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记 第二部】(43-45 [第六卷])作者:默默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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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记 第二部】(41-42 [第六卷])作者:默默猴
由 深苑鎖清秋 于 2024-07-02 1:57
第卌三折 兰汤罗荐 祸生犀燕 cool18.com 钟阜城通古坊金风巷北,阙府大宅初三日里 三月初三上巳节,是东洲的重要节庆之一。 人们在这天临水祓禊,袪除邪秽,祈求整年平安;或郊游踏青,或举行宴会,热闹之甚,不亚于过年。 尤其未婚的青年男女在上巳佳节邀约私游,并不会被认为逾越礼教,心有所属的多半趁机吐露真情,未有心上人的也往往三五成群,精心打扮,结伴在各种水边祭典出没,指不定便能遇着命中注定的另一半。 衙门虽只放初三一天,基于“事为百姓先”的精神,从三月初一便开始举办大型的祓除畔浴庆典,圈起水岸,由父母官率众祭天,其后即展开一连串活动,如邀请名士闻人饮酒赋诗的流觞宴、供年轻人聚会游玩的临水集等,一直办到三月三当天,暂停宵禁等自也不在话下。 对官员来说,办佳节庆典虽然累人,心态上却比办公要轻松得多,上巳节“百无禁忌,纵情享乐”的氛围约莫也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不若万寿节(天子生日)等其他节庆,须得绷紧神经,以防出错,所以初一当天便已怀抱着放假的心情,出席各种活动,哪怕官架再大,亦罕见地露出愉悦的神情,与百姓同乐。 名义上所有庆祝活动在初三午夜一过便即结束,但现实里通宵达旦已是常例,热闹不下元宵。而三月初四公部门会停止办公一天,名曰“善后”,但不会真有人跑来打扫复原,官民无不睡到日上三竿,前两日于庆典上觅得有情人的年轻男女,业已偷欢多时,正不知躲在哪儿交颈酣眠,极尽缱绻。 为此之故,上巳节后结亲、怀孕的特别多,更浓墨重彩地渲染出春之庆典的淫靡欢快印象。 佳节将至,阙府上下不能免俗地张灯结彩起来,尤其这是少城主首次在钟阜城过节,阙夫人唯恐舒意浓想家,特别照顾她的心情,给少主找了专人沐发。 上巳节本就有“兰汤沐浴”的习俗,将兰草浸于香汤之中,以之净身,祈求今年能趋吉避凶,百邪辟易云云。渔阳三郡地近北关,天气干燥而寒冷,人不常浴,以沐浴为庆的,除六月六日的沐发节外,便属上巳节了。 像天霄城这般得天独厚、坐拥温泉,无视时节之寒、想洗浴便能洗浴的地方,毕竟是天下异数。 舒意浓自下得玄圃山,虽未至枕戈待旦的紧绷程度,倒也无心享乐,再加上司琴司剑不在身边,阙夫人安排的侍女尽管殷勤周到,总不如自己人称心,舒意浓迄今也只试过一回盆浴,日常皆是睡前简单擦洗便罢。 她师从小姑姑以来,每日晨练,风雨无阻,仅月例的头两天歇息,十几年下来已成习惯,纵使在阙府洗沐不如山上随心,也不碍少城主练剑。阙夫人听说城中有名擅于沐发的妇人,在豪门之间极为抢手,透过关系试了一回,十分满意,特意约在上巳节的大清早,便在少主练完剑之后,安排妇人为舒意浓沐发。 名唤李月华的女子从后门被引进阙府,来到少城主院里。 坐在紫檀太师椅上、以白巾拭汗的女郎,娇俏的脸蛋儿红扑扑的,还鞘之剑兀自搁在手边几顶,瞥了李月华一眼,眼底的诧色乍现倏隐,似笑非笑,只盯着她却没说话。 领李月华前来的侍婢名叫燕犀,乃阙夫人王氏的心腹之一,人如其名,虽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身手却十分了得,惟稍嫌寡言了些,不如派到舒意浓院里的另一名更年长的婢子皓雪趣致,王氏拈量著少主年轻好动,老成木讷的燕犀显非首选,才派了皓雪去侍奉少城主。 不料舒意浓偶然间发现燕犀精擅拳脚,颇有气力,要求让少女陪伴自己练剑,一连几天下来,精明的皓雪窥破少主心意,悄悄与燕犀换了班,仅在传膳时出现,仍是笑语袭人,宛若春风。 李月华不是头一回来阙府,皓雪按她前度为王氏沐发时的要求,在对厢内布置了斜躺的直背交椅、木桶、几案等,也唤燕犀去帮忙。舒意浓以眼神示意她自便,直至少女跨出高槛,掩上镂花门扇,身影消失在转角之后,才斜眼睨著“李月华”道:“敢到这儿来,莫非是真不怕死么,白如霜?” 女郎嫣然一笑,明明身姿未动,却仿佛从那敛眸垂首、守分自持的合宜举止中破壳而出,柔软齐整的深褐浏海内,蓦地点亮两只烁亮的眸子,抿嘴道:“为见少城主一面,哪怕刀山火海,奴奴也得走一趟不是?”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死海血骷髅座下、假七玄盟中冒称“玉面蟏祖”的娇小少妇白如霜。 舒意浓并不惧怕她。 事实上,在为血使大人收编以前,白如霜被关押于玄圃山的黑牢中长达数月,是舒意浓以一具无名女尸顶替她,这位“恶蛟”沙阎的前压寨夫人才有再世为人的机会。她见过白如霜最悲惨、最无助的一面,少妇在她眼里始终是囚牢里的罪人,无法比这个更多了。 舒意浓惧怕的,是在背后操弄着她的那只手——回过神时,女郎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握住几上的剑柄,而自进门以来始终好整以暇的少妇,巴掌大小的俏丽脸蛋儿上终于露出一丝惧色。 原来她还是怕死的。舒意浓心想。 能驱使白如霜冒着身份被揭、受尽苦刑拷掠而死的奇险,不惜深入敌后,来与自己接触的,也只有心珠发作时,那受尽折磨求死不得的恐怖历程了。只要亲眼看过一次,就很难再生出反抗血使大人的念头。 舒意浓深深了解这种恐惧,迄今她仍无法确定自己是否已摆脱,对白如霜生出一丝同病相怜之感,剑柄离手,白如霜才明显松了口气。皓雪燕犀恰于此时回转,伺候少主擦拭香汗淋漓的头颈,换过里外衣裳,簇拥著女郎越过小院,移步对面厢房。 “李月华”的沐发技术甚至毋须贵妇们更衣,盛装打扮也无妨,只要舒舒服服躺上交椅,拆发、沐洗、搓干,抹油、梳裹全由女郎一手包办,她那棉絮般轻软丝滑的小手按摩起头皮来,简直能让人美得飞天。 豪商林罗山的爱妾一试成主顾,口碑迅速在城内的上流圈子里传将开来,不倚靠关系,等闲还约不上。 钟阜名楼“翠光涵”的饮宴之后,阙入松亟欲打进林罗山身边的小圈子,赖以牵制须于鹤,但一来时日紧迫,若唐突出手,反而不美;再者林罗山这人看似滑稽随兴,没什么架子,拿捏人际关系可说是油得一塌糊涂,滑不溜手,也不易找到突破口。 王氏费尽心机,假布置上巳节为名,在连城兴布庄与林大爷的爱妾“偶遇”,两人聊得甚是投机,小妾引为知己之余,好意向王氏推荐了这名新来的沐发圣手,王氏打蛇随棍上,装出无比心动的模样,央求她代为牵线。 须知受人点滴未必上心,但施恩的一方肯定不会忘记;有了这个由头,王氏想撇开她都不易,何愁钓不到林大爷?果然今儿一早,林罗山便派人捎信来,邀请阙入松往新置办的园林宅邸吃开门宴。按说他与阙二爷并无这等临时相邀的交情,此举约莫是有些无礼的,碰软钉子也是理所当然。 林大爷既敢开口,就有不被拒绝的把握,显是从小妾处听到沐发一事,算准阙夫人欠的人情,二爷不能置之不理,这才出手。就连忒小的情面都要立时讨回,无赊无欠,难怪他号禺林氏家财万贯,富得流油。 舒意浓仰躺在直背交椅上,星眸半闭,白如霜戴上一双薄薄的手套,轻手轻脚拆了少城主的髻子,掬温水顺发淋下,令发尾于下方水盆中充分浸湿,再将花香胰皂搓出白花沫子来,细心地抹于发上,玉笋尖儿似的纤细十指按摩头皮,舒意浓忍不住发出呻吟,舒服得微微昂起颈颔。 白如霜瞥她一眼,忽觉脸酣耳热,忍不住想像起她在床笫间该会有怎样动人的风情,腿心里居然隐有些羞人的温腻。 她对女子毫无兴趣,不如说连男女交欢其实都不甚热衷,属于可有可无的那一派。 烟视媚行于白如霜,和武功差不了多少,都是保护自己免于更大伤害的原始工具,练武和挨肏尽管都是苦差,但无不如有。 这是她头一回,对同为女儿身的对象产生情欲方面的想像,只能说近距离看,舒意浓无论美貌、肤质皆过于惊人,“妾颜”的威力绝非浪得虚名,连女人都难以抗拒。 少城主找了个由头支开两名婢子——包括那根基明显不俗的寡言少女。眼见四下无人,白如霜把握机会,手中动作未停,压低嗓音: “血使大人让我来传达两件事,重要性不分先后,均须速办。一是关于浮鼎山庄的宝库秘藏,须得尽快起出;秋霜洁主仆在你手里,已有若干时日,若还撬不开她俩的嘴,便把人交给我带走,血使大人可宽赦你未通报便离山的疏漏。” 舒意浓每回远行之前,须以特定的手法留书传讯,告知血骷髅动向。 但,来自深渊的至寒之神无所不能,岂掌握不了区区凡人少女的行踪?血使大人此举,不过是在考验舒意浓虔诚与否。而她并非从未质疑,更曾试图反抗,挑战至寒之神的全能全知,而代价就是当日她跨以出行的健马,三日后惨死于卫城的马厩中,残躯四分五裂,一如她死状凄惨的母亲。 墨柳先生和乐鸣锋几经调查,都无法解释到底发生何事,只能以离群孤狼或豹子一类的敏捷异兽闯入逞凶结案。所幸少女出于本能的畏惧,毕竟没敢骑着心爱的雪狮子离山,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白如霜传达的旨意软中带硬:尽管血骷髅责备舒意浓未报离山,但显然无意深究,只要她交出浮鼎山庄的藏宝——或开启藏宝的关键如秋霜洁主仆——便可将功折罪。 若少城主剑斩来使,那是不折不扣的反叛了,奉玄圣教辨明敌我,自有区处,就不是马厩里死匹马这么简单。 闭目仰倘的女郎没有接口,仿佛入定,高挺的山根和白腻的肌肤美如图画,便是睡着了仍有颠倒众生的魔力,多看一眼都令人怦然难禁。 白如霜定了定神,才续道:“第二件事,血使大人命你交出那梅少崑,做为丢失星陨异铁的处罚——” “也是交给你么?” 白如霜冷不防被打断,微微一怔,摸不透女郎此问真正的意涵,索性闭上嘴,静待少城主进一步的说明。 果然舒意浓仍阖着眼,淡淡一笑道:“你若还看不出我是被软禁在此,四周戒备森严,莫说交出什么人,只怕一会儿连我自己都要被交出去,血使大人算是派错了人来。这种情况下,我很好奇你要怎生带着三个人离开。” 白如霜绕到后门之前,确实曾见正门外停著几辆马车,心想佳节期间,送往迎来毫不奇怪,毋宁说阙府上下迎宾待客越是忙碌,越方便自己进出,这也是血使大人交待这个危险的任务时,白如霜不觉得有让她送死的意思,再加上撤离计划精锐尽出,可见血骷髅是判断她有完成托付的能力,才下的命令。 渔阳武林盛传:阙二爷受不了少主恣意妄为,发动兵谏,将舒意浓带回钟阜严加看管,兼且行云堡近日广发英雄帖,邀七砦于劫远坪一会,剑指玄圃舒氏的意图昭然若揭。两相对照,可得“舒意浓已遭家臣控制”的结论,而非擅自离山,故意隐匿不报。 白如霜曾委婉提醒上司,此行是不是该连少城主也一并救出,但血骷髅不以为舒意浓已丧失权力乃至自由,直接无视了白衣少妇,将所传的口信定调为“软性施压”,判断舒意浓纵有踟蹰,终必就范,显然对自家手段极具信心。 “高堡行云、烟山北望、鸣珂帝里,还有明霞落鹜等四家之人,此际正在外边厅上。” 舒意浓闭目微笑。 “这帮人该是专等二爷出门,算准人已在林罗山的豪邸筵席之间,难以脱身,才联袂登堂入室。咱们说话这会儿,阙夫人边撑著场面,边派人赶去林宅寻二爷回来,但看哪边更快些,结果有天地之别。” 白如霜万料不到,须于鹤竟敢挑在上巳节发难,但更令人疑惑的是舒意浓居然还有沐发的闲情逸致。 这不得赶紧收拾细软,乘隙走人?须于鹤同舒意浓在浮鼎山庄一役明争暗斗,结下梁子,烽烟楼的宇文相日与她更有眇目之仇,落到他们的手里,这位千娇百媚的少城主下场如何,少妇简直不愿想像。 舒意浓似能听见她的腹诽,怡然道: “所以才说你来得绝好。这儿是钟阜城,不是野岭荒山,狭路相逢拔剑了断,须于鹤想用强劫了人去,怕要捱镇东将军府的胖揍;他脑子再糊,这点心眼还是有的。武斗不成,只能文斗。” 白如霜一点就通。阙二爷不在府上,他的夫人只消不是闭门谢客、狠下心来坚壁清野,难保不会被撬动墙角,松脱点什么。渔阳四砦同血骷髅一样,要梅少崑、要秋家遗孤,还多要个舒意浓;阙夫人双手难掩三羊,若是忙中有错,四砦无论捡了哪个都是便宜。 “正在沐发,肯定是不能上堂见人的了。你洗得慢些,最好洗到二爷回府,夫人肯定重重有赏。” 难怪。白如霜从后门踅进来的路上,总觉婢仆似乎较前度少得多,约莫事态紧急,庄丁被派去把守各处出入口,以防四砦之人莽将起来,当真硬闯。 此间人手无论质量,毕竟不如城外的大本营酒叶山庄,须于鹤是见过场面的,不敢乱来,来自烟海望的海寇人贩子就难说了。宇文相日素以“北域浪人”的形象为人所知,莽汉干下何等出格的事也毫不奇怪。 白如霜本想传了口信就走,心底并不以为舒意浓会交出梅少崑乃至秋家主仆,哪知被卷进四砦逼宫的麻烦中,心中烦躁,咬唇道:“口信我已带到,少城主不管无意或无法交人,我如实回禀血使大人便是。告辞。” 舒意浓闪电伸手,一把扣住她的腕子,阖起的明眸终于睁开,刹那间如春风绽放,满室馨岚,本已明艳不可方物的脸蛋,竟焕发出异样的光采,灿烂更胜骄阳,既难直视,又不忍移目。 但白如霜也就怔了片刻,即便血使大人不信,她早想过舒意浓怀有叛心的可能性,在她看来这简直再合理不过;一挣之下纹丝不动,心中有底,沉着地说道: “少城主,奴奴非是不怕死,但有心珠,教我吐不出丝毫机密,动念即死,劝你别白费心机。况且奴奴知道的也不比你多。” 舒意浓看惯她一身白衣、裸著赤足,娇小肉感既纯又欲的身姿,及至起身拿住皓腕,两人近距离相对,才见她为乔装改扮,刻意梳了个规规矩矩、甚至有些土气的齐眉浏海,淡紫的薄袄配上百褶乌裥裙,白袜绣鞋掩去性感裸足,都快认不出是她了。 本想取笑两句,听到“心珠”二字又不禁有些悚然,欲激起女郎的敌忾之心,咬牙道: “你莫以为真是什么至寒之神的妖术,世间诸玄,有法有破——” “……妖术?”白如霜美眸圆瞠,仿佛听见什么不可思议的笑话,一时间忘了身陷他人之手,前途未卜,乜斜蔑笑:“哪有什么妖术?那是南陵的蛊术!我家乡有人辜负了一名南陵来的女子,遭其下蛊,最后浑身溃烂而亡,药石罔效,死状非常恐怖。 “那女子也非三头六臂,乡人疑她使得妖法,将她活活打死,也不见她有自保的手段。血使大人之蛊比她高明百倍,你我早已无处可逃,除了鞠躬尽悴,哪还有别的路?少城主,我以为你门第忒高,得有大见识才行,怎能说得出如此无知可笑的言语?” 她的嗓音柔媚动听,这几句却说得鬼气森森,其中所蕴含的深沉绝望,令人闻之股栗。 舒意浓被她一顿抢白,无言以对,灵机一动,这才明白过来,直视少妇。 “我本以为你不怕死,还道自己没有识人的眼光,看不出你有这般风骨,但我错了。 “你怕死,但更怕死亡的过程漫长而痛苦,像那些试图反叛血使大人、被杀鸡儆猴的可怜虫。比起那些光怪陆离的可怕死法,被我抓起来拷问无际血涯的位置什么的,都算是好的了;万一触发心珠的防卫机制,让你在吐实前便突然断气,那可真个是不幸中的大幸,简直求之不得。” 白如霜小脸煞白,仿佛粉雕冰砌,唇瓣蠕动几度欲言,终究没能组织起什么有力的辩驳,香肩垂落,嘲讽中带着满满的自厌自弃,看来是豁出去了。 “少城主,你知我是不能欺骗血使大人的罢?血使大人若然问起,我将不得不告诉她:舒意浓早有贰心,她还想寻出无际血涯的所在,必是打着‘先下手为强’的主意。此前没说,是因为你毕竟曾救过我,我不想你同那些叛徒一样,落得可怕的下场……起码别在我的眼前发生。” 舒意浓猜想少妇并非没有动摇。 没有人比她更了解被血骷髅操控的心惊胆战,不可能不想摆脱;之所以不抱希望,盖因绝望是唯一不会麻痹的痛苦,无论遭逢多少次,永远都能比上一回更伤更残,超乎想像。 她重新躺回交椅上,颔颈微仰,星眸半闭,双手交叠于腹间,仿佛什么也没发生。白如霜的诧异不过一瞬而已,继续不轻不重地为她按摩头皮,捋下大把白花泡沫,直到女郎鼻腔中哼出舒服已极的气音。 “……所以,你不回去是不是比较好?” 舒意浓的声音里带着笑,嘴角扬起姣美的微弧。 若有人引路,天霄城的兵力优势在渔阳极可能是无敌的,毕竟没有心珠牵制,光凭无际血涯的那帮鬼面武士,无论质量皆非天霄城的对手。血骷髅对于拿捏这位少城主的莫名自信,将成取死之道,能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 没有人能拒绝这种提议。 然而白如霜却波澜不兴,木然地动作著。 “我不知无际血涯在哪儿。” 少妇冷笑,很难分辨是嘲笑提议的舒意浓,抑或无能回应的自己。“我是被蒙上眼睛,塞进麻布袋里出入那个地方的。血使大人怎会相信我这种人?你救过我,少城主,我始终牢记,但这事我帮不了你,你也不该胡思乱想,再起异心。这只会害了你。” ◇◇◇ 张灯结彩的阙府大厅里,阙夫人王氏端坐在主位之上,与左首的须于鹤闲话家常,侍婢们流水价地捧来各式茗茶果点,秾纤合度的俏丽身影如翻花蝴蝶,稍沾即走,动作俐落、训练有素,说不出的赏心悦目。 右首坐着的是鸣珂帝里的家主莫宪卿,虽一身华服,也不见佝偻瑟缩,却有种难以形容的潦倒气质,明明五官端正,也算相貌堂堂,略微下垂的眉相却予人满满的愁苦之感,似有三分隐忍、三分寥落,余下的除了意兴阑珊,别无其他,属于几句客套完后、便只能尴尬对望的那种类型。 难怪王氏老抓着须于鹤说话,撇下门第更高的帝里之主,此非刻意冷落,实在是不知如何奉陪。 莫宪卿邻座的灰衣老者高瘦清臞,戴着略显夸张的乌纱高冠,五绺长须稀疏到难见斑剥,分不清有无灰白,仿佛探出岩隙的枯树气根,总之是满眼凋残。 身上的重领皂袍,眼见便有三层,虽说渔阳的三月与“热”沾不上边,但这身穿着也未免过于厚重。精绣的袍子看得出质料甚好,但略嫌陈旧,蚕丝锦上已无甚光泽,或许就得穿得如此隆重,老者才不觉寒碜。 他单手握着个小巧的铁算盘,一端以绛红丝绦系于腰带上,细目半阖,似在养神,与应酬的场合格格不入,正是“烟山北望”烽烟楼之主顾非恩的外公,有“金算子”之称的寇慎微。 而与他素来不睦、此番却破天荒携手,决议加入反天霄城阵营的“浪人”宇文相日,不意外地坐于左侧次位,披风毡靴、左目覆眇,宁可与须于鹤并肩比邻,也要同死对头寇慎微隔空对峙,谁都用不着坐在谁的下首,没的矮了一头。 至于右侧末座,则是一名女扮男装的贵公子,面貌姣好,腰细如柳,打进大厅以来,除冲王氏拱手回礼外,连家门都是由须于鹤代为传报,不发一语,自然是落鹜庄的那位“玄先生”。 五人王氏均是初见,连聊得十分热络的须于鹤,此前也没打过照面,谈不上交情。 须于鹤看准她山下牧民出身,无甚见识,满拟几句话兜得妇人家晕头转向,让她请出舒意浓来,众人厘清几处疑问便走。至于是自行离去或挟人同往,但看己方怎么舒服怎么来,倒也毋须急在前头挑明。 哪知王氏毫不惊慌,落落大方到了令人心凉的地步,安排众人落座,唤人奉上茶点。 须于鹤以为顶多是几色果子、一盅茗茶之类,没想到婢子们三人一组,捧果盒的、端漱口茶的、递香汤布巾的……每道茶点都是这般轮递,一道接一道,杯盏食器等不落于几案,人如流水的自贵客身前来、由椅后去,莲步轻盈若翩舞,络绎不绝,仿佛无休无止。 王氏与他寒暄之余,还能分神为众宾客解释点心的特色、如何品尝等,明明是她以一对五,须于鹤方却有应接不暇之感。 不擅应付这种场面的莫宪卿,往往三两道里吃下肚的也就一口,更多的是拿起来又放回去,微微举手示意已足;寇慎微更是从头到尾都闭目假寐,索性来个相应不理,也不管会不会失礼闹笑话。 宇文相日似对婢女更感兴趣,笑得不怀好意。只有那女扮男装的“玄先生”每道都细细品尝,绝不放过,莫说她无意掩饰女儿身,哪怕易了个几可乱真的男子妆容,这般嗜甜也是要漏馅的。 忽听“呀”的一声惊呼,匡啷一响,器皿落地,却是宇文相日去搂一名小婢的腰,意图非礼。 这位北地浪人身长九尺,生得十分魁伟,膀阔腰圆,肌肉贲起,坐着的高度与奉上茶点的小婢差不多,本拟猿臂一伸,定是手到擒来。 谁知惊呼方落,一抹破空嗡响飞入厅堂,急旋之势十分强劲,宇文相日急向后仰,“哗啦!”掀翻身下的太师椅,那物事瞄准的却不是他,飕飕飕地缠上小婢的纤腰;余势未停,将人扯出丈余外,王氏起身飞至,堪堪接住婢子。 须于鹤正欲开口,小婢腰畔却“匡!”迸开一团粉雾,顿时浓香扑面,呛人欲窒。 须长老急急摒息,奈何已吃几口,噎得连话都说不出,仿佛被喂了整罐极纯的天麻粉,口咽中糊满黏液,简直要命。 “这……咳咳……是什么……𫫇……毒!何人……呕呕……宵小!咳咳……” 对面的莫宪卿抢先离座,退至墙边,举起锦绸大袖遮住口鼻。虽说以他一派宗主的身份,跑得忒快颇失体面,椅未动而人已穿出的身法却不容小觑,出乎意料地身手高明。 唯二端坐不动的,只有寇慎微和玄先生而已。寇慎微随手将飘至身前的粉雾挥开,玄先生端茶就口好整以暇,显已看穿了不是毒烟。 小婢腰上所缠,是系着两只乌漆圆罐的一条彩绶,绶带两端在小巧的漆罐上编出繁复精致的花样,一看便知是女子所用,罐中不是水粉便是香膏,只是被当作飞砣抛掷,绝非兵器。 厅门外立着两名婢子,一沉着一错愕,年长的好不容易回神,正欲提裙跨进高槛,拾捡被夹手夺过、旋甩掷出的香粉罐,冷不防被身畔的少女扯到背后。 始终不发一语的少女抢入大厅,恰恰迎着挥开粉雾的昂藏巨汉,两只小手撮拳交错,啪啪啪的贴肉密响不绝于耳,挟着劲风呼啸,身量差距近半人高的两方展开鏖斗! 有着如戟硬鬃和古铜色肌肤的宇文相日若是雄狮,少女便是灵活的雪貂,往往浪人甫一出手,便挨上她从相异方位袭至的三拳两脚,连格挡都不及,攻击无不中的,纯是挨揍。 但明眼人都能看出:少女的拳打脚踢难伤粗犷汉子,宇文相日并非毫无招架之力,而是巧妙护住要害,甚至倚之为陷阱,诱使少女贪功冒进。 只是少女不骄不躁,视若无睹,耐心地寻隙破关;弹子般飞快的拳腿与其说攻击,更像是掩护和试探,两边竟都是经验老到的猎人,但看谁先按捺不住,轻进中伏。 然而,“僵持”对其中一方来说,本身即是耻辱。 哪怕以快打快,双方身份地位的悬殊就搁在那儿,也够让“浪人”窝火的了,宇文相日一声虎吼,第三次踢在他臀后同一处的少女被刚劲震开,凌空翻了个空心筋斗,轻轻巧巧落在王氏身畔,替小婢解下香罐彩绶,恭谨道:“少城主说她不要这个,想用夫人前日擦的那款。” 厅外那名较年长的俏婢忙奔过来解释,大抵如少女所言,只是多了找不到少主指定的那款、会不会在二小姐院里等细节,嘈嘈切切,充满琐细的生活感,令人啼笑皆非。 这两名婢子,自是被舒意浓支开的皓雪和燕犀了。 王氏颇有些哭笑不得,但来者不善,能以这种出人意表的方式镇住场面,未始不是错打错著。 宇文相日据说原本走的是横练气功的刚猛路子,身强拳重,十分难敌,给少城主一剑刺瞎了左眼,破去金身罩门,至少掉了一半修为,才视本城为寇仇,矢言报复。 燕犀的功夫扎实,耐性绝佳,尤有长力,宇文相日若打着女子不利久斗、气力不继的主意,怕要吃大亏。但此际毋须教他摸透这张底牌,挥手打发二姝下去,两人才转出厅门,却听浪人扬声冷笑道: “须长老,这和你说的不一样啊!舒意浓在这儿继续做她的千金大小姐,一呼百诺,极尽享受,哪有半点阶下囚的样子?阙二爷连关押她都舍不得,劫远坪上肯将那小骚浪蹄子剥得赤条条的,一刀宰了祭旗么?” 王氏愀然色变,切齿沉声:“你说什么浑话!”连莫宪卿都皱眉,微妙的脸色很难说是错愕或嫌恶。寇慎微抿著一抹蔑笑,倒是毫不意外,他同宇文相日势如水火,与这厮令人难以忍受的粗鲁言行脱不了干系,正好趁这个机会,让外人体会一把,明白自家祖孙的难处。 就算须于鹤真这么想,无论如何也不能口宣于外,算是被自己人打了个措手不及,干咳两声,揣著稀碎的脸面装腔作势道: “这个……阙夫人,宇文先生说话虽是直了些,却也是众人心里的疑问。二爷既说了加入我七砦之盟,一不将害死帝里二位长老的舒意浓交出,二不让我等一见浮鼎山庄的遗孤,百般推托,令人好生失望。” 王氏见撕破了脸面,也不客气,哼笑道:“秋家小姐是傻的,人尽皆知。我可将她带来随你问啊,问到你真气岔走、七孔流血,也得不到半点有用玩意儿。还是你想问的,其实是别个?” “……莫非夫人已然问过?” 声音比外表更加苍老,但语锋犀利,毫不留情,开口的却是始终在闭目养神、如局外人般的烽烟堡执首,人称“金算子”的寇慎微。 王氏不能算长于言语机锋,然而性格磊落,秉持着“事无不可对人言”的处事原则,素来坦坦荡荡,想都没想便反口道:“合乎礼节、合于侠义道的,咱们尽都问了,妖魔鬼怪的问法倒没有。你们之中有哪个擅长的?”寇慎微被挤兑得说不出话来,再度闭起凤目,置若罔闻,认栽得倒也十分干脆。 须于鹤见妇人寸土不让,不由得急躁起来。昨晚林罗山招待众人喝花酒,趁着酒酣耳热,须于鹤故意挤兑大爷,说整个钟阜城中只有阙入松不买大爷的帐,好在大爷不曾邀请那厮,否则肯定要碰钉子。 林罗山极好面子,没有表面看上去那般随和,最是受激不过,才有今早临时邀请阙入松赴宴之事。这样的机会可一不可再,决计不能空手而回,清了清嗓子,大声道: “阙夫人,贵城少主如何处置,劫远坪上自有论断,我等毕竟不是天霄城中之人,也不好说什么,只是提醒二爷:玄圃天霄几百年的基业,与一名败坏祖业、恣意妄为的糊涂二世祖,该如何取舍,相信二爷是聪明人,不难判断。为敌为友,全在他一念之间。 “但浮鼎山庄偌大的家业,一夕间烟消雾散,二爷既说不是天霄城搬走的,只能请秋家小姐说明一二了。” 他亦知秋霜洁脑子不怎么灵光,说不出什么有用的,还须着落于那名叫绣娘的美艳女史身上。她主仆俩形影不离,逼出小姐,绣娘还会远么? 退万步想,若阙夫人坚持不允,便坐实了阙入松阳奉阴违、另有绸缪的罪名,己方同盟将更形稳固。就算阙二爷不肯入伙,天霄城仍是以一敌四的局面,在劫远坪上毫无胜算。 王氏显也想到了这一节,不免进退维谷,忽厅门厅外传来皓雪着急的叫唤声:“不行……你不能过去,夫人厅上还有贵客,你不能……绣娘!”末两字忽拔高转尖,众人听得清清楚楚,宇文相日与须于鹤交换眼色,北地浪人纵身跃出,鼓风的斗篷如恶鹰展翅,扑向转入檐廊的雪白丽影,眼看无幸。 来人吓得僵直不动,手里的木盆唰地一晃,泼出大把清水来。 千钧一发之际,一人拦在宇文相日与白衣女子间,众人无一看清她何时起身,见她伸出一只俏生生的柔荑,“啪!”与宇文向日对了一掌,却是巨汉向后倒飞,如甩出的麻布袋,落地时小退两步,虽不见踉跄,然而须如此才能卸尽掌力,孰强孰弱,不言可喻。 须知几百斤的身躯如山岳压顶,不计轰出的掌力,便已十足惊人;就算他未尽全力,也不是能轻飘飘一掌托回去的地步。“举重若轻”是极高的武学境界,落鹜庄避世多年,想不到竟隐藏着这样的高手。 无人料得这女扮男装的“玄先生”有如此能为,最后还是吃了闷亏的宇文相日最快回神。 旁人兴许看不出,但他直觉这掌用的是巧劲,此姝修为或略胜他一筹,真要拼命,未必能稳操胜券,心绪略宁,呲开狮虎般的白牙,狠笑道:“姓玄的,你这是什么意思?” 玄先生斜睨着他。“你的手对着什么地方,心里没数儿?”宇文相日一怔,不禁哑然失笑。 他确实瞟了绣娘鼓胀胀的酥胸一眼,但这式“鹰攫平野”乃北域绝学《兽禽相血食》里的厉害招数,抓的不是肩头便是脑门天灵盖,五指劲力用实了,怕不是一把捏爆奶子,谁来使都不会照准胸脯,此乃泼天冤枉。 适才他对小婢伸咸猪手,这女扮男装的娘儿们看不过,偏挑这个时候出头,欲令他脸面无光。宇文相日单眼滴溜溜一转,嘿的一声笑道:“总不是她有你没有的地方,急什么?” 玄先生腰如约素,一看便知是女子身形,惟胸前平坦,是连薄薄春衫都撑不出微弧的程度。宇文相日哪壶不开提哪壶,女郎却毫不动气,本能地回臂拦护那白衣女子,似要去拉她。 蓦地鼻翼轻歙,眉宇间掠过一丝疑色,手掌顺势前引,侧身做了个“请”的动作,并未与之肢接,遑论交出背门,一改适才的拳拳回护,防范之意甚嚣尘上。 燕犀这时才赶到厅门外,手里抱了摞衫裙之类的织品,似要来阻止白衣女子,但玄先生所站的位子,巧妙地挡住了欺近女郎的前后动线,周身无隙可乘,无论是燕犀或宇文相日想要发难,都无法稍越雷池一步。 反天霄城联盟的五人中,仅须于鹤见过绣娘,莫宪卿、寇慎微等听见阙夫人的侍女在檐廊外呼喊女郎之名,视线齐齐投至,专等须长老给个准信,确认此姝即是目标无误。 女郎不算高也不特别矮,应是中等身材,明明葫腰圆凹,奶脯和屁股却肉呼呼的十分丰腴,充满诱人风情;浓发及腰,不梳发髻亦无钗钿,覆住秀额的蓬松浏海衬著脂粉未施的巴掌脸蛋,素净中带着难以接近的淡寡冷艳,仿佛生满棘刺的白蔷薇。 她穿着交襟单衣,袖卷至肘,露出一双鹤颈般匀腻修长、肤光赛雪的皓腕,下裳是同款的素白棉裙——这些都是衫裙下的衣物,一般只有就寝时才如此穿着,也就比亵衣稍好些,总之不是能见外人的正经打扮。 但女郎骨子里的那股子空灵淡漠,仿佛与世隔绝,足以令其不顾旁人目光,理直气壮地掖着木盆,昂然上前,迳对王氏道: “今儿虽非六月六,但阜阳同钟阜一样,也有在上巳节沐发的习俗。我见少城主院里,请得专人为她沐发,为何我家小姐连一罐香膏发油也无,只井水可用?” 须于鹤只见过她一面,其时夜黑风高,炬焰晃摇,被救出密室的主仆俩多日未进食水,形容枯槁,浑身散发着汗酸溺臭,养尊处优的行云堡长老避之唯恐不及,并未细瞧二人容貌。 然而这把清冷动听的嗓音,以及不留情面掷地有声的护主心切,却令他记忆复苏,再无疑义,朗声道:“天霄城损人利己,也就这样了。老夫乃行云堡的传功长老须于鹤,当日曾与女史有过一面之缘,且由老夫来作主,为你家小姐主持公道可好?” cool18.com 第卌四折 拟神俱化 岂囿形言 cool18.com 白衣女子回头打量了他片刻,微蹙柳眉。 “讨罐桂樨味儿的发油,需要什么公道?” 须于鹤被问了个结舌瞠目,满腹说帖无由端出,很难区分是难堪、恼火抑或茫然多些,只有女郎那分不清是犀利还是不通世事的漠然语锋无比熟悉,算是再次核实了绣娘的身份。 毕竟易容不乏神手,但语气、神韵,乃至那股空灵灵的出尘气质,不是轻易便能模仿。按捺怒气干咳两声,尬笑道: “这……也就是他们天霄城的人,怎么说呢……这个……特别小气,苛待了你家小姐。女史若随我等七砦联盟同去,本盟非但以礼相待,衣食用度比照二位在浮鼎山庄时,还能为你等报仇雪恨,揪出屠戮贵庄人命、劫夺财物的贼人。” 绣娘看了他一眼,冷不防问:“贼人是谁?” 须于鹤本能要回答“七玄妖人”,忽意识到这个答案极其不妙,一个没弄好,指不定会成为瓦解己方同盟的楔子—— 残害渔阳诸多门派、庄园的外来势力,迄今仍在本地神出鬼没,不知何时便会出现下一个受害者。 然而他这个“七砦联盟”剑指的对象,居然是独力撷抗七玄妖人、唯一扛起抵御外侮之责的天霄城,盟中固然有宇文相日这种为报私仇,不惜拉舒意浓下马的狼枭之徒,但莫宪卿、寇慎微等还是要脸的,难保不会突然省悟过来,拒绝再为行云堡的争盟争霸之路背书。 传功长老支吾半天,就差没拿出手绢拭汗。 “就……就是害了贵庄的那些个妖人。” “……他们在这儿?”女郎微露诧色。 “倒……倒也不是。” “那你在这儿干嘛?” 须于鹤的老脸胀成猪肝色,绣娘每句话均是不假思索,偏压着他左支右绌的回答飞龙骑脸,这种无心插柳的真实感反成了最有力的打击,简直没法再更残忍无情些。 女郎这都还没完,狐疑地望着汗流浃背的行云堡长老,摇头道: “我和小姐在这儿挺好。山庄从前日子不好过,阙府的衣食住宿要比那时好得多。贼人既不在此,你们便寻贼人去,要我们做甚?我和小姐又不能打,什么忙也帮不上。” 怔立在主位前的王氏总算回过神,见众人神情微妙,似乎各怀心思,但就连此前最嚣狂的宇文相日,都明显对须于鹤的应对大失所望,难掩鄙夷。 莫宪卿低头望着锦缎靴尖,尴尬得只想装作事不关己;寇慎微直接闭目假寐,摆明了不想掺和。 化名“玄先生”的紫衫女郎却在此时开口,单刀直入,远远胜过这帮不济事的男人。 “财物不论,‘万刃君临’秋拭水毕生的收藏,诸多名震古今的宝刀宝剑,知道到哪儿去了么?” 绣娘看她几眼,慢条斯理问:“你是为宝刀宝剑而来?” “可以这么说。” 她竟直认不讳。 “敝庄有副宝刀,因故流落到秋庄主手里,考虑到世上没有比‘万刃君临’更合适的保管之人,多年来未曾讨回。 “及至秋拭水逝世,秋意人接掌山庄,敝上一本初衷,以为浮鼎山庄会妥善保存,仍无意追索。而今庄毁人殁,你家小姐身为阜阳秋家之人,让她归还这柄刀,起码给点有用的线索以寻回刀器,难道是很过分的要求?” 连不沾烟火的绣娘,一时间都被她的振振有词所压制,蓦地想起什么,柳眉微扬,脱口道:“落鹜庄的宝刀……莫非是指‘天长比翼’?” “天长比翼”乃明霞落鹜的中兴之主,也就是怜清浅之母“埋血沉红”怜成碧的成名兵器。 此刀由数柄大小长短,乃至形状皆不相同的刀器组成,乍看是背厚刃长的狰狞长刀,却能拆解成连环刀、甚至是飞刀来使用,变化多端,防不胜防。怜成碧惯使双刀,因此有很长一段时间被认为是成对的柳叶刀和雁翎刀变体,实际上能拆成几把无人知晓,玄先生才称是“一副”而非“一口”。 事实上,“天长比翼”出自金貔朝开国皇帝公孙殃——也就是武皇承天——之手,以南方朱鸟的形征列名“五兵佩”,与象征东苍龙的跃渊刀、象征西白虎的驺吾刀等齐名。渔阳七砦以骧公后人自居,怜成碧却拿世仇的成名武器当作佩刀,丝毫不以为意,她的桀骜与叛逆可见一斑。 怜成碧被妹夫解鹿愁所害,爱女怜清浅从小沦为姨父之禁脔,度过了相当悲惨的少女时期。而后在范飞彊的帮助之下,得以手刃杀害母亲的巨奸解鹿愁,此刀原该回到怜清浅的手里,玄先生却宣称刀在浮鼎山庄的库藏之内。若然为真,当中必有复杂内情,不足为外人道。 但落鹜庄毕竟沉寂多年,在场众人多半不曾亲与“天长比翼”的丰功伟业,玄先生挑起了姣好的眉黛,似笑非笑:“你也知道‘天长比翼’。浮鼎山庄的褓姆奶妈,竟是这般深藏不露的么?”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绣娘不慌不忙,好整以暇道: “我家小姐的睡前读物,有很长一段时间是《秋水名鉴》,每晚不念到一个段落,她是不肯睡的。与落鹜庄相关的记载,我也只记得这一条,但先庄主虽曾写下怜成碧以此刀在天王山会上,与行云堡高声载所持跃渊刀一斗,最终压服群雄,成为渔阳武林同盟的共主,并未提过藏有天长比翼的事。 “《秋水名鉴》中有列出浮鼎山庄所收藏的刀剑,至少会在观战心得后提上一笔,天长比翼和跃渊刀如此盛名,书中却不曾有相关的记录,会不会是贵庄的消息来源有误,又或曲解了先人之意,以为刀寄在秋家,实则却在别处?” 须于鹤听二姝唇枪舌剑,一来一往,越发觉得这绣娘绝不简单。秋意人任其子秋霜净长年在外远游,却把脑子糊涂的漂亮女儿留在家里招蜂引蝶,秋霜洁若非装疯卖傻,身边必有庄主信得过的厉害心腹,足以护卫小姐周全。 从结果来看,这人决计不会是西宫川人——西宫最终落了个身首异处的下场,而绣娘还在这儿,完好无缺,依旧守护着她的小姐。 他与宇文相日交换眼色,原本打算置身事外的莫、寇二人也移来目光,加上一语道破、打开僵局的玄先生,现场气氛再度生变,暗潮涌动。 与前度不同的是:反天霄城联盟的五人终于有了共识,这名唤绣娘的白衣女子确实是关键人物,就算不知浮鼎山庄藏宝何处,也必定身怀她自己都未必知晓的线索,今天无论如何要带走她。 连王氏都察觉形势变化,不由得一阵悚栗。 她惯用的厚背鬼头刀就藏在主位旁的扶手几下,被垂地的华丽几锦遮得严实;妇人年轻时也是见过血的,得自父亲王赦的实战刀法便在生儿育女后也未曾搁下,况且她临事果决,丈夫总爱笑她“豪胆太甚”,真要拼命,阙二爷也未必有能拾掇得下的把握;但以一敌五,胜算毕竟太过渺茫。 玄先生恐怕是五人中武功最高的一位,迳撄不利,况且她对女子极富同理,也不是一味的以须于鹤马首是瞻,遇事断不致豁尽全力,无视她恐怕是最好的处理方式;莫宪卿修为不恶,但临敌经验有限,再加上自矜身份,怕是观望居多,亦非威胁。 寇慎微的铁算盘珠据说是暗器里的一门厉害路数,若无这手,烽烟堡顾家的家业早被北域来的悍猛浪人所僭。 一旦开打,他不会冲上前来,肯定退到背门无虞的墙角之类,伺机打出暗器,不会是最令人头痛的一个——起码一开始不是。 而须于鹤一身艺业全系于那对烂银虎头钩,没带兵器上门,已注定难有作为。只要率先斩杀宇文相日,镇住场面,便还有对峙的机会……王氏在心中盘算妥当,悄悄将手伸到几锦之下,握住刀柄。 宇文相日阴阴一笑,显已看穿她的意图,早等着她了,仅剩的那只右眼狞亮如兽,笑得露出霜白尖牙,冲妇人勾了勾手指,满脸挑衅。 忽听前院里一人朗声笑道:“诸位盛情来访,不料主人竟出门去了,实令人惭愧。”声音挟著内劲穿堂入室,正是阙入松。 众人面色微变,料不到他忒快便自林大爷处脱身,但目标近在眼前,便是原先不抱期望如玄先生等,也不愿空手而回,五人至此终于心念一同,瞬间换过了“动手”的眼色。 宇文相日正欲发难,一阵异样掠过心头,霎那间动弹不得,仿佛被毒蛇盯住的青蛙;便只这么一迟疑,阙入松已落足厅外,走上台阶,从容跨过高槛,伸手拍拍他的肩头。 宇文相日心中转过至少七个变招,包括一式窃自〈兽相篇〉的压箱底绝学,足以避过中年文士一拍,偏偏就像被人断了身心间的联系,意念无论如何都无法传至身体,莫说阙入松手上用劲,哪怕三岁孩儿持一根筷子,都能在那个瞬间轻而易举地捅死他。 回过神来,浪人才惊觉汗湿重衫,辨不出是骇异的冷汗,还是死命想突破气机锁定而不可得、枉自激出的滚热汗浆,忽有脱力之感,登登登地倒退两步,颓然坐倒在太师椅上。 茫然四顾,赫然发现自己不是唯一的一个,就连修为甚高的紫衫男装女郎和莫宪卿都是额际沁汗,面色苍白,显然和他一样,吃了不知哪来的怪异闷亏。 他听说过“气机锁定”这种极高深的境界,多见于修为精深的内家高手,或心念一专的刀剑客利刃出鞘的瞬间,可短暂锁住对手,令其失去行动能力,而这电光石火的一霎便足以决胜。 姓舒的小贱人刺瞎他左眼的那一剑,便是如此,即使已看出来路,却无论如何也避不过。纯论剑法,北域浪人不得不承认舒家小婊是平生仅见的高,绝不在钻透了〈禽相篇〉的那几个怪物之下。可惜那天他是空手。 阙入松剑法精湛,却不是以拔刀术制敌的路数,论内家造诣,更不可能有这般能为,阙府内绝对另有高人,只不知是何来路、是友是敌—— 念头一起,顿时无心去听阙入松殷勤招呼,只觉墙里门后都可能藏着那名能以意念锁定气机、杀人于无形的神秘高手,当真是命悬一线,如坐针毡,连阙夫人唤人将绣娘带下去也顾不上了,遑论随侍阙二爷的两名马弓手止步厅外,分站厅门两侧,有如门神般,一人掩嘴窃笑,一人满面鄙夷,到底有何不寻常处。 须于鹤眼看到口的肥肉没了,阙入松回府坐镇,若命府中武士一拥而上,五人插翅难飞。己方乘虚而入还率先动手,是无论如何都难以砌词诿过的,就不知阙二爷想追究到什么地步;心虚已极,硬著头皮搭话: “这林……林大爷新近购置的园邸,想必是华美得紧了,也只有二爷这般望重武林,才有资格受邀赴宴。却不知林大爷买在何处?若……若有机会,我也想去瞧瞧。” 阙入松怡然笑道:“就在对门啊。” “对……对门?”须于鹤人都傻了,感受七道锋锐的视线如箭矢攒来,不满和质疑若有实体,此际他早已成了刺猬。说好的“林大爷设宴困住阙入松”,早知道是办在对门处,白痴才与他走这一遭! “须长老听过‘灵囿庄’么?”阙入松全看在眼里,悠然续道: “这座宅邸本是金貔朝鼎鼎大名的废太子晋楚所有,直到前朝,泰半时间里都在公侯贵人的手中,不想异族入侵,原主仓皇弃之;而后几经转手,新主皆负担不起修缮复原的费用,只能任其破落,闲置至今。我在置办这座宅子时,曾不自量力问过灵囿庄的价码,得到了‘莫须问’的答案。可林大爷不但是能问的,还随手买了下来。” 须于鹤当然知道“灵囿庄”是什么地方。 当初高声载买下这座废园时,他才进行云堡不久,还没有被选入堡主侧近的资格。据说高声载挖遍大半个灵囿庄,最后在半淤的人工湖底找到埋藏数百年的跃渊刀,踌躇滿志,满以为能就此踏上武林争雄争之路的起点。 殊不知先在天王山败给了怜成碧,又因毁坏高堡行云保管的骧公宝箱,声名扫地,消息传入渔阳武林,成了人人都能踩上一脚的过街老鼠,影响力一落千丈,再也爬不起来。 更糟糕的是:为得跃渊刀,强行买下灵囿庄的恶业爆发,高家此前各种稳定的挣钱行当开始周转不灵,债滚债的速度比挣钱还息更加飞快,最终拖垮了行云堡。高声载负伤难愈,又受此打击,没多久就病死了,没看到行云堡连视为命根的镖局生意都不得不顶让变现,穷途潦倒的惨状。 若须于鹤知道林罗山要买的是灵囿庄,哪怕触怒大爷也要拼命劝阻,那鬼地方像中邪也似,谁沾谁倒楣。 说是“对门”,其实指的是隔着金风巷的车马大道,与阙府相对的那一侧。不同的地方在于:阙府这厢的街航差不多由四、五家分据,灵囿庄则要简单得多,整片便只一家,十分的霸气。 林罗山买下灵囿庄后,整理出金碧辉煌的大厅宴客,席间喝到微醺之际,拉着众宾客行出檐廊,一路蜿蜒来到后进,才知林树蔓生犹如荒岭,绝难想像这是在通都大邑中所能见。便以林大爷的财力,整理出来的区域不到全邸的一成,就是“在大城中买下半座荒山”的概念,炫富若此,也算是别开生面。 阙入松直到林罗山亲自“导览”结束,才找到机会告辞,不然应能更早赶回。灵囿庄在这顿筵席之后,只怕又要重归大门深锁、铁链缠闩的旧日景象,以目前只一座宴会厅和小爿园景可看的景况,入住恐怕不能算是舒适。 须于鹤茫然坐在紫檀椅中,百感交集。 阙入松不可能预见今日之事,更无从说动林罗山买下豪邸,只能认为是冥冥中自有定数,昔日差点毁灭行云堡的那些物事,现在突然间又齐齐回转:灵囿庄、五兵佩,看似一帆风顺,伸手便能抓住出头的机会……会不会这些全是预兆,告诫他此际最好是潜龙勿用,而非一味的振翼昂扬,展翅高飞? 初老的传功长老摇了摇头。但如论如何,今日是够了,纠缠下去只会更难看而已,既然突袭不成,那便在劫远坪分个高下。 “佳节欢庆,不耽误二爷天伦团聚。”须于鹤站起身,不顾旁人或露诧异或显不满,沉声说道:“但愿二爷的盟誓不是说说而已,劫远坪上该怎么做,二爷心中有数。我等诚心相邀,盼二爷莫教大伙儿失望。”匆匆告辞,低头离开,宇文相日等纵有异议,也只能跟着去了。 “……不是他。”檐荫里,取下马弓手皮兜搧风的墨柳先生喃喃道,微眯的凤目中迸出锐光,仿佛能穿透园林屋墙,望见须于鹤狼狈登车、其余四人各种牢骚质疑的即时街景。“他就是枚棋子而已,还是很烂的那种。算计咱们的不是他。” 乐鸣锋倒是服仪齐整,连站姿都透著股卑微谨慎的小人物感,不愧是从底层爬上来的。“早说过了不是?来点新鲜的罢?” “也不是林罗山。” 阙入松立于檐前,似维持着送客的姿势,不看身后坐没坐相的墨柳,二爷平日目送宾客也就是这样,恁谁来都瞧不出蹊跷。 “确实。”墨柳先生皱眉。斩钉截铁的两字显然没能解开心底疑惑,线头反而更乱了。“他不管买在城里哪一处,调虎离山的效果都比买在对街要强。须老儿差点吓尿了都,他们俩不是一伙儿的。” 原本阙入松认为是林罗山以艮昌号的利益为饵,钓得势同水火的寇慎微、宇文相日握手言和,同归反天霄城阵营。但林罗山若是幕后黑手,今日之局理当排布得更加细致周密,而非适才那番全凭巧合运气的胡搞瞎撞。 为防灵囿庄里有什么埋伏,乐鸣锋是与二爷同去的,墨柳则留在阙府,护卫少城主周全。王氏与须于鹤一行周旋时,墨柳便在厅外装作站岗的模样,至于厅门何以仅一侧有岗,好在无人多问。 即使须于鹤五人齐上,墨柳也有打趴他们的把握。但他武功极高这个秘密除了舒意浓之外,府内仅阙入松知晓,亦不曾向夫人透露,是以王氏始终不知强援随侍在侧,如临大敌,半点不敢轻忽。 要骗敌人,就得先骗自己人。二爷深知这个道理,他更介意的是另一件事。 以墨柳之能,在白衣女子闯进大厅之前,至少有十种以上的方法不让后头的事发生,偏偏墨柳什么都没做,眼睁睁让事态发展至此,这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轻易揭过的。 “说到骗人,”阙入松没有回头,以防有人在远处窥视,见他放任随从偷懒,难免察觉有异,但能听出他极力克制的不满。 “老四胡闹之前,你就没试着阻止她么?秋家主仆始终要在公众之前露脸的,须于鹤姑且不论,莫宪卿、寇慎微,乃至那玄远滩来的女子,将来要是问起本城今日何以李代桃僵,这条‘愚弄盟友’的罪名是无论如何都甩不掉的,你让少主如何分说?” “老四是他管得了的么?” 乐鸣锋露出夸张的诧色,仿佛听了什么荒天下之大谬的异闻。 “老四是你管不了的么?” 阙入松略微回眸,眯起的星眸之中殊无笑意,问的却是墨柳。 墨柳自不能承认,是宇文相日那厮言语无状,亵辱少主太甚,要不是想到自己身为本城最后的王牌,不能为这二货泄底,墨柳早冲进去揍扁他了。老四瞧着也像是要给少城主出气的,哪知她玩得这么脱? 后头见一场喋血鏖斗竟不可免,那厢阙入松才刚进大门,根本来不及阻止,只得以气机隔空锁住众人,勉强赶上阙二爷施展轻功一掠而至。至于五人回去后一琢磨,惊觉天霄城内还藏有一名不下天痴的绝顶高手,不免要预备更大的阵仗更狠的杀局对付本城,那也顾不得了。 失算。早知如此,不如冲进去揍宇文相日一顿,起码解气。 幸好己方尚有七玄盟主赵阿根,论打架,还是稳操胜券的——但他要以什么名目和身份为天霄城而战?如何才不会被视为本城勾串外人的铁证?这是打赢比打输更令人头疼的麻烦,未有良解前绝不可轻用。 “要不你来管一管老四?”中年马弓手起身,没好气的把皮兜往脑门上一转,歪头接住,疲惫地捏捏眉心。“不行,我头好痛。我要喝酒。” 乐鸣锋哈哈一笑,正欲勾他肩膊拉去找酒喝,突然间远方传来一声女子尖叫,竟是来自于叠院深处,就在这阙府之中。 ◇◇◇ 直背交椅上的舒意浓弯睫瞬颤,却只低低唔了一声,随即传出平稳轻鼾,睡得十分香甜。 白如霜把木盆里的水倾于窗外,两只小手在布巾上细细按干,才把那双薄如蝉翼、似丝非丝的异质手套除下,纳入油布包中贴身收藏。 血使大人将这双避水鲛袋,连同“柔筋弱骨散”一起交给她。“化在水里,能使人沉睡不醒,起码一个时辰。”血骷髅叮嘱她——自非出于关心——唯恐稍有不慎,导致任务失败。“切莫碰著了,此散无药可解。” 这原是撤退计划的一部分。在最极端的情况下,她得从戒备森严的阙府中带走三人,这无法单纯地依靠少城主的善意或忠诚完成。而成功的不二法门,永远只有时间。 白如霜花了三个月的时间,塑造出善于沐发的年轻寡妇“李月华”:她在钟阜的城南区有间小小的竹篱偏院,左邻右舍有的认识她五六年了,甚至知道她上一段婚姻的各种流蜚,包括翁姑的虐待,丈夫的无情,还有令人心碎的小产——当然这些人全都是暗桩,只是他们光了更长的时间在钟阜城布建,时间令他们的证言有了分量。 打进上流的贵妇圈里,比想像中容易得多,难的反而是在阙府安插进己方的细作。戒备森严的酒叶山庄从一开始就不是目标,阙入松对根据地大本营的耙梳清理已到了洁癖的程度,由玄圃山下的牧民血亲所串连而成的狭隘人际链,完全无从下手。 但城里是更文明、更舒缓,同时也是更腐败的地方,从阙入松总把胡作非为的双胞胎留在这里,便能窥得他看待两处据点的本质不同。 白如霜靠着美艳动人的胴体和床笫风情,姘上阙府中的某位中级武士,令他深深迷醉,流连忘返,甚至开始生出安家落户、生儿育女的心思。接下的部分就简单多了:沐发技艺出众的小寡妇李月华,有个从乡下来城里投靠的亲戚,想在大户人家谋份稳定差使,可能是个年轻机灵、讨人喜欢的小伙。 武士想在心爱之人的面前显威风,教她明白自己的男人可有本事了,值得托付终身,二来不想让小伙留在竹篱院里,免得孤男寡女,惹出事端反倒不美。但管吃住的好差使不是随处都有,也不能让他出什么事,安排在熟悉的阙府宅内,想来最合适。 小伙可能被安插在厨房马厩,或暂代休年例的长工之职,这些都不是中级武士管的地方,他的关系只是领进门罢了。但小伙机灵勤快,深得宅中老人欢心,到了找临时工的时节,小伙想起他在城郊一块儿长大的亲戚,也是个勤恳能干的,赶紧推荐给管事…… 渗透在短短的三个月里,无声地发生在阙入松夫妇、舒意浓,乃至墨柳等天霄城首脑们触碰不到,也无从知悉的小地方,除李月华的远亲小伙,出入之人甚至已换过几轮,连白如霜也不明究理,以免她失陷敌手时,情报网会被连根拔起。 少妇前两日已将到手的阙宅平面图记得滚瓜烂熟,才就著烛火烧成了灰,把握四下无人的机会,迅速离开偏厢,无声无息翻入曲廊,以匕首抵住拿着清水木盆、身穿单衣衬裙的白衣女子,压低声音凑近她耳后。 “你若发出一丝声响,这柄利刃便刺进腰眼,贯穿你的肾。你会痛到无法发出声音,遑论行走求救,直到把血流干,断气为止;我跟你一样,都不希望发生这种事。明白的话就点点头。”白衣女子迟疑了片刻,才温驯点头。 “你叫绣娘对不?” 女子再度颔首。 白如霜其实不记得她的长相,但天霄城人马撤离浮鼎山庄的一路上,受命监控敌踪的白如霜曾远远看过她几回,与其说记住了她的样子,更多是她挺腰昂首的骄傲姿态、优雅曼妙的举手投足,以及那股子难以形容的清冷空灵,仿佛某种会行走说话的精巧人偶,总之不似人。 “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了。”血使大人交待任务时,不经意地说。“容貌可以易容变化,但身形姿态,尤其气质骗不了人。你在这方面足够细心,我才派你走这一趟。” 白如霜透过偏厢绣窗,瞥见女子远远行经的一瞬间,便知是她,不假思索地药倒舒意浓,急急追出,总算及时截住。 秋霜洁是个傻子,一问三不知,浮鼎密库的线索全落在这个名叫绣娘的女人身上。 白如霜不想冒着撞见他人的风险潜入两人居停,绑架痴傻的少女,反正她从头到尾只有带走一人的打算,梅少崑的武功她没有制服的把握,绣娘始终是白如霜的首选,一旦得手便可撤离,足够向血使大人交代了。 她押著绣娘在廊间左弯右拐,倒比住了大半个月的白衣女郎熟稔,忽听洞门外人声鼎沸,有男子的嗓音嚷着“撤了撤了”、“总算走啦”、“哎唷累死老子”之类,猜测大厅那厢须于鹤的危机已解,赶紧避开人群,来到厨房边上堆放食材干货的库房,不急不徐地叩了九声门板,长短轻重不一,带着奇妙的节奏。 门内一人低声道:“奉天崇敬。”白如霜接口:“指玄为武。”咿呀一声门扉开启,一名小厮打扮的短褐青年将两人拉进,确定左右无人,赶紧闭门。白如霜随手切在绣娘颈后,少妇哼都没哼,闭目软倒,被青年接个正著。 白如霜就著天窗微光,见青年的面孔十分陌生,微蹙柳眉:“王俊呢?”青年木著脸道:“茯使另有要务在身,撤离点改由属下负责,已等候蟏祖多时。后门才刚刚解封,人心松懈,此际最易混出去,咱们这就走罢?” 王俊正是血骷髅座下茯背使所用的化名,即冒称李月华远房亲戚的小伙。其名连白如霜都不知晓,只知此人已然三十好几,偏生就一张讨喜的娃娃脸蛋儿,便说十六七岁也有人信。 而白如霜在组织中的代号,乃取冒称雪艳青的“蟏祖”二字,青年瞧着应是王俊的手下,以此当作对白如霜的称谓,应对尚称合宜。对过切口,短褐青年明显也对组织内情了如指掌,女郎不再耽搁,点头道:“东狮子胡同口,过了甜水井之后右转,左侧数来第三间屋子,门上只贴半幅门神的便是。” “叩门的暗号呢?”青年随口问,边取出两只麻袋,一只兜进绣娘,巧妙地束成粮袋模样,大大敞开另一只的袋口。 白如霜暗叹了口气。 每回出入无际血涯,这都是免不了的流程。血使大人惯用的保密手法,就是不让底下人有机会接触完整的信息链,所有的关键资讯都是断开的,一旦脱离组织,便再也派不上用场。 如此番的撤离行动中,潜伏阙府的王俊掌握出入门禁的方法,但接应的地点只有白如霜知道,如此一来即使王俊被捕,对手也拷掠不出血骷髅阵营在钟阜城的据点;据点之人只负责将白如霜和绣娘送出城,通往下一个接头处的资讯,掌握在短褐青年手里,若然跳过白如霜或据点负责人,青年所知便形同废纸——约莫便是此理。 即使白如霜已是血骷髅派在假七玄里的监军,也不知无际血涯的位置;负责戍卫无际血涯的鬼面武士、半面俏婢等,日常虽能接触血使大人,却不知奉玄教在外搞出的腥风血雨,甚至未必听过“奉玄教”三字,对手无从渗透起,也不怕机密泄漏出去。 被装进麻袋是很没尊严的,那些鬼面武士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借机摸把胸脯屁股等直若等闲,没想到这回在阙府内就得装麻袋,也不知要转几手才能回到无际血涯,光想就累。 白如霜别无选择,俏脸微沉,仍是矮身钻了进去。 “就是方才那样,只是得反过来。”袋口收束前,她不忘撂下这句。 怪的是短褐青年并未借机吃豆腐,女郎连人带袋被搁上车,嗅着身畔厨余菜叶的微腐气息,心想还好不是大粪之类,居然有些宽慰。 板车骨碌碌地动起来,走走停停,阙府中似乎有什么骚动,她听见侍女奔跑惊叫,还有此起彼落的呼喊……盘问短褐青年的人似乎无休无止,他却没有打听发生什么事的意思,还是问话之人自己说“枯井里刚发现个死人”,似想引青年开口追问,却始终没等到,意兴阑珊地放板车通过。 最后,伴随着门扇开启又闭合的长长“咿呀——”响声,车轮辗过石板铺地的颠簸震动,代表终于平安离开阙府,撤离计划的第一个环节宣告完成—— 板车忽停了下来。 白如霜摒住呼吸,唯恐被人发觉,直到一人道:“下来罢,白如霜,袋口没绑死。还是你没带兵刃?” 女郎浑身一颤,从头凉到脚底心。事已至此,装聋作哑绝非良策,硬著头皮以匕首“唰!”划破麻布袋,挣坐起来,赫见板车停在一座小院天井中,从屋瓦栏杆的形制颜色看来,根本就还在阙府中。 一名修长窈窕的绝艳美人托著腮,交叠长腿坐于院廊的栏杆上,湿漉漉的发梢兀自滴著水珠,却不是舒意浓是谁? “你——”她勉强吐出一个字,才发现嗓音陌生得活像垂死之人,料想脸色也是,无言以对,又不想开口讨饶,索性闭嘴。 这院子小而偏僻,从长及脚踝的杂草和明显缺乏修剪的树木可知,应该许久没人来过。院中有口井,但取水的轳辘是坏的,损伤处看起来很新,怎么坏的倒是不难猜想。 井边的克难担架上,躺着一具尸首,浑身布满凄厉的细碎伤口,简直令人不忍卒睹。显是为了将尸体拉出枯井,才把年久失修的旧轳辘给拖垮了。 白如霜没少见被拷掠致死的,但这具尸体便在奉玄教的标准中,也算是很惨的了,无法想像他身前经历过多可怕的事,大概只有脸还能依稀辨认。那是一张白如霜很熟悉的娃娃脸,看不出有三十出头,说十六七岁约莫也有人信。 ——王俊。 女郎倒抽一口凉气,却见一名华服乌氅、燕髭微带淡金的中年人手一挥,家丁便将尸体覆上白布抬走,其余人等也跟着退下,在场除了明显是此间主人阙二爷的华服美男子和舒意浓外,就只剩下推著板车的短褐青年,以及本该装在袋里的白衣女子绣娘。 “你……怎么会——” “你……怎么会……”绣娘忽露出惊恐之色,跟着复述了一句,声音听来和自己一模一样。 不仅如此,尽管“绣娘”的五官同她没半分相似,但刹那间白如霜忽生出揽镜自照之感,女郎脸上的细微变化,如嘴角扬起的角度、眉梢弯睫的颤动等,尤其是眼中不自觉透出的、宛若惊弓之鸟的凄婉柔媚,分明是她每日在镜中看见的自己,决计不会错认—— 这种荒谬的笃定感,令她简直要疯。 怎么可能有这种事?这人怎能如此不像,却又这般像我?不,她分明是我!我看着就该是这样,虽然鼻子眼睛半点也不像……我到底在说什么? “你……究竟是什么人?”白如霜都快哭出来了。 “你……究竟是什么人?” “绣娘”又学她说了一遍,突然间似乎产生什么微妙变化,虽然身姿不变,就是稍稍放落了原本微昂的下颌,缩起肩头、站得更随意些之类,但那股子的清冷空灵蓦地消失不见,而是性感诱人风姿万千,瞧得人脸红心跳。 (她……她变成了我。) 白如霜忍不住双手抱头。上回如此崩溃,是目睹“心珠”作用于叛徒身上的恐怖景象,但眼前诡事甚至不见有血,却骇得少妇魂飞魄散,软软坐倒在地,泪水溢满眼眶。 阙入松轻哼一声,淡道:“老四,你要在我府里杀人,好歹同主人说一声罢?有比扔井里好上百倍的法子,你若曾问,我一定会告诉你。” “绣娘”——不,这会儿该叫她“白如霜”了——妩媚一笑,以白如霜的声音和神情道:“奴奴错啦,二哥不计小妹过,让奴奴将功折罪可好?” “阙某担不起。”见舒意浓欲言又止,阙入松心里叹了口气,抢先道:“‘荻隐鸥’直属少城主,就算有什么不对之事,也是向少主负责。你这手‘拟神化声形为下’确实是神技,但孤身潜入敌人老巢,还是冒险了些,愿你好生掂量,当退则退。” 白如霜回过神来,暗忖:“老四……莫非她是天霄城‘柳叶银镝’四大家将中的‘五里扬鞭’卢荻花?”多看了两眼,忽觉恍然,原来先前在舒意浓院里的那名侍女,说话很快又爱笑、自称从夫人院里调来,名叫皓雪的,居然也是她。 白如霜半个月前为阙夫人沐发时,明明就见过她的两位贴身婢女,还记下了两人的姓名容貌。 但今天这个女人主动上前,亲切地招呼自己时,她竟没发现这位“皓雪”并非此前见过的俏婢皓雪,毫无扞格地接受了她就是印象中的那个女郎,不曾有过半点疑心。 白衣女子浅浅一笑,连这个微小而收敛的动作都是“白如霜”,白如霜甚至没意识到自己会如此,亲眼见得时却又觉“果然是我”、“原来我做这个表情的时候是这样”,错乱感再度袭来,几乎吞噬理智。 “奴奴先走一步啦。二哥等好消息便了。”白衣女子说着,提裙爬上板车,钻进短褐青年手里的麻袋。 她的身量要比白如霜略高,比例上双腿明显更加修长,但模仿得维妙维肖的肢体动作和细微表情,却让整个人看起来很肉感,而这样的肉感又与绣娘极之不同,一眼便知是白如霜。 此门不靠易容、纯以肢体神情模仿他人的绝活,是从讽刺时人时政的参军戏演变而来,其后流传于江湖术士间,用于骗人多过娱乐大众。但须得练到卢荻花这般境地,才能被称作“拟神化声”,她在被云枭掳为小妾前,是在父兄经营的黑店中长成,于观察和模仿上实有惊人的天赋。 卢荻花和“荻隐鸥”的手下离开了,阙入松也悄悄退下,终于又只剩舒意浓和白如霜,一坐檐栏一踞于地,两人隔空相对,久未言语。 “你说我救过你一次,”最后,还是舒意浓先打破沉默。“不是指我将你悄悄移出黑牢,交了给血骷髅,而是我斩杀‘恶蛟’沙阎,消灭烟山十鼍龙,使你终于能摆脱那厮的魔掌,毋须再受他蹂躏……是也不是?” 白如霜惨然一笑。 “做压寨夫人和做性奴都得挨肏,有什么分别?至多是不用给别人肏。”她自忖必死,也甭管什么体面了,不觉用上了旧时的粗鄙语癖。 “但我把你送入奉玄教,那是另一处炼狱,并没有比烟山十鼍龙更好。这是我的过失。” 舒意浓的俏脸上掠过一丝歉疚和惭愧,垂首咬唇,旋即又恢复如常,正色道: “那时我太害怕、太软弱,顾不上做个人,遑论做正确的事。你该恨我的,我不会为自己辩解,虽非我之本意,但我对你做的不比沙阎好到哪儿去,我希望你给我个弥补的机会。” 白如霜绝望地闭上眼睛。 “我说过了,有心珠在,我无法背叛血使大人——” “你早已背叛血使大人。”舒意浓打断她。“你知我有叛心,但血骷髅不曾问过你,你也从未回报此事。试问心珠惩罚你了么?” 白如霜本欲反驳,忽不知该说什么,因为这矛盾是如此的显而易见。她十分意外自己到现在才发觉,不禁瞠大美眸,若有所思。 “没有什么蛊术能检视你的忠诚,那是妖法才办得到。” 舒意浓直视她。“而你点醒了我,世上并无妖法,全是人能办到的事。只要寻到无际血涯的所在,倾本城之力剿灭,我们就自由了;你和我,从此不再受那人控制,不用做那些我们不想做的……一切到此为止。 “我需要你的帮忙。我们一起找出无际血涯,彻底了结这件事,只有我一个人办不到。你能助我一臂之力,让我再救你一次么?” cool18.com 第卌五折 先篑为功 伏岁泊前 cool18.com 钟阜城通古坊金风巷南,灵囿庄初四夜中 三月初四,眉月西斜。上巳节过后的倦慵似乎席卷了全城,亥时初至,钟阜城内多数地方已是一片漆黑,连更声听着都懒洋洋的,充满狂欢后的寥落与阑珊。 占据了整片街航的灵囿庄,就是座具体而微的小皇城,除了沉有贮装跃渊刀的密封铁匣、大到可以航行画舫的人工湖“伏岁泊”,湖畔还有座名为“踏蹄岭”的丘陵造景,岭上不但花木扶疏,更有迂回蜿蜒的铺石山径,通往巧妙藏匿于山石间的血角亭—— 关于这个不祥的名字,其由来众说纷纭: 有人言之凿凿地说,亭口昔时并列著一对一人多高的昂角雄鹿,气派非凡,故尔得名,无奈现已不存,空余基座。也有人说,血角亭位于踏蹄岭的突出部位,如龙角般伸向下方的水泊,亭基位于凸出的岬角,考虑到整座踏蹄岭乃填土堆成,只能说是鬼斧神工。 踞于血角亭,俯视着波光粼粼的鳞片形湖泊,身畔林树蓊郁,雀飞狐伏,宛若置身于大山碧野,但在山色湖景之外,依稀见得远处的檐瓦城墙,这片自然风光竟是被圈在通都大邑中……想出这个点子的人,很难说是天才抑或疯子,也可能兼而有之。 而伏岁泊、踏蹄岭和血角亭,不过是灵囿庄的小爿角而已,便以林罗山的富可敌国,也无复原这片园林的打算,花点钱修葺前厅、办它个几场引人注目的豪奢宴会,炒热话题后,便是脱手的好时机;至于是哪个不自量力的达官贵人一时冲动接盘,而后又将落入何等可怕的钱坑中,想必不是林大爷关心的问题。 距离那惊鸿一瞥般的上巳开门宴,也才过了一天半,此际灵囿庄内已无人迹。林罗山从城内各处调来的厨子、婢仆、乐工戏班,乃至干练的领班管事们,早在送客后迅速收拾妥适,太阳还没下山便走了个清光,初四整天邸中不曾有人,新漆的朱红大门再度回到铁链深锁的旧景况。 血骷髅摸黑翻过高墙,着地处草长过膝,就像在荒郊野外;本该是伸手不见五指,岂料蔓草间亮着流萤似的微光,有人事先以特殊的漆料在地面石上,乃至墙壁栏杆等留下记号,连缀成两道若有似无、明灭晃摇的蜿蜒路引,直至血角亭前。 她当然不会傻得径入亭中,为此血骷髅提早半个时辰来到,至于白日间乘坐覆有纱幔的豪华马车绕了金风巷几匝、勘查附近形势等事前准备,更不待言。为此她甚至赶不及出城追赶白如霜,生生与她失之交臂。 按白如霜送来的密信,舒意浓那没用的丫头推说受制于阙入松,不惟难以交出秋家主仆和梅少崑,还求血使大人来救。白如霜逃出时,乘机带走了浮鼎藏宝的关键人物绣娘,循茯背使童陌颜——化名王俊——负责的那条线出城,这封密信是在中继站所发,距无际血涯约莫还有半天路程。 依血骷髅一贯“互不相知”的御下手段,白如霜不被允许知道无际血涯的正确位置,出入不但要装进麻袋,还得蒙上眼睛,缚住手足,哪怕要解手,都须假手他人才能办到,过程中不知要被吃上几回豆腐。 这样的屈辱感正是统御手段的一部分,难受且无理的压迫看似会引起反抗,其实是绝佳的驯服法门,只消在忍无可忍前予以缓解,人就会无止尽地耐受下去,不断扩延其容忍的极限。 密信由白如霜口述,中继站的头领代笔,笔迹之外,封蜡、印鉴、信中所藏的两造暗语,以及血使大人专用的传信猛禽海东青等,但凡缺一样都不能送达血骷髅手里,真伪毋庸置疑,才令血骷髅如此光火。 事实上,自方骸血不听规劝,执意离开无际血涯,她便烦躁得不得了。 浮鼎山庄一役,己方阵营无疑是受挫的,不但预期的军资金浑无着落,骸血更受了莫名其妙的吐血怪伤,连是何人、何时、如何伤着他的都一无所知,几乎将青年逼疯。 血骷髅与他名为主仆,但除了肉体关系,更有着超越血缘的紧密联系,断不能坐视,无奈倾尽所有资源,方骸血的伤势始终一筹莫展。 她由着他宠幸贺铸源的咬舌子女儿,忍着醋意看他们胡天胡地,想像那根火烫的鸡巴如何悍猛地进出自己湿濡的蜜穴,肏得噗滋作响,而非插著那故作清纯、装模作样的二嫁女子。 方骸血离开时,连抛下一句“不许动她”也无,反而让血骷髅由衷担心起万一贺延玉出了什么事,青年说不定真会与自己翻脸。想动又不敢动的窝火如毒蛇般啮咬着她的心,血骷髅决定在崩溃前追出无际血涯,悄悄尾随;名曰监视,其实就是放心不下。 方骸血去了舟山不应庐,这并不难猜,毕竟末殇费尽千辛万苦,从陆明矶嘴里撬出通关密语,就是为了让方骸血大摇大摆通过石世修的护山阵图,再以“随风化境”盗其三十年一击的功体,克服怪症。 但骸血上山时有多踌躇滿志,下山那会儿就有多仓皇,血骷髅须用尽气力才未现身与他问个究竟——她能猜到,若方骸血发现自己一路跟踪他时,该要发多大的脾气。青年在潟岸边对林树一顿泄忿,末了沉着苍白瘦脸,迳朝锭光寺的方向去,妇人的心直欲蹦出咽喉,差点没忍住上前拦阻。 张冲已死,青年曾发毒誓不轻见那人之面,下回再见,必有了结;阜山四病中除石世修之外,还有谁的功体能压过吐血怪症,不问可知。 天痴上人号称渔阳武功第一,即使放大到整个北域,恐怕也是公认的第一人,教尊曾再三交待,未有把握击杀前,不得轻易招惹这厮。 袭击通宝钱庄那晚,据报陆明矶本不在庄内,不知何故提前回转,才不得不堆人命擒下。所幸上头迄今尚未来责,不知是以为招惹徒弟算不得招惹师父呢,抑或单纯只是还没反应过来,也可能是静观其变也未可知。 须于鹤广发武林帖,要在劫远坪召开七砦大会,是仗有天痴撑腰才能做的事。以血骷髅对须于鹤的了解,谅那厮并无筹谋这等大事的能耐,背后必有高人指点。 天霄城是她安插在渔阳正道的重要棋子,不容他人染指,从客观上说,是天痴惹上奉玄圣教,而非本教先出的手——血骷髅抱着侥幸之心,悄悄跟在青年身后,一面发出密令,召集麾下包括童陌颜在内的三位茯背使,欲扭转方针,反正天霄城暂时也动不了,索性改拟对付天痴的方案,为方骸血盗取其功体铺路,彻底解决吐血怪症的大患。 茯背使的回复迟迟未至,最终等来的,却是教尊所发的崇武圣令,命她于上巳隔夜,至钟阜城通古坊一会。 (终于……还是来了么?) 血骷髅悚然一惊。上回教尊传召,是向三使布达大典之事,算来已有两年余,这次罕见地发令急召,保不齐是要追究她擅自擒捉陆明矶、招惹天痴一事,连茯背使的传递炼都被组织阻断,可见事态严重。 这下她也顾不得骸血,满怀忐忑飞马进城,直到收得中继站的海东青,才确定权位未遭剥夺,教尊纵有责备之意,约莫就是口头申诫的程度,稍稍放下了久悬之心。 教尊御下算是十分宽大,不轻易责罚,甚至有种冷眼旁观、满不在乎的虚无之感,然而一旦出手,就只有骇人听闻而已;相较之下,心珠同三岁孩儿挠痒痒差不了多少,根本不值一哂。 拿捏那道红线,小心翼翼于边缘疯狂试探,在范围内将自身的利益极大化,可说是每位骷髅使的日常心力之所聚,简直再正常不过。 她在亭外窥伺许久,确定无人,才施展身法掠进,见石桌上置了盏血红灯笼、一顶山魈颅盔,以及一袭乌红大氅,正是她平日在下属面前所著。身穿夜行衣的女郎没迟疑太久,迅速披挂,点亮灯烛。 突然间,亭外相异的两个方位里,各亮起一青一白二色灯笼,青灯之后,其人身披厚厚的蓬草蓑衣,头戴朽木髑髅,宛若山鬼忽至,正是虫海之尊木骷髅。 白灯后则是一抹娇小的雪白衣影,来人纸面执灯,握着长柄的小手肉呼呼、白嫩嫩,瞧着无比腻滑,手指以比例来说算是相当修长,精心修剪过的指甲如钿贝般浑圆莹润,教人不忍移目,仿佛这只集美艳清纯于一身的手才是本体,却不是灯海纸骷髅是谁? 血骷髅没想到自己居然是最晚到的一个,暗自庆幸适才变装时,未因一时贪凉取下覆面巾,否则真身为其他两名同僚窥破,降圣大典也不用争了。装出从容淡定的模样,霍然转身,大氅泼喇喇地搅风扬起,绘有髑髅墨徽的血色灯笼从乌氅间闪现,朗声道: “本座如期而至,不想两位却是久候了。” 木骷髅冷笑。“我以为血使是先去阙府,才来的灵囿庄。血使手握天霄城的重兵,连教尊也未必使唤得动啦。” 他从舒意浓手里掠走异铁,显知天霄城已成血骷髅禁脔,故意当着纸骷髅的面扯皮,是嫌知道的人还不够多,将血骷髅的底牌一掀再掀,拆台的意味至为明显。 血骷髅不知他为何老针对自己,但抢在大典前除掉有力的竞争对手,本就极之合理,哪需要其他理由?摊开近年开疆辟土、吸收教众的实绩,三支中无有与血海一系比肩者,被联手对付都不奇怪。 倒是“针对”二字掠过脑海的瞬间,蓦地省悟:“攒掇须于鹤对付天霄城者,必是这两人其中之一。” 行云堡根基虚浮,与天霄城维持表面合作,暗中使绊子加以掣肘,分其权而多劳其力,毋宁才是更合理的做法。 须于鹤未必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利令智昏,不免受人操弄。 但木骷髅和纸骷髅就不同了。 能自降圣大典胜出,便是新的教尊,可享六十年不老不死、巍然立于众人之上的灿烂生命,施展至寒之神的诸多神能……这彩头简直无与伦比。无有江湖势力在手的木、纸二使,已被领先的血骷髅远远抛在后头,再这样下去连开典选拔的工夫都省了,论功行赏,直接指定血海一系即可,还打捞什子擂台? 木骷髅讽刺她拥兵自重的酸言酸语,恰恰反映了男人的焦急与无力——血骷髅是这么理解的,怡然道: “本座今日才进城,耽搁了些许辰光,不似二位窥伺既久,好整以暇。木使拿走异铁颇有时日,不知锻造骧公铁令的进度如何?须老儿就是一废物点心,文不成武不就,劫远坪上若拿不出铁令镇场子,辛苦召开的大会怕是为人作嫁,平白铺就青云阶,拱得他人上丹墀,岂不可笑?”讽刺了他一把,更点出“须于鹤是受你指使”一事,从两人的反应,或能判断幕后黑手到底是谁。 果然朽木髑髅的眼洞内精光暴绽,木骷髅重哼了一声,阴阳怪气道:“异铁是献给教尊之物,又不是本座自讨了去,与我何干?你莫含血喷人。” 血骷髅连连点头,又故作讶然道:“那就是熔不了了,原来如此。那梅少崑近日不见踪迹,我还道是落在木使手里,怎么居然不是么?”她当然知道赵阿根同舒意浓那个没用的丫头混在一起,只是戳他一下罢了。 岂料木骷髅右手五指却捏得格格作响,怪声道:“你说什么?胡说八道!”蓬袖一扬,一道匹练剑气“唰!”掠过亭畔,削得草叶飞卷,沙石激扬,如篷帆般卷出断崖,哗啦啦地散入底下半涸的伏岁泊。 血骷髅立于亭中,自是不受影响,但木骷髅这手或威吓或泄忿,纵无伤人意,也是够不讲情面的了。血骷髅未携兵刃,切掌当胸立起门户,森然道:“木骷髅,若要打杀,本座惧你何来!” 铿啷连响,两柄连鞘青钢剑扔在阶前,一人悠然道:“要不二位动真格的,别在嘴上逞能罢?只是看家本领若然泄漏,差不多是自揭身份的意思。有此觉悟,不如褪了覆面之物再打,也瞧得清楚些?”语声慵懒动听,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朦胧空灵,不似人间所有,却是灯海纸骷髅。 木、血二人没料到她竟准备了兵刃,血骷髅略一转念,便知她来得比木骷髅更早,说到了底,木骷髅那厮也不知人家备下何等后手、是不是比两柄长剑要厉害得多,省起始终默不吭声、摸之不透的纸骷髅最该忌惮,亭子内外僵持的双方暗自收手,虽然动作甚微,却不约而同转向白灯笼处,悄悄蓄起足以接下她猝然一击的潜劲,不敢掉以轻心。 纸灯后的女郎顿了一顿,才道:“我奉教尊之令,前来宣旨,望二位悉听。”灯晕微向旁引,照亮搁在身畔大石上的一枚形如铁剑、比例却缩短拉宽如手掌的镔铁令牌,正是教尊的崇武令,较三使的奉玄令品级更高。 见令如见人,木、血二人交换眼色,确认并非赝品,血骷髅持灯掠下亭阶,两人单膝跪地,俯首齐声:“属下参见教尊,教尊千岁、千岁、千千岁!” “都起来听罢。” 即使来到近处,白灯笼后的身影仍是朦胧氤氲、似幻似真,仿佛隔了层虹彩蜃气,难以瞧真。纸骷髅扬了扬长柄,权作挥手,续道:“教尊说了,近日汝等之间有些龃龉,俱为了那星陨异铁所生,祂老人家甚是不喜。我教中人虽不禁竞争,以强者为王,但汝等唇齿相啮,互相倾轧,此非圣教之福。 “木骷髅,教尊并未让你回收异铁,你却仗恃尊使的身份,擅入血使的地盘,以奉玄令迫其手下交出宝物,犯了欺上、凌下、不敬同僚等三条罪,按律原该挨三记留体残魂鞭。念在非因贪婪才下的手,情有可原,姑且免去其一。 “若在降圣大典之前,你所立功劳不足以抵过,那就是两鞭的责罚。你可有异议?” 木骷髅听到“留体残魂鞭”五字,蓬衣竟迸出沙沙轻响,以他与血骷髅的不对盘,宁死也不肯在她面前示弱,可见责罚骇人。 然而动摇也仅瞬息间,青灯主人收摄心神,俯首道:“属下心服口服。虫海一系将献给教尊、献给伟大的至寒之神的祭礼,足以弥补二鞭之过,属下必为教尊带来好消息。” 纸骷髅未置可否,真个是纯布达不评论,转对血骷髅道:“轮到你啦。教尊此前颁下严令,渔阳诸事断不可引到天痴身上,你却纵放下属攻打通宝钱庄,掳走陆明矶夫妇,引得天痴掺和进来,是没把教尊的话当回事了,按律也是三鞭。 “教尊说,既已为敌,那便毋须避他,若能借机铲除此人,可免一鞭;双燕连城的梅玉璁求取异铁,高堡行云的须于鹤召集盟会,玄圃天霄的阙入松挟主附盟,这几件或非一人之意,所图必与骧公铁令有关,你若能取得此物的确切情报,可免一鞭;入手或造出铁令,便毋须再补前愆,而是直接论功行赏了。” 跪在红灯笼畔的长腿女郎不由一震,未料因祸得福,开启一条通天梯,按膝的左掌用力收紧,对留体残魂鞭的恐惧顿时抛到九霄云外,俯首谢恩:“属下必不辱命,谢教尊隆恩!” “莫急,你还有第三鞭哩。别赌得太狠了,十赌九输。” 纸骷髅慢条斯理道:“金貔朝的开国皇帝公孙殃,人称‘武皇承天’的那位,毕生用过五柄盖世神兵。‘五兵佩’一说,血使可曾听过?” 血骷髅略一迟疑,只恐这小动作过于明显,木、纸二僚俱是奸猾似鬼的人精,不免被看出端倪,赶紧接口:“略有耳闻。” 纸灯后的白衣丽影颔首。“跃渊刀虽在行云堡,因故可予以略过,教尊还看不上高家四郎手里的残缺之物。若能寻到贮刀的铁匣,可计一功。” 莫非……这便是教尊今夜选在此间的理由?血骷髅心想。 毕竟高声载当年就是在亭子下方的伏岁泊里捞起的刀匣,这浑人取刀后,随手扔掉匣子,似乎也挺符合他的作风。纸骷髅是负责传话之人,坐拥第一手情报,没准早在湖底搜过一遍,先取功劳,才来宣旨——血骷髅捏紧粉拳,强按下满心的悔恨不甘。 她若能更快在教中出人头地,今夜戴功宣旨的便是自己了。都怪舒意浓那没用的丫头! 女郎想到另一柄刀的所在,惊觉竟如此之巧。早知教尊心意,她便有理由与骸血同往舟山,无论巧取或豪夺,也要得到石世修所持有的驺吾刀。 那厮城府甚深,不轻易显露根柢,江湖上知他是五兵佩兵主的,想必寥寥,如木骷髅就未必知晓,这可是天大的优势。 “……那柄刀只能巧取,不可豪夺,但凭‘布衣名侯’四个字,巧取也就不必想啦。论心计城府,你非石世修的敌手,望血使谨慎行事,勿要莽撞才好。” 仿佛听见她的心语,握着灯柄的小手翘起一根幼嫩食指,轻轻摇了摇。 “教尊让你严加约束手下的小奶狗,莫再闯山滋事,阜山四病他想一次惹全了么?本教便不惧树敌,也受不得如此愚蠢的树敌之法。你不管他,莫非是想让教尊管?”嗤的一声蔑笑,却是自一旁的朽木髑髅内发出。 血骷髅打了个寒颤,低头道:“属……属下不敢。” 纸骷髅断无读心之能,显然她与骸血前后脚出得无际血涯,全程便在纸骷髅的监控之下,才知她俩虽不同路,却都去了舟山。纸骷髅有无可能假传教旨,阻挠自己乘便取刀,这点她无从判断;然而骸血已被教中人盯上,却是板上钉钉的事,万一惊动了教尊,后果不堪设想。 血骷髅暗自下定决心,说什么也要把青年拎回无际血涯,必要时祭出心珠,给他点苦头吃,免得骸血再这般恣意妄为,迟早会害死他自己。 纸骷髅见她盛气收敛,满意点头。“除开跃渊、驺吾以外的三刀,最有可能落在秋拭水手里,故浮鼎山庄的藏宝之谜非解开不可。教尊说了,一刀抵一过,抵完鞭子,那便是一刀记一功;功劳不够的,降圣大典也不必去啦。” 单膝跪于另一侧的木骷髅突然抬头,抗议道:“血使固然多立汗马功劳,但这立功的青云梯如此繁多,岂非独厚了她血海一系?” 白灯笼晃了一晃,朦胧的光晕转向蓬草蓑衣。 “你这是问我呢,还是问教尊?” 木骷髅自知失言,却吞不下这口气,重重一哼,并未接话。 三使在教中地位平齐,教尊极罕现身人前,他与血骷髅都曾代传教旨,这本没甚了不起的。但纸骷髅故意约在初四深夜,白日里有大把时间搜索灵囿庄,抢先觅得沉于湖底烂泥中的刀匣——如果有的话——也非不可能之事。 木骷髅因而断定寻刀立功的机会,必是三使皆然,非独厚血骷髅一人,纸骷髅才有押后布达的必要。原因虽不同,但木骷髅却与血骷髅站在一样的立场,对白衣女子生出强烈的不满。 (这小婊子乍看人畜无害,独善其身,没想到手竟如此之脏!) 纸骷髅拿教尊压他,间接暴露其心虚,木骷髅无论如何咽不下这口气,绝难服软。 果然对峙片刻,纸骷髅才轻声叹息,摇头道:“教尊从来最是公平,不曾独厚谁人。如木使所言,这一刀立一功之法,我等一体适用,木使若寻到‘天长比翼’等三兵佩,那便是三笔功劳,亦可抵上三鞭。” 木骷髅霍然起身,“唰喇!”一拂蓬袖,怒道:“别老拿鞭子说事!又不是你来抽。怎知在大典之前,不会轮到你出纰漏!” “说不定是我抽啊。”纸骷髅居然笑出,小手掩嘴,动作娇羞可人。 见蓬袍上如刺猬般竖起草针,知男子浑身真气鼓荡,颇有翻脸之意,不好戏耍他太过,敛衽分朝二人微微欠身,虽是软语依旧,听着却颇正经,无半分戏谑做作的意味。 “容我向二位致歉。下头的伏岁泊我确实找了一遍,一无所获,但教尊示下时我问过祂老人家,我是先传旨呢,或先找刀匣,而教尊并不禁我来。二位若不信,他日晋见教尊时可自行求证。换作是你们,哪个不会这样做的?” 木、血二骷髅面面相觑,谁也没答腔。 教尊既未禁止,那便是赏给传旨之人的先手优势了,纸骷髅敢如此宣称,必有其事,否则伪称教旨,按律得挨上一记残魂鞭,谁拿这种事开玩笑? “二位同僚能理解就好。”纸骷髅怡然道: “如前所述,五兵佩算五功,跃渊刀以刀匣代之;杀天痴一功,骧公铁令的消息一功,得令者可直接获得参加降圣选拔的资格,毋须论功比高低。 “七件功劳,由我等三人公平竞争,居末者淘汰。降圣大典上,只会有两家竞逐擂台,决定本教下一甲子的降神乩身,归何系之属。” “……如此甚好!” 木骷髅双掌交击,意兴遄飞,仿佛胜券在握。 血骷髅冷笑不语,却听纸灯笼后的女子笑道:“有更好的。教尊说木使强夺异铁,有错在先,为求公平起见,血使可指定一事,由木使完成,不得有异议。此事不可违背本教利益,不直涉七功竞逐,如教木使放弃寻找刀器,或交出寻得之物,皆非所允;二位若相持不下,便由我来仲裁。” 男子一愣,随即眦目欲裂,但知此际最好不要刺激血骷髅,免得她出什么难题磕绊自己,强抑怒火,咬牙不吭一声。 血骷髅想了一想,遥指远处的院墙外,正是隔着金风巷与灵囿庄相对的阙府方向。 “我想你把梅少崑交给我。” 木骷髅浑身巨震,动摇之甚肉眼可见,连他自己都意识到表现得太明显了,暗忖:“她不可能知道。是了,这婊子要的定然是他,不会错的。”略定了定神,转对纸骷髅,沉声说道: “那小子化名赵阿根,眼下便在对面的大宅里,可那处是血使的地盘,便如天霄城。她让我到她的地头,从她手里拿人给她,本座真要办成了,这不得又挨一记残魂鞭?如此明显的构陷,恕我难以从命。” 纸灯转向血骷髅,显是向她讨个说法,好做裁决。 血骷髅犹豫片刻,昂起头来,咬牙道:“阙府已非是本座之力所能及。两位谅必知晓,舒氏少主为重臣所挟持,遭受软禁,剥夺权柄,已是弃子一枚,我要她也没用,不如换个有用的。”冲木骷髅一抬下巴,衅笑道: “你抢了我的异铁,我要走能熔异铁之人,还算公平罢?” 纸骷髅似歪了歪头,喃喃沉吟道:“……我觉得挺公平。” 木骷髅枭声怪笑起来,惊得坡岭间鸦雀扑翼,簌簌高飞,漫天羽叶旋落,便似抖落一顶乌影缠成的罩子,掩去无月天穹下的最后一丝微光。“既如此,本座便送你个天大的便宜,保证你到手的赵阿根还有气儿,还能打铁,血使毋需准备棺材黄纸吊魂幡,这样你说好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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