水的,这回被委任个户部侍郎,到洛阳一出干点成绩来,等回到长安说不定就封王啦,哈哈……汾哥在幽州呆着还不知道能不能有出头之日?”
  李守礼摸了摸脑袋,并不计较,继续猥琐笑道:“我在幽州过得挺快活的,也不太想回长安了……但是潘大胡子他们说你来找我,准没好事,我怕又被弄回大明宫关起来,三天一顿小打,五天一顿毒打,唉,真不是人过的日子……”
  “使君……”潘好礼终于忍不住打断了李守礼的话,十分尴尬地说道,“因为局势微妙,所以使君不得不多些考虑,并不是那个意思(准没好事),卫国公不远千里来到幽州……暗查漕运,我们理应以礼相待才是,怎奈身不由己,恐人不端猜测。”
  薛崇训看了一眼潘好礼,然后对李守礼说道:“汾哥,瞧你这佐官,没事弯弯绕绕的,我也不怪他,他毕竟不是兄弟几个呀。我也不是准没好事,直说吧,这回我是来帮汾哥的。”
  李守礼睁大着眼睛看着薛崇训道:“你怎么帮我?”
  薛崇训道:“我在洛阳一面做正事,一面玩女人,女道士都被我玩了,原本很快活……”他一面说一面观察李守礼的表情,只见他听到玩女人立刻就露出了很感兴趣的样子来,薛崇训心里顿时一阵好笑。
  他继续说道:“……可是朝里派了个御史杨思道下来,杨思道你知道吧?太子提拔上来的人。那货一到洛阳就指手画脚,十分遭人闲,还有跟着他的那个宦官鱼立本,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借采访之名跑到你们幽州来,你以为是为什么?”
  听到薛崇训提到鱼立本,其他人的眼睛都睁大了几分,因为他们这些天也在琢磨鱼立本这宦官。
  潘好礼性子急,脱口便催道:“鱼公公干嘛来的?”
  “不知道。”薛崇训皱眉道,“但我见此人阴柔,怕他会暗地里搞什么名堂……万一这个宦官回到宫里,乱说一通,说我出京的目的就是和汾哥你联盟,今上不得提起小心?我想封王也不敢奢望了,汾哥也得受到牵连,你说是不是?”
  李守礼皱眉道:“那薛郎究竟是不是真想和我联盟啊?”
  薛崇训道:“这就看汾哥你了,不愿意也不勉强,我们还是表兄弟,但你得厚道些,别说我来过幽州,懂不?”
  李守礼点点头:“我不说……潘长史,你们倒是给我想想办法,现在怎么样才好?”
  袁嘉祚忙站出来,和气地说道:“这事非同小可,咱们还是多想一想,不能当作儿戏。”其他人也点头附和。
  薛崇训沉吟片刻,说道:“行……我也不便留在王府上,以免人多眼杂,惹人怀疑。我还是住在那家酒楼里,不过汾哥要尽快给答复,我不能在幽州逗留得太久了。”
  李守礼想了想,他府里有些上过床的女人他连名字都不知道,也不知哪些靠得住哪些靠不住,总之是乱糟糟的,便不留薛崇训,只叫潘好礼送他出去。
  送走了薛崇训,潘好礼回到李守礼府上,其他人都还没走,只听得录事参军源乾曜说:“昨儿我收到洛阳好友的信札,那杨思道确实是太子那边的人。鱼立本是跟着杨思道下来的,恐怕多半也是一路货……这宦官到幽州来,老是派人问东问西的,十分可疑。”
  潘好礼走进门就斩钉截铁地说道:“鱼立本就是来监视使君的!”
  袁嘉祚沉声道:“攸关方向的决策,我们岂能受一个拿不准的猜测左右?”
  潘好礼情绪有些激动:“行,甭管鱼立本这件事!我就这么说,很明显的事:使君以前之所以安全,就是因为离开京师太久,已经淡出上面的视线;但使君的身份明摆着,只要长安注意到了,咱们还能躲么?使君的身份对谁威胁最大,谁就是咱们的敌人!”
  李守礼出身有做皇帝的资格,对谁威胁最大?谁想当皇帝就对谁有威胁……现在潘好礼的立场已经表明了,是支持李守礼投奔太平公主!
  录事参军源乾曜咳嗽了一下,沉声道:“我赞成潘长史的意思。”说罢看向袁嘉祚。
  很明显,就算是在幽州这样一个权力小圈子里,也有站位的问题。厅中四人,除了李守礼,已经有两个人亮牌了。
  袁嘉祚沉默不语,事情发展成这样,他其实也对自己原先的观点产生了动摇,但是官场上有个忌讳,千万别轻易改变自己的立场!否则同僚就会认为你这个人混得不够老道,不够成熟,容易左右摇摆,不能信任。
  但是既然已经有两个人明白站位了,袁嘉祚如果硬撑下去,不仅于事无补,将来万一发生消息泄露等意外,估计还会算到自己头上……所以他一时感觉左右为难,干脆便含混地说道:“既然二位同僚都这么说了,我也就不再过多纠缠,使君作个决断罢!”


第三十七章 小节
  薛崇训出京已经几个月了,长安的局势依然处在一种微妙的平衡之中,就仿佛两阵对圆,但是因为天气不好等原因,双方都不想激化矛盾,各自保持着克制,既是风平浪静又是危机重重。薛崇训在外面干些什么,李隆基那边的人也不是特别重视。
  既有薛崇训实力不够的原因,又有李隆基本来就对他比较轻视的缘由。想去年推翻韦皇后的政变,太平公主的另外三个儿子或多或少都有些功劳,因此三子封王,唯独那薛崇训一点功劳都沾不上,只混了个卫国公的爵位。
  连极大的机遇都抓不住的人,能有多大的能耐?
  但是,李隆基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身边有人总算嗅到了腥味,这个人便是王琚。年初的时候他跑到太子府里,说是要谢恩,谢太子把他从江湖中捞上来当了个九品芝麻官,结果在太子府里却装模作样,扬言天下人只知太平公主,不知有太子。
  他并不是故意去得罪李隆基,其实就是一种变相的毛遂自荐,意思是太子现在需要有智谋的人,他便是有智谋之人。
  王琚这个人很擅长自荐,两年前唐中宗在位时,他也是如此作为,获得了武则天的侄儿武三思的赏识。有次他见到武三思立刻就嗷啕大哭,哭完之后又哈哈大笑……这人又哭又笑的,武三思很是纳闷,便问原因。王琚道:我哭是替您哭,您要大祸临头啦;笑也是替您笑,现在您将要获得我这样的谋士,定可避免灾祸,我是为您高兴呢……
  不幸的是武三思在一次政变中丧命,后来政局动荡,王琚便被挤兑出庙堂,流落江湖。李隆基做太子后,偶然想起这个人,才把他弄上来做了个九品官。王琚一看有戏,又在李隆基面前表现了一番,再次升官,混到东宫幕僚里面,帮助李隆基处理政务。
  王琚从一堆奏疏官报中发现了记录宦官鱼立本去幽州的咨文,当下一寻思,就觉得很是蹊跷……朝廷派遣采访使到地方巡检,原本并不稀奇,可是这个宦官跟着下去做什么?
  他便拿着咨文来到太子案前,将自己的疑惑说了出来。李隆基略一寻思,说道:“确实和常例有些不符,不过这样一件小事,不必在意。”
  王琚正色道:“殿下做大事,才更应该注意小节。”
  “哦?”李隆基剑眉一挑,顿时觉得这句话有点意思,因为世人爱说的都是大丈夫不拘小节,王琚却是反其道说之。
  王琚投靠过来之后,李隆基其实是越来越喜欢这个思维敏捷的小个子了,王琚肚子里是真有点墨水,却不像其他士大夫那样清高,他想上进,而且一点都不掩饰。李隆基喜欢真性情的人。
  “殿下,别人想做什么,如果消息做到了保密,咱们就一点风声都没有,只有通过各种小节予以判断。您说要做大事,能不注重小节么?”王琚不慌不忙地说道。
  李隆基用手指轻轻敲着桌面,好像在想什么,随口说道:“你有什么话便直说,言者无罪。”
  王琚低头皱眉,片刻之后才沉声道:“今日偶然发现关于官宦鱼立本去幽州的咨文,我才骤然醒悟,我们以前都把一个很重要的人忘记了……汾王!”
  李隆基抬起头来,看着王琚的脸,顿了顿,依旧不动声色:“我和汾王以前有过来往,觉得没必要防着他。”
  这话乍一听是好话,实际上是对汾哥李守礼的一种极度蔑视。王琚眉头仍未舒展,轻轻说了一句:“就怕被太平那边的人利用了。”
  李隆基默认未语,好像在细细思量其中关节。
  王琚继续劝道:“太平公主的儿子薛崇训出京之后,最近的关于他的行踪的消息,是沿广济渠南下。但万一他暗渡陈仓,潜入幽州……薛崇训可是太平公主的儿子,他要是亲自去幽州,汾王他们多半就会投靠过去了。”
  李隆基摇头道:“如果此次出京的是薛二郎,我倒是真担心他会搞这么一出,可是薛崇训就不同,他一向的作为不像是能做这样事的人。”
  去年李旦家和太平公主家两家联盟,准备搞韦皇后,就是薛二郎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李隆基身边负责联盟事宜的。所以李隆基觉得薛二郎更擅长做这样的事……而薛崇训没得到后世记忆之前,就是个马大哈,肌肉发达头脑简单。
  无论是汾王李守礼,还是薛崇训、薛二郎,都是李隆基的表兄弟,打小就认识的,都是些什么样的人,李隆基怎么会不知道?
  虽然如此,但听王琚说得煞有其事,李隆基还是再三思虑了几遍,这才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幽州的事,不用去管,管也管不了,就算咱们怀疑,没有真凭实据之前,能拿汾王怎么样?事情做得太过分,反而于名声不利。倒是运河上新募一万余兵丁,实在有些让人担心,就怕太平公主的人上下其手,把这股人马全部操纵于手!我们得安插一些人进去,不能让他们变成铁板一块。”
  王琚坚持道:“殿下,我还是觉得幽州才是重点,就算我们现在无法做什么,也不能对那边掉以轻心。”
  李隆基好言道:“你担心的原因我心中了然,但是不要轻举妄动。如果让汾王左右的人知道我们有了防范之心,不仅于事无补,反而会更加坚定他们投向太平公主的心思,明白么?”
  王琚急道:“殿下,我的意思并不是要对付汾王,而是要弄清楚这件事的真相!您想想,如果薛崇训真的去幽州找汾王了,那太平公主想做什么?”
  这时李隆基的脸色才骤然一寒,变得凝重起来……是啊,李守礼有啥能耐?太平公主联盟他做什么?当然是看重了李守礼的身份:章怀太子的嫡亲子嗣!
  那太平公主想谋反,想政变?
  李隆基沉吟许久,又摇头道:“可就目前的局势,她(太平)根本就没必要这样做啊!”随即又露出一丝笑意,“王琚,是你太紧张了,你的这个推理,完全是从猜测出发,出发点就是没影的事。”
  王琚道:“如果不只是猜测和预料,而是已经查到了凭据,殿下还用臣做什么呢?”
  王琚这个猜测确实是富有新意,但是李隆基不是随便忽悠几句就听信的人。李隆基十分自信地说道:“你的想法有些道理,但是目前还不到那一步,咱们要做的就是稳住,等待一个契机。”
  ……
  但是李隆基没有料到,薛崇训还真干出薛二郎当初的事来了,他在幽州只有几天时间,已经联络好汾王李守礼,双方达成了联盟关系。李守礼亲笔写了一封信给他的姑姑太平公主,交到了薛崇训手上。
  薛崇训收到信札之后,大事已成,为了避免夜长梦多,当下便不过多逗留,悄悄出了幽州。临行前他见了潘大胡子一面,将那马儿“鱼目”的来龙去脉说出来,原来是西市客栈的人盗走的。
  薛崇训和潘好礼说话的时候,故意露出愤慨的情绪,意思就是让潘好礼出口恶气……那家客栈也没有什么比较好的背景,被薛崇训说了一句坏话,惹上官府,恐怕以后的生意多少会受到影响。
  微微一想那家客栈将要遇到的麻烦,薛崇训心里不禁舒坦了几分。
  临走之前,薛崇训又暗地里给鱼立本通了一声气,事情已成,让他也不要在幽州留得太久,恐遭人猜疑。
  他们一行人继续装成商贩,收购了几张狗皮羊皮什么的,便离开了幽州,马不停蹄一路南下,追逐那艘沿广济渠南下的官船去了。
  幽州渐行渐远,薛崇训回首之时,真是难以想象,如此偏僻苍凉的地方,幽州附近,几百年后竟然是几个王朝的首都所在!
  不管怎样,他是暂时松了一口气。搞这阴谋诡计的感觉真不咋地,就像做小偷一样,随时都要偷偷摸摸的,唯恐被别人知道了……不过总算顺利完成。他对身边的侍卫说道:“此行能顺利过来,我得感谢众位各司其职,配合得当,回去之后定然不会亏待你们。”
  方俞忠等人听罢十分高兴,他却要故作谦虚道:“大事全仗郎君,我们只是做好本分而已,不敢居功。”
  薛崇训叹道:“大家各尽所能便很不错了。就像庙堂大事,母亲站在最高处,在这样的大势下,我和你们的位置不是很相似么?也只是做好能力所及之处的事情罢了……一个人能做的事,终究是有限的啊。”
  几乎没有人能理解薛崇训的感叹和心情,薛崇训也不以为意,反正习惯了。
  这时大家的心情都不错,只听得马痴一遍翻弄着货架子车上的东西,一边开玩笑道:“咱们装成商贩,就该真买几张好毛片弄到南边去卖,赚几个钱是几个呗。瞧老方弄些什么玩意,这是狗皮……不是吧,这能卖钱么,居然是土狗皮!”


第三十八章 灯光
  水路上的船原本就比马行得慢,加上薛崇训行走前特意交代自己的人尽量缓行,于是他的那艘南下江南道的官船一路上磨磨蹭蹭十分缓慢。等薛崇训等从幽州都回来了,去追那船时,它还没行出很远,前后都花去二十来天时间了。
  为了神不知鬼不觉地上官船,自然需要船上的家丁配合,所以薛崇训还没到就派人联络过了。这时他获悉洛阳那边出了点状况,刘安来报太子正向新机构和兵募将帅中安插人员。
  看来不能继续下江南了,不过薛崇训原本就不想去江南,去那边干嘛?这时正好有个借口掉头回洛阳去处理公事,但是得先上了船露个面才行。
  追上官船时,船已行到了江淮一带,大概在楚州境内,离扬州也不远了,楚州南边就是扬州。黎明时分,大部分正睡得熟的时候,薛崇训等人便神不知鬼不觉地上了船。
  汴水仍旧静静地流淌,大家上船之后个个都风尘仆仆的样子,面有疲惫,薛崇训便下令道:“休息一天,船上买的那些妓女,你们爱找谁就找谁,就说是我的意思。”
  众侍卫一听都十分高兴,这算是一种福利呢。
  薛崇训到船楼上的船舱里安顿下来,同样是倍感疲惫。这二十来天,大部分时候是在马上日夜兼程地赶路,在幽州停留的几天也没休息好,身处不熟悉的地方总是担心这担心那的。他比侍卫们还累,他们只是身体乏,薛崇训最累的还是心。
  用漆讲究的光滑软木桌案上有一面铜镜,薛崇训坐到椅子上休息时,偶然间看到镜子里的自己的脸,也是微微吃惊,虽然成像模糊,不过看起来更黑了,而且面颊也消瘦了几分。舟马劳顿,确实挺亏人。
  想着在船上最多歇一天,就应该继续赶路,一种倦意骤然袭上心头。这时候他真想暂且放下烦扰,在船上好好放松一段时间……可是,转眼初冬欲至,还是坚持一下,能多做一点事就多做一点罢。
  他明白:大凡能成事者,并不一定比普通人厉害多少,也不一定比芸芸众生热情多少,其实大家都是凡人,只不过有些人能够坚持,能够在需要的时候做出实际行动……很多人是可以痛下决心的,但苦在无法坚持,扛不住了就寻找各种借口拖拖拉拉,这就是许多人无法成功的原因?
  薛崇训想了想,船上的妓女和一些船夫终究不是自己人,他半个多月没露面,会不会有人心存疑惑?
  这时正好有一个家奴进来送茶,薛崇训便问道:“那玉清道士和白七妹下船了没有?”
  家奴忙答道:“回郎君的话,她们俩仍在船上,整天呆在船舱里不露面,好像是在修炼什么仙道。”
  薛崇训点点头,不再说话,心道:我一会在众人面前露面,如果和她们俩一起出来,那么下边那些不明真相的人会猜测我这半个多月都和那俩女人呆一起日夜淫乐罢?
  他看了一眼船舱外面的光景,天还未明,不过天边已开始泛白了。他不再犹豫,便起身出了船舱,沿着走廊向白七妹她们的房间走过去。
  但见小窗户上还有灯光,薛崇训心道:没想到她们起得这么早,那么突然造访便不会那么突兀了。
  薛崇训敲门之后,里面传来白无常的有些生气的声音:“谁呀?一大早的,不是交代过你们,没事别烦我们么?”
  “是我,有事找你商议。”薛崇训道。
  白无常的声调顿时一便,变成了娇娇的声音:“薛郎呀,你先等等,马上就来开门。”
  过了许久都不见开门,也不知道她们在里面搞什么东东。好不容易门才“嘎吱”一声打开了,只见身穿白衣的白无常站在门口,脸上微红,笑嘻嘻地说道:“薛郎,怎么好些天没见你呢,该不会悄悄下船做什么坏事去了吧?”
  薛崇训沉声道:“让我进去再说。”
  白无常一面让开,一面依旧带着可爱轻松的笑脸:“人家房里住的是女人,天还没亮呢,你这么进来想做什么坏事?”
  薛崇训的心情本来有些沉重,挺严肃的,但见白无常那张和无常样子毫无相似之处的可爱清纯的脸上的笑容,就如一个纯洁的少女那般……虽然表面和内在是有区别的,不过薛崇训下意识地受到了影响,想了想也开了个玩笑。进门时和她擦肩而过,他便在她的耳边轻轻说道:“我能干什么坏事,坏事我们不是都做过两回了?”
  白无常的脸上一红,轻轻拽了薛崇训的衣襟一下,翘起小嘴看了一眼房间里面,瞪大美目道:“玉清在呢,不准乱说!”
  薛崇训忍不住又笑道:“你们……是不是也干了坏事?”
  白无常娇嗔道:“真是一肚子坏水!早和你说了,玉清非拉着我修仙,没你想得那么龌龊!”
  薛崇训心道:白无常还呆在船上没敢走,估计就是因为有玉清在,玉清不善于行走江湖,白无常不敢轻举妄动……但是让他有点疑惑的是,如果白无常以前勾搭玉清只是为了避祸,现在她为什么不抛下玉清,自己脱身?
  这时只见玉清道姑也在房间里,她从蒲团上站了起来,脸色不太好,应该是听到薛崇训的玩笑话了……玉清那张清绝的脸上冷冰冰的,她虽然向薛崇训执礼,但脸色还是那样:“薛郎此时造访,恐怕别人闲言碎语。”
  薛崇训摇头道:“这条船上,除了我的人,就是些妓女和不相干的船夫,管他们作甚?”
  玉清又冷冷道:“凌晨时分正是天地灵气最盛之时,我与白七妹正修炼结丹,你一来我们就没法修炼了,下回薛郎如果造访,请另外挑个时辰吧。”
  结丹?薛崇训顿时无语,听她说得煞有其事的样子莫非真能修得腾云驾雾升天不成?他回头看白七妹时,只见她吐了吐小舌头,轻轻摇头,看来也是很苦恼。
  薛崇训见这女道士一脸道貌岸然冷若冰霜,心下就忍不住想逗她一逗,想罢便说道:“那日在洛阳码头上,玉清深情款款,我还以为你对我有意思……”
  玉清柳眉一轩,冷然道:“只要你放弃荣华富贵,辞官罢爵,缁衣修道,我便许你又如何不好?”她顿了顿,又冷笑道:“恐怕卫国公不是为了美色愿意放弃权位的人,既然如此,你也不要心存幻想了,道不同不相为谋。”
  薛崇训强笑道:“我只闻小娘嫌郎君钱财不多权位不高的,今日却是开了眼界,还有人嫌郎君做官的?”
  玉清道:“我不是嫌人做官,如果是那市井小子,一无所有,妄想娶我,还能得到一个道观,以及房产、土地几处,我也不愿意。让你辞官,是想看你究竟看中的是什么?只要你做得到,还有什么好说的?”
  “原来是考验……”薛崇训沉吟良久,说道,“如果为了和那灯火阑珊处的佳人简单厮守,可以放弃手中权位,我也是愿意的。只是,想当初章怀太子舍宅为寺,干脆做了和尚,也不免一死……身在其位,岂是说退便能退的?”
  这时薛崇训的脸上不经意间露出了一种与年龄不相符的沧桑之感来,颇像一个忧国忧民的诗人似的。
  白七妹见状,轻咬了一下娇唇,嗲声道:“薛郎,你这些天去哪里了,人都瘦了,人家好心疼呢。”
  玉清一听,不禁愤愤地白了她一眼,檀口轻启却是无言以对。薛崇训饶有兴致地观察着俩女人的神情,笑了笑说道:“贪官污吏欺上瞒下,如果靠地方官陪同考察,别人肯定不会让你看到不应该看到的东西,所以我只能沿途微服私访……此事事关公务,我待你们也不薄,还望你们不要乱说话。”
  玉清淡淡说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我心里有数,不然鱼公公怎么放心让你和他在上清观私会?”
  薛崇训找了把椅子坐下来,吁了一口气:“不知怎地,觉得和你们在一起心情很放松呢。怎奈身不由己,不然真想和你们多相处一些日子……快乐的时光总是那么短暂啊。”
  白七妹听出口风,不禁问道:“薛郎是来和我们告别的?”
  薛崇训点点头:“明天就走,洛阳出了点事,我不能再去江南了,得尽快赶回去处理一下……船太慢,我走陆路,你们要去哪里,船可以借你们,载你们一程。”
  白七妹听薛崇训不是开玩笑,也收住了笑意,眉头轻蹙,喃喃说道:“现在已经出了洛阳,虽然仍在江湖,但我随时都可以找机会摆脱那些人的眼线,只是……玉清跟着我,多有不便,我怕连累她。”
  玉清道:“我和你一起罢,不用担心,我又不是孩童凡事需要人照顾,说不定遇到意外我还能帮上忙,你的身手并不比我强多少。”
  白七妹苦笑道:“人在江湖,真不是靠身手。武功再高,难敌人多,何况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老是蛮来,很快就完啦。”
  “这……”玉清关切地问道,“我对你来说是拖累么?”


第三十九章 告别
  正好顺风,高大的楼船风帆鼓胀,华丽而壮观。河水两岸是绿意盎然的水田,本来水稻已经收了一季,水田里只剩下谷桩,但是南边的气候温暖,收割后谷桩还能发芽,深秋季节还能再收一次。
  两边是庄稼地,河上却行驶着一条巨型大船,在这古朴的乡间,文明的对比产生了极强的视觉反差,两岸的农人无不好奇地驻足观看那条华丽楼船。
  大船乘风破浪,浪花拍在船舷下方溅起阵阵白浪。
  风浪不止,人心也是这般起伏,颇不平静。玉清很受伤,很困惑地看着白七妹:“我对你只是一个拖累么?”
  如此口气,纵是薛崇训对感情反应迟钝,也听出些许味道来了。他默不作声,只看那白无常如何处理。
  白七妹平时总是笑眯眯的装可爱,仿佛一个纯洁的少女,但是她的心思却多,并不是什么也不懂的少女。不开玩笑的时候,她的眼神也是极其丰富的,扑闪扑闪的富有灵气。白无常沉默了很久,变得严肃起来:“那日你突然追到码头,我看见你哭了,那眼泪肯定不是为了薛郎吧……”
  薛崇训苦笑着看向玉清,答案很明显,她和自己刚认识不久,既没有发生过什么让人额外感动的事,他又不是叫女人一见便生情的翩翩佳君子,人家不可能多情成那样啊!
  玉清低头道:“只是我们以前说得好好的,一起修仙升极乐之境,你突然要离我而去,我自是不舍……”
  白七妹正色道:“不是如此简单!你不要骗自己了,我承认当初答应你的那些事多半是出于无奈,那时我没地方可容身了,如果出了上清观,马上就会死无葬身之地……但是,我也不是真想利用你,如果不是放不下你的痴心,我早就可以独自脱身从这船上离开……”
  “你不要再说了!”玉清突然打断了白七妹的话,看了一眼薛崇训,她又是害臊,又是自责,喃喃说着,“我这是怎么了,怎么了……”
  薛崇训叹了一口气:“你不必有心结,这种事儿我在宫里见得多了,没什么好见不得人的,要不我先到舱外等等,你们先说完我再进来。”
  他说罢便站起来,正欲告退,却不料白七妹突然抱住了他的胳膊,薛崇训十分吃惊地看着她,不明所以。
  白七妹咬着小银牙,盯着玉清道:“江湖险恶,难得玉清姐姐一片真心,我自是应该小心珍惜,所以我才没有不辞而别。但是,我实在不想和女子那样。我也说不上来原因,比如……我更愿意和薛郎亲近,我喜欢他说话的声音,粗旷的嗓音又有种别样的感觉,我喜欢他身上的味道、结实的肩膀、高大的身躯让我心里很欢喜……玉清姐姐,我喜欢男的……我们不要再这样纠缠下去了,要不你也试试,薛郎比我好多了。”
  玉清的眼眶里顿时满是泪水,削肩在微微地颤动。
  薛崇训忽然不合时宜地笑了一下。玉清顿时瞪着他道:“你是不是很看不起我,你笑什么?”
  “没有!”薛崇训忙道,“不好意思,刚才我走神了,因为你们说的事儿原本就是小事,所以我没认真听,想起他事儿去了。”
  玉清泪眼婆娑地看着他:“你想什么了?”
  薛崇训叹息道:“我想你还能纠缠于这样的情事,可见日子是安稳而无忧的。哪天我也能像你这样,成天只是为了爱恨而动容,那就太好啦!”
  玉清的注意力被转移,眼泪不掉了,掏出手帕擦了擦眼睛,好奇地问道:“薛郎出身高贵,位高权重,要什么没有?为何要这般说话?”
  薛崇训重新坐了下来,淡淡地对她说道:“因为总是有人想置你死地而后快,稍不留意,什么荣华富贵什么官位权力都是浮云,你说命都没有了,爱啊恨的还有什么用?”
  虽然他说得这么难过,但是说出来了他突然觉得有种莫名的快感,特别是倾述的对象是美女,她还富有同情心地眼巴巴看着自己,薛崇训就觉得心里一下子好受了,他不愿意承认:郎君也需要关爱?
  白七妹也娇声安慰道:“薛郎最厉害了,不要怕,你会战胜对手的,我相信你哦。”
  薛崇训露出了笑脸:“哎呀,你还是跟我得了,我身边现在正缺人手,你又这么可爱,我定然不会亏待你的。”
  白七妹一半撒娇一半狡诘地说道:“我觉得薛郎这样的郎君好厉害,好让人仰慕,但是又让人有些害怕呢……万一哪天你为了成大事需要牺牲我这样的弱女子,就怕你毫不犹豫就把我卖了,性命还在其次,可是一想到死前会多么绝望、多么肝肠寸断,我就好害怕。”
  薛崇训愕然道:“我是那样的人么?”
  白七妹冷笑道:“我发现你和宇文孝有很多相似之处。”
  “什么地方相似。”
  “只是我的感觉……”白七妹的眼睛里露出一种异样的忧郁来。
  薛崇训摇头叹息,心道:这女人终究是放不开一些东西,不然上次在城隍庙她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地放过我?那我是不是就能够放开了,做到完全理智了?如果真的可以那样,也不知是一种强大,还是一种悲哀。
  三人都一起陷入沉默,各自想着各自的心思,想法都不相同。这时玉清打破沉默,她面无表情地说道:“我还是回上清观吧。”
  白七妹顿时抬起头来,她张了张小嘴,不知想说什么,但最后却一个字都没有出口,哪怕是一句挽留。
  玉清眼巴巴地看着白七妹:“你还会来上清观看我吗?”
  白七妹的美目顿时笑成两条弯弯的曲线,使劲地点头:“等风头过去,一定去看姐姐,我们永远都是好姐妹。”
  “哦……”
  白七妹对薛崇训说道:“薛郎明日要回洛阳,再帮个忙嘛,带上玉清姐姐,一路上好有个照应。”
  薛崇训呵呵一笑:“帮忙自然是可以的,但是奖励你可别忘了,不然不干。”
  白七妹娇嗔道:“你真是坏死了!”


第四十章 飞虎
  薛崇训在楚州上岸,带着卫队车队走陆路回洛阳。白七妹没有和薛崇训一道走,离别之际,他不禁生出些许不舍之心,毕竟前后相处了好些日子了……他试图猜测白七妹的心思,最终还是猜不透。按理江湖险恶,跑江湖本就不是什么好日子,何况现在她是危机四伏,薛崇训可以给她提供保护,可是她竟拒绝了。
  薛崇训对她说了一声保重,让她好好活下去。她露出笑容,纯纯地笑道:你也是,我相信你会战胜对手的哦。
  玉清倒是随同薛崇训一道回洛阳了,上清观才是属于她的地方。薛崇训在路上不禁想到一个问题:上回离开洛阳时,玉清当着那么多的面表白,众人都以为她的情意是对我,如果明年不幸太平公主倒台,我也跟着玩完,东都官场垂涎于玉清玉道美色的官吏,到时候会不会以此为借口牵连于她,借机强取豪夺?
  世间事,把握自己的命运已经比较困难了,何况他人?
  ……
  士农工商,唯士不视生产,却总是在争斗,为利益、为权力。薛崇训回到洛阳之后,少不了又是一番争权夺利。按照他的想法,新的漕运体系完全是他规划建立起来,为什么要让李隆基的人插一手?纠集河东士人集团和依附太平公主的官员,排挤空降到洛阳等地的人,事在必行。
  在漕运体系内,薛崇训提拔拉拢的人先入为主,已经占据了各种重要位置,争夺到大部分权力是容易,可是仍然无法避免有司衙门被安插各种眼线,形成各种制肘……实在没办法,因为太子监国,所有五品以下的官员他完全有权力不请示皇帝就直接任命。如果是在长安,五品以下的官吏并不是很重要,但是地方官则不同,中、下州的刺史才正四品下,五品以下的官员也能担任比较重要的职务。
  特别是正在招募训练的一万二千名粮赋护卫兵里面的官吏、将帅,很快就被安插了大量亲太子的人,薛崇训想控制这支军队,几乎是不可能的。他的如意算盘就此落空。
  护运军队他没法掌握,但预料到将要开始的暴风骤雨,薛崇训必须想方设法地培植自己的力量,多一分力量就多一分胜算。于是他收集了各种劫船盗贼的信息,以组织兵力剿灭山贼为理由,下令汤团练选拔组建一支三百人规模的募军。
  人数少,事情就小,不容易引起长安的注意……只是三百副陌刀和盔甲是个问题。他们只能从人选上下力,力图选出最勇猛善战的将士。
  汤团练想了个招,让薛崇训一起到校场上观看选兵。
  洛阳城南有块空地,有三四个马球场那么大,汤团练集结了一千多人河东籍的士兵。又叫人在百步之外竖了一排半丈多高的靶子。
  薛崇训应邀骑马到校场观察,见到这副情形不明所以,回头问道:“汤团练,你这是要做什么?”
  身材魁梧的汤晁仁说道:“此法先祖父用过,有一次他随唐军出击吐谷浑,皇帝传旨派遣一支骑兵深入敌军腹地实施袭扰,此战凶多吉少。先祖父为了挑选出视死如归的猛士,便叫人站在箭靶之下,再让神射手对着箭靶射箭,箭靶之下的人如果没有闪躲,便中选……此法甚是管用,最后先祖父率领这支骑兵长驱直入,所向披靡,战罢皇帝嘉奖,官升三级!”
  薛崇训一听大喜,点头道:“此法甚妙,至少中选之人颇有胆量。”
  但这时汤晁仁又无不担忧地说道:“我们这样做,只恐东都的文官上书谗言薛郎私植死士,居心叵测……”他回顾了一下左右,又低声说道,“这批人全是咱们河东的人,鲍诚、张五郎等三个旅帅不是自己人就是河东故人,且军费全由薛郎筹措……如此以来,这三旅兵力便完全握在薛郎之手!太子的人想插手也没缝。”
  薛崇训听罢心下一动,默然片刻,皱眉沉声说道:“如果老是畏手畏脚,能干成啥事?就照你说的做!别管那些御史,到时候我自有办法应付。”
  汤晁仁抱拳道:“有郎君这句话就中,我没什么好担忧的了。”
  他说罢策马上前,从队列前面奔过,大声说道:“为肃清山匪挑选勇士,是骡子是马,溜溜便知!队正听令,按列试箭,畏惧者可以退出。”
  喊罢,汤晁仁奔到靶子前,从马上跳将下来,站在一个箭靶下面,挥手喊道:“张五郎,试靶!”
  只见一个面如刀削的青年将领策马从队列中出来,正是上回在黄河三门砥柱开始追随薛崇训的张家五郎,算来名士张九龄还是他的亲戚。张五郎一夹马腹,座下战马便飞驰而走,他于马上张弓搭箭,伏低身体,将弓弦拉得犹如满月一般,几乎没有片刻犹豫,只听得“砰”地一声劲气十足的弦响,那箭羽便向汤晁仁疾飞而去,正中靶心,力透箭靶,从中间穿过。
  “好箭!”众将见张五郎身形潇洒,动作娴熟,又准又快,顿时不约而同地赞了一声。
  汤晁仁吁了一口气,大笑道:“我第一个试箭,过关!以后我便兼任三旅校尉。”
  他笑罢拉住自己的坐骑,翻身上马,下令其他人以队为次序选兵。这时校场另一头几十个精挑细选的神射手也排成了一排,各带箭壶,搭箭上弦,先是对着地面,准备射那箭靶。
  神射手都是挑选出来的,几十步之外射个靶子,基本不可能离谱地偏得射到人的脑袋上……但是见到别人用弓箭对着自己,眼睁睁那箭羽迎面飞来,心理压力可想而知,大部分人临阵之时会忍不住低头闪躲,还有人更夸张,干脆吓得扑倒在地。
  不过这些兵募既然来吃卖命这口饭,还是有不少胆大不怕死的,每火(十人)中多则有一半人不会躲,少则二三人。如此一选,选满三百人便停止,再登名造册。
  只忙乎了半个时辰,这事儿就算办成了,武将办事果然比文官要干脆爽快,没那么多繁文缛节。这时汤晁仁一拍脑门,说道:“忘记了一件事,薛郎要不要为这三旅勇士选个名儿?”
  这么一提醒,薛崇训心道取个名儿确实比较给力,但取什么好……薛家军?那不是成心要让中枢提防么;虎贲?更扯淡,那是宫廷禁卫才敢用的名字,取这样的名估计立马就有官员上书说薛崇训那厮想当皇帝,要谋反!
  就在这时,他突然想起一个有意思的名字,脱口笑道:“叫飞虎……团吧。”
  按唐军惯用建制,左右两个旅为一团,三个旅编成一团虽然不伦不类,不过他要这么干,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薛崇训自小便有名士教习读书识字,他取个名字,汤晁仁想也不想,当下便嚷了出来:“薛郎给的名儿,飞虎团,兄弟们记住了自家名字了!”
  众将士笑着起哄闹了一阵,觉得名字倒是挺带劲的,飞翔的老虎,该是多牛比的玩意啊!
  ……
  但是很快他们就有麻烦了,不出所料,马上就有官员上书弹劾薛崇训。如果其他京官下去办事,临时雇佣几百个人剿匪,并不会引起人们注意;可是薛崇训的身份特殊,好多人盯着,于是有任何异常举动都蛮不过去。
  太子李隆基也是大为火光,想他堂堂太子,亲卫部队才三四百名骑兵,那薛崇训算哪根葱,竟然私自拉起三百人的私兵,这是逾制!是谋逆!
  更有正直之士疾呼薛家培植死士、居心叵测,应当削去爵位以儆效尤;太平公主却乐得儿子闹腾,于是授意朝中官僚替薛崇训找诸多道理,反正和稀泥。
  李旦也纳闷薛崇训在搞什么,不过三百人还能造反不成?他倒是沉得住气,依旧先问“问过太平否……问过三郎否”,然后采取了个中庸的办法:这批人只能用于地方防卫和剿匪,任何时候不得进京;不得装备盔甲、长兵器,否则按律以谋逆论处。
  薛崇训收到兵部咨文之后,自然不敢私藏甲兵,只得叫工匠用硬竹和老藤编织盔甲,聊胜于无,然后装备横刀。
  陌刀在唐朝是管制兵器,横刀倒是不怎么管。府兵士兵的短兵器都是自备,自己找铁匠锻造横刀,国家只发陌刀长矛等长兵器。
  于是薛崇训组建的那“飞虎团”看起来真是搞笑极了,身上穿着竹子,头戴斗笠(头盔也是管制甲兵),腰挂刀鞘……乍一看上去,就跟剑南那边的土著似的,好在每人配备有六匹骡马,这才和精锐有点关系了。
  好处就是一个个身轻如燕,不似一般的府兵,作战时身上负重至少好几十斤。
  这是薛崇训的第一股力量,他十分看重,便好鱼好肉养着,督促汤晁仁每日训练。俯卧撑等手段他倒是没有提,因为汤晁仁武将世家出身,自有一套训练方法,薛崇训犯不着瞎指挥去胡搞。


第四十一章 河治
  飞虎团训练了月余,第一次跟薛崇训出洛阳,是去陕郡。陕郡大仓库刚刚建成,洛阳漕运衙门的文官前去验收,薛崇训也去了,飞虎团便出营作为卫队相随。
  一群身披竹片、头戴斗笠的壮汉显得很是碍眼,因为官员们穿的官袍大多都是团花绫罗,还有其他府兵卫士也是身披明光甲、手执大家伙陌刀,威风凛凛,两厢一比,装备简陋的飞虎团尴尬军容可想而知。
  府兵相当于服兵役的义务兵,原本到京师及东都“上番”只负责军事驻防任务,但是吏治一坏,早已是弊病丛生。长安、东都等地的权贵和官僚经常性地派遣服兵役的人到上司家中站值,甚至干苦力。还有大官出巡,府兵将帅为了巴结权贵,也会调遣兵员做卫队。薛崇训从洛阳到陕郡,就有当地的府兵将领派遣的卫士相随。于是那诗中官僚“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的情形,早在唐朝已然相符。
  陕郡上的地方官自然隆重迎接,大家校检新建成的仓库时,变得热闹欢乐。不过这样的场面薛崇训见得惯了,并没有被他们的热情蒙蔽,依然督促漕运官员仔细检查用料、花费等数目。
  应酬罢,薛崇训想起刚从京师出来那会去过的黄河三门砥柱,便问陕郡官员:“几年前陕郡太守在三门山北侧开凿了一条人工航道,今日尚可一观?”
  陕郡官僚躬身答道:“因彼地全是岩石,老命伤财结果只能开凿出一条浅道,河床太高,平时无法行船,只有涨水季节才能使用。”
  薛崇训回顾刘安道:“陕郡大仓建成,往后粟米便可先行存入陕郡仓廪,待到涨潮之时,走新航道,避免三门水险,无谓损耗。”
  刘安附和道:“薛郎所言既是,漕运新法的好处便在于此,以仓库为缓冲,官府可以统筹协调,在最佳时机转运。”
  众官听罢,少不得又大拍马屁,赞了一番薛崇训的高屋建瓴牛逼无比。
  薛崇训兴起,便要带人去三门北侧实地观测新航道的境况。一大群人浩浩荡荡地走到地方时,果见此时新航道上的河水甚浅,薛崇训叫侍卫涉水,竟可徒步而过。有官员说道:“再过几月,待黄河一涨,便可通船。”
  就在这时,薛崇训偶然看到了黄河边上有艘破船,那船夫很是眼熟,突然想起来了,从长安过来之时,考察三门就是坐的那个老船夫的船啊。因那老船夫晒得黝黑,比薛崇训还黑,他便有些印象,此时一见,竟还认得。
  那老船夫见到这么多人马,正好奇地站在岸边看热闹。薛崇训便骑马走了过去,招呼道:“老丈,你可记得我?数月前我坐你的船,可是给的双倍佣金。”
  那次薛崇训穿的是一件麻衣;但这时他穿的是官服,紫色大团花绫罗。所以老船夫想了一会,才恍然喊道:“想起来啦!明公让老头儿看那金鱼袋,老头儿开了见识哩!”他有些怯场地回顾薛崇训身边的众多官吏和兵丁,显得手足无措。
  薛崇训大笑道:“老丈说那国姓太守撂了话在黄河上,不信治不了这河,但没有成功;数月之前,我也把话撂下,今日如何?”
  老船夫愕然道:“明公治了这河?”
  薛崇训转身指着李太守以前开凿的新航道:“国姓太守挖了这条道,但没用上,因为他只治河,不治人。今日我在陕郡建了一处仓库,将粟米先存入其中,待到潮涨,再用新河,可算治了这河?”
  老船夫笑道:“不见明公征劳百姓,竟治服了这鬼门关,待归到凤池,天子定然夸赞哩!”
  众官听罢一乐,不由得小声议论道:“这山村老丈,还挺会说话的呢……张太守,这人不是你派来蹲点的吧?”
  那陕郡新太守大呼冤枉:“我怎么会做这样的事,诸同僚冤枉我也!”
  就在这时,有人又看到了一个熟人,一个长安下来的官员遥指山坡道:“诸公请看,那边骑驴的人,可是李鬼手?”
  薛崇训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穿麻衣的老头子骑着一头驴子,正在远处的一个小山岗上看着这边,经旁边那官僚一提醒,他再仔细一看,还真有几分像李鬼手的仪表。
  他当下便喊道:“山上的可是故人?”
  果然是李鬼手应答:“原来是薛郎在此,因见诸多公门人马,我是来看热闹的,哈哈。”
  李鬼手的名气在文人届那是响当当的,众官顿时哗然,陕郡太守无比自豪地吹嘘道:“陕郡人杰地灵,俊杰辈出,李鬼手李玄衣的故里便是陕郡,诸位可否听说?”
  薛崇训便向老船夫告辞,策马向那山坡上过去。就在这时,刘安提醒诸公道:“薛郎和李鬼手交情甚厚,今日偶然相见,让他们叙叙旧。咱们热闹别凑一块儿了,就在山下等着罢。”
  众官一听,心下了然:大家这么多人都凑上去,那李鬼手的面子也忒大了!礼遇竟然盖过卫国公,别人心里会怎么想?李鬼手虽然名气很大,终究不是官场上的人物,犯不着这样啊,对他再怎么热情,有嘛好处?
  薛崇训带着两三骑亲卫策马上山,从马上下来才抱拳道:“故人别来无恙?”
  李鬼手也不托大,忙爬下驴背,这才和薛崇训相互见礼。
  两人登高望远,只见那黄河之水和新航道的浅水在山岭之间汇入一处,向东而去,形成了一个人字形。李鬼手翘首迎风,轻轻撸了一把下巴的胡须,微笑着说道:“恭喜薛郎,你这回总算做了一件大好事。每年在这鬼门关触礁出事的人,无可胜算,治河那是救命啊。”
  薛崇训发现,这次李玄衣和自己说话的态度,都和气多了,恐怕就是因为自己干了一件造福百姓的事。他也不过于谦虚,当仁不让地说:“李先生还记得上次我说的吗,治国比治病管用。河运数月而治,因此脱离水深火热的何止千百人?李先生治病,就算每日救治一人,一年才三百六十人,方之天下亿兆生灵,不过九牛一毛。不如出仕为官吧!”
  李玄衣沉吟道:“不得不承认,薛郎的功德比我大……只是,我能治好病,不一定能当好官。况且如今岁数已不小了,何必再去官场折腾?事有不顺,徒增烦恼耳。”
  这是委婉的拒绝,求贤若渴的薛崇训心里顿时有些生气,愤然道:“如果是李三郎三顾茅庐,你会不会出山?”
  想来李玄衣是那心口合一之人,不善撒谎说好听的话,当下便沉吟不已,没有立刻回答。薛崇训心中更是添堵。
  冷场了许久,薛崇训才调整好心态,怅然道:“李先生既不领情,我亦不过多为难……咱们认识到现在,算是朋友了吧?”
  “君子之交淡如水。”李玄衣淡然说道,他顿了顿,又说道,“方才薛郎问我,我想了许久。如果太子下礼,我或许会出仕,正如薛郎所说,手握国器之人,一言一行可以造福众生、也可以置万千人于汤镬,如果我出仕为官,不时进言劝谏一二,也是有些作用的罢。”
  看来李玄衣不是一定要当隐士,之所以不想跟薛崇训,大约是不看好太平一党的前程,出来做官很快就被打倒,实在无甚意义……薛崇训被人这么对待,心里自然不爽,不过想通之后也就没什么了,李玄衣虽然不给面子,但至少能待人以诚实话实说,总比那口蜜腹剑之人要让人放心。
  薛崇训沉默良久,叹道:“李先生此生抱负便是济世救民?”
  李玄衣笑道:“名气太大,也是无奈,其实我就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人罢了。只是自小本性向善,每见民生多艰,不由生出恻隐之心,平日便能做一分是一分,以慰本心。”
  薛崇训听罢又是一阵感叹。神医、名士,任是哪一个身份都可以为他带来极大的利益,但是李玄衣拒绝了将资源最大地转化为利益,世间上的人真是无奇不有,并不是所有人都在为欲望奔波啊。
  此刻他不禁仰望苍穹,喃喃说道:“夜观星辰,明年将有次引入注目的天象,也不知是福是祸,李先生对天象可有研究?”
  李玄衣忙道:“布衣不敢擅论天机,否则有不臣之嫌……薛郎对日月星辰也有涉猎?明年可有什么异象?”
  薛崇训故弄玄虚道:“明年应验,你便知晓。”说罢他又沉声道:“你看好的李三郎,表面上是国家之福,但宫廷权力斗争,谁正谁邪谁好谁坏,关众生百姓何事?若论天机,那李三郎掌权,数十年之后让国家陷入战乱,生灵涂炭、十室九空,导致此后藩镇割据军阀混战,活人充为军粮,妻女任人奸淫杀戮,如此人祸,方知太平二字的好处……”
  李玄衣变色道:“薛郎言重了。”
  薛崇训冷笑道:“言重?五胡乱华尚且不远,有前就有后。人心不灭,悲剧还会重演,与人为善只是李先生心中的一个念想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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