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折
贞功辟恶法存一心而来人被这么一阻,陨星般的坠势硬生生由独孤寂受了,
受反震之力弹开,落在慌不择路的村民当中。原本如潮流般起伏、乌压压一片的
人影,忽四向摊平,就这么流淌一地,瓜滚枝叠,终归于无;直到夜风卷来浓烈
的血腥臭气,众人才意识到发生什么事。 阿雪面色惨白,揪著梁燕贞怀襟不放;梁大小姐掩住口鼻,身子无法自制地
颤抖。平无碧见那人踩着遍地血肉泥泞而来,发出令人牙酸的浆腻声响,再也忍
耐不住,「恶」的一声,抽搐著呕了一地黄白。 僵尸男子不避污秽,抓着他衣领提起,反手一耳光,抽得平无碧晕头转向,
差点被自己呕出的秽物噎死。 「没用的东西!」僵尸男子踹得他脸面着地,鲜血长流,抬头恰对着闭目长
逝的奚师兄。平无碧又惊又痛,悲从中来,跪地呜呜啜泣。「死于此间,你怎生
向奚长老交代!」 僵尸男子的低喝几被夜风吞没,奇宫弟子却是人人一震,本欲呕吐或哭泣的
莫不咬破嘴唇,生生忍住。 「众人速离此地,沿途不许落单。一回山上,即刻向知止观回报。」 僵尸男子转头正视应风色:「由你带队,切勿停留。」 应风色心知来人武功之高,平生仅见,连那随手令阴人灰飞烟灭的落拓王爷,
亦非一合之敌,不与男子斗气;犹豫一霎,冷道:「你自己小心。」 指挥众人抬起受伤的同门,井然有序地撤走。 僵尸男子嘴角微扬,见徒儿望着自己,端起师父的架子:「那是你师兄。」 白衣少年道:「看着像谁,弟子还是知道的。」 僵尸男子斜乜他一眼:「让你先走,我看多半是白费唇舌罢?」 白衣少年忍笑:「弟子这是像谁,想来您也知道。」 来人走出血肉泥滩,径朝另一头的独孤寂处行去,广场的青砖地留下两行殷
红足印,犹如熊掌。 他穿着厚重的毛皮靴子,浓密粗硬的毛茎银灰相间,偶尔掺杂些许褐紫,即
使靿上紧缠皮绳绑腿,毡靴也足有成人男子大腿粗细,可见其厚。 男子身披同色的毛皮大氅,肩上数重皮草层叠,随意披垂在脑后的兜帽上牙
吻宛然,竟是枚巨大的熊首模样,敢情这氅子是以全皮制成,取自穷凶极恶的北
域暴野人熊──在终年冰封的冻土,最可怕的非是雪虎银豹,而是这种直立起来
几有两人多高的巨兽。已知的一切猎具均无法使其失去行动力,哪怕十数名经验
老到的猎人同时出手,发狂的人熊在死前仍能造成毁灭性的伤害。 「唯熊不猎」,乃北地猎户奉行不移的铁则。 即便王公巨贾夸耀权财,或藏有暴野人熊皮草者,也必不是全皮。要取此等
凶兽之命,决计不能无损其身。 梁燕贞深知暴野人熊的希罕,濮阴府库中就藏有一卷幼熊全皮,据说是在陷
阱里活活饿死的,父亲在世时舍不得用,后来傅晴章于平望活动,欲为梁鍞平反,
特意讨了皮卷去,说是要打通关节,才有面见顾挽松,乃至遣使等后事。 除非能生生扼死成熊,否则该如何解释这袭银灰相间、浑无瑕疵的漂亮皮草? 直到她看见熊首的脑门上、那如遭锥凿的利落破口,以及那人手中所提,兀
自滴滴答答坠著鲜血的黑黝铁锤。 那是柄不起眼的锤子。乌檀木柄,较寻常打铁舖所见略长,木色光润,但也
仅此而已;锤头一端形如压扁的螺尖儿,另一端则是宽正的八角形,就像桌板浅
浅裁去四角,远看仍是方的。 铁锤上的血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褪著,滴落似不足以解释其迅捷,被锤子
所吞可能要更合理些。饮血后的锤头绽出黄铜般的辉芒,各处罅隙隐见血光,连
瞎子都能看出极不寻常。梁燕贞着紧情郎,忘情大喊:「十七郎快逃!他来啦,
那人……去寻你啦!」 拖锤而行的披氅怪人闻言止步,头未动,身未移,信手抡臂,铁锤往虚空中
一落,足畔的青砖地忽然爆开,一路蜿蜒迤逦,仿佛一条无形巨蛇裂地扑来!逼
命一瞬,贝云瑚伸手抓住阿雪,目瞪口呆的梁燕贞却是被怜清浅拖开;原本所在
应声迸碎,留下了一条深逾两尺、宽约一丈的深沟。 长剑贯喉、垂首跪地的岁无多无人能救,四肢分裂,开肠破肚,如遭巨爪狠
狠刨过,瞪着血瞳陷在沟里,咧开的嘴角无比怪异,分不清是自嘲抑或嘲人。 裂沟边上,一人怔怔独立,正是那袒胸露腹、颇有隐逸名士之风的僵尸男子。 若非名唤「霜色」的白衣少年及时拉了一把,此际沟里五体不全的,非只岁
无多一个,而是一双了。 「……师父!」 少年运劲一拖,僵尸男子踉跄坐倒,衣?渗血,应是被气劲激石所伤。 「那枚锤头……是「永劫之磐」!」 一痛回神,与披氅怪人打了照面,这下兵器脸孔全对上了,虽难置信,然而
再无疑义,僵尸男子挥开爱徒奋力起身,逆风昂首,哑著嗓子吼道:「怎地却是
你?「烽魔」旷无象!」 *** *** ***岁无多从无边的黑暗中睁开眼睛。他不知自己
睡了多久、此身何在,失去意识前的最后记忆,早在各种紊乱的杂梦交错下稀释、
变质,乃至腐败衰朽;直到辨认出眼前的面孔,才有了活过来的感觉。 尽管满面于思,蓬头垢发,老旷那张马脸就算烧成了灰他也能认出。 旷无象的武功无庸置疑,但要把岁无多挖出来,仍花了一天一夜工夫。原因
无他:在被泥土覆蓋之际,岁无多将一人紧紧抱在怀里,纠缠的肢体与质地极黏
的中阴土嵌合更密,徒增挖掘困难。 有段时间,岁无多以嘲笑变异前的自己为乐,当然只有他有这般特权。试图
挑战权威的师弟,无不受到严厉的教训,有的因此不成人形,彻底失去长生的资
格。 偷偷爱着怜清浅,又想成全她与奚无筌,最终却忍不住躲在暗处窥淫的「岁
无多」,实在太可悲了。连失去生命的当儿还想着保护她,可怜的家伙。岁无多
忍不住想。 深雪儿无疑是尤物,即使化成女兽,对他宰制阴人组织、稳据权力顶端仍有
着极大的作用。但他无法判断,在旷无象混沌一片的癫狂脑中,究竟是因为友情
的残留,抑或受到深雪儿的牵肠丝气息吸引,才会耗费三年,将他俩从地底掘出。 这甚至成了岁无多的一块心病。 其他阴人是在他之后才被挖出,没人知道这个秘密。游无艺、曲无凝,乃至
其他顺从或反抗的师弟们总认为:只有他能与旷无象对话。这名武功绝顶的疯子
只效忠岁无多,他是他们日影下的看守者、沉睡时的守护神,同时也是阴人之首
所拥有的最强武力,是统治眼前或日后冥照下所有阴人的依凭。 岁无多是接到了旷无象的书信,才来的渔阳;然而,除了倾圮的草庐和玉兰
母子的土坟,他在此地并未见到老友。旷无象为何好端端忽然疯了?玉兰与孩子
猝死的真相是什么?岁无多下定决心调查清楚。 他瞒着众人悄悄返回草庐,掘开墓穴。 草庐所在的山脚下并无珍贵的中阴土,掩埋三年不用棺椁的尸身早已烂得不
成样子,差一点便能拾骨炼灰,岁无多仍由诸多残留的细小蹊跷处入手,试图拼
凑出真相。 玉兰仅著上衣,下身赤裸,上身衣衫也不是特别挑选过的陪葬物,可见下葬
之匆忙。致命伤是脑门上的破骨一击,只敲下一枚铜钱大小的齐整圆洞,此乃旷
无象的得意招数,玉兰竟是他亲手所杀。 岁无多不是没有考虑过这种可能性。 在最初的设想内,玉兰可能于无意间染上牵肠丝之毒,失去理智,与其他男
子苟合,欲念稍止悔愧难当,遂以自杀明志;远儿失去母亲,兼且老旷浑浑噩噩
疏于照拂,不幸夭折,成为压垮旷无象的最后一根稻草。 亲睹坟墓时,岁无多受的打击不可谓不大。身为远儿的义父,岁无多半点不
漏地尝够了丧子的锥心之痛,直到「丧心结」移去人性的软弱温情,他才意识到
此一推论的盲点。 ──旷无象并不是他。 老旷是能在武功贫弱的拏空坪一系中,凭空练成绝顶的武功;能与风云峡的
罕世奇才应无用分庭抗礼,不落下风,打得有来有去,最终同骄傲孤高、目空一
切的风云峡麒麟儿结为至交;能为心爱的女子对抗宗门,气得那些披绶老鬼呕血
三升,潇洒转身毫不犹豫…… 过往的岁无多若是一丛兰草任风摇曳,老旷就是块金铁之精;如果连他岁无
多都挺身为不识之人对抗牵肠丝,旷无象怎能让妻子自杀,遑论亲手杀她! 阴人之首掘开一旁的小坟,赫见童尸之上并无首级,颈根齐断,如遭火灼。 此骇人的手法须有绝顶功力相佐,若说有谁能办到,岁无多平生所识,怕只
有应无用和旷无象,决计数不出第三人。 答案,远比想像中更简单。 老旷非因玉兰母子之死发的疯,他是在发疯之后才杀了爱妻幼子,恍惚中掩
埋尸体,给他写了那封字迹、内容俱都癫狂难解的书信。 究竟是什么,逼疯了武功超卓的「烽魔」旷无象? 僵尸男子的吼声散于风中,旷无象只看他一眼,又慢吞吞回头,拖锤前进。 「没用的,这人已经疯了,只有皮囊和武功还是你以为的那个人,却已无魂
附体,不知西东。他疯起来连妻儿都能杀,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便是岁无多也不
敢肯定。」 众人闻声转头,说话的竟是怜清浅。 阴人之体,速度与力量均远超常人,女郎怀抱奚长老的尸体,腾挪之余,顺
手拉了梁燕贞一把。梁燕贞心中感激,复为她与奚无筌的深情所动,不由得生出
亲近之感,直把她当成溺中浮草,急忙求肯:「怜姑娘,你知不知道怎生对付他?
我的十七郎……」 眼眶微红,只咬著唇不肯落泪,倔强的模样分外惹怜。 怜清浅拍拍她的手背,和声道:「妹妹怎么称呼?」 「我……我姓梁,叫梁燕贞。」 梁燕贞一怔回神,低道:「燕子的燕,坚贞不渝的贞。」 怜清浅点了点头。「好名儿。梁家妹子,我死之后,劳你将我俩尸身火化,
随便找一处溪河撒了便是。我不想他留着尸身,在中阴土里埋成了另一个我不认
识的人。」 轻轻放落奚无筌,垂眸间似有万般不舍,最终还是盈盈起身,欲朝旷无象行
去。 「你便有求死之意,旷无象也不会听你的,你自己清楚得很。」 僵尸男子忽然道:「若我所料无差,他的疯症来自那「永劫之磐」上。旷无
象受此邪物影响十数年,大罗金仙也救不得,你上前对他一通喊话,至好就是全
无效果;若平白成了供养至邪之物的一滩血肉,对咱们也没什么好处。」 众人自他口中两度听闻「永劫之磐」,终是白衣少年动念最快,小心翼翼问
:「师尊所指,莫不是他手里持的那柄铁锤?」 僵尸男子蹙眉摇头。 「那可不是寻常的铁锤。干什么用、有何来历,老实说我也不甚了了,只知
收藏在山上一处安全之地,几与奇宫同寿。按「磐」字推断,可能是盛托什么物
事的底座罢?」 我师兄说,拏空坪的老东西们治不了旷无象,又不甘心任他自去,假借送他
一柄锻锤的名义,将那「永劫之磐」装上了木柄,当作是饯别的礼物。 「旷无象沉迷铸炼,「永劫之磐」奇坚至硬,当兵器使亦无不可,寻常铁胎
若能熬过这等神兵的锻打,犹如鲤鱼一跃而过龙门,还不立时脱胎换骨?旷无象
自号「烽魔」,此物是他绝对无法抗拒的馈赠。 「我师兄暗中使力,可惜他初登大位,不能做得太过头,终究没能阻止,说
将来再找个什么机会,将「永劫之磐」收回,无奈他后来失踪,此事便不了了之。 旷无象若真失手杀了妻儿,肯定与此物脱不了干系。」 忽听一人道:「……有忒犯规的玩意,下次早点说行不?我可是冲上去就给
他来上一家伙,拳头打铁锤耶。」 声音不大,仿佛在耳边说话。哗啦一阵响,远处的墙面上不住落下砖碎,独
孤寂从凹陷的圆坑里「拔」出身子,一跃而下,一口带血唾沫吐在脚边,频频活
动右手肩臂。 「十七郎!」梁燕贞破涕为笑,若非有旷无象横亘其中,立时便要奔去。 僵尸男子却注意到他整条左臂垂在身侧,与他大做热身运动的躁亢相比,委
实瘫软得不对劲,肯定受了重伤。转念又想:「这厮以拳头正面卯上「永劫之磐」,
居然未爆成一滩脓血,如此本领,何须他人操心?」 刻意压低了声音,对众人道:「神仙打架,咱们无论如何是帮不上的,赶紧
离开,莫拖后腿才是正经。」 梁燕贞哪里肯走?只觉这痨病鬼太不讲义气,大伙儿好歹也是一起吃过肉喝
过酒、并肩子打过架的,放十七郎独当强敌,亏他说出口!搂过阿雪,本想找丑
丫头帮腔,一同表明「咱们谁也不走」的心迹,转头不见贝云瑚的踪影,才知她
竟已先跑了,惊怒交迸,失声叫道:「我才不走!我与十七郎生死与共──」见
阿雪、僵尸男子,连怜姑娘都瞪大眼睛,面露惊恐,突然会意,颈背汗毛直竖;
霍然转身,披着毛皮大氅的执锤疯汉已至面前,浓烈的兽臭扑卷而至,中人欲窒! 僵尸男子正欲出手,半身一麻,背门大穴被封,白衣少年抱他滚入沟槽,双
双摔落崎岖破碎的沟底。「霜色你──!」 「……师尊恕罪。」 少年连他哑穴也封了,忍痛起身,一刻也不敢停留,背起师父沿沟匍进,迅
速脱离了战场。 旷无象突然发狂,独孤寂却动弹不得──如僵尸男子所料,适才一击不仅伤
了他左臂经脉,更使周身血路淤塞,一时难以动用真气;若非他藉弹撞卸去绝大
部分的劲力,伤势绝不仅于此。 本欲拖延,余光一扫,却不见了某人踪迹,终于按捺不住挣下墙头。岂料小
燕儿招来了旷无象,这下远水救不得近火,纵使心急火燎,奈何真气阻滞,索性
就地盘坐,全力催谷。 旷无象咆哮声至,腥风刮面如刀,隐隐生疼。梁燕贞闭目待死,一人挡在女
郎身前,竟是怜清浅。野人无视她赤裸的艳丽胴体,抡臂挥开,怜清浅倒撞出去,
落地时腿臂折成诡异的角度,连惨叫声都不及发出。 「……远儿……远儿!」 旷无象的嗓音嘶哑如铁砂磨地,入耳擦刮,震得梁燕贞两腿发软;危急之际,
阿雪忽然挣脱女郎臂围,挺身护卫。巨掌静止在闭目颤抖的男童面前,迟疑片刻,
披覆毛皮的佝偻野人蹙眉疑声:「远……远儿?」 猿臂暴长,搅风般一攫,毛氅翻扬间,阿雪倏忽不见踪影,看不清是被他挟
入胁下,还是信手抡成了血雾。 梁燕贞浑身剧颤,直到他转身迈步才回神,意识到自己弄丢了阿雪,极端的
惊恐转化成极度的愤怒,嘶吼道:「把阿雪还我!」浑身真气鼓荡,无处发泄,
自然而然使出了重逢之初、十七郎在树顶传授的法门,一拳捣出隐带风雷,直扑
野人背心! 旷无象止步回身,无神的双眼二度凝焦,巨掌几与氅角同至;一抹艳红衣影
抢先钻入,及时撞开梁燕贞,旷无象的指腹堪堪停在来人的雪靥旁,激得浓发飞
扬,蓬松微卷的云鬓缓缓垂落。 「把远儿还我,无象。」 贝云瑚凭怜清浅与僵尸男子的对话,拼凑出巨汉掳走阿雪的动机,一赌他与
妻子是情深意重,抑或仇深似海。刹那间,旷无象似有些迷惑,不知是为少女的
美貌所慑,还是真忆起了爱妻的片段,毛氅一卷长啸起身,竟连贝云瑚也一并带
走! (混帐……混帐!) 「丑……丑丫头!」 独孤寂单臂撑起,脉中真气乱窜,难以收束;勉力奔出几步,「恶」的一声
呕出大口鲜血,胸中沉郁居然大为消减,精神一振,循迹追去。掠过梁燕贞身畔
时,依稀听见她张口叫唤,无奈耳内脑中嗡嗡作响,未及辨清,匆匆回头:「你
照料自己……我追她们俩去!」 施展轻功,片刻便去得远了。 梁燕贞瞠目结舌,直到十七郎的身影消失不见,回神才发现泪水滑落面颊,
豆粒大的泪珠挂于腮帮,点滴坠下,怎么也停不了。 她应该跟小叶一起回去的──思虑至此,梁燕贞哭着笑了。傻丫头,你已没
有地方可去。恩仇情义,全是假的;天地之大,终究只有自己一人,来时如此,
去亦若是。 微弱的呻吟抽搐,将女郎唤回现实。 贝云瑚那一撞留不了力,梁燕贞滚出甚远,发现身边草丛深处,横陈著怜清
浅扭曲的肢体。换作常人,肢体与脊柱受创如斯,都能死上几回了,阴人不仅一
息尚存,怕还保有些许意识。 梁燕贞不忍她多受苦楚,手脚并用爬过去,凑近怜清浅耳畔:「怜姑娘,我
是梁燕贞。你伤势太重,若要我送你一程,免受苦头,请你点点头,让我知晓。」 怜清浅眸焦涣散,身子剧烈抽搐,嘴唇颤动着,却难以开声,遑论字句。梁
燕贞半天问不出意向,又无法撒手不管,只得分扣她两腕脉门,试着度入真气,
看能不能令她清醒些个。 她内力平平,用上双手,纯为加强效果;岂料真气一入怜姑娘体内,仿佛久
困的鲸鱼陡然间被放回了大海,流失的速度快到梁燕贞不及反应,犹豫不过一霎
眼,失控的内力如蚁穴溃堤,疯狂灌入怜清浅体内,梁燕贞浑身酸软如抽丝,简
直像辛苦练出的这点浅薄内息,专为此刻还给她似的。 梁燕贞欲哭无泪,心里骂足了自己八百遍:没挑好男人的眼色也就罢了,怎
会给人说几句软话便放下戒心,自个儿提肉上门?这可是女阴人啊,当众赤身露
体都不算事,不管死过几遍都能再活过来的女阴人!你梁燕贞算什么,还用得着
你瞎好心? 内力乃人体气血精元之所聚,梁燕贞被汲得头晕眼花,连稍稍挪开手指的气
力也无,绝望待死之际,一股极阴内息忽自左指尖汨汨流回,经脉非但无有排斥,
反如久旱逢甘霖,城门大开,喜迎王师。 这股阴柔内劲比她自身所练还要精纯,遍走四肢百骸,复归丹田。梁燕贞只
觉通体舒畅,那股晕凉凉的微妙之感,直逼欢好时魂飞天外的绝顶快美,然而更
深入骨髓,仿佛连体内最深处、等闲绝难触及的骨槽孔隙都被浸透;在此同时,
丹田、经脉里似也起了什么变化,内息的流动积盈益形顺畅,仿佛天生就该如此。 梁燕贞一身武功得自狮蛮后山的隐逸高人,《天策谱》虽是世间长兵的百川
汇海之作,精妙不下于刀法一道的《破府刀藏》,但走的还是阳刚路子,涉及内
家心法部分,并不利于女子修习。这也是梁燕贞内力乏善可陈的根本原因。 怜姑娘经脉转回的内息,不但走的是纯阴一路,更仿佛唤醒梁燕贞经脉、丹
田之中的诸多伏笔,一一贯串,逐步将原本阳刚内力的布局,修改成彻头彻尾的
阴柔路子。 到这时,梁燕贞也明白自己是受益的一方,唯恐良机稍逝,打起精神,彼退
我进,周而复始,与怜姑娘成一循环,渐不受外物侵扰;不知过了多久,忽闻一
声呻吟,隐含极大的痛苦,怜姑娘处传回的内力波动剧烈,颇见阻滞。 梁燕贞唯恐走火入魔,赶紧收功,琼鼻下吐出两道浊气,一跃而起,只觉身
轻体健,这样舒适自信的感觉前所未有,喜不自胜;睁眼却见怜姑娘面色惨然,
身体抽搐更甚,连唤几声无有回应,心念电转,忽然明白过来:「这轮运功不仅
增强了我的内力,对怜姑娘也有助益。这下她清醒过来,只怕疼得更厉害。」 心中愧疚,握着她的手流泪道:「怜姑娘,都是我不好,可我不想你死,我
还有好多事想问你。你能不能告诉我,该怎么救你才好?」 怜清浅美眸连瞬,片刻后瞳焦一凝,呕出一口蓝汪汪的污血,樱唇微启,颤
声道:「带……我……去……」 勉力指出一处。她在重伤剧痛之下,思绪仍是无比清晰,用最少的话语,指
点梁燕贞从未去过的地方,毋须问答核覆,梁燕贞居然也听懂。佩服之余,不免
生疑:「禁地……不在村里?」 「岁……谁也不信……」 怜清浅吐出最后五字,因痛苦太甚,不再言语。梁燕贞一想也有道理,匆匆
捡拾木片,撕下衣?为她固定身子,见广场周围的簷影下又有人形次第聚拢,心
知不宜久留,以克难担架拖着怜清浅,迅速消失于林深处。 *** *** ***独孤寂于荒野中放足狂奔,能运使的内力不足
全盛时的六成,还有数处经脉阻塞尚未打通,状况可说坏到了极处。 对「擎山转」所受的内伤,在丑丫头刻意带他们绕圈子、争取时间调复下,
原已好了八九成,料不到半路杀出旷无象这种级数的顶尖高手,独孤寂一时托大,
伤上加伤,再这么不管不顾地施展轻功,后果不堪设想。 没人比他更了解自己的身体。重伤未愈逞强运劲,自来是武家大忌,但他所
修习的《元恶真功》乃古往今来内家万法中的一朵奇葩,创制这门武功的人精研
医理武论,透彻人体百骸,穷究各种学问至精至深,耗费的心力不下于从无到有
地编纂一库真经道藏,只为实现一个奇想天外的念头──以心为功,随想即成。
撇除当中繁复精微的施行理论,一言以蔽之,《元恶真功》的威力只取决于一物。 「……就是你的想像。」 独孤寂还记得那人抱着年幼的自己,悠然走在山脊之上,笑着屈指,点了点
他的小脑袋瓜。穿云山的棱线只有成人的肩膀宽,不过一尺余,光秃秃的寸草不
生,遑论成林;两侧的断崖陡如刀削,深不见底,云朵全在脚下,不时传出盘鹰
长唳,翼影穿梭。 「你想敌人怎么死,他便怎么死;你想身子怎么著,它便怎么著。天地为笼,
肉身为枷,唯心为翼,万里遨翔!这,便是《元恶真功》的真义。」 那人点了点他小小的胸膛,咧出一口白霜霜的尖牙。 小十七已经不会害怕了,无论是他的长相,还是所处的险境。从头一回被那
人劫出睡房起,小十七已陪他经历过各种不可思议的冒险,男童从不知道一昼夜
间能去到的地方,与他日常起居的镇东将军府有如此巨大的不同;他知道世界远
比自己想像的更辽阔奇妙,开始衷心期盼起那人倏忽而至的下一夜。 「如果我想像自己能飞……」 男童在高空的猎猎气流中几乎听不见自己,但他知道那人一定能听见。「我
也能飞吗?」 那人哈哈大笑。「能,就像这样!」 袍袖一卷,两人斜斜倒落,头下脚上,呼啸著坠入苍鹰隐没的茫茫云雾中─
─独孤寂回过神,旷无象的背影已隐约可见,调匀气息,一抹额汗,强烈鼓动的
心脏慢慢敛起砰响,恢复到能即刻接战的状态。只要专心想着「我能办到」,这
副身体便能呼应意志,做出反应──这才是《元恶真功》的正确用法。 那叫小叶的蠢小子有根骨、有毅力,甚至连运气都算不错,可惜想像力太过
贫弱,童心更是早早便完蛋大吉,注定入宝山空手而回,无法彻悟《元恶真功》
的真谛。 但旷无象不是那样。以那人眼光,不会将真功授予心弱之人。 独孤寂自视极高,但旷无象那一锤之所以没将他的左膀废掉,甚至由得他卸
去千钧之力,可能性只有一个;待见到他在这么热的天气里披着人熊皮草,又对
小燕儿捣向背心的那拳生出杀意,答案已然不言自明。 只不知发了疯的心智,还能不能算是「心」? 两人一前一后,沿山疾奔,距离不断在缩短──胁掖着一大一小,再加上那
柄沉重的「永劫之磐」,适足以抵销旷无象无伤的优势。兴许是丑丫头那对肥硕
的奶子太重了,屁股也是。十七爷不无恶意地揣想。 前头是一处断崖,崖下水声约隐,上架绳桥,对面云遮雾罩,即使就著月光
也难以看清,独孤寂心知是最后的机会,一旦上桥,领先的一方能做的手脚太多,
防不胜防,疾行间拾起数枚石子,运劲掷出,朗吟:「五府辟书,四海无闻,江
山几人欲经纶?你这杀妻戮子的孽徒,还不快快停步!」 声音送出,惊飞满山林鸟,不住回荡,极具威势。 旷无象浑身巨震,差点摔了跟头,勉强旋过毛氅,荡飞石子,居然乖乖停下
脚步,将阿雪与贝云瑚抱到身前,惊道:「没有……我没有!我妻我子俱在,长
者明鉴!」 独孤寂把握机会追近,掌里扣著最后一枚石子,恐他以二人为盾,未敢出手,
故意道:「你胡说!你身后血淋淋的两条冤魂,却是何人?」 旷无象霍然转身,适才被扫开的那几枚石子触地反弹,来势益急,野人舞动
铁锤,遮护怀中二人;独孤寂飞石脱手,旷无象本能避过,回头的瞬间,石子忽
绕了个圈,正中他左肩胛! 野人一松手,贝云瑚落地点足,飞也似的向前扑去,被独孤寂接个正著。 「有鬼……有鬼!」 旷无象惊恐地大叫,挟著阿雪冲上绳桥,一眨眼便冲进了对岸的浓雾里,连
影都不见。 「丑丫……」独孤寂面露喜色,冷不防地挨了贝云瑚一巴掌,少女难得怒上
眉山,奋力挣脱他的怀抱,厉声斥问:「你怎不先救阿雪!」 独孤寂答之不上,抚著热辣辣的面颊,却无丝毫愤怒难堪之感,连他自己也
觉奇怪,也管不了这么许多,拉起少女柔荑,咧嘴道:「不妨,咱们追上便是! 我带你跑快些。」 便要去搂她腰肢。 贝云瑚甩开他的手,寒著脸道:「不去!」独孤寂莫可奈何,挠首道:「要
不你在这儿等我,我去去就回。」 「你也不能去。」 贝云瑚敛了敛神,遏制住怒气的同时,又恢复一贯的清冷隔阂。独孤寂心中
若有所失,总不好再故意惹恼她,闷闷住口,静听她说明。」这儿已是龙庭山的
山脚,对面那片林子里有阵法,叫「掩日桃花障」,入夜后谁也走不出,教你瞎
转悠一夜,天明第一道曙光射入,才能顺利穿过。 「现下入阵是白费力气,不如在此候着,养精蓄锐,天亮后彼消我长,岂非
更好?」 独孤寂摸摸鼻子,嘟囔著「现在打老子一样赢」,掸了掸膝腿觅地歇坐。贝
云瑚站立在原地不动,默默看了他半晌,忽然道:「喂,你发个毒誓,说你定会
保阿雪平安。」 独孤寂本想耍耍嘴皮,看她说得郑重,耸了耸肩,指月道:「苍天在上,我
定保阿雪那贼小子平平安安,毛都不掉一根,如违誓言,教我爱无所伴,孤伶一
生,生儿诞女对面不识,缘生即错……行不?」 贝云瑚本想消遣他「你现在就是了啊」,一想这誓确实是毒,然而自他那张
贱嘴中说来,不知怎的就只剩好笑而已,菱儿似的姣美小嘴微微一抿,忍笑道:
「如此甚好,愿你说话算话。」 语声未落,纵身跃下断崖! 「喂……丑丫头!」 独孤寂肝胆俱裂,甩出细炼却卷了个空,忙扑至崖边,见其下一片幽深水雾,
什么也看不清,未及细想,也跟着倒头栽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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