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记 第二部】(41-42 [第六卷])作者:默默猴
奇鋒錄 第六卷 cool18.com
第卌一折 非为离群 无以异也 cool18.com “……你的意思是说,阿好这二十多年来都待在玄圃山天霄城,给舒家主母做仆妇,这才遍寻不着?”
翌日,在打铁作坊内,石厌尘听少年娓娓道出,几欲失笑。
与其说是不可置信,更像“你要不听听看自己在说什么鬼”,全没将这个大发现放在眼里,遑论心上。
盖因昔日于好在舟山时,石世修恨不得将她叼在嘴里,还担心含化了,便不及公主娘娘的待遇,好歹也有郡主等级。舟山之主尤爱她那白皙柔腻的肤质,唯恐磨得粗砺,莫说手提肩扛,只消少女开口,怕饭菜都有人喂,毋须捧碗执筷。
养尊处优下来,实难想像她愿意操持贱役,待在性子阴晴不定、偏执疾厉的姚雨霏身畔逾二十年;即使还有易容面具的隐情,亦属不易。
耿照也没想她会照单全收,边操作鼓风炉融化铁水,边挥汗扬声道:“我猜她并非偶然到天霄城,临时起意,忽然决定留在城主夫人身边,一切恐怕早有预谋,所图绝非泛泛。”说了在玄圃山栈道密室发现的人皮面具,以及“赤子握固丹”药性与彼岸之花惊人的相似处等。
“有位信得过的长辈告诉我,赤子握固丹乃是假名,原名为南陵土话,按语意应译成‘柔筋弱骨散’才是。那诡异的换脸之术约莫是南陵巫觋间所流传,与阿好的来处不谋而合。”
石厌尘嗤笑。“南陵来的人多了去,‘于容嫦嬿,女子佳德’之类的吉祥话更是稀松平常,便撞了几个字,也还在能以巧合解释的范围内,算什么证据?”
耿照心中暗叹了口气。
“我猜,阿好身材高䠷,非是较常女略为出挑而已,而是堪比男子的颀长,对不?”
石厌尘瞠大美眸,迟未接口,半天才冷笑:“那又如何?”
耿照道:“天霄城主舒焕景的遗孀姚氏,身材特别高大,远胜寻常妇人。石姑娘若有机会一见少城主,或将发现于好与少城主的身形、脸蛋应有几分相似,遑论乃母。毕竟恁那换脸异术如何神奇,也不能将两张骨相、短长、美丑浑无相类的脸孔变得难分轩轾,起码得有三分相像,才有调整的可能。”
此一节倒全是他自己的发想,从未与舒意浓讨论过。
一来于舒意浓的零散转述中,无不提到容嫦嬿有张僵尸木脸,极可能在姚雨霏知情下,容嫦嬿从未以真容示人。
而她说服主母的理由,其实不难想像:达官贵人们常在身边安排一两名与自己外貌近似的人,或混淆刺客,或充作替身,皆非罕事。舒意浓既未见过其真面目,恐怕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其次,在舒意浓内心深处,对母亲姚雨霏怀揣著巨大的阴影,稍一触及,立时像化身为无助的小女孩般,变得阴晴难测。
“容嫦嬿或与你有些相像”乍听无害,却无法不让她联想到“容嫦嬿与母亲容貌相似”,继而怀疑起死的到底是本尊还是替身……
耿照几乎能想像她自己吓自己,吓得惊惶失措,忽然崩溃哭泣,缠着他抵死交欢、索讨安全感的模样,虽说令人心猿意马,对眼下来说却颇棘手。少年宁可自己不需要担心这样的问题。
这份猜想对石厌尘的冲击竟也不遑多让,看来于好果然个头不逊男儿,在女子中甚为罕见,石厌尘的巧合说顿时失去支撑。
毕竟“身高与男子相仿佛的南陵女子”,大大缩限了指涉范围,更何况还有赤子握固丹与彼岸花尚不明朗的隐性关联存在,机敏如厌尘姑娘,一时之间也难有驳词,俏脸沉落,似是在思索什么,面色十分不好看。
耿照刻意不看她的动摇,仿佛全神贯注于手上的工作,隔着呼呼劲响的炉火烈风大声道:“若非城主夫人突然暴毙,再怎么李代桃僵,也无法替代一名死讯确凿之人,此际阿好怕已是天霄城的主人,倒也易寻。可惜她从密室脱逃后,自此隐身于台面下,此际要找,怕是难上加难。”
他从浮鼎山庄当夜事说起,一直说到容嫦嬿被教中高层救出密室,在栈道护栏留下衣衫破片,伪装身亡为止,基于“于好化名容嫦嬿”以及“容嫦嬿乃血骷髅真身”两项推论,完整倒叙了一代魔头脱胎重生的过程。
至于舒意浓涉入的部分,少年则巧妙略过,只说姚雨霏失去丈夫,长子又天生体弱,为求寄托信了奉玄教,才被居茯背使之位的容嫦嬿盯上,在舒凤愁病殁后彻底崩溃,任圣教予取予求,浑无所觉,及至舒意浓上位后方歇。
血骷髅命手下扮作七玄中人,打着七玄盟的名号杀人越货,天霄城屡次坏其好事,故成圣教眼中钉。日前潜入舟山意图行刺的方骸血,正是血骷髅座下的一员大将,奉玄教的魔爪显已伸向了不应庐——
说话间,耿照正以双手持着长柄坩埚,欲将烧融的铁水倾入砂模的注料口,冷不防女郎欺进身畔,伸手径往他臂上一推!
此举危险至极,莫说耿照在炉火边上,被推得重心不稳,将造成何等严重的伤害,便只泼出少许铁汁,也可能灼穿脚背足趾,落了个皮焦肉烂的下场。
但石厌尘不像在开玩笑,姣美的嘴角微扬,出手却疾厉非常,方位、劲道无不是认真想将他推进炉中,说动了杀心绝不为过。
耿照双手执重,原是避无可避,忽然间连人带坩埚,就这么从女郎身前闪至身后,仿佛她于一瞬间变得透明无碍,倏忽便自少年臂围穿出!
耿照及时放落长柄,抓住石厌尘的后腰,一把扯回,免去女郎一头撞入炉火之厄,却也因用力过猛,两人搂着倒地,连滚几匝,少年始终将她护在臂间,势止才撑起上半身,峻声道:“你这是做甚!”
石厌尘吃吃笑着,毫无愧色,美眸滴溜溜一转,皱着琼鼻哼道:“我说石世修那厮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不信,却来说我的阿好是坏人,如何如何伤天害理,作恶多端。我听着不乐意,没细想便出手了,给你点教训罢,爱信不信。”忽露出促狭之色,笑得不怀好意:
“你内力未复,如何使得这般奇诡招式?老实招来!”显然在她心里,推耿照一把也没甚了不起,还不如他藏着一手严重。
耿照昨晚之所以没向她提起容嫦嬿之事,除需要时间整理思路,还须返回虚境中调阅《破府刀藏》,厘清浮雕图刻与《非为邪刀》的关联。这份谨慎不但救了他自己,也使石厌尘免于栽入洪炉,死于某个“听着不乐意”的莫名恶作剧之下。
做为金貔王朝的开国之人、足与成骧公舒梦还比肩的古往今来最强者之一,武皇承天在《破府刀藏》所留之招,评价居然都十分微妙,《非为邪刀》堪为其中的代表:
高达一百零八招的庞大量体,竟全是文字叙述,连半帧图形也无,内容还特别艰涩,如丹经般翻来覆去地使用隐语,偏又不与常见的内家丹道相通,满篇的自创词汇还不附注释,一如金貔朝自外于历朝历代的典章制度、文武头衔,十足的武皇承天作派,原汁原味。研读时眼前几乎浮现创招者那洋洋得意的面孔,恨得人牙根发痒。
但公孙殃的地位就摆在那儿,哪怕是只留下一张随手涂鸦的乌龟,也不乏耗费毕生心血、从中研究出花来的人。
钻研《非为邪刀》者,主要分为两派,一派往内功的路子上解,一派则从文字描述中揣摩出可用的招式。前者毫不意外地悉数阵亡,但后者的心得倒有几部被收录进《破府刀藏》的杂项,不以留招、而是以补遗的形式流传后世。
强如刀皇,也认为《非为邪刀》的招式派过于牵强,又无相应的心法推动,待修为足以驾驭这等繁复的路数,破敌实也用不着花费偌大气力,以简驭繁,岂非更佳?故不欲耿照修习,以免徒儿被繁花迷眼,反倒不美。
殊不知破译此刀的关键,便是每帧浮雕上的四个数字,各自对应《非为邪刀》的四式解说,搭配图刻动作与其上的肌理变化,才能重现武皇承天的绝学。
耿照用来闪避石厌尘的这一手,便是石世修使过的阙牧风版“龙跨千山”,然而不倚内息,硬生生将执重的长力转为迅疾,再以坩埚连同铁水施于臂上的下坠之力转换增速,快上加快,一缩之下,石厌尘竟迳穿而过,而后耿照才将迅疾转回持重,放落坩埚,转换长柄上的反震之力,及时抓住女郎腰带,借她的疾冲势头为长力,一把拉回。
《非为邪刀》存想的不是内息,而是血。
内力做为武者、练气士独有的修练语汇,向以虚渺著称,即使解剖人身,也难见穴道经脉的存在。
有趣的是:存想内息对内功已成的耿照来说,在被“啖精噬元”影响前是自明的;存想血液的流向、以重新定义肌肉发力的法门,反而才是想像。明明受伤流血能清晰感受,但做为另一种新的武学系统来理解时,血行就跟普通人看待内力一样的虚无飘渺。
所幸转换肌力后,总伴随着强烈的肌肉酸痛,能借此判定发动与否,免去盲人摸象的尴尬。
短短半夜的时间,只够他勉强理解右臂肌束的运用法门,十次里大概仅五六次能成,连声称过半都心虚。像方才那样毫无间断地连运三次,回回都成,直是天降奇迹,哪怕差了一丁半点,此际石厌尘便已是半截焦尸,起码要以严重的灼伤毁容收场。
少年半点也笑不出,剧烈的肿胀酸涩侵袭肩臂,似刀割针刺,纵使身下玉人美眸流眄,又娇又坏的模样无比诱人,也没眼去看,板着脸起身,森然道:“厌尘姑娘,我不想你待这儿,请你离开。”
石厌尘咯咯娇笑,款摆而起,本想说几句骚话逗他,见少年目不斜视,表情森严,颇有些意外,哼笑:“唷,生气啦?忒开不起玩笑。”拍去尘灰,背着手踅出门去,倒也干脆。
耿照终于明白,何以石世修会说厌尘姑娘“不是恶而是混沌”、“她光存在便能伤着你”。如初遇那会儿,她于石床上横锤一击,对尚且是陌生人的自己痛下杀手,明明两人既无冤仇,也不涉利益纠葛;如今想来,未免也狠毒得太没道理了。
石厌尘不是成心的。她没有恶意,但若造成了无可挽回的伤害,可能她也不在乎。她只在乎她在乎的,耿照无法确定那是什么。
从石厌尘的言行态度,几可断定她与奉玄教无关,否则以女郎掌握的情报——特别是他无法使用内力——血骷髅不可能没有动作,方骸血也早该去而复返;就这点而言,她甚至比石世修更可信。
但女郎那难以捉摸的、毫无责任感可言,信手便能破坏点什么的奇行异举,注定不会是理想的合作对象。耿照本想藉以敲打血骷髅,看看能否掀其老底,此际却只盼女郎别再来碍事,以免连个简单的砂模都翻不好。
他心情极差,肌肉堆叠的疲劳又无法以内力消除,臂膀无力,持重频频颤抖,更影响打磨等精细活;勉强翻得几枚发针,研磨时或弯或折,竟无一枚堪用,抬见屋外却已是夜幕低垂,眼看又浪费一天。
“……可恶!”
耿照心头无名火起,抄起工作台上的残次品便欲掷地。
听得砰砰的拍门声,料是仆人送饭来,无意迁怒旁人,收敛火气沉声道:“我不饿,请将饭菜搁门外便了。有劳。”
虚掩的门板砰一声撞开,一乘木轮椅无声滑入,来人没好气道:“搁门外的饭菜都馊了,你倒是给我全吃下去啊。”竟是石世修。
耿照精赤上身,葛衫绑在腰间,褪去鞋袜,裤管卷到膝下,就是昔时在辰字号房里干活的模样,见推轮椅的是石欣尘,恨不得有个地洞能钻。女郎却仿佛视而不见,柳腰微弯,对白衣秀士道:“我拿些新做的餐点来。”
石世修点头。“带点酒罢。我忽然想喝刺血蔷薇露。”
女郎温顺接口:“知道了。”即便退出,自始至终都是垂敛眼帘,未与耿照目光接触。耿照知她非是冷漠,而是体贴,唯恐自己难堪,才找借口离开,对比另一位石姑娘直是天渊之别,不禁暗暗感激,对她更增好感。
石世修瞥他一眼,叹道:“我本备了这个来打醒你,看来是用不上啦。”摊开掌心,赫然是枚乌沉沉的小巧锁头,瞧那异样的钝光便知是玄铁,纯度不低,十分坠手。
耿照还维持手攫发针、便欲掷地的姿势,不用看也知自己是什么狼狈相,满腹火气顿时泄尽,讷讷放落失败的成品,苦笑:“是我辜负了山主的期待,连山主特意准备的考较之物都用不上,可说废到了家。”坐倒在炉火余烬旁,双手抱头,不发一语。
石世修早提醒过他,翻砂法或焚失法只能用来浇铸凡铁,在质地奇坚的玄铁锁之前,软趴趴的锁匙未必能转开锁心。唯一的破解之道,就是以毫无花巧的硬功夫捶一枚玄铁锁针,硬碰硬地扭开铁锁。
这道理耿照再清楚不过,他原本就打算这么做,只是没料到会忽失内力。无内功根基的普通铁匠也能锻打玄铁,只是要耗费更长的时间,承受更高的风险;要解决舒意浓乃至天霄城的困境,他偏偏就是没有时间。
耿照对石厌尘的恼恨,除了恼她不看时间场面、不分轻重胡乱出手的混沌本质之外,更深层的愤怒,却是来自“啖精噬元”所造成的结果。
顿失内力打乱了原本的计划,不但失去对付奉玄教的武力优势,令自己这支突入敌后的奇兵反成了整个计划的最大罩门,更使天霄城丧失在劫远坪之会纠合七砦的筹码,败相既呈,神仙难救。
血骷髅也好,须于鹤也罢,乃至隐身幕后操纵局势、每一著都抢在他们之前的阴谋家……但凡其一获悉此事,怕连睡觉都会笑醒过来。
当然耿照也不是毫无责任,正因如此,才令少年格外懊恼,深恨管不住下半身的自己,落得自废武功的下场。
轮椅上的石世修静静看着他抱头无语,冷不防问道:
“你睡过厌尘丫头了,对不?”
耿照愣了一愣,才意识到他说了什么,差点跳起来。
却听白袍秀士悠然续道:“梅玉璁再怎么嫉贤妒能,鸡肠小肚,谅他也不敢把别王孙的独子教成这副鸟样。我料你是被‘啖精噬元’剥夺了运使内力之能,没有在短时间内锤炼玄铁的把握,不得不用翻砂脱蜡碰运气。”
——世间偷香窃玉之人的至极恶梦,就是这种避无可避的岳父局。
“睡我女儿”有时甚至要比“睡我老婆”严重得多,耿照不由得魂飞魄散。然而,“是她勾引我的”这种话,只会使对方的杀意极大化而已,即使是事实也绝不能说。
石世修如蛇般盯着鹌鹑似的少年,似乎非常享受凌迟他的过程,任由时间慢慢流逝,悠长的沉默几乎将耿照活活绞死,半天才掸掸膝腿,好整以暇。
“你不必一副偷了别人家牛羊的死样。与人交,妻子不过衣服耳,况乎以你俩的年岁,合著厌尘丫头是吃了嫩草,万一东窗事发,我还得担心别王孙寻我晦气,那才叫一个冤。”
耿照哭笑不得,该说山主思路清奇,还是女儿在他心中当真不值一文,让人睡了也就睡了。却听石世修道:“……你该问的,是我何以知晓。”
石厌尘、石欣尘姊妹乃一母孪生,与阙家兄妹一般,有着常人难以想像的特殊共感,耿照与石厌尘交欢时,石欣尘感同身受,是以窥破二人的关系。
以其性格保守,断不能同父亲说这等羞人隐私,再说石欣尘嘴上虽硬,看得出是真心爱护姊妹的,也没有出卖她的道理。石厌尘则对父亲深恶痛绝,更不可能去说。
石厌尘的“啖精噬元”是从于好处学来,于好又是学自石世修,有无可能石世修根本就知道这事,明白女儿的口唾汗津与于好一样,都有着使人丧失内力感知的异能——
耿照忽然发现一个盲点,霍然抬头,正迎着石世修很难说是赞许或自嘲、兴许兼而有之的微妙眼神,心尖儿不由一吊,血脉贲张。
“我在碧蟾皇家书库的某部札记中,偶然发现将彼岸花精华练入女体,再交合练功的记载,经过极为缜密的考证之后,我断定札记出自武皇承天的亲笔,只是不知何故——其实也不难想像,藉药人及合欢法门练功,未免太不光彩——未被收录进公孙氏的武库之中。
“偏偏札记所载,正是公孙殃成就‘昭明境界’的关键,略去此节,武皇承天的武功便难以理解,恁是如何钻研,不过穿凿附会罢了,注定难窥全豹。而这正是一切的起点。”
石世修由此入手,进一步找出彼岸花的培育之法,再由起居注中判定当初公孙殃功成之地便在舟山,最终决定举家东迁,把研究带到现地来进行。
真要说的话,途中遇上樊轻圣、诸葛残锋等人,那才是误打误撞,张冲提议东来更是天外一笔。石世修将这份巧合视作神启,益发有信心破解谜题,循着武皇承天的武道,成为人上之人。
他的夫人言韫辉出身玉京名门,文武双全,不惜吸纳彼岸花之精,与丈夫摸索合修法门,却始终难有突破。诞下双胞胎姊妹之后,石世修赫然发现精液越发稀薄如水,爱妻的肚皮再无动静,始知彼岸之花于传宗接代有大害,然而悔之晚矣。
事已至此,若不能重现武皇承天绝学,一切就毫无意义了,石夫人这才把心一横,剑走偏锋,更多、更纯地汲取彼岸花,终至香消玉殒。
于好被带到舟山,正欲取代石夫人原本的工作,续行她摸索出来的新法门——也就是后来传授给石厌尘的“啖精噬元”——结果毫无悬念,石世修遂成为“啖精噬元”的头号受害者,彻底丧失了对内力的感知,形同废功。
“所以您也……”
隐约察觉这点,和听白衣秀士亲口直承,冲击力不可同日而语。
见耿照瞠目结舌,石世修却只淡淡一笑,怡然道:“我为何要坐轮椅、何以对外宣称修练三十年一击的《无鸣玄览》,俱为了隐瞒此事。我迄今仍未放弃寻求解法,是以持续培育彼岸花,但也没什么实质进展就是。”
“居然连《无鸣玄览》也是假——”
“说假就过分了。武皇札记中确有提过于‘玄览’二字石碑悟出武功,也说不倚内力后,劲力可持续积蓄,要汇三十年光阴之功于一击,也非不可能之事,其原理和相关的修习法门,武皇札记中皆有载明。公孙殃藉女人和彼岸花而神功大成既是事实,怎能说是假?”
他说得振振有词,耿照眼都听直了,突然失去了抬杠的力气。
连石世修这般才智,都被困在“啖精噬元”的绝境中,师父武登庸也不会比他更有机会找出解法,“形同废功”恐非恫吓,而是血淋淋的现实。
少年忽觉鼻酸。这身武功得来不易,除惊人的巧合机遇,更受过无数人帮助,捱过难以想像的苦痛挫折,就此化为乌有,真个是万念俱灰,霎那间生出满满的绝望。
石世修看在眼里,淡道:“十多年来,我日日按旧习呼吸吐纳,早晚行功,摸索出一套维持内外武功的法子。虽察觉不到丝毫内息,只能尽力不让身体淡忘,仍持有朝一日尽复旧观、乃至突破境界,练成武皇绝学的希望。你这都还不足一月,丧志嫌早了不?”
耿照闻言一震,既是感激,又复惭愧。
石世修内与昔日兄弟有隙,外受方骸血之流的恶徒觊觎,这个秘密关乎一身、乃至一派的安危,没必要透露给素昧平生的少年知晓。除了同病相怜之外,此举简直有害无益,耿照想不出有何意义。他心下一片茫然,浑不知还能做什么,怔然良久,已无过往的成竹在胸。
“从眼前之事做起,如何?”
仿佛听见他的心语,白衣秀士微微一笑,往他脑门上敲了个爆栗。“一名铁匠打不了玄铁,咱们便轮番上阵,合两名铁匠之力为之。你瞧着又不蠢,千万别放弃思考。赶紧生火啊,愣著做甚?”
耿照如梦初醒,身体先于思绪动起来,加炭鼓风,折铁为胎,一如在辰字号房和长生园做惯的那样。
石世修振袖而起,一脚将轮椅踢到屋角,捋松腰带,右膀穿出里外数层衫子,露出雪白精赤的半侧健躯。
他的胸膛单薄却结实,肤色甚至比石厌尘还要白皙,肌束线条紧实如缅钢,瘦削似少年,皮肤紧实,浑无余赘,全然看不出已逾六旬。这体态说是三四十岁的盛年,只怕质疑者不多。
他将带来的玄铁锁以形似大型杵臼的水力冲锤捶扁,从边上卸下了约指甲大小的一片,夹在两片铁方之间箝紧,于炉中烧得通红炽亮,箝至铁砧上,抡锤轰落,“铿!”一声火星四溅,宛若夜空中迸碎的烟花。
“看好了。”他落锤不急不徐,稳定如擂鼓,扬声道:
“此乃《卫江山剑》的一式图刻,名曰‘龙跨千山’,相信你已在阙家小子处听烦了,我就不再重复无用的剑法招式,只论图刻。
“正确解读图刻的要诀之一,即在于毋须全解,如此图唯一紧要的,即是由上往下斩落的这一手,以刀剑或以锻锤行之并无分别。此法可稍省气力,未必便需要内息。”解释落锤的肌肉运使法门,竟是毫不藏私。
石世修自未接触过《破府刀藏》里的非为邪刀,可说先天便失了指引,纯是瞎子摸象,靠解剖大量动物研究肌肉血行,制成模型,居然摸索出一套似是而非的运用之法,不无可观。
耿照听得入迷,渐渐忘了处境不利,观察白衣秀士的动作,将其讲解的内容与《破府刀藏》参照,不觉将昨夜摸索的心得和盘托出,两人热切讨论,理解得益发通透。
石世修无法运用内息,又缺乏耿照天生强横的膂力,尽管有“龙跨千山”的诀窍,也只撑了两刻,趁着回火的当儿,将锻锤塞到少年手里,接手鼓风催火的累活儿,浑无半点架子,就是名求好心切的匠人。
“换你来!一刻后再轮我。”
“……是!”
耿照知他非是贪懒或力竭,而是锻打玄铁就需要这么强的力道,方能将坚质均匀地锻进铁胎中,一旦锻打的力量减弱,势必前功尽弃,平白浪费了好材料。少年一锤砸得流火飞溅,斗室内一霎大明,石世修满意极了,边鼓风边以掌击地,叮嘱道:
“别太急,也别太缓,每下劲力一致,就像唱歌儿一样……你会唱歌不?”见耿照全神锻打,并未回话,也不介意,听落锤与自己的击地之声渐渐趋于一致,嘴角微扬,微露赞许;意兴遄飞之余,信手抄起半截余铁,轻叩砧底,和著此起彼落的锤音,击节高歌:
“洪炉入夜熔镔铁,烈焰天风卷红莲,震谷铮𫓩如血战,千岩万壑染烽烟。
“刀屠梃杀何为别?膘肥莩瘦出玉阶。无以异也,无以异也,率兽相食也!
“君锋莫救斯民苦,汝锐难当百姓劫,不看谁家驱六马,钗钿锤罢伴娇颜。
“雄图霸业终须尽,野鹤孤云比性闲。便自未甘,便自未甘,毋应厌人间!”
沉雄的歌声与清脆的锻打激响若合符节,如以铁筝伴奏,初时隐带刀马杀伐,在寂静的黑夜中听来,无比动人心魄;末段却有旷达之感,佐由悠扬动听的曲调,闻之胸臆一清,尽扫沉郁。
◇◇◇
门外石欣尘早已回转,怕扰了二人协作,提着食盒悄然倚门,未敢径入。
她从不知父亲有把动人的好嗓子,不曾听他吟此诗谣,那伴随着铿铿劲响的歌咏像是唱给砧上的铁胎听,夹杂着对新生的殷许以及对此世的失望,深情而哀伤,是她无缘得见、无从想像的一面。
就像她心底有块地方,是父亲永远无法走进的,父亲也对她们姊妹俩封闭了生命里的某个部分。不同于自小叛逆的厌尘妹妹,一向循规蹈矩的石欣尘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不,或许她是知道的,只是假装不懂罢了。
父亲知道我欺骗他吗?所以才不断惩罚我,以冷漠嫌恶的神情和语气,以对这名少年过分的亲昵及宠爱……是因为他知道女儿永远都渴求着父亲的疼爱,才这样做的吗?
决定以这种残忍的手段处罚她的父亲,一定也是很伤心、很痛苦的吧?
但石欣尘别无选择。她发过誓的,为了守住誓言,她必须承受这一切。
女郎攒紧箧盒的提把,玉一般的指节绷出淡淡青白,骨骼似透肤可见,足见用力,倚着门扉闭上了眼睛。
◇◇◇
作坊内,耿照心无旁鹜,足足锻打了一刻有余,蓦听山主大喝:“换手!”猛然醒神,不假思索递出钳锤,矮身催鼓炉火,惊觉白衣秀士的歌声犹在耳畔,算不清他反复唱了几遍,歌词几乎烙进耳鼓脑海,但觉苍凉豪迈,头皮隐隐发麻。
仔细一辨并不难解,乍听说的是打铁,其实是控诉朝廷辜负百姓,以致饿莩千里,死伤枕藉。
这般世道,便铸成宝刀宝剑,又有何用?刀枪木棍杀人,哪比得上朝堂恶政杀人多?不如将良铁锻成发簪梳篦,送给心爱的女子,换来娇美的笑颜。
末段语意一转:哪怕对王政失望透顶,被放逐成了闲云野鹤之身,也不该讨厌这个世界——大约是这样的意思。
石世修抡锤高歌,神采飞扬,袒露半边的精瘦肩臂与褪至腰间的数重白袍,形成一幅融合精致与粗犷、阴柔与阳刚的绝美图画,古往今来纵有名工钜铸无数,肯定没有他这样的。
耿照从未想过如铁匠和书生、江湖奇人和公侯贵族这般相互乖离的形象,竟能在一人身上平衡得如此巧妙,不禁被吭亮的歌声所引,将肩臂酸涩抛诸脑后,忘情地挥锤鼓风,仿佛不知疲累。
两人轮流锻打,进退有如一身,毋须言语,将铁胎整成尖锥,修整外形,调节细部,始终维持着力道与节奏;最后把大致成形的炽红发针浸入淬火油,桶中明光一霎而隐,旋即窜出丝丝白烟。
箝出油桶的发针笔直坚挺,通体布满如发丝又似流云的致密纹理,虽未打磨,却隐泛著乌狞暗华,神采慑人,这是玄铁坚质完美融入铁胎中、经反复折打锻合,方能显现。
少年抹去额汗,紧绷的精神为之一松,惊觉自己正哼著那支歌儿,见白衣秀士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黝黑的脸微微一红,讷讷搔头。
“就很好听啊。”这倒不是违心的客套话。
“曲是我做的,前头的三段诗却不是,只第三段的末句让我随口改了。你不是想打把发簪送舒家丫头么?”石世修哼笑:
“原句本作‘锄犁锤罢作桑田’,让我别铸刀剑,以免落入官家之手,终成害民之恶器,我因而封炉挂锤,此处遂闲置至今。
“前朝的进士爷,写几首歪诗还是可以的,过往我与诸葛打铁时,他常和张冲在屋外饮酒,席地而坐,旁若无人,很是潇洒。那会儿我们都没想过,会有势同水火的一日。”
耿照会过意来,他说的是俗名樊轻圣的天痴上人,想了一想,道:
“我比较喜欢第四段,尤其是末句‘毋应厌人间’。没有了这句,前三段虽是慷慨陈词,令人热血沸腾,但除了骂得痛快,似也没有其他足以振奋人心之物。骂人不难,难的是解决问题;保有不厌人间的心,才能继续怀抱希望罢?”
石世修微露诧异,神情一缓,似是忍住了笑意,悠然乜斜。“你这拍马屁的功夫便未一日千里,也有五百里多。你就这么想让别王孙砍了我?”耿照也笑起来。
以白衣秀士心高气傲,不得不以《无鸣玄览》为名,掩饰内力全失、形同废功的窘境,谅必心里极不好受。
然而,日前方骸血闯山,石世修须倚仗机关才能勉强与之周旋,若换了其余三病找上门来,后果不堪设想。也难怪他愿意放下尊严,以精心构筑的谎言欺瞒昔日众兄弟,想方设法闭门谢客,不与三人接触,以免机事不密,无力自保。
耿照不是没想过透过石世修牵线,让天痴与反天霄城阵营保持距离,起码别在劫远坪会上助拳资敌,使七砦的选边游戏得以重回对己方有利的旧形势。但越听越觉阜山四病心结难解,石世修非但劝服不了天痴,一旦由他出面斡旋,反而火上浇油,越发不可收拾。
通常这等纠葛,少不得要牵连几条人命,才会闹到无可转圜,但在石世修先前的说法里,耿照听不出有这样的死结。光以比武较劲所生的意气,完全无法解释四人反目的程度,尽管白衣秀士说得轻巧,内情必不单纯。
少年隐约觉得,今晚他不是来打铁,而是来交心的。
但交心须直白无隐、坦承以对,才有机会得到回应。他有预感山主要透露的秘密,绝不只丧失内力一桩。
果然石世修搁锤坐落,随手耙梳散乱的额发,嘴角虽扬,却带着满满的苦涩疲倦,垂落视线,喃喃说道:“我们四人确实是为了武功反目,却非争捞什子谁是第一,而是因一名僧人之故。但凡有他在,谁都不是渔阳第一,有甚好争的?” cool18.com 第卌二折 六通三明 云来示现 cool18.com “……父亲!”
屋门呼的一声大开,竟是石欣尘闯入,俏脸涨红,罕见地露出激动之色。
石世修似不意外,冷眼以对,女郎意识到自己的失仪,气为之一馁,但想说的话还得说,垂首道:“莫……莫忘了对圣僧所立之誓,其事不与外人言。”越说越觉得像在指责父亲,自知僭越,末尾听似嚅嗫般,浑无平日的从容优雅。
石世修斜乜著女儿,神色不善,笑意森冷。“你倒知道替圣僧着想。他人毋须在此,也有你帮忙照看。”石欣尘欲言又止,莹白的樱唇轻轻歙动,却始终没发出声音。
石世修没打算放过她,哼笑道:“真要说,这小子也不是外人,若你当真重视誓言,胜于圣僧不告而别、弃我等在先,我可把厌尘丫头许配给他,不然的话你嫁也行,反正没什么分别。
“还是厌尘丫头恬不知耻,竟对这等少年出手,以致断送人家一身修为之事,你以为能替她瞒过我?”嘴角虽扬,低沉的喉音却隐含雷滚般的慑人怒意,就算他突然起身一掌朝女郎的天灵盖拍落,也不教人意外。
石欣尘俏脸煞白,扑通一声双膝跪地,颤声道:“我……不是……女儿当……当真不知,是……后来质问厌尘,她才……不是有意欺瞒父亲,只不知该如何……如何开口。龙野冲衢那厢若追究责任,女儿愿出面——”
“他只是赵阿根,干别王孙屁事?”
石世修冷冷打断她,余光瞥了目瞪口呆的耿照一眼,道:
“我知你不会包庇厌尘丫头,也知事涉阴私,难以开口,爹不怪你。你累了一天,先下去罢,晚点让这小子推我回去便了。”先硬后软,果然挤兑得女郎无话可说,雪白齐整的贝齿轻咬唇瓣,温顺放落食箧,告退而去,隔着门板都能感觉到跫音里的无奈踌躇,满怀心思。
“圣僧总爱说她有佛缘。”
石世修笑顾少年,笑容里有些东西耿照瞧不明白,只觉纠结。
“欣尘丫头在他身边久了,越发出尘遗世。我不知道该感谢,还是埋怨圣僧,把我女儿教得这么好。”
“这位圣僧……便是山主前头所说,武功渔阳第一的僧人罢?”耿照小心翼翼问。
“是不是渔阳第一不好说,”白衣秀士抹去汗渍,将里外衣衫重新整复,理了理紊乱的额发,又是一派丰神秀朗的浊世佳公子模样,未蓄胡髭的俊脸看不出岁月痕迹;冲少年眨眨眼,语带促狭。“没准是天下第一。以渔阳地界框限,是小瞧圣僧了。”
四病初遇僧人,是在落脚渔阳后又过数年间。
经历碧蟾朝的闪电覆灭、白玉京烧成一片烬土,异族肆虐大地之后倏忽退去,宛若洪水天灾;而各地军阀内不思勤王,外又无能抵御,反而在北方蛮人离开后大动干戈,僭主之意令人发指。
还不及骂死这帮王八蛋,独孤阀的庶长子居然就成了新帝,自称白马朝,看在澹台氏的遗民眼里,简直是在伤口上撒盐。
四人益发的避世不出,以免触景伤情,悲愤难抑,镇日饮酒作乐,谈论武功。
但逃避从来就不是疗伤止痛的好法子,摀住的伤口非但无法痊愈,反而有化脓生疮的隐患。
不只是樊轻圣越发沉迷于争强斗胜,石世修等人也没有比较好——家国既已无望,唯有寄情武学。自古武无第二,若不求胜、求无敌,求天下第一,还有什么练头!
“那天我们约在锭光寺后头的游云岩,于亭中饮酒论剑。”石世修带着怀缅的口吻,悠然道:“那会儿住持便已是智晖长老,我虽到渔阳未久,却常与他下棋,交情甚好。这种时候,他往往吩咐弟子封了往游云岩的道路,不让香客或山中樵夫打扰我们,也免得比武时误伤,酿成遗憾。”
耿照暗忖:“这位住持倒是通情达理,又懂得做人,处事十分周到。”想起阙二爷也说与智晖长老有交情,还年年捐输金银、办祈福法会之类。锭光寺之所以稳坐渔阳三郡第一丛林的宝座,想来智晖长老的手腕居功厥伟。
阜山四病纵使武功超群,比武论剑却没有包管安全无虞的,万一动手之际闲人闯入,伤及无辜,有损四人名声不说,若引起本地土人不满,更是难办。智晖长老封起游云岩,既给足四病面子,同誉同荣,又能免去发生意外的风险,可说是一石二鸟。
而这份细致周到,在当日起了偌大的作用。
四人本是口说手比,佐酒闲谈,论到后来却动了火气,一言不合打起来。
樊轻圣一人独斗张冲的冻气与诸葛残锋的掌刀,眼见战况不利,竟拗得拿命来拼,施展《天星掌》的极招“剑文一合”,逼得诸葛与张冲各自以十成功力的铣兵手、雪花神掌相应。待石世修察觉不对、急急突入战团,运起家传绝学《通明四达功》欲挪移运化时,已然救之不及。
须知天星掌较之另两门成名数百年的武林绝学,招劲难称上乘,但樊轻圣的修为傲视同侪,仗恃内息强催杀着,势不可挡,诸葛、张不得不跟着出重手,攻其必救——这原是最合理的应对之策,只消樊轻圣撤去极式,转攻为守,对手便无可乘之机,或退出战团,或重整态势,危机自解。
岂料樊轻圣中途易招,不顾内力反震,口吐丹朱,撇下二人抢攻的胸胁两处要害,一跃而起,屈指成狮掌,改使新练成的《青琐印》盖向两人头顶天灵,竟是同归于尽的打法!
此一变招过于刁钻,便拼着自损功体,在场四人中也只樊轻圣能办到,根本无从提防。眼看救无可救,千钧一发之际,天地间诸物忽凝,连展臂如鹏居高临下的樊轻圣都滞于半空,与激散的粉灰尘霰、四人迸飞的汗唾,乃至猎猎飘扬的冠带衣袂等齐齐静止,如冻坚冰,一动也不动。
凝滞的时间仿佛一霎,但又似长得不见尽头,众人正自惊惶,就这么看着一名披头散发的游方僧,自四人间低头走过,照面时自浓发下穿出两道如电眸光,瞧得人浑身颤栗,余威经久不散,遍体生寒。
“……他对张冲说:‘你会最先死。’”
石世修睁眼抵额,眸焦不知凝于何处,喃喃低语,犹如置身梦中。
“又转对诸葛残锋道:‘你的儿子死得比他早。’然后才对我说:‘你不会有儿子。’抬眸望了望身在半空的樊轻圣,摇头道:‘我同你没甚好说的,你还是出家罢。’语声一落,我们忽又能动了,只不知何故被远远推了开来,双脚落地时,彼此相距足有一丈,完好无缺,谁都未曾见血。他究竟是如何办到,至今我仍无头绪。”
(这是……凝功锁脉!)
对首次见识凝功的人来说,三才五峰等级的高人不啻是神仙妖怪,被吓得六神无主,可说再自然不过。耿照想起自己初遇时的狼狈惊恐,对阜山四病无半点轻蔑之心,无论如何反应,都是合乎常情的。
只是身负凝功的游方僧人……莫非,是三才居首的“天观”七水尘?但听着又不像。
在狼首聂冥途或师父武登庸的转述里,七水尘均是以盲僧之姿现身,石世修自谓“对上眼神”一事,不合天观的形象。况且七水尘藉“不杀一人”之誓点化武登庸,更以“不使一人”断了殷横野遂行阴谋的手脚,智慧超卓,满怀慈悲,也不像会轻率说出“你最先死”这等妄语的人。
三才五峰的文武两榜上虽只七大高手,但天下五道间多有能人,如蚕娘即便不在榜内,亦是同等级的高人;觉尊见三秋更是离峰级仅半步,那名曰“天外邪坠”的奇异武技实已有凝功架式,若非于骧公幽邸一战中力拼殷横野,以致跌落境界,东洲本该再添一位三五等级的强者才是。
以此观之,佛门中除七水尘外,就算还有一二位修为相若的世外异人,似也合乎情理。
“……待我等回过神来,那人已不见踪影。”石世修续道,微哑的嗓音不知是兴奋难抑或余悸犹存,浑不见平日的从容淡定。“那种情况之下,谁也没有继续斗狠争胜的闲心,可以说是夹着尾巴各自逃回家,连话都没能说上。
“当夜我未曾阖眼,不管反复回想多少遍,一想起被凝住的瞬间,我仍止不住全身颤抖;除了害怕,更多的是‘我想练成那种武功’的念头——若它真是武功的话。没等天亮我便匆匆离家,赶往游云岩,谁知其余三人也在亭中,大伙儿都是一样的心思,绝不容许自己与这样的奇人奇功失之交臂。”
四人在游云岩等了三天三夜,游方僧才终于现身。
僧人自称刹海离三昧,饶以石世修博览群书,也分不清这是法号抑或浑名,来此是为探访一位旧日弟子,授以衣钵,却临时改变了主意。
“圣僧这却是为何?”石世修忍不住问。
“他变了,已受不得我的道。传他是害了他,于心不忍。”离三昧见四人面上难掩心搔,拳拳欲试,淡然笑道:“尔等听过佛门六神通么?”
石世修点头。“天眼、天耳、他心、宿命、神足、漏尽,合称‘六神通’。”
樊轻圣进士及第倒还罢了,张冲道士出身,诸葛一介武夫,俱未涉猎佛典。他见各人一片茫然,于是解释道:
“能看见、听见三千世界一切形色音声,即为‘天眼通’和‘天耳通’;知悉他人心中所想,为‘他心通’;‘宿命通’能知未来,‘神足通’顷刻万里,又称‘身如意通’。
“至于‘漏尽通’则最为玄奥难解,这个‘漏’字指的是烦恼,因有烦恼,凡人成不了佛,成不了菩萨阿罗汉;了生死、去烦恼、勘破无明,‘漏’就尽了,由是证得阿罗汉,得以超脱生死,不入轮回。”
樊轻圣神情阴鸷,冷哼道:“就你懂得多。”恼他看似体贴,实欲在游方僧的面前露脸,显示自己最有佛缘,乃理想的衣钵受者。
四人昨日慑于僧人那如妖术般的神奇武功,均想究其根柢,张冲与诸葛残锋虽未开口,心念与樊轻圣却是一样的,无不对石世修的博学深感威胁,唯恐他得了僧人青睐,奈何腹笥有限,挤不出只字片语。
所幸僧人脸色淡漠,仿佛理所当然,只点了点头道:“天眼通、天耳通和他心通,说不上什么大神通,尔等修习内功时谅必偶有所觉,能听见、看见诸天万象,有时则能窥见他人心中所想……这都是心魔。勘破心魔障,是踏入‘无人我相’境界的第一步。”
四人面面相觑,连石世修都忍不住腹诽:“这算是走火入魔了罢?但凡碰到一回,轻则废功瘫痪,重则原地投胎,哪来的‘偶有所觉’?”
僧人丝毫不觉有异,侃侃续道:“自我练至‘无人我相’之境,诸天万界不再扰心,未闻他人内心所想,除得到分光化影的‘神足通’异能外,复于凝功中能见未来,自此修成了‘宿命通’。”将四人的质疑、错愕、不以为然看在眼里,淡淡一笑:
“尔等若不信,不妨一试。施展凝功,我便知谁会向我动手、如何出手,谁人不会……在数息前,早于脑海中走过一遍,历历在目。”
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觉荒谬到难置一词,简直难以吐槽。蓦听一声断喝,余音尚未全落,倏忽顿止,樊轻圣不知何时已至僧人处,在他笔直伸出的手掌前身子后仰,瞠眼歪头的姿势可笑之至,反而令人难以笑出。
怔然间,石世修忽打了寒噤,察觉靴底的踏地之感由软转硬,冻气渗入,直透骨髓,正是张冲潜运阴劲的征兆。
高大微佝的黑袍道人却未出手,寒功竟稍凝即撤,顺着他瞠大的铜铃眼望去,赫见僧人背在腰后的左手戟出食指,指尖所向,正是张冲。
“我的凝功能见未来之事。”游方僧悠然道:
“短则数息以前,用以预测敌人出手;长的,便是真正的未来了,偶尔也能见到过去。尔等的人生便如一帧帧图画般在我眼前掠过,有时简单明了,一瞥之间即能看懂,有时则难以廓清,连图画都称不上,就是个念头而已。”众人始知他昨日随口预言,究竟缘何而来,但仍是半信半疑,遑论理解。
◇◇◇
“……我后来才知,圣僧之谓凝功,乃是一门名唤‘凝功锁脉’的异术。”
石世修恐少年全无概念,殷殷解释。“此术发挥到极致,便如当日将我四人凝于原地一般,连雨滴落尘都能轻易冻结,锁限之中诸物皆凝,难以动弹。”
耿照不好意思说“我知道”、“我遇过几次”,又怕装得不像,被白衣秀士窥破端倪,只好端出匠人追根究底的架式,抚颔沉吟:“那肯定不是以内力冻结的,不知是什么原理?”
“我不知道。”
石世修倒是十分坦诚,完全没有打肿脸充胖子的意思,道:“但圣僧曾说,锁限是‘无人我相’高手的自我展现,他凝功的特征是润物无声,并不直接限制敌人的行动,一经施展,便能看见对手数息后所为,也能提前感知危险,比径直锁敌可怕得多。
“那日在游云岩上锁住我等四人,是因为非如此不能无伤,而圣僧早已预见此番相遇,乃至预见之后将发生何事。他刻意拖到最后一刻才来,宿命仍不可避、不可改,从预见的一霎即成事实,无论如何逃避,终究是要发生。”
◇◇◇
四人之中最早回过神的,居然是诸葛残锋。
“大师,小犬与我不睦,离家多年,音信全无……”
如哑铁般寡言的初老汉子握紧了拳头,罕见地露出一丝踌躇。
但无论如何,他都必须知晓答案,咬牙垂首:“是不是他在外头,惹上什么麻烦,才——”意识到此问是建立在“比张冲死得早”的前提之上,不问手足先问逆子,令他益发汗颜,头垂得更低了。
黑袍道人冷哼。“指不定你们都活过了一百岁,我九十便死,也不屈枉。这么想的话,你家那小王八蛋也能活到七十好几,不算短命。”诸葛知他面冷心热,过往忧心竖子时,总是张冲陪他饮酒,对于老兄弟的宽谅更无颜面,忍愧闭眼,只求僧人示下天机,挽救独子性命。
“……他不恨你。”见诸葛残锋愕然抬头,游方僧悠悠说道:“只是尔父子并未发觉,尔等有多相像,一般顽固,一般骄傲,谁也不肯先低头。”
噗嗤一声,居然是张冲笑出来,见诸葛投以讶色,阴恻恻道:“没想到我会这么说。这和尚有点门道。”石、樊也为之失笑。
僧人对诸葛残锋道:“记住你对爱子将失的心情,待他回转之时,便知该怎么做。白鼎派便无尔父子,也不会就此灭亡;况且亡便亡了,那又如何?”
诸葛面上阴晴不定,显然内心不无挣扎。樊轻圣却鼓掌大声叫好,他若是曲意逢迎,借此拍僧人马屁,此等心思固然不堪,考虑到争的是“凝功锁脉”这般玄奥异术,倒也还罢了。
偏偏这厮是发自内心地看不起门户传承、宗族兴复等旧观念,恨不得武林各派原地爆炸,武艺突破壁垒之限,恣意交流;奉强者为尊,再不用管人情世故,送往迎来,拳头大就是硬道理云云。
后者张冲或不反对,但身为“斗雪道迹”嫡主,无论如何是不能同意前者的,与石世修齐齐投以怒目,樊轻圣却全无理会的意思,旁若无人地笑完,突然神色一锐,对僧人扬眉道:
“你说你拖延到最后一刻,终究还是来了,盖因宿命不可违,从预见的那一刻起便已无可转圜……意思是说,你必将衣钵交给了我们其中之一,是也不是?来渔阳探访故旧、刻意迟上游云岩,都是你对‘宿命’所做的挣扎,只不过注定徒劳无功,对不对?”越说越发张狂,眦目欲裂,几欲笑出。
其余三人想起游方僧对他说过的预言,不由一凛。
——我同你没甚好说,你还是出家罢。
“宿命通”的预视与僧人的意志无关,不如说他似乎不断在反抗预见的结果,然而便如樊轻圣所说,宿命既不可违,僧人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枉自徒劳罢了。
游方僧竟未否认,轻轻笑了起来。“我并不讨厌狂人,尔虽是愚蠢粗鲁,目空一切,但直来直往这点我还是欣赏的。我与你说个故事罢:
“在我的来处,人人都是武痴,生死无悔,如癫如狂,佛法若不能使人变强,谈什么普渡众生?全是空话。这种极端的思想,源于千年之前外敌对我等的迫害,我的同门坚信无上的佛国需要一名绝对的领袖,天下俯首,能信手屠灭真龙,以杀护生,方能巍然立于十方三界,历亿劫而不灭。”
◇◇◇
“且……且慢!”耿照听得舌挢不下,目瞪口呆。“他竟说天痴上人是狂人。这门派上下何止是狂,简直是疯了!哪有……哪有这样的出家人?”
石世修笑道:“我也觉得离谱。但仔细一想,圣僧虽是比丘,其出身未必便是佛脉。就像樊轻圣那厮虽剃度为僧,又练成佛门绝学千灯手,只怕佛经都没读完过一部,浑身上下哪有半点佛性?说到底就是个假僧人,教出来的徒弟如‘金罗汉’陆明矶,只在锭光寺修习武艺,亦非佛门中人。”
耿照一想也是。例不远求,南冥恶佛虽做过僧人,剃头点了戒疤,却是集恶三冥之一,所部饿鬼道莫说佛脉,行事还算不算是人都不好说,可见首脑便似出家的比丘,门派也未必是佛门一脉。
◇◇◇
樊轻圣虽被僧人说是“狂人”,听到这里也不免有些懵。
莫说佛中武脉,遍数黑白两道,从没听过有这般极端的门派,说什么“无上佛国”,简直是胡言乱语,怒极反笑:“你在门中是最强的么?当今之世没有捞什子真龙,想必你也是挺憋屈了。”口气满是冷峭讥嘲,全不惧惹怒游方僧,也不知是对宿命通忒有信心,抑或疯起来谁都敢咬,不在乎后果如何。
谁知僧人居然点点头,怡然道:“我是最强的,百年以来未逢敌手,打下诸院通行的‘斗胜武尊’封号,也管叫‘护法狮子王’。
“但宿命神通让我预见了一切:这些似无止境的争斗并非是要选出法王,他们相信真正的无上佛国之主早已降生,始终徘徊于红尘之中,选拔出的使者只须将他寻回,便能转动千辐圣轮,带领佛国重归大地……约莫便是这般荒诞无稽的笑话。
“千辐轮乃兵车之轮,转轮圣王是靠武力征服四方,再施以佛法统治,与红尘中兴衰起落的王朝并无不同。没有什么徘徊红尘的佛主,尔等要佛国再临,便只能执起刀剑,登上兵车,以武力摧毁一切阻碍,无视于肝脑涂地、血流漂杵,成王败寇,如此而已。派俩使者入江湖悠转一圈的,什么都复兴不了,还找捞什子佛国之主!”
出家人所谓的“普渡众生”,在游方僧信口说来,竟是一幅以鲜血涂就的炼狱景象。
——他说的是造反。
四人心念一同,莫不遍体生寒,心惊胆战,但想起故国破灭、阀头僭主之恨,又觉说不出的血热。
澹台王家尚在之时,众人若有这般雄心与觉悟,甘为朝廷抛头洒血,不以避世为念,何至沦为亡国奴,惶惶不可终日?不禁对僧人涌起一股莫名的钦敬憧憬,仿佛蒙他说出了心底想过无数遍、碍于身家顾虑难以付诸行动,只得暗自深藏的那个念头,满腔郁闷得到了宣泄口,听着无比酣畅。
只是游方僧并无半分昂扬,面色一片木然,喃喃续道:
“我同他们说过了无数次,‘你们不是我的对手’、‘无人能胜过我’,但他们还是要打,最终也全倒在我脚边,有的终生难再动武,有的失去宝贵性命;我反复解释‘我找不到那个人’、‘红尘中并无佛国之主’,他们仍是不愿相信,使我至此,而后客死异乡,将百战无败的宗门衣钵留于此间——这我也已经说过,奈何无人听进。
“‘宿命通’最可悲处,莫甚于此:不是未来不可改,也非预言无人信,而是人之愚,注定尔等终被我执蒙蔽,便信我言为真,也无法轻易放下尔等那可怜可叹的痴妄执迷,一步一步走上绝路。而我须得亲眼见证、亲身经历,无从逃避,实令人怒极恨极,绝望不已。
“因此我下定决心,赌上‘狮子王’的尊号,要抵抗宿命到最后一刻。我不会轻易地交出衣钵,除非尔等之道,最终说服了我,方能得到‘随风化境’的传承。但遗憾的是我已看过尔等的未来,只能说一切终是徒劳。”
他平举右手食指,一一比过。“贪、嗔、痴、慢,尔等差个疑字便齐了五毒,堪称世间执妄的缩影,心中无道,也走不到大道之上,故而失败。不信的话,可以试试。”
“‘随风化境’……那是什么?”耿照忍不住问。
“便是圣僧身负的绝学,据悉也是突破境界,得以成就‘无人我相’的不二法门。”石世修露出苦涩的笑容,自嘲道:
“具体是个什么玩意儿,我也说不清楚。圣僧曾示演过一次,不倚能预知敌招的宿命神通,而是以天星掌打败樊轻圣,以铣兵手打败诸葛,其雪花神掌的修为比梅花林嫡传的张冲更加深湛;而我玉京石氏的通明四达功,三百多年来未曾外传,是到了我这不肖子孙的手里,因无子息,不得不传予女儿。
“但那会儿两个丫头尚且年幼,我连教她姊妹俩的念头都没动过,圣僧却以最纯粹的四达功劲压倒我的挪移运化,致使一切招式无用,彻底颠覆了我对武学的认知。”
耿照诧异之余,不免有种恍然之感,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难怪后来石世修潜心钻研卫江山剑,专注重现武皇绝学,家传武功已不再是白衣秀士的骄傲,扔给女儿练、将来注定外流也无妨。
游方僧透过狠狠挫断他的足胫,强行打开了石世修武学上的眼界,始知天外有天,再没有敝帚自珍的必要。
石世修见少年沉吟不语,以为说得过于玄乎,令他费解,耐著性子解释:
“据古书所言,武皇承天和成骧公那样的武功修为,在金貔朝被称为‘昭明境界’,普天之下一代之中,也不十数人而已。但这个名头虽是新造,却非新指,在远古三宗统治东海时已有,道宗称之为‘至上真人’,在大日莲宗则管叫‘无人我相’。”
“无人我相!”耿照惊道:
“那便是圣僧所说的——”
“正是如此。”
石世修点头。“说实话,我是在听到这四字的瞬间,始信宿命之说或许为真。我年少时偶在皇家典籍中得到彼岸花的记载,为逃离白玉京的汹涌暗潮来到东海,落脚处竟有骧公所遗的碑帖,如今又遇晋身‘无人我相’境界的绝顶高手……让我撑过这二十多年晦暗岁月的,说不定就是这份对宿命之说的企盼。”
僧人自称刹海离三昧,便以石世修博学多闻,也不曾听过哪处寺院有这样的法号。
拆作“刹海”与“离三昧”两截来看,刹海便是浑名,离三昧则是法号了,似乎更合理。但离三昧说在他出身的门派里,已有“斗胜武尊”和“护法狮子王”两号——尽管在江湖上闻所未闻——再添个“刹海”似乎太多了,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石世修没敢冒昧请教,索性以“圣僧”呼之,余人有样学样,便是最执拗的樊轻圣,也没坚持太久,很快就接受了这个称谓,喊得无比自然。
离三昧在樊轻圣的离人居、张冲的梅花林、诸葛的靡草庄,以及舟山不应庐轮流驻锡,接受四人的供养,经常消失一段时间,又倏忽出现,神龙见首不见尾,比自称“痴道人”的樊轻圣还要任性。
而无论驻锡何处,只要人还在,四病总是缠着他讲武论道,舍不得虚掷片刻,唯恐少听了圣僧教诲,离摸索出“道”的路子越来越远,失去继承衣钵的资格。若离三昧的真传最终如“宿命通”的预视所示留在渔阳,失之交臂是决计无法忍受、足以令人悔憾终身的。
但离三昧实际待在舟山的时间,远多于其余三地,原因无他,盖因僧人极为喜爱石欣尘,总夸她有佛缘。
小女娃从四五岁起便侍奉在游方僧人身畔,离三昧随口教她背诵佛典,讲经说法,石欣尘非但不嫌陈闷,反而听得津津有味,自小就有“玉面观音”的架式,证明僧人慧眼无虚。
言行间总透著股骇人虚无的离三昧,只有在小石欣尘的面前会显露一丝人味,仿佛意识到自己仍是活生生的血肉之躯,而非动辄以“尔等”喻人、遗世独立的超凡圣体。
其余三病固然眼热,就连石世修自己都不免怀疑:会不会圣僧因着偏爱之心,私下传授欣尘丫头武艺?若然如此,那可真是令人五味杂陈——
不知该宽慰或可惜,此事最终并未发生。死了心的石世修赶在女儿七足岁前,堪堪为她打下通明四达功的基础,以免误了练武的最佳年纪,日后成就有限。
四人揣摩著继承“随风化境”的道,认知可说天差地远,其中又以樊轻圣最极端。
他以圣僧在所来处既有“斗胜武尊”之称,其道必是百战不殆、胜者为王,对其余三人的挑衅也就越发明目张胆,肆无忌惮,全然不顾后果,使他原本就偏狭的性子益发地惹人厌,冲突不断升高。此前石世修对耿照说的四人反目之故,正因略去“争夺衣钵”这个根本目的,以致听着极不自然:无利可趋,何以进取?补上之后,却是再自然也不过。
石世修的武功在四病中本就敬陪末座,虽然差距甚微,这也使得他打从一开始就没准备靠武力压胜,而寄望于触类旁通,纵使未得衣钵,只消圣僧点拨一二,捅破昭明境界的窗户纸,便无“随风化境”,也不算空手而回。
白衣秀士站在旁观者清的角度,渐觉原本的兄弟爬山已然变质,解铃还需系铃人,该是请求圣僧出面止斗的时候,岂料离三昧就此失踪,再没有回来过,反抗宿命的赌约遂不了了之,扭曲的情谊却难以复原如初。
随着樊轻圣练成千灯手、张冲重创、诸葛丧子……一连串的变故令四病彻底决裂,往日情俱成泡影,只剩解不开化不去的嫌隙憎恶,不共戴天。
耿照总算理解山主听到女儿口称“圣僧”时的那股倾慕真诚,何以会如此不快了。对少女石欣尘来说,离三昧是位亲切和蔼、本领高超的长辈,但站在石世修的角度,那人却堪比灾厄。
若非急于求道,又仗有圣僧可恃,石世修也不会鲁莽地推进彼岸花的试验,致使爱妻身亡,自己内力全失形同废功。虽说不能全怪他人,但激起了四人的争斗之心、又背誓遁走的刹海离三昧,想要将责任撇得一干二净,只怕也不容易。
但耿照不明白,石世修于此时向自己透露此事的原因。离三昧的存在确实是理解四病交恶的关键,然而此事原不足为外人道,不应庐之主对少年的青眼有加,毋须再以透露一桩不相干的陈年秘闻谄之;以白衣秀士的智慧,于此际重提往事,必有深意。
“圣僧确有一著克服‘宿命通’的妙棋,那便是领悟‘漏尽通’,超克生死,不入轮回,借此打破‘须将衣钵留于渔阳’的预视——我也曾这样安慰自己。”
石世修耸耸肩。“但换个角度想,若根本没有这样的预示呢?从头到尾就是个局:他为着某种目的而来,事成即去;誓言本是权宜,兑现与否又有什么分别?”
这个可能性耿照也想过。
离三昧身负峰级高手之能,旁人很容易便陷入“他图什么?武功都够杀尽所有人”的迷思。
事实上,无法以武力取得的事物所在多有,如武登庸无法阻止爱妻殉国,蚕娘前辈无法令鬼先生放弃一统七玄;认为拥有绝世武功便足以得到一切,不过是弱者的想像。便坐上铁刑架王座、公认寰宇无双的武烈帝独孤弋,此生的遗憾,难道还能少了?
问题在于:石世修并未指出离三昧拿走了什么。若这个损失如此隐晦,以致十数年后,受害的当事人仍无法具体描述,那么很可能他并没有真的损失了什么。圣僧就是赖皮而已,仍属无辜。
石世修似与他心念一同,点了点头,悠然续道:“但遇到你之后,我有了不一样的想法。记不记得你提过舒家丫头所言,关于奉玄教的教尊之事?”
舒意浓转述血骷髅的话语,说教内甲子一度的“降圣大典”,角逐的是做为教尊乩身的资格。
雀屏中选的天命之人,能享有一甲子不老不死、青春常驻的岁月,除开为至寒之神传达圣意的若干时刻,便是扎扎实实不老不死的六十年,且神功无敌,足以傲视天下五道,寰宇之间再无抗手,乃至一统江湖,荡平五道,建立起千年不灭的玄圣之国——
为说服不应庐之主加入同盟,并力陈奉玄教为患之烈,耿照向石世修提起过这段,只改成舒意浓自盲信的母亲处听来,隐瞒女郎为邪教驱使的痛脚。
“有没有觉得这话很是耳熟?”石世修怡然道:
“改玄圣之国为佛国,活脱脱便是某人的口气。”
耿照睁大了眼睛。
“您的意思是说——”
“不只如此。”石世修打断他的错愕,正色道:
“圣僧销声匿迹的时间,距今约莫十五年前,之后不久,阿好便离开了我,他二人在舟山是碰过面的,并非毫无交集。此外,天霄城之主舒焕景,也是在十五年前忽然暴毙,死因不明,其后遗孀姚氏便信了奉玄教;要说是巧合,实令人难以信服。”
容嫦嬿——如果她便是于好的话——也差不多是在十五年前来到姚雨霏身畔,这点耿照还未与石世修提过,时间轴却意外吻合,更加的启人疑窦。
他现在是怀疑刹海离三昧隐于幕后,策划了这一切,斯人便是真正的奉玄圣教教尊,以“玄圣之国”包装其佛国理想,打算认真实践血流漂杵、肝脑涂地的建国大业,历亿劫而不灭么?
确实。为了造朝廷的反,一名峰级高手躲藏起来,把手伸进古老的武林世家,藉杀掉首脑而掌握孤儿寡母,利用她们筹措军资武器,吸收徒众兵马,耗费十五年的光阴才略具雏形,开始计划浮上台面……凡此种种,听着并不违和。
“除你带来的奉玄教线报,另一个关键是方骸血。”
把耿照的讶异全看在眼里,白衣秀士不急不徐,娓娓说道:“我曾怀疑他是衔诸葛或天痴之命来杀我,但此人的千灯手造诣不在陆明矶之下,以他的年纪,绝不能再将铣兵手练到这等境地,打娘胎里练功都不可能;唯一合理的解释,便是他身负‘随风化境’的异能,见景则悟,修为浑成。而普天之下除了圣僧外,无人能传授此功。
“此间一通,万事成理:他的铣兵手乃是家学,自幼习练,又得当世正传悉心点拨,造诣自深;千灯手则是以‘随风化境’盗自陆明矶,那句‘重圣轻凡之人’也是拷掠自陆明矶口中。天痴把这个宝贝徒弟当成命,必不会害他,此事显非天痴谋划。”
耿照听到“家学”二字,心中喀登一声,唯恐唐突,语带试探:“靡草庄的那位诸葛庄主呢?他与方骸血的关系——”
“祖孙。”石世修尽管克制,口气中仍是满满的感慨。“但诸葛为人耿直,且其孙与他有杀父之仇,难以化消,自小诸葛便管教不了这个孩子,才送往锭光寺交给樊轻圣。诸葛丧子一事,他也有点责任,这才担下管教的职责;闹成现在这副德性,樊轻圣脱不了干系的。”
耿照半天才会过意来,敢情诸葛残锋的独子,竟是死在他自己手上。
方骸血怀着父亲之仇,不惜与祖父翻脸,又为奉玄教杀死叔祖辈的张冲,意图行刺石世修未果。他若能对“金罗汉”陆明矶痛下杀手,以盗得千灯手绝学,那么天痴上人也必是他的目标。
“为此我必须见天痴、诸葛一面,告知张冲的死讯,有心人意在阜山四病等。阴谋早已启动,敌暗我明,尚且不知如何阻止。”
但石世修不能离开舟山。若无阵图和机关保护,不应庐之主将成俎上的鱼肉,这回方骸血可不会再失手了。
天心湖畔的祭台——耿照灵机一动,终于明白山主为何让伍伯献等抢修此地。要掩藏内力全失的秘密,哪有比在自家地盘更方便架设舞台的?
“我已教阙家小子往锭光寺与靡草庄送帖,在上巳节之后,邀他二人于天心湖畔一会。阔别十五年,阜山四病终于再度聚首,可惜张冲已逝。”石世修定定望着少年,神色无比凝重:
“我需要你向他们说出你所知的一切,证明此非我之臆想。倘若其中真有圣僧涉入,则天下五道间,再无一处安全之地!”
贴主:深苑鎖清秋于2024_07_02 1:59:51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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