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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答: 【天可汗】 第一卷 1-15章 作者:西风紧 由 4584 于 2018-03-28 23:32 第三十一章 落白 薛崇训的一帮幕僚冒用嗣泽王妃的名义搞了一出路人尽知的好戏,可龚氏自己却好多天都不知道。她被关在行辕内府的一处院子里被限制了行动,平日王岱府上的奴婢也和一个阶下囚没什么好说的,几乎和外界隔绝了,所以知道的事儿很少。 直到她发现近来那些送饭的奴婢态度好像恭敬了许多,便忍不住问其故,恰好那个被问到的丫鬟多嘴,把事儿抖了出来:“上头说夫人胸怀大义是女中丈夫,又有功劳于朝廷,怠慢不得……咱们要是敢对您不敬,怕要吃不完兜着走。” 龚氏不是下面那些目不识丁的女人,一听这口话什么都明白了,心中自然就冒出一股气愤的情绪来。她可不想为了什么大义去听从一个逼死自己丈夫,还要杀自己的儿子的人,就算她也知道站在薛崇训的角度任谁都会那么做,但这并不能消除她的羞耻心,薛崇训宣扬的什么大义在她看来就是恬不知耻地去屈服仇人。 情绪激动之下,龚氏就叫丫鬟出去传信,说自己想见晋王。她非要当面质问并骂他一顿才能表明自己的廉耻,绝不愿意这样不明不白就成了所谓的大义灭亲的“女中丈夫”! 没过多久,不料薛崇训就真进院子来了。 这段时间幕僚们来操持政务,薛崇训就可以偷懒,他这是闲的。龚氏见他一副闲庭信步的样子,心里就更气了,当下就上去质问。 薛崇训见她怒气冲冲的样子,自己却并不动气……眼下不需要嗣泽王妃合作也办成了正事,他完全就不在意这个第二回见面的女人怎么一个态度了。 他回头看见一种树上开满的白花正在飘落,便保持着闲适的神态左顾而言他,指着那几棵树道:“这是什么花,这么早就落了?” 龚氏看了一眼那“落白”阵阵,怒道:“果然你就是一个为了自己的目的不择手段的人,如此欺骗人们你就没有一点愧疚之心?” 薛崇训的脸色忽然露出一丝冷笑,说道:“满口仁义道德的人能办成什么事?李义珣办成什么了?你说我不择手段,但是我家的妻儿活得好好的,治下的百姓也活得好好的没见路上有冻死饿毙的人,我无耻么?” 被这么一番歪理抢白,龚氏一时还找不到辩驳的词儿,她怔了怔说道:“先夫贵为大唐宗室,出身高贵流着高祖皇帝的血,心怀正义,如今尸骨未寒,我不准你这么说他!” 薛崇训脸上叫人恶寒的冷笑转瞬即逝,很快他又恢复了淡然,指着树下的白花瓣道:“嗣泽王妃的心情如何伤感,又闲来无事,何不把那些落花葬了?” 龚氏道:“我不会那么矫揉造作。” 薛崇训沉吟道:“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龚氏愣在那里,显是听懂了这两句诗的意思,虽然女子无才便是德,不过这些贵妇哪个是傻的。她问道:“你利用完我的名义,就要置我于死地?” 薛崇训心道:我迟早要杀了嗣泽王的那些儿女,留着你你不一辈子恨我? 他正待要明白告诉龚氏,但转头看过去时,忽然又发现这妇人的身材确实不错,虽然不够柔韧妩媚,强在圆润丰腴……至于脸蛋也不能恭维,端端正正的毫无特色,正符合高门贵族择偶的标准。出于某种原因,他便把到口边的话给吞了下去。 今早起床时薛崇训又毫无意外地“一柱擎天”,在长安时感觉妻妾太多应付不过来,但一出国门又充满了各种欲望。他春梦醒后想过弄个侍候人的丫鬟来玩弄,但发现那些低等丫鬟都干巴巴的没啥嚼头,毕竟长得俏的小娘和有才能的男人一样并不是随处可见,总是能被有权势者发现其价值,在这种偏僻的地方大族家里用俊俏的小娘做粗活实在浪费很难见得。而且薛崇训住的那地方是大堂的偏厅,常有武将幕僚进入,在那里抓一个丫鬟就开搞总是有点没面子。 现在发现龚氏还挺年轻的,薛崇训难免就动了淫心,完全是本能。李义珣都已经挂掉了,只怪他能耐不如人失败了就变成“寇”,薛崇训再抢他的老婆完全没有心理障碍,资源当然不应该浪费。 他当下便不动声色地说道:“你一介妇人,也不一定就要赶尽杀绝……当然我要灭你不过就是一句话,要保你也只是一句话,就看你表现得如何了。” “你什么意思?”龚氏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她觉得上回见薛崇训也是举止有礼,颇有贵族的风度,哪想得忽然就要变成“禽兽”了? 薛崇训笑道:“没什么意思,你一大早把我找到这里来,难道我就这么回去?” 龚氏见他肆无忌惮地盯着自己的胸和腰看,情知不妙转身就欲逃,但哪里还来得及,手腕上顿时一紧,立马被一只粗糙有力的热乎乎的大手给箍住了,她忙呼道:“放开我!” 薛崇训趁势一把就搂住她的后腰,将她的身体抱了过来,可是她穿得挺厚这么一抱就光摸到厚厚的衣服了。不过女人身上总是有股香喷喷的女人味儿,也够薛崇训心猿意马的。 龚氏大急便呼救起来,奴婢听得声响便跑了过来瞧,薛崇训回头道:“乱说话便小心你的舌头。” 那丫鬟吓得脸色苍白,转身一溜烟就跑了。 薛崇训说道:“你看罢,你就是叫破嗓子都没用,天下好像没有多少人能管得着我的好事。” 龚氏忙软下口气求道:“薛郎贵为亲王,应自持身份,不能这样……有话好好说。” “我们进屋好好说罢。”薛崇训便拉着她往屋子里走。 “您这是何苦,妾身不过是残花败柳。”龚氏哀求道,见毫无作用又激他,“有能耐的郎君不会强迫女人做不愿意的事,他会先得到别人的心。” 薛崇训道:“得不到心,得到人也不错。” 龚氏道:“薛郎这样的郎君天下多少女子心仪,你只要对人好,人家还能不领情么?” 第三十二章 折花 从内宅里吓得跑出来的丫鬟刚出洞门,就在屋檐下撞见了王昌龄和张五郎。丫鬟埋头欲走,不料被王昌龄张开手臂拦住:“好不知礼,是你先走还是咱们先走?” 丫鬟忙垂手立于道傍默不作声,王昌龄见她神色奇怪,便看了一眼北边问道:“晋王呢?他在里面作甚。” “奴儿不知道……不知道!”那奴婢急忙捂住嘴,拼命摇头,想起薛崇训要割她的舌头脸色十分难看,那些王孙贵族残暴起来啥事干不出来,她完全相信薛崇训不是说着玩的。 王昌龄见状已猜到了八九分,也不为难面前的丫头,挥手道:“你走罢。” “是。”奴婢逃也似的一溜烟跑了。 王昌龄回头和张五郎面面相觑:“咱们恐怕得回去等一阵子,等薛郎出来再说。” “也只有如此。”张五郎一本正经地点点头。 俩人一面说一面就转身往回走,这时听得嘀咕道:“嗣泽王妃的容貌并不怎么好,薛郎何必为此影响自家美名……” 张五郎笑了笑,低声道:“少伯正值年少,看小娘便只顾看脸;薛郎年长自然是不看脸的。” 王昌龄摇头叹息,不作争辩。 ……薛崇训将嗣泽王妃拉进就近的一间屋子里,总算是放开了她的手腕,但他守住门口俨然已成关门打狗之势,回头闩好了门,便不慌不忙地吟诗道:“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龚氏道:“今日见你已作了两首诗,晋王既然自喻风雅,何以要做此等禽兽之事!” 薛崇训厚颜无耻地说道:“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我要不做禽兽,岂不是禽兽不如?” 龚氏还没反应过来他的话是什么意思,就见他扑将过来了,她便奋力向门口奔逃,因为只有那边才能出去,不然在这关门闭户的屋子怎么逃也是无用。薛崇训一把抓住她的后襟,她便不能继续跑了,情急之下一把拉开自己的绶带,来一个“金蝉脱壳”,将大衣脱将下来慌忙扑到了那门闩前面。 但薛崇训练武之人反应本就快,哪里容得她跑出去?就算跑出去了能跑到哪里去,天下之大莫非王土耳。薛崇训甩手将大衣一扔,一个箭步就冲将上去,从后面抱住她的腰,一把就给抱了起来往回走。 他左右一看没见着床,这里好像并非卧室,便将龚氏放了下来,把她转过身来,伸手去抓她的胸部,她急忙护住胸口,不料薛崇训趁此机会便把嘴凑了上去在她的嘴唇上亲了一口。龚氏大窘羞红了脸,忙伸手用袖子揩了一下嘴唇,用力推他。 薛崇训凭借身强力壮便环绕双臂紧紧箍住她的腰,任她怎么挣扎也离开不得。龚氏急得几乎要哭出来,说道:“你放了我吧!” 薛崇训粗鄙地说道:“怎么可能?你感觉到了吗我都硬了。” 龚氏眼泪扑簌就掉下来,伤心道:“先夫尸骨未寒,你让我做下此等羞耻之事,我还有什么脸活在世上,你干脆把我杀了。” “真可怜啊。”薛崇训伸手在她的脸颊轻轻帮她抹去眼泪,注视着她那张平平无奇并不美貌的脸:“李义珣想联合边将起兵反对我,夺走我的一切要置我于死地,可结果你也看见他死掉了,我作为胜利者当然要接手他的所有,包括你,难道我做错了什么吗?你乖乖从了我,不必作无谓的挣扎……我想你作为嗣泽王妃,平日一定要顾及礼仪仪态,就算侍寝的时候也不敢太过分吧?现在你落到我的手里,与其拼命挣扎,何不享受一番未曾经历的乐趣?” 龚氏听得他的一番歪理,或者根本就是奇谈怪论完全不讲道理,和他说什么不是废话么?她便不再理论,只是流着泪拼命抗拒。她的难受主要是来源于心理上的抵触,被人强迫无力抗争下的无奈、屈辱、尊严丧尽,这种心里的难受比严刑拷打折磨她的肉体还要痛苦。 嗣泽王李义珣虽然长期没权没势,可怎么着也是高宗的子孙,贬居灵州后仍然地位超然,受当地官府百姓的尊重。龚氏作为王府的正妃,何曾遭遇过这等丧失人格的屈辱?何况这么对待她的人也是李家的亲戚,她的脑中仿佛浮现出了所有亲戚家族对她的轻蔑和嘲弄,恨不得躲进地洞里再也不见人了。 薛崇训见旁边有一张结实的四脚方桌,便抱着龚氏向那边走过去,然后把桌子推到墙边,将龚氏抱起来让她坐到了桌子上。龚氏的腰被他的手臂箍着挣脱不开,又不敢用指甲挖等极端手段,激怒了这厮更不知道要遭受什么样的待遇,她便只得放弃逃跑,转而采用消极抵抗的方法,双腿紧紧闭拢,双臂抱在腹前阻止他脱自己的衣服裤子。 名为强暴,其实俩人都有所保留。一个身强力壮的男人真是兽性大发了,会使用拳头等暴力手段,比如一拳揍过去就能把一个柔弱女子打得失去大部分抵抗力……所以那些惨遭强暴的受害人多数都弄了一身的伤;反之,如果薛崇训不想肉体伤害面前这个女人,要达到目的就会有点困难。女人看似柔弱,真不想让人得逞也挺难办的,她动来动去的不想配合,搞什么都十分费劲。特别是在这么一张桌子上,连张床都没有,龚氏又这么一个抵抗的态度,显然很有点难度。 薛崇训没有把小娘搞得伤痕累累的习惯,他采取的办法便是和龚氏耗,把手往她衣服里摸,她便用力抓住薛崇训的手往下拉,俩人默默地角力……薛崇训也不太用力,心道:我倒要看看谁的力气用得久。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耐心了,今日一大早的发现完全没有正事,上郡这地儿也没什么有意思的乐子,反倒和龚氏在这里耗着挺有意思。 果然没过多久,龚氏便涨红了脸,手上的劲道一松,薛崇训的手便趁势向上一滑,一下子就摸到了非常柔软的一团。那半圆形的东西真是百摸不厌,薛崇训也搞不懂为啥这么一个脂肪堆积的东西会如此诱人。 幸好他的手掌很暖和,只是有些粗糙。龚氏轻呼了一声,身上绷紧的抵抗减少了近一半,只能任他抓着自己的乳房。 他当然没有就此满足,又伸手去拉她裙子里的裤子。俩人一句话都不说了,就这么默默地纠缠在一起使着劲儿。 过了这么一阵子,龚氏早已明白一切抵抗都是徒劳的,薛崇训这厮起了心要干那事,她再怎么也逃脱不了魔掌。这时她忽然想道:如果因此怀孕了,说不定命运能至此改观。母以子贵,有了这权倾天下的人的子嗣…… 这么一想她的心里好受了许多,事到如今有啥办法?只不过仅存的自尊让她没有迎合薛崇训,只是做做样子抗拒一下,就任他胡作非为。 薛崇训折腾了一阵,总算是脱掉了她的长裤,并没费什么劲就分开了她的腿,站在了她的双腿之间的空隙里,此时她想闭拢是不成的。她感觉到薛崇训那热乎乎的东西靠了过来,便使劲抓住他的膀子,无奈地等待着那一刻的到来。那东西慢慢陷入,龚氏紧闭双目,皱着眉头,嘴巴不由自主地张开……很快她就觉得自己被涨满了,但它还在往里面滑到了未曾有过的深度。薛崇训“哦”地呼出一口气,捣腾了半天总算是如愿以偿了,便一手按住她坐在桌子上的后臀,一手抓住她胸前的一个柔软的半球,不紧不慢地富有节奏感地轻轻动将起来,大抵是不怎么费劲的,因为龚氏已经不再挣扎了。 龚氏既不动弹任他作为,也不出声,以此证明自己并非所愿完全是被迫的。不过她的脸已经因充血而发紫,就像喝了很多酒一样的表情,已经完全没有常态了。 正不知今夕何夕身在何处的当口,龚氏心下一阵异样,等待着一种从未有过的状态的来临……不料满怀的期待被一阵刺痛冲得没了影儿:乳尖被薛崇训的手指掐了一下,疼得她一下子就睁开眼睛,十分幽怨地看了他一眼。 她心道:没事掐我作甚,早不掐迟不掐偏偏那时候一用力,让人心下十分难受。她也不好说什么,只得继续保持沉默。 房间里响着桌腿在地上一下一下稳定磨蹭的“嘎嘎”声音,还有一种滑腻的奇怪的声响,但没有说话声外头也相当安静……于是这样奇怪的细微响动就十分清晰,听得人羞臊得无地自容。 不过要不了多久龚氏就听不到这种声音了,她的脑子里很快迷茫空白一片,一切感官都几乎停止,就只剩……期待。 不料这时感觉灵敏的乳尖又被掐了一下,就好似沉思中的人一下子被拉回了现实。龚氏不仅感到难受,甚至还有一些愤怒起来,脱口道:“你是故意的!” 第三十三章 似计 这屋里在起先追逐折腾的时候已弄得凌乱,茶几凳子等物翻倒在地上,犹如刚遭了窃一般。加上几件衣服胡乱丢在地板上,整个一狼籍荒淫的场面。薛崇训这样对待李义珣的王妃,他下意识也明白是一种犯罪,但偏偏没有法律和人能约束他,他也就越来越大胆地胡作非为了。 坐在桌子上的龚氏面有怒气,但她此时的不满并非因为薛崇训对她无礼,而是正当她沉迷的时候被薛崇训掐痛了强行拉回现实,这种感受如噎着一样不痛快,又像话说了一半被人打断不准继续说出来一般憋屈难受。 龚氏若有若无地小声说:“你能别掐我么?” 薛崇训心道:见你死气沉沉地坐在桌子上,憋着一点反应也不给,总得“调教”一下吧。 他便说道:“这得看你的表现。” “你已得逞了,还要怎样?”龚氏道。 薛崇训摇头道:“你别咬着牙忍着,舒服了得叫几声吧?” “我不会!”龚氏红着脸把头偏了过去。 薛崇训办事的动作并没停下来,他体力甚好说话也不气喘:“到时候你求我别停下之类的,或者把腰挺上来一些……” 龚氏忍无可忍道:“我岂是那种恬不知耻的荡妇?你枉为世家门第皇亲贵胄,真是一个无耻放荡之徒!” 薛崇训愕然,被这么一骂心下冒出一丝恼怒。龚氏也看到他脸上露出的恼色,她便本能地感觉畏惧起来,此时薛崇训的形象在她心里完全是一个无恶不作的坏蛋。 但薛崇训的怒气很快就消了,便有些兴致索然……心道这种事儿还得看人,看样子面前这龚氏是一门心思认定礼教的人,要让她豁出去做出十分不合常理的事恐怕会十分费劲。一想到要浪费时间在这个并不重要的女人身上,他便没心思了。然后他就不再搞什么花样,有些粗暴地在龚氏发泄了欲望就放开了她,然后犹自走到铜镜前去整理衣冠。 龚氏拉拢衣襟挡住被撕开的领子,可怜兮兮地蹲在桌子边上双臂抱着膝盖,终于忍不住抽泣起来。 薛崇训穿好衣服之后便拾起地上的大衣,走到她跟前给她披在背上。龚氏顿时抬头看了他一眼。 薛崇训已头也不回地拉开门闩走了出去,一股冷冰冰的空气顿时袭面而来,春天来了但关中北部的温度依然比较低。 ……他出得张府内宅的洞门,沿着屋檐向临时行辕大堂那边走,正遇到一个绿衣书吏,上来弯腰说道:“王爷,大堂上的明公们正找您呢。” 薛崇训没理他,精致去了大堂,果见王昌龄等一众幕僚和心腹大将都在那里等着。他们见着薛崇训忙屏退左右,王昌龄吩咐一个胥吏道:“在大门口看着,没有招见的人一律不准入内。” “出了何事?”薛崇训见这阵仗有些诧异。 王昌龄掏出一份信札来,信封已经开了,估计幕僚们已在之前看过……王昌龄有权开封各种薛崇训名下的公文,是薛崇训自己授权给他的。 “东受降城来的密信。”王昌龄一脸严肃道,“使者带到上郡后,我看了他的印信,确是三受降城的兵符,派人过来的是张仁愿治下的将领!” 薛崇训不动声色地仔细看了一遍信札:“这些人是想投诚,等官军兵临城下之时取张仁愿的首级邀功?” 王昌龄道:“正是,张仁愿治下有战力的兵马主要在三受降城,其部下称只要官军抵达东受降城,便将东受降城和中受降城献城投降,同时在西受降城的同谋者进张仁愿的大帐斩其首级,全军向我官军投诚……大势已去,看来张仁愿是众叛亲离了。” 张五郎当下就抱拳道:“但恐有诈,薛郎亲自前去不妥,我愿得五千兵马去东受降城与他们配合此计。” 王昌龄也赞同道:“确实有诈降的风险,万一这封密信是计,薛郎轻入张仁愿辖区腹地,容易被合围四面受敌。但咱们也不应轻易放弃这个机会,如果三受降城的武将投诚是真,咱们便能不费兵力平定叛乱,同时得了安北一带的边军亦能重新构筑对突厥人的防务,便可将此时的边关危局化险为夷。” 几个人商量了一通,回头看薛崇训时,只见他坐在北面的椅子上垂头想着什么,刚才商量的时候好像一直都没说话。大伙便将目光投到他的身上,等待着他的看法。 薛崇训回顾众人了一眼,这才所有所思地说道:“我刚刚在想,这一出戏是不是张仁愿和部将们一起演的?” 王昌龄问道:“薛郎认为此是诱敌之计?” 薛崇训道:“是计,但不是诱敌之计而是苦肉计……张仁愿联合宗室嗣泽王造反,起手之时发动偷袭就借了突厥人的轻骑奇兵,然后公然反叛又有借突厥兵增加实力的路走。不料和突厥人搞一块儿本身就是一个败笔,咱们前些日子略施小计,便将他逼得无路可走。只要张仁愿敢放突厥人入关,他必是一个身败名裂的下场,背定了汉奸的千古骂名。事到如今,他还有什么辄?用这个苦肉计,或许能保住跟他造反的心腹部将的性命,至少能保住他们的家人吧?” 听他这么一分析,众人都点头称是,觉得有这个可能。不过这只是薛崇训提出的一个猜测,究竟三受降城那边搞什么,就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张五郎还是有点担心,皱眉道:“安北都护及三受降城等地可调动兵力达五万人,都是百战骁勇的边军,更严重的是万一这是诱敌之计,突厥兵也可能到阴山以南……而我军等待关中军抵达之后最多能集结大约三万三千人马,敌众我寡薛郎不得不作提防。” 就在这时,薛崇训大咧咧地一拍桌案道:“待得关中军一到咱们就启程北上。” 他还真不信张仁愿在这样的舆情下能有效动员整个安北地区的唐兵来内战,而且还用诱敌之计不被官军听到风声? 于是一场计划布置就这么轻而易举给拍板了,幕僚团也习惯了这种状况,因为决策权完全在薛崇训的手里,他这个人最信的是自己的直觉并且有点刚愎自用,劝也是无用。 三月上旬,关中军精锐三万大军抵达了上郡,为此运用军械粮草的民丁更是不止这个数目,从关中平原到高原地区的沿途州郡,征调壮丁骡马不计其数,战争对农耕帝国显然是一件非常消耗财政国力的事。 到达上郡的还有长安的任命官文,薛崇训挂了单于道行军大总管的名号……但此前他给太平公主的书信中要求的是“黑沙道行军大总管”的官职,这回的授命状有所出入,薛崇训也看出了其中的微妙原因。 黑沙城是突厥汗国的南庭,如果带兵主将挂黑沙道行军总管的名,那就是征对突厥人的战争,薛崇训之前就意识到此战会把突厥人也牵连进来,所以才在信中那样写;而单于道是指单于都护府,位于阴山附近,政事堂此时授权薛崇训“单于道行军大总管”的职位,意在平叛对付张仁愿,而有和突厥人修好关系议和的打算。 薛崇训拿着任命状瞧了许久,心下也理解了张说的苦衷。连年用兵财政定然不支,在现有国策下难以再负担起一场国战。李隆基垮台后,太平公主党羽扶植李氏傀儡上位,将国家大权尽数独占,这本身就是不算正大光明的事,只是世人敢怒不敢言而已,以张说为首的太平党朝廷为了稳定局势,这两年一直实行宽容缓和轻徭薄赋的国策。这样的国策导致的直接后果就是国库收入欠佳,又经历了与吐蕃人连绵不断的战争,早已到了入不敷出的地步;就算刘安等人多次在内政上革新,也不能完全满足战争机器的无底洞。 薛崇训看着单于道行军大总管的公文沉思了许久,连灯光越来越暗都没察觉。直到一个丫鬟跑进来挑灯芯,他才从自己的内心世界中回到了现实,抬头一看窗外的天都黑了。 丫鬟好奇地看了他一眼,不料正遇到他的目光,她便忙转头看向灯架,装作认真在做本职工作的样子。 不料这时薛崇训忽然说话了,丫头便急忙停下来躬身侍立,等待着他的吩咐。 薛崇训说了一句她完全听不懂的话:“覆灭有时候并非因为战场上的失败,你可知道怎么样会让一个政权在不知不觉中覆亡?” 那丫头无辜地看着他,拼命摇头道:“奴儿大字都不识一个,更不懂国家大事天地玄黄,请王爷恕罪……” 薛崇训只顾自言自语:“这会儿万一要面临战争压力,不得不征募调动数十万大军对抗,那就得让你们这些老百姓出力出粮出钱。你大字不识自然不明白为啥要让你们受苦,肯定以为咱们这些贵胄骄奢淫逸残暴不仁,到时候东边出了个黄巾军,西边出了个红巾军……” 第三十四章 出发 三月上旬从内地到达的三万唐军在上郡只修整了三天,便调动北上收复神木镇。此镇虽小,却有“南卫关中,北屏河套,左扼晋阳之险,右持灵夏之冲”的名声,在修长城的朝代这地方便是一道自蒙古进入内地的边关;唐朝的长城大抵是没怎么修缮,不过在此筑有军镇并广有兵将布防。 张仁愿造反之初就十分重视这座军镇,调集了近左大批军队防备,因为这里是进入北方草原的门户自然要重点设防。但没料到的是官军并未立刻进攻此处重镇,而是大老远地跑到灵州抓李义珣去了,倒是有点出人意料……以前谁也没想过是李义珣重要还是神木镇重要,不过只要是脑子正常的人,在上郡有兵可发的情况下,也应该立刻取尽在眼前的重镇吧?谁知道薛崇训那货舍近求远调兵跑七百多里去灵州了。 他是不是根本不懂地形,根本不明白门户之要冲兵家必争之地的重要性,头脑发热瞎猫碰到死耗子呢?谁也不知道,不过现在证明抓获了李义珣确实产生了决定性的作用……用兵诡异毫无章法的人,你完全猜不到他下一步要干什么。 不过现在薛崇训手里有了一些兵要北上了,总算是想起神木镇来,遂率屯在上郡的全部兵马倾巢而上,毫无隐瞒大摇大摆地光明正大地直逼神木镇。 这么多军队是从关中各镇调集刚凑到一块儿的,挤成一路自然不存在日夜兼行快速奔袭的可能,要是跑得太快了估计要散架,只能白天行军晚上休息。薛崇训为了多一些行军时间,从上郡出发时天才刚蒙蒙亮。 他坐的马车,一路出城之后外面的光线依然黯淡。路上的步军队列那“咵嚓咵嚓……”的沉重而有序的脚步声在皮鼓的伴奏下听起来十分悦耳,薛崇训挑开车帘一看,人群上方如树林一般的长兵器影子映在泛白的天空背景下看起来阴森森的。 马车外面挂着一盏灯,里面反而黑漆漆的,挑开车帘灯光照射进来顿时明亮了一阵;但当他放开手后,帘子垂下来,车厢里又恢复了阴暗的光线。同车的对面位置上还坐着两个穿长袍的人,便是薛崇训的两个得力文臣幕僚“二龄”。 人们总是会受所处环境的影响,因为这马车有点旧里面的色调又如此黯淡,张九龄和王昌龄的脸色看起来都不怎么乐观积极。反倒是薛崇训坦然自若的样子,相比亮堂堂的地方他却更喜欢呆在这种光线灰暗朦朦胧胧的地方……也许这样会更有安全感?他自己也不知道,只是喜欢这种色调罢了,正如他喜欢阴雨天气。 在薛崇训的书本印象里,张九龄和王昌龄都是诗人,但王昌龄在历史上的诗歌成就明显高于政治成就,张九龄则相反,“名相”才是他的定位……薛崇训专门拉拢了这两个名人做幕僚,不过如今看来,事实是王昌龄在政务上还有些作为,比如上次乌海之战前后他对于后勤的计划布置十分科学合理,有效避免了将帅克扣士兵军饷的问题;而张九龄到现在为止在实务上没有表现出什么过人之处,大约是效力到薛崇训手下时间不长的缘故吧。 三人默然相对,薛崇训正想着面前的两个幕僚,这时张九龄忽然开口道:“王爷提出的猜测‘苦肉计’,我还是觉得有些不太像啊。” “哦?”薛崇训发出一个声音,便将目光看了过去。黑暗中人的眼睛好像更亮一般。 张九龄摸着下巴的胡须所有所思地说道:“此事如果认为是张仁愿与部将商量好的,旨在给部将立功自保的机会,这也说得通。可张仁愿为什么要那么做?这样一来他仍然摆脱不了私通突厥欲放任敌兵抢劫内地城乡的嫌疑,骂名还是洗不脱,连命也陪进去了……” 说到这里张九龄就没继续了,估计他不好把话说得太明白。不过薛崇训也听懂了:无非张仁愿这种做到封疆大吏的人,好像不太可能那么讲义气。薛崇训记得自己看过一本书,说的是阎锡山本来打算过投降日本,因为太平洋战争的局势才立马转向国共两边做墙头草…… 不过人和人不同,张仁愿这个封疆大吏是不是那么“腹黑”,薛崇训就不得而知了,他压根就没面见过这位大将。 张九龄一打开了话匣子,王昌龄也说话了:“我还是觉得薛郎的说法更有可能。三城(三受降城)的武将既然派了一趟密使要里应外合,总是有道理。要么就是他们所言是实,真不愿意跟着张仁愿一条道走到黑;或是诱敌之计;或者便如薛郎所言,压根就是一出苦肉计……诱敌之计的可能最小,张仁愿要想对我三万大军合围,他必须得调动三城所有的人马也不一定够,而且我也不信现在他还能号令所有各部协调野战。联合突厥人围攻我大唐将士?他完全不顾谣传了么,而要突厥人在三城之间形成合围之势且不让咱们事先闻到风声也不太可能,阴山以南可是迁了许多汉人。相比之下,苦肉计的可能性反倒最高。” 二龄的观点不尽相同,各抒己见。这时薛崇训就沉默下来,不动声色地听他们说话,心下想道:张九龄确实露出宰相之才的特点来了,当王昌龄分析形势的时候,张九龄在看人。 等俩人争论得差不多了,薛崇训才大模大样地说道:“管他姓张的要干嘛,这不都决定大军逼近三城了,就这么办吧,想得太多也不是好事。” 二人顿时面面相觑,一语顿塞说不出话来……这么干不就意味着已经决定要一举平叛了?都没弄明白各方关系因素,就这么贸然逼迫双方对决,好像有点急进。 “此战万一不利……”王昌龄忍不住提醒道。他这个人的性格还算比较谨慎,总是把事情作好最坏的打算。 薛崇训心道:万一这仗打输了,把手里的三万唐军丢个干净,那关中北部防线就无兵可守,只有重新仓促调兵布防,然后要增税向老百姓收刮军费,后果好像有点严重。有时候大势很微妙,也许就是在某些看似无关核心的事情上开始的,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耳。 不过他也并未表现出一丝疑虑,只是笑道:“无妨。” 兴许是薛崇训的态度感染了幕僚们,他们也好像认为没什么大不了的,就算出了问题薛崇训也有办法收拾烂摊子……毕竟之前和吐蕃人较量的那段时间,薛崇训好几次不听劝阻一意孤行,但战绩摆在那里。 此时薛崇训想起了有一次自己教训侍卫头目方俞忠的话:当头就是无论遇到什么事儿都要让大伙觉得你有办法。 ……从上郡到神木镇并不远,沿着旧长城的延伸线路往北走一天就快到了,当天傍晚扎营前距离军镇已不足二十里。所以当初张仁愿才一门心思认为官军的第一次军事行动一定是取神木镇,就在眼皮底下嘛。 众军分了营地,按照兵法安营扎寨,又布置了哨点巡逻,然后休息了一晚。整晚都很宁静没出什么意外,叛军显然没有了主动出击的心思。 第二天一早,部将到中军面见主帅薛崇训,只见殷辞上前请命道:“末将愿为前锋将军,率军先行,清理道路试探虚实。” 殷辞属于薛崇训跟前的心腹红人,他站出来想干前锋,众将也就让着了,都觉得这个头功非他莫属。 却不料薛崇训一本正经地说道:“何须分前军中军,咱们的大军一块儿过去,直接就平了,如此比较省事。” 部将们照样是诧异非常,第一回见几万大军一窝蜂上的状况。要不是薛崇训以六万败五十万的战绩名声在前,大伙非得以为跟了个白痴不可。 于是大家便拔营出发,浩浩荡荡的大军直接向神木镇压去。行到目标附近,斥候来报:“城门大开,不知虚实。” 薛崇训问道:“城墙上有人拿着鹅毛扇弹琴没有?” 军士十分无辜地看着他,哭丧着脸道:“卑职……卑职没注意,只瞧防备兵力去了,请王爷责罚!” 幕僚们面面相觑,倒是明白了薛崇训在揶揄一个典故:诸葛亮耍空城计。 薛崇训却一点开玩笑的样子都没有,只挥挥手道:“你干得不错,下去吧。” “是。”军士忙抱拳应了。 薛崇训回顾左右,所有将士都严肃地挺直了身体坐在马上或站在队列中,无人闲话喧哗,旌旗猎猎飞扬。部将们纷纷侧目,等待着主将的军令。 他这才喊道:“殷将军何在?” 殷辞策马上前抱拳道:“末将在。” “立刻率骑兵进城夺取城门,如有伏兵便打红旗,无险便打白棋。” “得令!”殷辞接了军令,立刻纠集一大队骑兵从大军阵营中先行奔出,顿时马蹄轰鸣死气沉沉的北国之春一时间便变得有生气起来。 第三十五章 谈笑 低矮稀疏的树林中,密密麻麻的全是兵马,战马的蹄子轻轻刨着土,时不时从鼻子里出出一个疑是喷嚏的“噗鲁”声。三月春风,但树梢枝头仍然满是去岁留下的枯败枝桠,只有那嫩绿的春芽才淡淡地给笼罩上了一丝生机绿意。 就在这时,一匹涨着肚子膘肥的战马从北边滴答滴答地奔走而来,马上的骑士尚未到地儿就先长声幺幺喊了一声“报……”,走近了他便从马上娴熟地跃将而下,在中军前单膝跪倒:“禀王爷,殷将军进城后打了白旗。” “知道了。”薛崇训应了一声。 四下顿时响起了纷杂的说话声,众军绷紧了神经准备开战的紧张松懈了下来。薛崇训回顾左右叹道:“张仁愿在此屯积重兵以为门户之地,结果咱们不费一箭一石就取了……没有对手真是无奈啊。” 部将面面相觑。 “出发进城。”薛崇训一声令下。众军便启动马蹄跟着缓缓向前行进,不多一会小皮鼓的敲击声和将领的吆喝声也一并响起,步军列队一起进发。 走了一会,张九龄策马上前建议道:“神木守捉归降,王爷宜善待之,以为其他诸镇的表率,对减轻我军平叛阻力大有裨益也。” “子寿所言即是,我当从谏。”薛崇训大方地同意了。 张九龄自前几年的权力斗争后便不得志,回家修了几年的路,现在复出果然是有所进取的心思,总算是时不时在履行幕僚谋士的职责了。除非实在太不靠谱,薛崇训大抵也是会虚心纳谏鼓励他的。 中军一行文武,看起来都十分年轻,薛崇训靡下大有少壮派的景象。张五郎殷辞鲍诚李逵勇等大将都是不到三十岁的人,薛崇训也是今年才将要满三十,张九龄这样三十多岁的人算是年龄大的,甚至还有王昌龄这样十几岁的少年郎也时常位列左右深受重用。 这些出身书香门第或是世家的人,物质生活好也并显老,三十岁依然还很年轻。这个时代只有底层的劳苦大众,就说食物每日通常只能吃粟米或糙米煮的饭,难以下咽营养也不好,又负担了沉重的劳作便老得快,很多三十岁就跟四五十的人似的。 见到一个个的鬓发乌黑,看不到多少岁月的痕迹,薛崇训心头也因此亮堂通达了不少,心情大好。仰头一看,今日天气大好,太阳已悬在半空放射着万丈光芒,映衬着蓝蓝的天空,世间充满了阳光。 “建功立业就得趁早啊。”薛崇训没头没脑地发出了一声感叹。 身边一个文官附和道:“王爷春秋鼎盛,大业尚且开头,定然彪炳青史受万世仰慕。” “哈哈!”薛崇训大笑了一声,心情一好便唱起歌来,“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虽然曲调在众将听来奇怪,但这歌唱得慢,歌词大伙大抵是听懂了的。此情此景唱出这种暮气沉沉的歌词,显然是让人有些无语的。 不过薛崇训并不为意,转视左右道:“待我等功成名就之日,眼见天下承平四方安定百姓安居乐业大同盛世,那时归隐山林,诸公团聚一堂一壶浊酒畅怀闲情,大概是很有意思的吧?” 众人听罢皆尽动容,淡淡的一席话薛崇训说出了愿与大伙一起到老的心愿,真挚的情绪没有半点虚假的表现,遂让一行文武将官有些感动。世间纷繁有许多坎,能一起共事到老该是一件多么情谊深重的事…… 大伙一路谈笑风生到得了神木镇前面,只见城门大开城墙上下全是关中军的衣甲,那是殷辞的前军人马。这么一副模样此镇显是已被轻松拿下。 中军步军整军列队依次进城,然后才是衣甲鲜明的飞虎团骑兵护着薛崇训及幕僚骑马走过去。进得城门,便见一众将领文吏跪于城门里的大道旁,只见位置靠前的那人身穿麻衣,双手抱着一身折叠好的衣甲和官帽官印等物。 薛崇训策马到得那打扮别样的人跟前停了下来,因为跪在道旁的其他人不是穿着唐军盔甲的武将就是穿官服的文吏,只有他穿成这样。 见薛崇训停下来,那人便托着怀里的衣甲帽子等东西举了起来,他虽然不认识薛崇训,但见他身边许多穿官服的官员和品级很高的武将,猜也猜到是主帅了。 “臣神木镇守备杨默受叛贼张仁愿胁迫,未能杀身成仁,有愧于朝廷,万不敢抗拒晋王之王师,明知死罪难逃,唯有长跪于马前交还官服印信,俯首待戮也……” 薛崇训一身重甲坐在马上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番跪在下面的人,见他身上穿着单衣冷得簌簌发抖,便说道:“初春天气尚未完全转暖,你穿成这样不冷?” 杨默仍然举着衣甲垂着头,不敢抬头正视,忙答道:“臣平日所服皆朝廷所赐之衣,再服之实有愧,故到了无衣可穿的地步。” 这时薛崇训从马上跳了下来,只听得“哐”地一声沉重的巨响,吓了杨默一跳他的身体便伏得更低了。 薛崇训拿起他托着的一件长袍,并亲手给他披到了背上,扶住他的胳膊道:“我得谢你。” “啊?”杨默总算抬起头来,诧异地看着薛崇训,却发现他一脸的真诚,并无冷言挖苦之意。身边的部将幕僚也没说话,坐在马上瞧着薛崇训究竟要演哪一出。 “不仅薛某要谢你,我大唐将士都要谢你,正因你以汉家大义为重,才避免了汉军战士自相残杀的惨剧。”薛崇训又站直了身体对跪倒在道路一旁的神木镇将士大声说道,“我等食汉民的脂膏而活,便应竭尽所能保卫家国百姓一致对外,岂能自相厮杀内耗?有勇力者当纵横关外,扬我汉家威仪,叫那胡骑闻风丧胆不敢窥欲九州!” 薛崇训随口几句煽动,众军就动容了,怔怔地肃立在原地。他注意到不少人的腰杆也直了许多,当下就十分满意。 他便抬起手喊道:“都起来散了吧,原来是干什么的现在就干什么。” 众军高呼万岁,一场流血冲突危机很快就演变成了争相相庆。张九龄在薛崇训旁边小声道:“王爷三言两语就收了军心,真当世英杰,子寿不得不服。” 杨默还跪在那里,薛崇训便弯腰实实在在地托住他的手臂拉了起来,拂起背好言道:“你还掌神木镇军备,官复原职,不过这回不能再听叛贼鼓惑要挟了。” 杨默哽咽道:“臣当效死守土!” 薛崇训点点头,转身欲上马,一个侍卫上前扶他,但被他一把推开了,虽然盔甲沉重但他还是成功地一下子翻了上去。在华清宫受的那处剑伤已好利索了,此时毫无压力。他一夹马腹,便策马从军队队列侧边飞奔北去。 幕僚们很快听到一声高歌:“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神木镇。” ……张九龄建议善待神木降军将领的谏言无疑是非常理智的,杨默官复原职,官军下榜安民秋毫无犯的事儿很快就传遍了近作地区。 大军屯在神木镇没多久,就有许多郡县的官僚武将密遣使者或亲自跑到军中归降。 薛崇训率军北上许多天,不费一兵一卒一刀一枪尽收关北、安北地区的大部分城池军镇,张仁愿檄文号称的控区急剧缩小到接近零点,三受降城外围的地区都变了颜色。 如此形势,恐怕是个瞎子都看得出来大势所趋的景象。 但三城依然掌握在张仁愿及其军事集团的手里,这三处地方的兵马甚众工事坚固,才是真正的问题所在。 虽然三城的人也号称要投降,密议里应外合,但究竟是怎么回事仍然无法确定。不过无论如何,薛崇训是决心这次就平定安北叛乱。 一日他和众文武聚一块儿商议下一步军事行动时,展开地图一看,马上就骂将起来:“三城的武将是不是全文盲?” 大伙忙问何故。薛崇训指着面前的粗糙地图道:“我没记错的话,密使带来的信上写的是叫咱们攻打东受降城,然后里应外合,从东受降城的行动开始发动密计……可你们瞧瞧,东受降城隔如此远(呼和浩特),反倒是中受降城最近(包头),咱们干吗要跑大老远去打东受降城?” 王昌龄想了想说道:“密信上计议的确实是进攻东受降城,这……” 张五郎皱眉道:“如若我军舍近求远奔袭东城,在中城还未收复的情况下,定然影响补给线,万一攻打东城的战事拖延,粮道暴露在叛军的威胁之下非长久之道,不得不防。” 不知谁冷不丁说一句:“该不会是他们刻意安排的奸计吧?” 众人顿时沉默下来。这事儿确实很奇怪,密计联合算大事了,难道对方的武将在这种事上也考虑不周全导致疏忽? 幕僚们正苦思各种方案的时候,薛崇训一拍案爽快地说道:“直接干中城,管他们怎样。” 第三十六章 夜笛 西受降城谯楼,身穿官服头戴幞头的张仁愿正站在窗前看着外面,这些日子来他的双鬓又染上了新的白霜,憔悴的面孔看起来心事重重的。 夜凉如水,这时不知什么地方响起了一阵芦管的曲子,在霜月夜风中悠扬回荡。张仁愿偏头向城墙上看去,只见当值的士兵纷纷望向南方,都有思乡之样子。张仁愿见此状况不由得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就在这时一个侍卫进来报道:“李将军等人上楼来了,有要事求见。” 张仁愿默不作声,也没表示反对,侍卫愣了一会就当他是默认了行礼转身而出。过得没一会儿就有一众全副武装的武将叮叮哐哐地走了进来,张仁愿依然站在窗前没动,他侧耳听着那一阵笛声,连看了不看将领们一眼。 当头的一员大将上前抱拳道:“禀大总管,闻报薛崇训部于十三日进攻中城,只一天即三月十四日城中便发生兵变,中城失陷。至此东城也失去了联络,未知凶吉……” “嗯。”张仁愿看起来十分淡然,一副泰山崩于面前不改色的气度。众将默然无语。 他转身走到正座上坐定,虽然他已到中年,但坐姿身材比普通年轻儿郎还要板挺。张仁愿通晓典籍诗书音律又常年带兵,堪称文武通达,属于是帝国的精英人才了。 “我已准备好了,动手吧。”张仁愿中气十足地坦荡说道。 众将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他。 张仁愿反问道:“你们今晚上来,不就是想办这件事吗?无须婆婆妈妈,就此了断罢!” 这时一个将军忽然哐地一声跪倒在地,伸手捂住眼睛哽咽起来,站着的所有汉子都一呼拉伏倒在张仁愿的面前,气氛十分悲切。 张仁愿难受地说道:“不怪你们,只怪我用人不妥,灵州、神木镇的守将竟然如此轻易不战而降!只怪天不与时!天下人明大事者少也,想那伪朝名不正言不顺霸占庙堂,又常年穷兵黩武骄奢淫逸,太平公主修华清宫好钱十数亿劳民丁无可胜算,西域、河陇、西南常年与周边各族交恶,每战死伤将士以万计耗费军费以十亿计,纵是祖宗留下金山银山也不够他们败的。天下义士,无不敢怒不敢言!我大唐基业百载也,今番以恢复李唐正义为号,关中定然无力再战,看此次薛氏亲率大军出征也止三万众便可见一斑。只需坚持数月,四方忠臣无不响应……可惜啊!” 下首有人不禁说道:“薛氏名声在外,下边的将士闻之便失战心。大势不可违,现今安北各地丢失殆尽,补给物资无以为继,除非慌忙之下不计后果引突厥兵入关,再无回天之法了;这种时候引突厥兵入关亦对我军十分不利,安北军多年与突厥人冲突厮杀,双方血债累累,他们虽口上说与我们联军讨伐伪朝,但末将等认为当此对突厥无条件优势的情况下,他们一旦进来只会顾着抢咱们的粮草补给,不会管咱们的死活。” 张仁愿闭目沉默了片刻,取下佩刀放在木案上,跪坐着直起腰来,淡淡说道:“李贵!” “末将在。”一将拜道。 张仁愿道:“你上前来。” 那名叫李贵的将帅低着头爬了起来,小心走到张仁愿的前面,与他隔着一张木案跪坐了下来。 “还等什么?”张仁愿指着案上的佩刀。 下面的部将都把身体伏低了,眼睛看着地板大气也不出。 李贵面色惨白,怔怔道:“末将……末将不敢忘明公栽培之恩,更不敢用刀兵向明公。” 张仁愿拿起刀,“唰”地一下抽了出来,把刀尖斜向上观察了一番亮铮铮的刀锋,便将刀柄倒过来递过去斩钉截铁地说道:“拿着,这是军令。” 李贵这才小心伸手握住了刀柄,然后张仁愿的手也抓住了他的手:“切勿犹豫,拿了我的头颅献功,或许能保得诸位父母妻儿的周全,张某先走一步了!” “大总管!”众将顿时嗷淘大哭,脑袋在地板上磕得咚咚直响。 张仁愿握着李贵的手让刀尖对准自己的左胸,然后用力往自己的怀里一拉……李贵瞪圆了眼睛看着张仁愿的脸,他抓着刀柄的手在颤抖,额上的青筋也因为情绪过分激动而冒了起来,眼泪顿时从这个武将的眼眶里涌了出来。 张仁愿自始至终没有喊出一声来,手上的力慢慢消失,眼神也渐渐涣散。 部将们久久跪在他的座位前面不愿起,雄伟的城楼上十分安静,起先的那阵笛声也停了,唯有夜风发出轻轻的声音,就像那若有若无的哼唱,一曲哀歌。 ……次日西城便公开张仁愿身死,宣布投降朝廷官军,并派遣使者去了已经被里应外合攻克的中城。与此同时,东城也发生兵变,派使节过来投降。 薛崇训及其军队已驻扎进了中城,接收了全部城防。这座工事修筑坚固的军事重镇,本来有一万多重兵防备,要强取十分困难,不过薛崇训拿下它只用了两天时间,并且攻守双方都伤亡不大。 获悉好消息的时候,薛崇训等人正在城北的军镇中心,这地方看起来十分简陋粗糙不怎么美观……毕竟三城和内地的城池不同,这地方完全是朝廷官府人为修筑起来当军事要塞用的,主要考虑的是防御能力。行辕所在的房屋屋顶都是用石块和厚实的整木板搭建的,一般的弓箭弩炮就算飞进城里来了也无法穿透房屋的防御,对投石车的大石块也有一定的防御力,不过三城的防御对象是突厥等游牧族骑兵,那些部落的攻城器械射程完全不行,和唐军的军械没法比。 文官幕僚们分坐两边处理公务,还有几员薛崇训的心腹武将也位列其间,三万大军的各种命令都是从这处陈旧的光线暗淡的屋子里发出去的。墙边有两副灯架,上面点着油灯,亮光不太行却把墙壁熏了一片黑漆漆的污迹……大白天的门外很亮堂,屋子里就显得十分昏暗了,这房子的采光也十分不合理。 薛崇训坐在最里面的上位上,从门口看过去连脸都看不清,只能看见一个人影。他用手指磕了一下桌面道:“摔杯为号如何?虽然法子老套点,也挺管用的。” 众官一时没回过味儿来,不知道他想了那么久没头没脑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倒是王昌龄最快领悟,愕然问道:“薛郎的意思是将前来投降的武将……”他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薛崇训点点头道:“这帮武将和叛首张仁愿的关系扯不清,留他们在安北军中隐患极大。如今突厥人嗅到了味儿蠢蠢欲动,北部边境本就不稳,需得清洗一下稳定防务以免梦多。” 王昌龄道:“他们已经投降了,还要献来张仁愿的首级,咱们再这么下杀手实在显得无情了些。”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薛崇训摇头淡然道,“张仁愿一干人等勾结敌军叛国的罪名是板上钉钉的事儿,深受官民唾弃痛恨,杀他靡下的一帮武将有什么大不了的?少伯,我交给你一件事,尽快查清名单,把那些张仁愿的嫡系、以及经他之名推荐的、由朔方镇安北都护直接任命的武将名单弄清楚,到时候设个鸿门宴宴请这些人来一网打尽!” 王昌龄只得低头抱拳道:“是。” 薛崇训又看向李逵勇:“你带飞虎团在晚上将这屋子后面悄悄开道门,我摔了杯子好直接出去。到时候你率二百伏兵带兵器藏在外面,听到杯子摔碎的声音,就立刻带入从前后两面杀进来,把里面的活人全部斩首!” 李逵勇没什么话说,直接应了。 薛崇训拿出一本黄历来,随手翻看,一面说道:“让西城的武将带上张仁愿的首级过来受降,还有东城的也让他们过来。挑个良辰吉日设宴给他们送行。这黄历也是写得不详细,只有宜动土出行这些玩意,没有写哪天宜杀人啊……” 张九龄淡然道:“黄帝造历之时恐怕并不提倡杀生,所以没写这个。”他的态度看起来好像很赞成薛崇训的干法,在这种人事处理上倒不似王昌龄一般感情用事。 薛崇训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们一眼,心道:少伯终究是个诗人。 他便笑道:“子寿所言差矣,攻伐之事咱们都是向祖宗学来的,差别只是现在我们用钢刀强弩,以前的人用石头。世间之人刚学会用石头,就学会了战争。” 张九龄故作一副受教的样子:“薛郎洞察明哲,言之有理。” 众人这么一会儿商议就做好了决定,不过知道内幕的也就这屋子里的嫡系文武,其他外围的人完全不知道,包括官军军中的一般官吏将领。于是人们对待中受降城的降将也不错,好吃好喝招待着并不委屈他们,降将们因此也乐观大意了许多。毕竟在通常情况下人们没必要对一些就要弄死的人太好。 第三十七章 草原 早在形势对张仁愿不太好的时候,身在西受降城的杨我支(默啜之子)就派人去草原上报信了;后来三城之外的大部分地区投降,情势已变得十分明朗,那时候张仁愿仍然没有向杨我支表明要引突厥兵救急的意思。杨我支情知事不可为,便离开了西城回草原汗帐去了。 突厥汗国的主要中心在黑沙(南庭),但去年秋冬以来唐突关系变化莫测,草原上又极度缺粮,默啜已把汗帐迁到了靠近阴山的地区,主力人马南调,方便和唐朝通信及抓住机会南下。 三月中旬的草原上已经绿意葱葱,绿草就是突厥人的希望。虽然去年冬天冻死饿毙了许多牛羊畜牲,但春天到来了总是熬过了最艰难的日子。现在草原上绿油油的好看,不过那些新发的草并不是最好的,最好的草得秋季等植物都结籽了才是最有营养的,那时候的马匹牛羊都能养个膘肥。 杨我支骑马在辽阔的草原上行进,很快就发现自己这身汉服很不合时宜,还是要突厥人的衣服才便于活动驰骋。于是他便换了突厥服装,以缯絮穿在里面(突厥人和唐朝换的纺织物),外头穿左衽毛皮,头上戴兜鍪后便稍稍遮住了有异于普通人的头发发式。 他好不容易留起来的汉人发髻是不会轻易剃掉的,而且大家也很理解,并不会有什么看法……因为杨我支就是精通那一套便于与汉人打交道的人,好为突厥争取利益。 他简直就是一个唐朝通,对唐朝的典章制度、民俗风气、文化衣食等等都有比较深入的学习了解,甚至写得一手不错的毛笔字。专门负责对唐朝国策的研究和外交,突厥人需要这样一个能人。而且杨我支作为可汗的亲儿子,比那些投靠突厥汗帐做顾问的汉人靠得住的多,那些投靠过来的汉人读书识字,但别想蒙到杨我支。 杨我支的人马过了阴山,很熟悉地在茫茫无际的大草原上找到了默啜可汗的汗帐。远远就看见父亲带着许多人马在营地外面等着他了。 他急忙加了几鞭快马跑了过去,来到默啜可汗面前就翻下马来,扑通一下跪倒在草地上伤心道:“父王,我在唐朝那边得到消息,同俄特勒兄弟已经……” 默啜的披肩乱发上已有许多白发,按理这种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事儿是十分可怜的,不料他的神色压根就很淡定,上前扶起杨我支道:“早就给他说了那趟是虎口拔牙凶多吉少,他非要去能怪谁?而且他死在战场上也是死得其所,重兵死、耻病终!”默啜拍着杨我支的肩膀。 杨我支道:“父王已得知三城的消息了吧,我走的时候张仁愿估计已无所时日了……唐朝的那薛氏晋王确有厉害之处,只带三万人北上,所到之处望风披靡,半个月不到就逼近三城。” 他不说这事儿还好,一说起就让默啜身上的人都一脸的愤慨。有个人当着众人的面就骂出来:“汉人说好的布帛粮草连两成都没给足,现在可好整成了一张画饼!张仁愿不是说好与咱们联兵对付太平公主吗?终究还是信不过咱们!汉人狡诈,不能相信。” 一个人开腔,其他也跟着愤愤起来:“枉咱们死了一千多最精锐的兄弟,连同俄特勒王子也丢了命,到头来得了这么点好处,就这样算了吗?!” 默啜举起手里的陈旧权杖,众人便纷纷停止了对汉人的谴责,只有少数人还很小声地嘀咕两句。 默啜携住儿子杨我支的手回顾左右道:“进去再说。” 父子俩因此并肩向营地里走,杨我支显然深得可汗的喜爱,毕竟儿子有才能是一件值得欣慰的事……但是各部落首领都知道,无论杨我支如何得宠也没法成为继承人。 虽然默啜死了一个儿子同俄特勒,但是他本就不怎么喜欢四肢发达不用脑子的那个儿子同俄特勒,他喜欢杨我支还有另一个儿子拓西。而拓西才是各部落贵族和默啜可汗看好的继承人。无论杨我支如何聪明有才,毕竟这家伙学的是汉人那套东西,作为辅佐的大臣可以,当可汗却不受待见。突厥人和汉人终究不是一路,汉人有句话“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并没说错,无论哪个种族都会倾向同宗同族的同胞吧,人类之常情耳。 大唐的辉煌国力和功绩得到了突厥人的承认,他们也一直向唐朝称臣,自称是大唐天子的一个藩国,但这并不说明什么问题。如十几年前默啜可汗仅袭扰定州、赵州两地的那一战,就劫掠汉人人口八九万,将他们全部作为奴隶过着生不如死的生活,战火波及的地区被杀死的人比俘虏劫掠的人口还要多。在突厥人的眼里,作为劳动力和泄欲工具的汉人和牲口财产没有任何区别。 在这样的民族关系下,精于汉术更甚突厥传统的杨我支怎么可能被作为继承人呢? 也许正因为这样,兄长拓西和杨我支的兄弟关系才特别好,走在后面的拓西虽然见着父王对兄弟如此亲热有些妒嫉,但他很快就释然了:虽然杨我支身边有父王,但和我走在一起的是各部落的首领贵族! 一众披头散发形同野人一般的所谓贵族一起走进宽大的汗帐,只见里面已经摆好了马奶酒和烤羊肉等食物,正是给杨我支接风洗尘的宴席。众人进去各自找了位置坐下,默啜坐了上面的正位,让自己最喜爱的两个儿子坐在两旁,然后开始宴饮。 酒至半酣,一个突厥人拍了拍巴掌,就有一群女人鱼贯走了进来,被迫脱了外衣,衣着暴露地在众突厥中间胡乱地扭起来,大伙顿时兴起“哈哈大笑”。一旁还有突厥人敲着鼓伴奏,鼓声倒是很有节奏声音也中规中矩,不过那些跳舞的女子却十分生疏,完全就在那乱晃,唯一的卖点恐怕就是袒露在外面晃悠的乳房。 只见那些女子有汉人、有鲜卑人等凑在一块儿的,都是俘虏来的奴隶,来源多半是那些穷苦百姓家,有钱有势的人跑得飞快大概是不好抓到的,自然就没啥技艺可言了。 果然默啜也有自知之明,便问杨我支:“你在大唐见到的歌舞应该好看得多吧?” 杨我支便有些炫耀见识的口气:“在长安,上到宫廷王侯府邸下到酒肆都有歌妓舞妓表演,要说最好看的,还是大明宫里排的月宫羽衣舞……” 拓西立刻反驳道:“玩物丧志的东西,咱们大草原上没有也罢。” “诶……”默啜摇头道,“话不能这么说,细皮嫩肉的小娘,谁不欢喜?” “哈哈!”众人顿时大笑起来。 默啜又道:“咱们带着骑兵过去抢一些回来!” 大帐里顿时热闹起来,众人兴高采烈地大呼附和,一派蠢蠢欲动的样子。杨我支皱眉想了一会,忙劝道:“父王欲与大唐交恶需慎重考虑。这时晋王薛氏正在三城,此人不可小视,靡下更有猛将谋士多人,就说前不久攻打反叛的张仁愿,真是一个望风披靡,许多重镇连一箭也不敢放就投降了……” 就在这时,一个汉人不紧不慢地说道:“我倒认为正是好机会。” 他的声音不大,但默啜是听见了的,循着声音望去,只见是投靠自己帐下的一个汉人谋臣。此人名叫汪芒,听说是在唐朝犯了命案无路可走遂逃到北边来,先是被默啜俘虏了做奴隶,后来发现这个人读书识字很有点见识,便慢慢地提拔到成了谋臣。毕竟有时候默啜也需要善谋的人。 那汪芒年纪不大,可额头不甚饱满,而且有几道横着的抬头纹,十分影响他的面相……这样的面相就算没犯法在唐朝也很难得到重用的,“人不可貌相”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实际上除非出身很好当官的人大多都是相貌堂堂长相很周正的人。 默啜便问道:“详细说来听听。” 汪芒拜了拜,不慌不忙地说:“当此之时,安北内部必然不稳!张仁愿虽大势已去,迟早身死;但他们那干人等竟然胆敢派刺客行刺太平公主母子,又发奇兵袭华清宫,这在大唐朝廷是多严重的事儿!岂是死一个张仁愿就能善罢甘休的?按照我的猜测,要不了多久,三城不说血流成河起码要死很多人。可汗您想啊,这一杀起自己人来,肯定让边军将士人心惶惶士气低落,那薛氏又刚到边关地头不熟,身边兵力不足还得提防着边军出事儿,在防务上能有多好?此时发兵进攻,必是趁其虚弱之时啊!” 默啜哈哈一笑,大咧咧地说:“你们汉人算计起自己人来也够狠的……”他又用询问的目光看向杨我支。 杨我支也沉吟道:“汪芒所言倒是有些道理。”杨我支也是通晓汉家礼仪的,这时直呼其名,显然打心眼里不怎么看得起这个人。 默啜一副笑脸,众人是看不出虚实,只听得他招呼众人道:“先喝酒吃肉,别的事再说吧!” 第三十八章 鸿门 三月二十九日,这天的历书上写着:宜安葬移柩入殓除服。薛崇训心想安葬要先死了人才可以,那意思就是宜杀人了。于是便在这天设宴“款待”归降的三城高级将领。 武将们也不楞,被邀请后就意识到这是一个鸿门宴,恐怕凶多吉少。但路已经走到了这一步还有什么辙?他们不敢带兵前来中城,过来受降已和俘虏没有两样,不过待遇比俘虏好罢了,又被解除了武装军械,此时此刻毫无抵抗能力,只有硬着头皮上了……就算是个鸿门宴也能大吃一顿再死,总好过被拉到野地里斩首示众强啊。 大将李贵带着四五十个武将兄弟缓缓向城北步行,他们都解了甲,有的人挂有武散骑等品级便穿着朝廷赏赐的官袍,有的将领没那份荣誉除了盔甲戎袍就只有穿平常百姓的衣服了,穿麻布的和丝绸的都有,五颜六色的一帮人就像老虎被拔了皮威风也减了许多。 只是从他们那硬朗的姿态和协调的步伐可以看出来,不穿戎装照样有一股子武士的气质。彪悍、果决、昂首挺胸,和文官士大夫的儒雅潇洒一样都是各自的特色。 不过天气不怎么好,天上乌云密布阴风惨惨。北方草原地区降水量不大,这云从清晨就笼罩着天地,就是下不来雨……环境总是能影响人的心情,这样的天幕下众将的神色也就更加凝重。 这是个军镇,主道上一直都有来往的部队,那些兵马排着整齐的队列全副武装跑步行进,明晃晃的刀枪让人们觉得寒意非常。 李贵等人沿着大道来到了指定地点,他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一番四下的状况,并未发现有何异样,心下有些侥幸心态地想:或许是咱们想得太多了,这本来就是一次宴席并无他事。 这时一个官吏上前执礼道:“诸位将军请入席。” 于是众将就跟着那官吏一起进了一所房屋。这地方大家作为三城的高级将领都是来过的,是中城的指挥中心。再次来到这个地方让人们有种难以言状的熟悉。 方进得屋子,就闻到熟肉佳肴的香味,其中还夹带着陈酿老酒那低调而好闻的味儿。一众人很快就活泼了许多,说起话来,与起先那心事重重死气沉沉的感觉相比大有改观。眼前这副模样这样的味道让大家都觉得没什么杀气,虽说危险还未可知晓,但总是让人乐观了许多。 墙边多了几架油灯灯架,屋子里光线橙黄色调暖洋洋的,加上今天外头天低阴暗,便让屋里看起来仿佛愈发光明了。 那些宽大笨重又占地方的公案已经被撤掉了,换上了小巧的食案和凳子,食案上摆着诱人的熟食令人见之欲吃。正北面摆着一副大案一张椅子,显是给薛崇训准备的。 随行的官吏招呼道:“诸将军请先入座,王爷稍后便到。” 话音刚落,后面一阵步伐声,就见薛崇训已经进来了。他的身边还有两个穿红袍的年轻文官以及武将数名。他笑吟吟地说道:“大伙甭客气,咱们都是带过兵的人,无须讲究过多繁文缛节,坐!坐下边喝酒边聊天。” 大伙都是第一次见传说中的牛人,一见之下觉得他还算比较随和友善,气氛也轻松了许多。 众将忙抱拳行礼纷纷说道:“罪将等拜见王爷。” 薛崇训点点头,脸上的笑意未改,径直向里面的上座上走去。王昌龄等人忍不住观察了一下他脸上的表情,都默然跟着一句话不说。 等薛崇训入座了,又招呼了一番,他身边的幕僚武将及下首的三城将帅才陆续按高低次位入座。薛崇训端起桌子上的酒道:“酒里没毒,诸位与我同饮一杯。” 众人顿时愕然……第一回听到这么说话的。不过张五郎等人倒是见怪不怪早就习惯了。 李贵总觉得这话里有话,便搭腔道:“就算酒里有毒,王爷让喝末将也绝不皱一下眉头,先干为敬!”说罢端起酒杯就仰头喝干。 “好,真壮士也!”薛崇训抚掌而赞。 张九龄说道:“将军此意是有‘王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之意吧?” “言重了……”薛崇训笑道,又提起筷子说,“先吃,多吃点,我也有些饿了。”他一面说一面心道:监狱里的死囚临行前也要赏顿好的,我也不能把事做得太过,让你们做饱死鬼罢。 酒过三巡,又有人说好话道:“末将等情知张总管谋逆不可为,早不想跟他乱来,无奈当时三城情况复杂,我等以前又受他之恩,心念旧情以致犹豫蹉跎。待得王爷之王师到来,我等才抱定了决心。” 薛崇训道:“你们这件事干得对,至少避免了我大唐将士相互厮杀,肯定是值得称道的地方,我心中了然也。” 他把玩着手里的酒盏,一副饶有兴致的样子。三城降将们当然不知道什么“摔杯为号”这样的细节,所以没什么反应;但是王昌龄张五郎等薛崇训身边的人却心里清楚得很,见他手里拿着那杯子不放,大伙的心都提了起来。 这时薛崇训叹道:“我也曾想过要不要杀掉你们……” 此言一出屋子里的气氛立刻紧张起来,所有人都大气不敢出一声,一时安静极了。 薛崇训继续道:“我也想过了,你们背井离乡与父母妻子分别在这苦寒之地抵御外寇,多年浴血奋战,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薛某既掌国柄兵权,不能忘记你们为帝国流的汗流的血!无论如何,只要薛某一天说话还算数,诸位的父母妻女定然可以周全。” 王昌龄转头看时,只见他一脸的真诚,对他刚才那番话也颇为动容,心中流过一丝暖意……毕竟春天已经来了啊。 众人默然坐着,薛崇训的手里还拿着那盏杯子若有所思。忽然他深吸了一口气…… 不料就在这时,一个官吏匆匆来到门口说道:“西城急报!突厥大军入寇,已过阴山,转眼将兵临西受降城下!” 第三十九章 适之 西受降城(巴彦淖尔)到中城的驿道路线全程长四百九十里。草原上便于战马奔跑,饶是如此,西城的急报用八百里加急报到中城薛崇训部主力的帐下前,突厥人早已翻过阴山兵锋直逼西城城下。 面临战火的唐军将士不可能等到中城的回信或者援兵了,甚至如今马上开战了连派出去的信使是否已到达中城都不好说。 此时张仁愿已死,高级将领也全都被迫去了中城,正在节骨眼上……剩下的武将最高级别也就是校尉,这样的将领有没有协调全局的才能不一定,至少是没权限的。于是城中的军队完全没有一个统一指挥安排的系统,四门防务的布置也不可能在战斗开始后及时地调防变化……可以说是乱作一团。城中还有长史等幕僚文官,但西城的这帮文人出谋划策还行,要亲自临机决断调动兵马可能有点抓瞎。 众军站在城墙上瞪眼向北看去,只见阴山的山影下漫山遍野的马队汹涌而来。那些敌兵离北面的阴山非常远了,不过从远处这样看过去,看起来就像就在山下一般。 就在这时,只见西门那边正有一群牧民和军士大喊大叫让开城门。驻守此镇的军队在没有战事的时候也会事生产,因地制宜召些牧民和将士一块儿带着牲畜放牧,解决一部分军需粮食;当阴山那边的哨堡预警点传来军情之后,大部分牧民已经跑回城里躲避了,但有些离城太远的人就来不及回来,甚至还有的都快打起来了才获知消息。现在城门下面的那一帮人赶着牛羊就是回来得太晚,城门早已关闭戒严。 许多男男女女的在下面嚷叫,有的仰观城楼上的军士,有的回头看远处越来越近的突厥兵并发出恐惧的叫喊。 “张三,张三!我是老五啊!快叫他们开城门……” 楼上的一个官兵总算听到了有人喊自己,趴在箭垛上往下一瞧,顿时也喊起来:“老五……” 那叫老五的小将可能是队正之类的将领,便急劝城墙上的另一个将领:“校尉赶紧开城门吧,现在放他们进来还来得及!” 校尉喝道:“敌兵兵临城下之时开城门?万一里面有敌兵奸细失了门,这个责任谁来担!” 小将几乎要哭出来:“怎么会是奸细,下面有人我认识,绝不可能是奸细!” “不行,回到你的位置上去,备战!”校尉咆哮道,唾沫星子飞到了小将的脸上。 小将咬牙道:“眼看城下那么多汉民遭敌兵屠戮见死不救,校尉也要责任!此时如报知上峰,上峰也一定不会见死不救!” “上峰?现在哪里来得上峰?”校尉唰地一声拔出军刀,怒道,“这里我的品级最高,我说的话就是军令,违抗军令者,我现在就可以斩首,回去!” 小将瞪圆双目:“那你杀了我吧,我眼见乡亲不救没脸活在世上。” 校尉大怒,但又觉得自己确实有点理亏,在这样的心绪下要杀朝夕相处的官兵兄弟实在有点下不起手,气氛顿时僵持下来。 就在这时,忽然一个声音道:“临阵违抗军令,不杀更待何时?” 众军闻声回头一看,只见石阶上刚刚走上来一个相貌堂堂的少年郎,年龄最多十八九,他身穿白毡长袍,腰配宝剑,一瞧便是贵气散发的人杰。 这里最高级别的将领校尉也得恭恭敬敬地抱拳弯腰叫一声:“李公子。” 此人出身不得了,名叫李适之,爷爷是李承乾;李承乾何许人,太宗李世民的嫡长子,长孙皇后生的!正宗的高祖血脉,李唐的皇子皇孙! 他怎么会在这偏僻的随时都可能有兵祸生命危险的地方?显然是时运不好,以前有武则天大肆残害打压李家子孙,之后朝局动荡中央那帮人也不是好鸟,李适之自然就几番被栽赃降罪颠沛流离越混越倒霉,到了现在的境地,在西城做了个行军参赞一类的官儿到底有俸禄证明李唐朝廷还没完全抛弃他。 李适之指着那叫老五的小将道:“临战抗命,拿掷城下,斩!” 老五一听要死了,干脆破罐子破摔嚷嚷道:“凭什么,你是什么官职,凭什么指手画脚?” 这么一问李适之还真找不到理由,现在是在军队中,管你是什么出身,身上没披官袍手里没有印信,有什么权限下达军令? 不过李适之并不正面回答这种自己难以答复的问题,换了个角度义正辞严地说道:“凭城中有将士和百姓三万余在敌兵的威胁之下!为了城下的百十人拿数万人的身家性命和大唐的重镇冒险?你一个队正算老几,担得起我李唐社稷安危吗?!” 旁边的校尉再不多言,一声令下,军士就扑上去逮捕了那小将。 李适之回顾左右道:“就算城下的军民有一两人是认识的,但在这样的关头谁能保证里面没有混进奸细?” 他长身而立,仰首高声道:“诸位将士,咱们身在这西受降城,是干什么来的!” 众军顿时拜服,此人迅速得到了许多人的认可。 过得一会,就见长史等官僚带着一帮兵丁上城来了,后面的军士还抬着一张公案,只见那公案上覆盖红绸,放着朱笔、朱砂牌、令旗等物,那是张仁愿用的东西,王命、印信却不在,被大将李贵拿去献到中城了。 长史喊道:“城中诸大将不在,当此危急关头不得不权宜行事,各城各部调防皆听从我安北幕府之令,违者,斩!如我等杀错了人,待击退敌兵,我等当以命抵命、血债血还!” 城楼上下的将士顿时肃然。 一众人便一起进了谯楼将公案摆上,军士分站两边,临时组成了一个指挥中心。长史抱拳道:“悉闻李公子熟读兵书才能卓绝,存亡之际一切以大局为重,切勿推辞。” 李适之回礼道:“如此李某当仁不让!”说罢一拂白袍,正身坐于上位。拿起令旗道:“传令各军,悉受中军之令协同布防,当值者先行上城,余者列阵各门,随时听候调令,不得有误!” “得令!”一个军士接了旗,又复述了一遍无误,便转身快步奔出。 军令很快传视四门,各部正当抓瞎的时候听说李家宗室的人和长史在西谯楼设了中军,虽然不似听从大伙认识的大将那么踏实,但总比没有的好……上万的军队,如果没有人告诉他们各自该干什么,不乱才怪。 之后命令一个接一个地传递过来,各营的乱象渐渐有所缓减。受命上城的军队陆续携带军械搬运防城工具上去;作为预备军的人马则在城门内的大道上依次序列成阵型。 待得由李适之亲笔起草的训令宣读时,各军完全恢复了井然。 石阶上正站着一个官吏大声宣读:“大战之机死生之地,吾等应抱定玉石俱焚之决心固守工事待援,若城破便与敌战至一兵一卒,以示我大唐军民绝不屈膝求饶之气节……” 只见大道上的军阵衡平竖直,队列整齐,刀枪如林竖在半空。众军静待在城门口,明光甲闪闪发光犹如一道道铁墙,随时准备与冲进城中的突厥人肉搏。 中军各官员上城墙巡视,见此场面顿时对李适之拜服。 这边的城里折腾了好一阵,突厥兵总到了两里地开外的地方。草原上视线开阔,老早就见到他们的马队,看起来不远,实际路程却不近。 西门城门依然紧闭,下面的汉民已经绝望了,但是有呼天抢地捶地哀嚎,别无办法。他们就像火灾中即将被烧死的灾民,又似面对洪水波涛无路可逃的人……而现在,灾难来自于人类本身,但和灾害豺狼一样无情残酷。 果然突厥轻骑首先就有一股人马向西门扑来,大约看见这边乱哄哄一群以为有机可乘。待骑兵冲近了才发现城门紧闭,城墙上强弓硬弩严阵以待,下面只是一群牧民和半武装的军民。正如鲨鱼闻不得血腥,这帮游牧骑兵也见不得活人,很快就横冲直撞过来抓人抢夺牛羊财物。 这时城上奔来一个传令兵,喊道:“中军有令,敌兵近城便可攻击!” 将领得了授权,便下令放箭。箭矢没有长眼睛,自然不论突厥兵和平民,城下不断有人中箭扑地者。突厥兵先头部队人少,被一通箭雨攻击便赶着劫掠到的人马牛羊陆续后退。仓促之下没有被抓的人也被骑射掠射,毫无防护的军民死伤殆尽,城下很快就留下了一地的尸体。 突厥兵铺天盖地地靠近,但在近千步之外就不再前进了,唐军的床弩弩炮射程达好几百步,再近就成了活靶子。 前军劫了一些汉民回到主力中,很快就当众发生了屠杀事件。突厥将领认为攻城之际没必要留俘虏奴隶,遂下令将男人和小孩砍杀,只留下年轻的妇人作为泄欲工具,女人在草原也是一种值得人们抢夺的资源。 得知了西门有强弓硬弩防守较坚固,他们便丢开了西门,派出三队人马佯攻其他三面试探火力虚实。攻城之战渐渐拉开了序幕。 第四十章 难堪 突厥大军开始攻打西城的时候,军情的消息才刚刚报到中城薛崇训所在之处。 这时“鸿门宴”正到紧要关头,薛崇训都打算按照约定的计划摔杯了,却听得突厥人入寇的消息,手里握着的酒盏又轻轻放下来,沉默不语。 下边的武将开始议论纷纷,主要是想着西城此时被突然袭击,将帅们都不在,调度基本处于瘫痪状态,所以不得不让人担心啊。 薛崇训心道:这里的几十员大将不仅有西城的将帅,而且包括了整个三城驻军的指挥体系。如果在这节骨眼上切断了决策中心和下层将士的纽带,短时间内要动员三城驻军抵挡突厥入寇就变得有些困难了。毕竟从关中军中临时挑选武将去控制安北军绝非上策,将帅们刚刚接手各部完全都没摸熟状况就要拉上战场,战斗力和智慧灵敏度可想而知。这时候杀了武将也十分影响士气。 他琢磨着或许可以随机应变地适时改变计划,先安抚好三城将领,让他们率军先打退突厥兵再缓图之。 想到这里,他的手便从酒盏上拿开了,抬起头来刚想说话安抚众人,便听得那个叫李贵的大将正愤愤地大声说话:“突厥人卑鄙偷袭,我愿为前锋杀他个落花流水,如若退却半步,便与此杯一样!”说罢便高高举起了手里的酒盏……薛崇训顿时心下一紧。 “别!”薛崇训忙喊了一声。 可惜已经晚了,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枚杯子从李贵手中脱落,被他狠狠地往地上摔去。 “当!” 碎片四溅而起,薛崇训瞪圆了眼睛,此时此刻他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等伏兵冲进来,自己那伪善的笑脸就该被当众撕得粉碎吧;同时他的亲身经历告诉了自己一个道理:摔杯为号这种用烂的招术并不好用,可能发生意外。 果然片刻之后就听得身后那道新开凿的暗门被一脚踢开,李逵勇的声音道:“薛郎速走!” 几乎与此同时,门外一大群披坚执锐的甲士便凶狠地涌进来,一个声音喊道:“全部杀!” 说是迟那是快,一员身强力壮的猛士已箭步冲到最近的一个武将面前,那武将还坐在凳子上,身上穿着防御力形同窗户纸一般效果的绸衣连一片铁皮都没有,并且赤手空拳。猛士双手抓起横刀“呼”地举了起来正要迎头劈下,薛崇训的暴喝恰好响起:“住手!” 这一声实在是很大,屋顶上的灰尘都给震得簌簌往下掉,那举刀的猛士也给震懵了,高举的明晃晃的屠刀愣是没有砍下去。 飞虎团的将士常常在薛崇训身边,大家都对他很熟悉,包括他的声音。闻得他的声音喝住,大伙便纷纷侧目看过去,感到十分不解。 后门的李逵勇见出了意外,薛崇训没出去,便带兵冲了进来,将他和幕僚部将们保护起来。 一时间屋子里的气氛就变得十分尴尬,飞虎团的人明明事前就说好了进来就杀的,现在却又不能动手了;而三城武将们也愕然地看着全副武装的甲兵。 过了好一会儿,李贵才不解地向薛崇训抱拳道:“王爷这是何意?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何须劳师动众……既是鸿门宴,可现在这样又要将我等如何?” 薛崇训也感到有些难堪,由于刚才他还没想好就出了意外,正想着此时杀他们不妥,伏兵就冲进来了,于是他就下意识就喝住了伏兵。 如今那一瞬息之间的紧张过去,场面已控制下来,他才有机会寻思当下的状况:本来闻报军情之后他是决定不杀的,可接着又把脸撕破了…… 伏兵已出,犹如覆水难收。武将们已经确定薛崇训动了杀心,此时他们再被放回军中,会不会破罐子破摔来个鱼死网破?至于家人等因素,既然他们明白了薛崇训心黑手辣,谁能保证不反抗家人就没事……总之薛崇训认为兵变的危险非常之大。 回过神来,薛崇训意识到自己喝那声“住手”完全是个失误,人在电光火石之间弹指之际做出的反应根本就没机会经大脑的。格斗的快速反应可以依靠平时熟能生巧的练习和习惯,可这种谋略性的东西不经思索就要作出判断,能依靠什么?依靠运气。无奈薛崇训这回的运气实在差,随机应变的反应是个错误的反应……现在又改决定,让飞虎团继续干活?薛崇训心里明白自己的身份:在专制体系下他是一个决断者。 三国袁绍的弱点就是犹豫不决朝令夕改,决定的事儿变来变去的,在部下心中的信任都给变没了。 薛崇训的观念是:就算自己的决定是错的,也宁愿咬牙将错就错死不认账,一条道走到黑。 可是,现在这件事是要一条道走到黑放武将们回去准备内战?还是当众连续改变主意? 显然两种选择都是薛崇训难以接受的,第一种完全是二比的干法,第二种又会让自己很不爽。 这时张九龄见薛崇训好一会儿都不说话,便小声提醒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薛崇训站了起来,三城诸将都紧张地看着他,仿佛等待着命运的宣判,他们毕竟都是高级将领此时表现得很镇定安静,赤手空拳身处这么一个两头堵死的空间里头面对全副武装的精锐士兵猛将也是个死,何况外面全是薛崇训的人还有关中军三万。 “这确实是个鸿门宴。”薛崇训看起来很平静地说,“张仁愿谋逆,定然需要与心腹部将合谋,你们是参与了谋划的。偷袭华清宫便是逼宫,刺客便是要置我母子于死地而后快!母亲大人和我岂能饶恕你们!” 众将默然,事实如此。这个世上鲜有人被扇了一耳光,还笑着说没事我不计较的。 薛崇训继续说道:“但是当突厥兵患的消息传来之后,我就改变主意了,不能这么就杀你们。我有另外的打算。” 所有人包括薛党幕僚们都很好奇他是如何打算的。其实他起先有个屁的打算,喝住动手根本就是个错误…… 第四十一章 成全 大权在握,生杀予夺便只在一念之间。薛崇训道:“身为将校本以马革裹尸战死沙场为荣,死在这屋子里会很遗憾吧?如今突厥人入寇,我决定不杀你们,让你们死在战场上。” 所有人都没说话,张九龄等幕僚很想知道薛崇训打算怎么让他们死在战场上,这些武将都是常年带兵的人,如果放虎归山只要有兵总能拉起一帮兵马来。 薛崇训接着又说:“待我率大军驰援西城,对阵之时你们便组成敢死队向突厥大营率先发动攻击!死后算殉国,洗清所有罪,家人将按朝廷律法给予抚恤,子孙即为功臣之后。我只能给你们这样一个机会,你们可甘愿?” 三城降将们沉默了片刻,很快就有人站起来说道:“大丈夫之死正该轰轰烈烈重于泰山,我不愿死在这憋屈的屋子里!谢晋王成全!” 众将纷纷站起来抱拳齐呼道:“谢晋王成全!” 李贵道:“我等兄弟近五十人,正好组成一队,请晋王给刀兵五十副,我敢保证突厥人的伤亡将比我们大十数倍!” “很好,大唐儿郎当如此。”薛崇训冷冷地说道,起身欲走之时又回头道,“是有尊严地站着死,还是奴颜屈膝地跪着生……你们好自为之。” 说罢便从后门向外走,身边的随从跟着出去。他们另外找了一处官邸设案商议军务。突厥大军南下大战一触即发,这才是当务之急。 各人找了位置坐下,张五郎先就分析军情:“西城距离中城四百九十里,加急军报从西城发出恐怕已是一整天之前的事。此时突厥兵早已兵临西城开始进攻,西城目前的状况,恐怕已经是失守了。” 张五郎面相俊朗身材颀长,神情举止中规中矩,为人也很正派,颇有那种大众公认的君子之风;相比之下殷辞就显得英武不足,脸太白太清秀,虽然嘴上有一横帅气的小胡子,但看起来仍然跟一个小白脸似的,不过他通常是以儒将自居,平时是兵书不离手,走到哪里都要随身携带一本书籍。 这时殷辞也赞成张五郎的估计,提出建议道:“这次突厥人入寇正当我们毫无准备的情况,西城已无办法,维今之计应尽快整顿中城东城的兵马,使之尽快恢复士气和战力,特别是中城驻军兵马最多有近两万,又是安北都护所在,更是至关重要。到时再合关中军三万,安北地区总兵力达五六万人,依托中、东二城要塞为根本伺机出击,打退突厥人胜算很大。” 在军事上的议论主要就是他们两个将领在说话,幕僚们很少插嘴,毕竟术业有专攻武将有带兵经验阅历更有发言权。而鲍诚李逵勇等部将的文化和见识有限,于战争大局的眼光也比不上张、殷。 薛崇训却一如往常地沉默了,每当幕僚部将们议论事情的时候,他都很少说话只顾倾听和思索,然后做出决定,这是他的一贯习惯。不过他的沉默并不影响大家议论,因为他们都知道薛崇训要做出决定需要权衡各方利弊,在他面前将各方面可能他想不到的关系说清楚,有助于得出较为合理的决策。 今日又与往常略有不同,许久薛崇训都没有说话,不知在想着什么。张五郎等人也感到有些奇怪:按理现在这军情也没有什么太多的选择,要下决定应该很容易才对。 该提的谏言都提了,众人一时找不到话,都转头看向坐在北面一言不发的薛崇训。他仍然低着头一言不发。 他心里此时想的不是西城的安危或中东城的防务,而是身上挂的“单于道行军大总管”的印。 长安朝廷不堪战争负担,是打算要和突厥人暂时议和的。 “议和……”他可能想得太出神了,就把一直琢磨的这两个字发出声来。 将领们愕然,幕僚们若有所思。 这时薛崇训抬起头来,总算说话了:“我听过一句话:和平是打出来的。今年我们要尽量和突厥人达成和解,但是在议和之前,必须要咬它一口,让其知道痛才明白‘和’字的意义。” “薛郎打算如何教训突厥人?” 薛崇训冷笑道:“自然是进攻野战,守是没有头的事儿,抓住主动权才是正道。” 王昌龄谨慎地劝道:“安北镇初经变故,军心不稳,而奏报上言突厥人马不下十万,形势对比一目了然。万望薛郎三思:如依要地固守伺机出击至少能保安北边境无虞;若在不利情况下出击,恐失要地。” 薛崇训起先想了许久,现在已毫无犹豫:“我已思量妥当,就这么决定吧?” 众人没有再提出什么异议,他虽然用询问的口气,但一帮熟人都知道没啥改变的可能了。 他沉吟片刻又说道:“调拢中、东两城及附近各部的战马,以关中军为主力组成一支适合快速行军的军队听候调遣,而守城的将士无需太多军马应把马匹让出来。到时留几千关中军在中城助防,并调几员大将到东城布置城防;而我军以进攻兵力为主,以此准备作战方略。” 决定已下大伙便分头干活,以期实现单于道行军大帐的设想。西城已被认定无可奈何,援军自然是没有派出,只有一些斥候向西北方向散出打探军情;这几天大伙主要是在中城和东城调兵调马,从事内部整顿。 不料计划赶不上变化,过得几日,薛崇训忽然得到探马来报,西城仍然未破! 这个消息让薛崇训以下的文武官员都感到不可置信。西城虽然修得坚固,但在一盘散沙的情况下凭借不足一万的军队抵挡突厥至少十万大军而不破,实在是一件让人很难意料的事。没有中军没有协调各部的中心,正常情况下不仅作战混乱,一受攻击即崩溃也是正常现象…… 薛崇训回顾左右说:“可能是城中的文官召集低级将校稳住了军心,这才能坚持下来。”他心道宋明时期也是文官带兵,文官虽然主要修诗书典籍,也不是一定就不能指挥大军打仗。 众人都疑惑地点头应付,有人说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只等城中有突围而出的信使回来就知道了。他们兵力不足苦守城池,定会想办法派人出来催援兵的。” 张五郎道:“既然西城还有希望,咱们于情于理也不能坐视不顾,如果能守住此镇,我军的纵深就更大,形势会变得更加有利。我建议尽快调兵增援,与西城守军里外呼应击退突厥人。” 薛崇训听罢毫不犹豫地赞同道:“五郎所言正合我意,有西城为据点,对我主力出击与敌正面对决大有裨益。即可下令,命令已集结的马军各部整军备发!” 战场瞬息万变,适时作出反应才能适应形势需要。薛崇训部并不拖延,干脆果断地就出兵。 时关中军三万,留了五千步军在中城守护安北都护府,其余二万五千人加上从中、东二城调集的马队近万人,组成了一支三万多人的大军,由薛崇训亲自率领,以张五郎殷辞等嫡系心腹为副,加上关中军数十员大将节制各部,一众人马便浩浩荡荡地出中城,径直向西城驰援。 大军方行了一日扎营,果然就遇上了从西城趁夜突出的一小队轻骑。这几个报信的人得到了薛崇训的亲自召见,并在大帐中设了酒肉赏赐以示嘉奖西城兵勇的顽强。 他们中的一个带队的抱拳道:“卑职等受西城中军之命出城求援,今见晋王已发大军西来,我们的使命就算完成了。” “西城中军?”薛崇训很有兴趣地问道,“是在主持城防?能在毫无准备亦无兵权的情况下镇住各军苦战,倒是个人才,真是危难中方显英雄本色啊!” 薛崇训这么一提,信使立马就来了劲,钦佩之色溢于言表:“李公子正是如此的人,有勇有谋,西城这回没有他早就破了!初时众军觉得他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模样年纪又小,表面上勉强服从军令,心下都不怎么踏实;可是不出一日,李公子便料事如神,他说要注重设防的地方都有突厥兵猛攻,众将稍服。有一回北门打得十分辛苦,城上的兄弟死了六七成,突厥兵已经攻上墙了,李公子提剑率兵杀上去勇不畏死,又把墙夺了回来……” “谁家李公子?”薛崇训问道。 信使道:“名讳李适之,宗室之后。” 这小子实在太偏门,薛崇训对历史上“四明狂客”这种名号也记不住了,愣是没想起是李家哪一脉有个叫李适之的人才。他便转头看向二龄。 张九龄不动声色地说道:“太宗曾孙,常山愍王(李承乾)孙。常山愍王在太宗时任太子欲夺位,遂被罢了皇储,那一脉便一蹶不振,后来在各朝亦不得志。” 果然还是张九龄这种一门心思走仕途的人才对当代政治了解得很深,各种细节都记得清楚。 “哦……了解了。”薛崇训点点头。 那信使还未尽兴,将李公子如何暂领军权,如何号令诸军布防作战,各种大小事都滔滔不绝地说了出来,甚至可能有的“故事”还是道听途说真假难辨。 他说得起劲,但薛崇训的表现并不热心,只是微笑地听着,既不打断别人的话也不夸赞。 薛崇训显得很有耐心,接待完了信使又让他们饱吃饱喝一顿才叫他们下去安顿。这时天色已很晚了,诸幕僚将帅也告辞各自去歇息。 帐外月黑风高,没有下雨,但天上一颗星星也看不到。张九龄与王昌龄一路,忍不住轻声说道:“那人的远见也不过如此,毕竟岁数太小经历有限。” 王昌龄自己的年龄也比较小,听罢心下有些不快,便说道:“城破了命都可能丢,估计也没办法的事。” 第四十二章 诀别 又是一个阴天,天空灰蒙蒙的。就连绿色的草地也仿佛蒙上了一层脏兮兮的朦胧不清的灰尘,大草原上铺天盖地的军队犹如海啸一般涌动,灰黑的色调不断蚕食着大地上仅有的绿意。军队的衣甲大多基调沉暗,特别是突厥人,因为草原上缺水,他们大概是不怎么习惯洗澡洗衣服;唐军这边好一点,有些骑兵装备了明光甲,这种铠甲反光看起来就要光鲜一些,不过在这阴天也没多亮。 以关中军为主的薛崇训野战部队自南边来,几万人的庞大部队一路走了几百里,自然早就被突厥人探明行踪了,于是两军相对缓缓靠近,阵营渐渐对圆。 风沙还很大,而且风向自西北来。薛崇训身边有人说道:“咱们是逆风啊。” 薛崇训记得孙子兵法说战争三要素天时地利人和,显然这回天时是处于劣势:骑兵对决风向很重要。何况这风很大,完全不能忽略……这是来自西伯利亚的礼物。每逢春季,河套地区称为“风季”,正是西泊利亚那边空气流动最快的时候,而它正在中国的西北部地势较高,于是就有现在这么一个状况了。 大伙的头上都笼着兜帽,用布巾捂着口鼻,免得一开口就整一口的沙土。不过在薛崇训看来风里的沙土并不多,大约这个时代西面的植被破坏还不严重,大伙没见识过“沙尘暴”是啥操性。 突厥人和唐军越来越近,又有人忍不住说:“瞧着架势,不下十万。” 薛崇训笑道:“哪次咱们不是以少击众?” “哈哈……”众军顿时大笑起来。 薛崇训作为一个战胜率较高且名声较响的主将,给将士们的信心加成很大。尚未开战,大伙看起来都比较乐观,一个很直觉的感官便是:既然他能以六万击溃五十万吐蕃大军,那么以三点五万击败突厥大军也不是什么问题吧?在这个时代,东方世界最强大的帝国除了唐朝就是吐蕃,突厥人还进不了前二。 当然也有很不乐观的人,那就是三城降将。他们被要求以五十骑发动对突厥军十万的正面进攻……人数差距两千比一,显然乐观不起来。真是一个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还。 两军相距两三里地停了下来,双方都开始准备正面火拼,按照常规作战,首先以小股人马试探射程火力等事再组织前军备战是必要的。 不过薛崇训好像压根没想到那一出,他比较关注的是三城的约五十员降将。策马来到前军,只见降将们已被押到前面了,正在那里穿戴盔甲。 薛崇训于马上喊道:“要什么军械都给他们,只要军中有的东西!” 李贵等人也不客气,穿了最精良的明光甲,又要了马槊长兵,横刀、障刀等一应备齐,没人携带长短兵器数件,还要求肥马数十匹。 薛崇训接过部下送上来的一面大旗,下马向降将们走了过去。鲍诚等武将忙护在左右,神情有点紧张,毕竟那帮人是要死的罪将而且又给武装起来了。反倒是薛崇训显得神情自若。 只见那旗上写了一列大字:大唐将校敢死队。 薛崇训把旗交到李贵手里,看着他的眼睛大声道:“尔等无罪,是唐军的英雄,安心上路吧。” 李贵接过旗抱拳道:“我一直期望着能战死沙场报效朝廷,马革裹尸乃毕生所求,今番终于可以实现了……再谢晋王成全!” “备酒,为兄弟们壮行。”薛崇训一声令下。军士们便抬着一张牛皮绷的大案上来了。 摆上五十个碗,大伙抱着酒坛将碗倒满,中军肃然站在四下围观。薛崇训端起一个碗来,降将们见状也纷纷上前端碗。 此时此刻薛崇训认为要说两句什么话,诸如“后会有期”之类的,但心下又想他们是要去死;但我还想活着,自然不能后会有期了。便举酒说道:“只能对兄弟们说四个字:诀别践行。” 说罢将酒碗凑到嘴边一仰头,咕噜咕噜喝了个干净,“哐”地一下将碗摔倒地上摔成了几瓣。 众将齐呼道:“诸位,诀别了!”很快又传出一阵噼里啪啦摔碗的声音。 喝完一碗诀别酒,壮士高呼齐上马。众将武装到了牙齿纷纷牵马走出大军阵营,在前头依此排成了两列整齐的队伍,大将李贵位于第一列的中间,他的品级最高便自然地担任了敢死队的头领。旁边的一将把薛崇训送他们的写着“大唐将校敢死队”的旗帜挂了起来,全队怒目前视,整军待发。敢死队这个称呼是薛崇训亲笔写的,唐朝没怎么见这样的叫法,不过字面意思简单明了,大伙也知道是什么意思,无非上去送死呗。 “出发!”一声大喝,五十骑策动战马,缓缓向前开始出动。 薛崇训也翻身上马,下令道:“传令,全军备战。” 传令官兵骑马在各营中飞奔呼喊,阵营中很快就热闹喧嚣起来了,过得一会,只听得鼓声轰鸣,牛皮大鼓“咚咚”巨响,战鼓催战云,仿佛在为草原上先行出动的单薄的五十骑助威。 突厥人那边也瞧见了唐军的动向,但见来了几十个人,前军的突厥将领便说:“是来试探虚实的,一会不必出动兵马,以骑射射退让他们回去。” ……李贵他们可没想过要回去让将士们嘲笑,他们不动声色地先慢慢靠近,等到约四百步时便停了一会儿检查衣甲装备。大家都瞪圆了眼睛看着人山人海的突厥阵营,有人紧张地大口呼吸了几口气,这大约是最后一会儿呼吸这世间的气了;有人抬头看东边,可是天上只有云层,连最后一眼太阳都看不到。 李贵举起斩马刀,众将见状都将长兵器抬了起来准备开始冲锋。 “大唐万岁!”李贵大喊一声,众军随即呐喊万岁。李贵将刀向下一划,五十骑便一齐向前平冲,马蹄声犹如急促的鼓点节奏。 这哪是试探进攻,完全是以冲锋的速度犹如离弦的箭一般,队伍中的那面旗帜在风中啪啪作响,敢死二字写得额外大。 第四十三章 冲锋 三城降将组成的敢死队从四百步的距离发动骑兵冲锋,直接冲到敌军面前整个过程只需要半分多(按滴漏一刻等于十五分,半分约为三十秒钟)。而骑射的射程大约就只有五十步,骑兵冲锋的时候暴露在射程内的时间只有几秒,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那些拉开弓弦准备好的突厥人也最多只能放出一箭。骑兵最有杀伤的进攻方式是近战,骑射除了袭扰没有什么大用,受射程影响“骑射无敌”可能是吹嘘出来的。 电光火石之间敢死队已冲入敌阵,平举的马槊凭借速度直接刺穿了许多突厥的胸膛,顿时人仰马翻喊声直入云霄。 片刻之后受到攻击的那一片人群就乱作一团,被砍下马的人不计其数。突厥前军将领大愕,忙“叽里呱啦”地呼喊周围的骑兵上去围攻。不料这一小股唐兵猛不可言,刀法十分娴熟,靠近的突厥兵一个照面就落马,完全没有招架之力。 唐军马队突入人海大开杀戒,越冲越进,突厥前军旗帜混乱,几乎被这么只有几十个人的队伍搅得大乱。 这时四周的突厥骑兵开始对着中间那团人马放箭,只听得“叮叮当当”的响声犹如在下冰雹一般。箭矢打在重甲上威力有限得很,唐军盔甲对弓弩的防御力奇好。不少将校身上插满了箭羽都没死,还在挥刀乱砍。但是马匹却经不起这样的箭雨打击,唐军将校纷纷从马上摔了下来。 自高祖太原起兵以来,以轻骑(马不带甲具)对付隋军的重骑十分好用,以快速机动寻找弱点及迂回突击等战术证明了机动能力的重要,对唐朝军事产生了极大的影响。后来的唐军便鲜有重骑兵,一改隋军以前重骑兵注重防护的观念,而以快速打击及灵活作战为马军的核心思想。 所以方才敢死队的冲锋速度极快,瞬间就接敌打得突厥人措手不及。但是被围攻之后持续遭受骑射持续乱射,战马就撑不住,敢死队骑兵变成了步兵,机动大减无法突破,终于陷入了重重包围。 这时突厥人的这股人马才稳住阵脚,但见唐军人少,他们便稍稍安神。一员突厥大将挥着马鞭正在叫骂,突厥骑兵便从四面扑了上来。 李贵大喊道:“聚拢阵形,切勿被分割!” 他喊罢拾起那面敢死队的大旗插在草地上。刚从马上摔下来的将领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不少人从周围拾到了长兵器,向旗帜飘荡的地方合拢。大伙很快组成圆阵,待突厥马兵冲近,便凑准了用马槊戳;有放近的就砍马腿。 这股唐军毫不畏死,只见一个断臂失去战斗力的人竟然迎着马头撞,完全一副不要命的干法,突厥兵十分畏惧,被将帅们叫骂也不敢上前,只用拿着弓远远地放箭。敢死队这边的一片草地上全是箭矢,不知有多少,就跟平白长出一片草丛一般。 照这样轮射下去,敢死队迟早会因受伤流血而死亡殆尽。但是突厥人发现远处的唐军主力已开始调动,须得尽快消灭这边的小股唐军不可,耗时间不是办法。 一处高地上的默啜正观察着前面的状况,见那么多人围着一小块地方乱晃,死了许多人却半天都拿不下来,他的神色有些凝重。 那面旗还在飘,那小股唐军就还没被消灭。默啜指着旗帜上的汉字,问旁边的杨我支:“上面写的是什么?” 杨我支道:“大唐将校敢死队。” “这帮人全是将校组成的?”默啜自我安慰地点点头,总算略微松了口气,心道如果对面的三万多唐军都是这样的战斗力,那趁早别打了,别说十万铁骑,来一百万都没用。 杨我支道:“数十骑孤军突进,并不见后方唐军及时策应,就算勇猛也是送死……再考虑到三城前不久发生的事,我觉得这些人可能是张仁愿的部将,薛氏平叛之后没自己杀他们,现在假手我军,还让咱们死了那么多人……” 默啜点点头道:“你的看法很有道理。传令前军大将别磨蹭了,赶快收拾了他们!告诉他,蒙马眼冲击,冲散分割之后便好解决了。” ……前军突厥大将得了默啜可汗的命令,便依言下令进攻敢死队的骑兵把马眼用布给蒙起来冲。 那些战马暂时失明之后又挨了鞭子就一个劲瞎冲,这办法确实非常管用,一群瞎马冲过去停也停不下来,唐军用肉身不可能挡得住重达一千多斤的骑兵人马冲撞。 场面简直惨不忍睹,惨叫四起,草地上全是血,有的人肠子都被踩出来了。唐军阵形一散,混战在一起后人数悬殊巨大,一个人要面对几个方向的进攻,而且突厥奇兵居高临下形同屠杀。 全军阵亡的结果迟早的事……其实他们一开始发起冲锋就注定了这样的结果吧。 就在这时,只听得一声暴喝,李贵背着那面旗帜双手提一把斩马刀忽然向前飞奔而去,只冲前方不远处那扬着马鞭发号施令的人。这一幕实在太突然,而突厥骑兵为了防止马匹冲撞中间有一定的距离,这个距离骑兵不好冲,徒步却能过去。突厥兵猝不及防,就见一个人影动如突兔一般跑过去了。 待两骑急忙策马挤到将领身前时,立马就看见刀光一闪,战马“嘶……”地惨叫,马上的突厥人身体一空狼狈地摔下。 “呀!”李贵又猛喝一声,提着刀盯着前方狂奔。他的脸都已经扭曲了,一身都是血,形同魔鬼十分可怕。 那突厥将领已经知道目标是自己,脸色唰一下就白了,急忙丢掉手里的马鞭,伸手去抓腰间的刀柄,抓了两下都没握住,他的手都抖了。 就在这时,忽然“咚”地一声闷响,李贵的头盔上挨了一狼牙棒,又迈出两步终于单膝跪倒下去,长刀“兹”地一声深深插入土地支撑着他的身体,一口血从嘴里喷了出来。 “哇哇……”周围的突厥兵顿时围了上去,只听得叮哐咵咵的令人恶寒的声音,血肉被挥起的刀甩得乱飞,李贵不知被砍成什么样子了。 敢死队全军阵亡,草地上一片狼藉,就跟经历了一场大战似的,四处的尸体恐怕不下数百具。 突厥人已经呼喊不出来,气氛十分沉闷。这种打法简直是地狱,没啥好处光见送命。 而这时对面的唐军大股人马已经压过来了,旌旗飘荡人马如潮,上来的一大股军队全是骑兵,马蹄的轰鸣犹如平地里在打雷。 按照唐军常用的战法,正面一般都是下马作战的步军,骑兵往往进攻侧翼或是绕道后方夹击;可是薛崇训带兵却完全相反,他经常性地命令马队从正面进攻硬碰,这回的场面看来又是那样。 上来的唐军骑兵也不废话,距离四百步便闻得后面鼓声大作,成列的枪骑兵飞奔起来。四列一个团为一波,十几波进攻序列展开。 “杀!”一声短促的喊声自飞扬的马队中响起,几秒种之后便接敌,照样是凭借长兵器猛灌进敌军阵营,杀伤之后便见马刀闪亮,一通乱砍。 突厥人刚刚顶住第一轮冲锋,后面杀气腾腾的飞奔的战马又冲进来了。空中箭矢乱飞,地上刀枪乱舞,人海就像炸开了锅一样。 唐军骑兵以各团的锋芒为推力,不断进行大面积的冲锋打击,让突厥阵营动荡步步后退。待前军各团冲击完毕,所有的人马都在两军相接的地方厮杀的时候,大战稍许,就闻鸣金。前军纷纷撤退,后面的人马轮换上来。 鼓声与金锣很有节奏感地奏响,传令兵在营队中挥舞着旗帜喊叫,大地上上演的仿佛不是战争,而是一场歌舞盛会一场艺术表演。 薛崇训于中军饶有兴致地观赏着宏大的场面,回顾左右部将道:“靠刀剑杀敌的战争,还是骑兵比较厉害。” 关中军将领们不予置评,或许在他们心里,这么用骑兵有点暴殄天物,不过薛崇训是打过胜仗的人,他们也不好说什么,一切用战绩说话。只是大伙见着战场上那些前赴后继不顾死伤硬拼的骑兵将士感到有点肉疼,那玩意十分昂贵,养一个骑兵和两匹马至少能养一火步军了……不过钱是他们娘俩拨,管他妈的。 这时倒是在一旁观战的王昌龄说了句实在的话:“我们汉军的马,多数要用粮食喂养,那些粮食都是国内的百姓一锄一镰常年累月种出来的啊。” 薛崇训看了他一眼,心道:王少伯到底是个诗人。 大战持续了一个上午,两军对敌什么招数都没用出来,就光在前面硬耗了。突厥倒也耐战,人马甚众受得起半日的伤亡。这时两军暂时分开各自修整,人马一撤,就见草原上摆满了尸体断枪残旗。 没一会儿,听得一员将领喊道:“突厥人要退了!” 薛崇训闻声极目望去,果见突厥大军后方的主力正在向北运动,应该是要跑。张五郎忙进言道:“敌众我寡,谨防伏击,薛郎应谨慎追击。” 确实游牧民族常用的招数中就有趁人轻敌冒进之时选择有利时机进攻,薛崇训便接受了张五郎的话,说道:“传令马兵追杀扩大战果,前锋越过西城后便停止北进,违令者斩。” 第四十四章 黑夜 薛崇训这种战法初看十分凶猛,其实经不起耗,属于前重后轻的布置。他把最精锐的部队弄到正面去进攻,自然会形成局部战斗力不对称的局面,形势一开始会非常好看。但如果突厥人铁了心要和唐军分个胜负,本人他们人就多,随着时间的持续薛崇训多半是扛不住。 不过默啜可汗只和唐军战了半日就退兵了,他们根本就不想和唐人死拼硬打。因为草原上不只有突厥人,还有契丹等族在和他们争夺生存空间……相比那些敌对的游牧部落,唐朝也算不上你死我活的对头,因为汉人是农耕民族占了他们的草原没啥用。 薛崇训也看重了这一点,所以一接敌就爆发出锐气不计损失,目的就是为了震慑突厥,为后面的议和争取筹码。 他最终的目的还是要议和,因为以现在安北可调动的兵力和战争资源,根本没有办法对突厥主力造成毁灭性的打击,更无法深入纵深穷追猛打。他需要时间来积蓄力量和时机。 显然这次战役的人马杀伤力有限,但给突厥人造成心理压力的目的是达到了。默啜带兵撤到阴山之后,已经萌生了退意。 不仅是默啜,突厥贵族将领们都没有了多少战心,一想到白天唐军那不要命的干法,好像曾经杀了他们全家似的,大伙就一阵恶寒。 “这仗没法打啊。”一个将领用刀子割着火堆上的羊肉,忍不住感叹了一声。 他们翻过阴山进攻安北本来就不是来和唐军决战的,以为三城有机可乘能轻松拿下抢一把满载而归。不料打了好多天连西城都没拿下,又遭遇野战死伤惨重……此战本身就已经宣告失利了。 终于有人发现了闷头躲在角落里的汉臣汪芒,一个突厥贵族很不客气地一把揪住了他的披头散发拽了出来。汪芒虽然是汉人,但头发发式和着装已与突厥人无异,头发也是披在肩上的,并不梳成发髻。 “就是他出的主意,引咱们碰到石头上死了那么多人,定是唐朝的奸细!”那突厥人说罢举起巴掌很不客气地在汪芒的脸上啪啪扇了两下。 默啜忙喝止道:“住手!” 那突厥人这才停了下来,说道:“杀了此人抵罪。” 默啜道:“汪芒的主意失算,但要说他是奸细却是过了。”他虽然帮汪芒说了两句好话,但并不责怪那突厥贵族扇人家巴掌的事……这种羞辱要是发生在突厥官吏的身上,非得和人拼命不可。 汪芒一听急忙叩头谢恩,一副感激涕零的样子,没有表示任何不满。他也没办法,要在突厥这边生存下去,就已经准备好了忍受某些屈辱,自然不能像在自己族人中那样非得争个“公正合理”。 杨我支说道:“昔日吐蕃人如日中天,也在河陇吃了薛氏的大亏,此人若是浪得虚名之徒吐蕃人也不至如此。今观三城防备森严,除非我军真要打算步步为营拓展土地,否则再打下去也没什么好处可言了。” 部将们愤愤不平,“咱们既然聚集了那么多人马,不能这么空手而返,换个地方出击,西边东边都行,不信唐朝北部几千里的边域都有重兵把守!” 默啜的手掌抚弄着权杖,动作十分轻柔,仿佛对那根破旧的玩意充满了感情。火堆上的火焰被外面灌进大帐的风吹得摇摇晃晃,映衬在他那张布满了皱眉的老脸上忽明忽暗,犹如阴晴不定,部将们见状议论声也小了许多。 就在这时外头传来一阵女人的哭叫,声音好像从比较远的地方传过来的,但是那声音十分凄惨简直是尖叫,以至于王帐这边也听到了。 帐中有人听罢便嘀咕道:“本来就没抓到多少奴隶,不知哪个部落的却往死里折腾,许多兄弟血战了一整天连汤都喝不到……” 默啜便道:“火拔颉利发,你过去看看,把那些妇人没收了,发到参与苦战的将士们帐篷里暖暖被窝。” 他的妹夫火拔颉利发便起身手按胸膛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想了想道:“要不要臣下选几个模样周正的送到可汗帐中来?” 默啜突然一拍座位扶手怒道:“我要的是唐朝的公主!” “是,是……”火拔颉利发忙弯腰退了出去。 他出了王帐,拉了拉裘衣上马带着一队人马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跑过去。营地上扎满了毡帐,有帐篷的地方就是他们的家。他们一路上要穿过许多毡帐,那地方看来还不近。 过得许久,火拔颉利发走近了便听到那边点着篝火的一处营地上除了女人尖叫还有男人们的嬉闹吵闹。 他骑马过去首先就看见了一群光溜溜白生生的妇人正在那儿。虽然旁边有一堆篝火烤着,但晚上风大,不穿衣服在野地里吹也够得受的,那些妇人的双臂抱着簌簌发抖。有的想蜷曲着蹲下去,但很快就会招来“噼啪”的马鞭,被打得拼命尖叫。 前头还填着一处火炭坑,上面暗红的火光犹如岩浆一般的颜色。几个突厥兵挥着马鞭赶那些赤身露体的妇人往上面走。 只见站在火炭旁边的一个妇人死活不上去,被马鞭抽得背上全是血痕,正呼天抢地地大喊大哭。但无论她怎么叫都没用,只会让围观的突厥兵手足舞蹈,高兴地在那喝酒。 听得有突厥话喊道:“上去,上去跳舞。”不过汉人妇人显然听不懂。 最后她干脆蜷缩在地上抱着头哭,任人鞭打。要到火上去跳,整双脚非得残废不可,她看来是死也不愿意了。突厥人没办法,便上去将她抬了起来,直接往火炭上扔。“扑”地一声,那妇人的正面直接扑到了火炭上,顿时叫得比杀猪还响,在里面拼命地挣扎起来,就像一条活鱼被丢进了油锅。烟灰和火星顿时腾空而起,整得一片狼藉。 火拔颉利发没有马上去制止,坐在马上先镇定地围观了一会儿。 火炭坑里的妇人被弄出来后,整个前胸都被烫焦了,糊臭老远都闻得到,她已是奄奄一息,被丢在草地上抽搐着,只能听到微弱的形同冤魂一般的痛苦呻吟。后面的妇人见状不敢死扛鞭子,只得往火坑里跑,赤脚一踩上去之后便尖叫得响彻草原……原来在王帐那边听到的叫声是这样发出来的。 这些女人都没穿衣服,一个个披头散发的,还有的被绑在十字形木桩上,让突厥兵轮流过去施暴,满足兽欲之后便坐着看另外那些俘虏“跳舞”。 火拔颉利发总算走了上去,正色道:“谁让你们这么干的?” 一个突厥将领站起来弯腰道:“这些奴隶都是我们部落捉的,我便让兄弟们乐一下。” 火拔颉利发一本正经地指着火坑道:“妇人可以发给兄弟们玩,让你们这么折腾,几下子就弄死了,岂不浪费?弄这种跳火坑的把戏找男奴隶来不就行了!” 将领道:“咱们部落抓到的男人都死了,黄昏时大人(酋长)要练箭,就和勒内部落的兄弟拿他们当靶子,全给射死啦。” 火拔颉利发没好气地说道:“你们在这边闹腾,声音太大,把英明的可汗都给打搅了,可汗让我来没收这些奴隶,发给各部的兄弟们沾沾荤。来人,带走!” 那将领觉得自己部落的奴隶是他们的财产,眼睁睁被带走便有些不满,忍不住就问道:“真是可汗的命令?” 火拔颉利发怒道:“我还敢假传可汗的命令不成?” 默啜的性格也是暴戾残忍,把他惹到了可没好果子吃,突厥将领便不敢多说了。火拔颉利发的人便拿了绳子将那些妇人的手重新绑住,牵在马后往回走。她们仍然没给衣服穿,在寒风中冻得缩成一团,个个满脸泪痕悲惨之极。 今晚的天依然没有晴朗,风呼呼地刮着,漆黑低沉的天幕笼罩着大草原,人类和各种野兽一起生存在这里,文明犹如那天幕一般漆黑……遥远的大唐帝国首都现在应该灯火辉煌歌舞升平吧,那里好像一个梦、一个遥不可及的地方,在公元八世纪的黑暗世界里散发着微弱的文明之火。 第四十五章 唐使 第二天一早,突厥各部落贵族便到王帐相见,默啜已准备退兵了。到现在为止阴山附近能抢的地方都被他们抢完,没有太多的油水,要想扩大收益,必须要先拔除三城重镇,如果能做到,那么整个河套地区都逃不脱突厥兵的蹂躏……可惜搞掉三座重镇是几乎不可能完成的难事。 放弃安北镇的策略已经达成了共识,不过有的贵族不满意“收成”,便在默啜面前说道:“咱们聚拢许多部落组成大军,结果从张仁愿那里得到的第一批粮草加上此次劫掠所得,还不够大军消耗的,这一趟是赔本买卖。” 又有人附和道:“既然咱们都集结完人马,又和唐朝撕破脸了,一不做二不休,不如向东面走,在河北道那边攻破几个州县,或许能收获多一些。” 就在众人议论纷纷的时候,忽报:“三城遣唐使来了。” 众将七嘴八舌地又说起话来,“他们派人来威胁咱们?”“如果话不投机,砍了了事。” 默啜用权杖在地上戳了一下,不动声色地说道:“先叫进来,听听他们要说什么。” ……唐朝那边来了一小队人马,正使是个文官,关中军里的随军官吏,名叫何煦。其他十来人人都是武夫,应该是负责路上安全的卫队,领军的将领是个关中军校尉,名叫李初警。 他们被突厥斥候发现后带到突厥大军营地外,被告知侍卫武夫不得进去,最后只让文官何煦和校尉李初警两人入内见突厥可汗。 两人的样子看起来都不足三十岁,在薛崇训身边干事的人好像都比较年轻。 校尉李初警这人脾气好像不太好,突厥兵要上来缴他的佩刀时,这厮忽然“啪”地一声按在了刀鞘上,倒把上来的两个突厥兵吓了一跳。周围的突厥人立刻唰唰拔出弯刀来了,气氛一下子紧张。 何煦忙道:“初警,住手!咱们是使节,干嘛来的?” 李初警解下佩刀道:“我自己会交。”待他被解除了武装,突厥人才把刀放回去,警惕地看着他们。 好在默啜可汗的王帐下令要见这俩人,而且何煦手里还拿着唐朝的正式节仗,突厥人倒没有太过无礼。 突厥王帐所在的大营很宽,二人便被允许骑兵,不过周围被一帮全副武装的人围着,不能有任何举动。 走了一会,忽见李校尉的脸上杀气腾腾一脸的怒气,何煦便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就看见不远处的草地上的一副非人的场景。一些全身赤裸的女尸被绑在木桩上耷拉着头,显然是已经冻毙了,地上还躺着一些局部烧焦的女尸,无一不是披头散发不着寸缕;而离了一段距离的地方,还躺着许多穿汉服的男人尸体,那些死人双手反绑,身上插满了箭矢。何煦等人用脚趾头都想得出来这些死尸定是被抓住的汉人老百姓。 此时还是上午,昨晚那些突厥人拼命折腾后的狼藉场面还未来得及收拾,不料正好被唐使看见。 李校尉咬牙切齿地骂道:“议他娘的和!” 何煦忙劝道:“你这脾气应该改改,慎言,别忘了咱们现在在哪里!生气有用,还要咱们这些官吏和你们这些将士干甚?况且上峰自有考虑,一切以大局为重。晋王绝非服软之人,他要议和,一定有其道理。就算是现在这样,朝野已经很多人说他穷兵黩武了。咱们只需要做好各自的本分便好。” 李校尉冷笑道:“何兄倒是处变不惊,佩服佩服。” 何煦正色道:“这点死人算什么,三城还没破,能死多少人?我在河北道做判官时,州衙被北方蛮夷攻破,一次便被掠三四万人口,死的人更是遍布城乡山野……你现在看到的这点场面,连屠个村子都比不上。” 李校尉道:“真该让军中的兄弟们都亲眼看看,上战场时才知道该怎么杀这帮狗日的。” 何煦不放心地说道:“这里的突厥人可能听不懂汉话,你现在说这些话没什么事,一会儿进了王帐,你就站着别说话!我是正使,让我来谈!别把正事搞砸了,于事无补,多用脑子咱们身在敌营能干嘛,你不要命上战场去拼,没必要在这种地方逞能。” 二人被押送着走了一阵,终于来到了一处比周围的毡帐更高大的帐篷,显是已经到了。送他们的突厥人进去通报,过得一会何煦就被推了一把,两人往里面走。 进得王帐,只见左右坐了一帮披头散发的人,个个都瞪着他们,目光非常不友善,他们好像随时会被砍成肉泥一般的可怖气氛。何煦紧紧握着手里写着“大唐”二字的节仗,直起背昂首挺胸不快不慢地往里走,神情自若,与方才那平和儒雅的举止大相径庭。走在他侧后的李校尉见此场面又见何煦的样子,对这个文官的态度多了几分钦佩。 “大唐晋王之使何煦拜见可汗。”何煦微微欠了欠身,字正腔圆地说了一句。 忽然有个突厥人用汉语喝道:“你们汉人不懂上下尊卑?跪下说话!” 何煦直视过去:“可汗是大唐天子的臣,我是大唐的使节,为何要跪!?” 那突厥人怒而起身,这时默啜抬起手臂轻轻挥了一下,那人才愤愤地坐下。默啜道:“昨日我与晋王才交战罢,今日晋王就派你们,是干什么来的?” “议和。”何煦说这句话的时候很坦然。 默啜顿时和部下相视,过得片刻众人便哈哈大笑起来。 何煦道:“晋王愿与可汗和好,修补之前造成的误解,只要条件妥当,我们是十分诚意的;但如若可汗认为可以与我大唐帝国为敌,无意义和,非要分个胜负,那晋王也只能奉陪到底了。” “和好不是坏事……”默啜笑道,“但是几年前大唐就答应将金山公主下嫁于我突厥汗国,怎么现在还未兑现?” 何煦怒道:“金山公主早已改封余姚公主为晋王妃,可汗再纠缠这事,岂不是存心羞辱?既然如此,请就汤镬,改日晋王亲率大军与可汗相会!” “唐使急什么。”默啜阴笑道,“明明是本汗受了委屈羞辱,瞧你说的好像是晋王委屈了似的,那金山公主明明是先答应嫁给本汗的,晋王半道里杀了人家父亲、叔伯,又把女人抢了,干了这些事他还很委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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