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禁忌书屋首页]·[所有跟帖]·[ 回复本帖 ]·[分区新闻]·[繁體閱讀]·[版主管理]
【妖刀记 第二部】(46-47 [第六卷])作者:默默猴
送交者: 深苑鎖清秋[★★★声望勋衔13★★★] 于 2024-07-02 1:58 已读 3290 次 5 赞  

深苑鎖清秋的私房频道

回答: 【妖刀记 第二部】(41-42 [第六卷])作者:默默猴 由 深苑鎖清秋 于 2024-07-02 1:57

  第卌六折 一双两好 青琐名缄 cool18.com

  自那晚与石世修锻铁长谈、开诚布公之后,仿佛什么事都突然顺了起来:
  阙牧风送来钟阜各打铁、金工铺子委造的零件,几乎全数合乎图纸规格,纵有需要修整的,幅度也相当轻微,远超耿照的预期。他只花一天便将机关发饰组装完成,发针的伸缩转动无比丝滑,晓畅如水,少年心痒难搔,恨不得手边现成就有七只骧公宝箱,狠狠地测试一番。
  若非此令至关重要,断不可轻易示人,他真想拿给石世修看,想像白衣秀士剑眉微挑、苦苦憋著赞赏又难以全忍的样子,可说是至高的肯定了。这,才是我真正的本领!少年想对同好如此炫耀,心想如果是他,一定能明白自己投入的技艺和心血。
  况且其中最关键的玄铁发针,本由两人联手锻成,对石世修来说,肯定也别具意义。可惜不能这么做。
  说到石世修和坦承。和盘托出“我也无法运使内力”的秘密之后,山主对他毫无保留的程度,连耿照都吓了一跳——石世修邀他参与父女俩的晨练,石欣尘所习之通明四达功本是玉京石氏的家学,与乃父一脉相承,她每日以双掌抵住父亲背门要穴,行气入体,以催动四达功劲,搬运周天,十多年来未有一天搁下。
  石世修无法运功抵御外气入脉,再加上石欣尘使的本是同源心法,就像大门洞开的殷实库藏,但凡持有通行令牌,即使石欣尘的修为远不如父亲,也能以四达功推动经脉气行,两人内息合成一股,由此而彼,双向循环,堪称是别开生面的合修法门。
  惟推动两人的内力行周天搬运,尤其以弱推强,极为吃力,也是石欣尘不辞辛苦,以过人的意志硬扛下来,才能坚持至今。
  连带的好处,是使她的内力在不知不觉间练得无比精纯,就像长期背着另一人行走,终练就超越常识的惊人腿力般,可说是至诚至孝的补报,令人不由信起天理昭昭,行必有果。
  耿照初见她便觉其修为非同小可,没想到有这么一段暖心情由,越发觉得石世修实在应该对欣尘姑娘更好些,就算不跟另一个女儿比,石欣尘于他也绝对称得上“玉面观音”,不惟对山下百姓如是。
  石欣尘在父亲的要求下,试着以内力推动耿照体内的周天循环,以保持功体活性,不致因久疏运行而衰退。
  但,直至女郎香汗淋漓,连贴身的肚兜都隐约浮出被浸湿了的棉质单衣,雪肌半透,是直视会脸红心跳的地步,仍无法将内息送入少年体内,抚著涨起彤云的面颊摇头,强抑絮喘:
  “不……不行,我感……感觉不到他的经脉,就像摁著一尊铜像似的……若非有体温心跳,简直就像死物。”意识到“死物”二字太不礼貌,应是累坏了才会冲口而出,对耿照投以歉然的眸光,却见少年别过视线不敢多看,忽觉羞耻,起身披上外衣,环臂抱住倾山沃雪似的酥绵奶脯,奈何双峰又厚又腴,恁臂儿如何兜拢仍全是肉,止不住地向外溢流。
  “看来你修为挺不错啊。”
  石世修嘿然抚颔,不怀好意地打量他,半讽刺半正经。“给我做女婿如何?看你欢喜哪一个。要不,两个都拿去也无妨。”
  耿照苦笑:“山主莫要笑话我了。”却见石欣尘俏脸上淡淡的没甚反应,仿佛没听见似的,收拾外衣物什,起身恭敬告退。
  “你想娶我么?”事后某个独处的片刻,石欣尘见少年欲言又止,冷不防地开口问道。“不是……逢场作戏的那种,是生儿育女、厮守终生的那种。”
  耿照知她指的是石厌尘和他的露水姻缘,摸不透女郎的用意,想了一想,老实道:“石姑娘美丽动人,体贴善良,是世间男子求之不得的良配,或有人在意年龄悬殊之类,但美丽善良到了你这样,根本不是问题。只有男人配不上你,不可能有人拒绝的。”
  石欣尘问他时一本正经,没想会受到这般盛赞,惊觉这本就是极暧昧的话题,会有脸红耳热、扭捏局促的尴尬羞赧毋宁才是正常的,不禁有些着慌,但掉头走人又不符她一贯温和的处事原则,唯恐少年突然表白,当真是进退维谷,娇躯微僵。
  “但我以为,石姑娘并不想做我的妻子。”耿照并未察觉女郎强抑著的慌乱,道:“我已有两情相悦的对象,当与之结缡携手,共度余生,所以没有扭转石姑娘对我的看法的念头。”
  石欣尘知少年与西燕峰掌门“锉铁成尘”梅友乾之女订有婚约,若非厌尘妹妹欺他年幼,刻意攀缠,料也不致结下孽缘,暗自松了口气,淡然道:“既如此,我劝你在山主提及此事时,装作没听见为好。他是为处罚我才这么说,他知这会让我倍感困扰;我若露出困扰之色,他便会继续这样说,没准便成真了。
  “不想它发生,自好是泰然处之,如此他便觉无趣,不再提起。我能信你么?在这事上我们的想法是一样的。”
  “能。”耿照伸出手掌。女郎微微一怔,也举手与他轻轻对击,明显忍着笑的细微表情如春蕊含苞,光想像绽放之盛便令人无比沉醉,心中怦然。就像石厌尘喜欢捉弄人是像谁一样,少年总算明白石世修那似笑非笑的微妙神情,生在了何人身上。
  如此压抑著欢悦、却又忍俊不住的模样,让她看上去宛若少女。耿照认为她老得慢是有道理的,在石欣尘内心里,说不定有个始终不曾长大的小女孩儿。
  他并未对她全说实话。
  石家姊妹的年纪虽大他近一倍,然而一腴一瘦,风情各异,却无一不是极品美人,更别提那奇妙的孪生共感体质;得享齐人之福,且是岳父青眼有加慨然允诺,说不动心那是骗人的。
  但,就算不考虑阙牧风的心意,耿照也知石欣尘对自己并无男女之情,如她所说,此事于她也就是“困扰”二字。哪怕女郎有着冻龄的超凡美貌和胴体,他也只能果断放弃一双两好的诱人提议,不让石世修继续为难女儿。
  天心湖的祭台修建十分顺利,石世修运用机关,让台上传出的声音异常嘹亮清晰,打算借此与两人诗文唱和,隐藏无法使用内力的短板。耿照贡献了几个细节的修改建议,伍伯献试行后效果绝佳,石世修得意得像是他自己的主意一样,门生们都感觉山主对这位赵公子格外不同,言语间益发客气起来。
  正当耿照觉得一切会这么顺利下去,某日午后,山下便来了奇怪的人。
  那是名中等身材、衣衫褴褛的汉子。
  说褴褛也不太对,他身着绸裤锦靴,行头不差,但除了鼻青脸肿,上身的衫袍是烂得难以辨出原形,只知有部分缠在并拢的臂间,由肘至腕,包成臃肿的一团,似欲掩著其下的物事,形状瞧似枷镣一类,又比印象中的木枷镣铐小得多,总之十分怪异。
  至于衫袍的其他部分,大约是随意缠在汉子身上,分不清外衫里衣,残碎地缚在一块儿,露出大半的结实胸膛和腹肌。背门做为重点遮挡的部位,缠裹得最是严实,然而残布上褐渍处处,居然渗著鲜血;从污渍渲染的面积来看,就算是皮肉伤也绝不算轻。
  汉子歪歪倒倒来到舟山山脚,步履蹒跚,却始终没敢真正停下。沿途有好心的乡人上前关怀,无不被哑声嘶吼著挥了开来,最后倒在芦丛渡口前,被伍伯献救醒后,坚称有事要面见布衣名侯。
  “是……是上人要我来的。”
  伍伯献与翟仲翔面面相觑,检查过他确实未藏兵刃,明显受了不轻的内外伤,亦非作伪,最后仍把汉子带到前山的大堂上。
  石世修在石欣尘和阙牧风的护卫下赶来,耿照也随侍在侧。汉子一见轮椅便即跪倒,不顾两旁门生扶持,挣扎着伏地磕头,颤声道:“君……君侯,上……上人说了,他不来舟山,恐君侯耍弄诡计,他老人家在吊头陂相候,只等到申正末了,逾时……逾时不候。”
  众人面面相觑。阙牧风皱眉道:“申正……这会儿都未时末了,他当咱们会飞么?”石欣尘见汉子背衫仍在渗血,料想行走间反复裂创,唯恐他意志一散力竭昏厥,柔声道:“壮士,我先替你瞧瞧伤口可好?”
  那人忽睁大眼睛,声嘶力竭道:“小人……小人话已带到,君侯救我,君侯救我!”咕咚一声栽倒在地,翻眼露白,轻轻抽搐。
  石欣尘替他把脉,只觉脉象紊乱如擂鼓击筝,心知激昂转瞬即过,中绝之际药石罔医,盖因生气放尽,唯死而已,然而却束手无策。
  蓦听父亲沉声喝道:“莫慌!此乃卫气塞于阴𫏋,施针散之、推血过宫可救。你瞧他右腹间,有块印玺状的瘀痕不?”
  石欣尘定神一瞧,果如父亲所说。那瘀印紫深近黑,方中带圆,像是陈年古印所留,其上布满细密如羽脉的交错浮肿,女郎想了一想,突然会意:“这个是……掌印!”
  五指屈起,以掌心击打敌人、武学中俗称“狮掌”者,便是这般形状;但狮掌难使刚力,多用于挪移推卸,或击打对手下颚,使其昏厥,所谓“托塔顶天势”便是。要留下如此骇人的重掌印,实在难以想像。
  “这是《青琐印》。”石世修冷笑,随口指点了经脉穴位,让她施救。“是天痴那厮中年时练的杂学,据我所知,普天之下并无第二人使得。这是留招示人的名刺来着,当真是好威风,好煞气啊!”
  汉子呕出几口黑血,瘀紫转淡,悠悠醒转。石世修斜眼打量,轻哼道:“你是钟阜刑正六官门的谭升瑞?我记得当年你爹来见我时,你才十五六岁年纪,跟着上山来。谭识耘也算个人物,你怎地就混成了这副狗样?”
  谭升瑞的脸本无血色,闻言益惨,嚅嗫道:“我……小人出言不逊,惹上人不痛快,上人小惩大戒,让小人学个乖。”
  刑正六官门在渔阳算是名门正派,“铁判官”谭识耘年少时学道于观海天门,还俗后行走江湖,一对铁尺曾败厉风山五怪八丑十三非人,抡使双兵颇有些门道;壮年入赘刑正六官门谭氏,名声地位更上层楼,手腕高超,人品不恶,当得“有为有守”四字考语。
  谭升瑞从小虽在众多富少与贵公子间长成,家传武功倒还过得去,在城尹衙门里挂了个无秩无俸的武衔,常被城尹称作“我之岳师”,与东海经略使迟凤钧的武胆“八荒刀铭”岳宸风并论。从如今的狼狈模样看,除了年纪相仿,两人实没什么可比之处。
  他于整个上巳节期间,流连城中各大青楼,连喝几天,今日睡到近午时分,才与爬出销金窝的狐朋狗友,到附近的茶楼用汤漱洗,还带着相好的粉头同去。席间为显威风,好生月旦了渔阳近期的武林事,谁知除引得歌伎们惊呼连连之外,还引了来路过茶楼的天痴。
  石欣尘剪开他臂间的碎衣,赫见一根铁条扭得麻花也似,毫无道理地缠住谭升瑞的肘腕,陷肉如索,便想拿锯子锯开,都不知该从何下手,赫然是“铁判官”谭识耘的传家铁尺!
  “……君侯救我。”谭升瑞哭丧著脸,见铁条下的肌肤隐隐泛紫,辨不出是麻是痛,肝胆俱丧。“这尺子再不松开,小人的手……便保不住啦,呜呜呜。”语带哽咽,涕泗横流,这点自也不像岳师。
  石世修哼笑。“你都说了些什么?”
  “小……小人说……说那陆明矶专拣破鞋,估计本事是吹的,什么金……金罗汉,肏……肏屄也能算罗汉么?还肏了个烂屄,真真笑煞人也……”不像是害怕或羞耻,倒像悔恨交加,恨不得撕烂自己的嘴般,说到后来又哭又笑,宛若癫狂。
  耿照也觉他的措辞未免过于粗鄙,简直没耳去听。但以武力逼迫他人就范,差不多就是极限了,如何能使人发自内心的懊悔?这天痴上人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竟如此有效,也是奇事。
  “你能活到现在,没被撕成十七八段,绝对是谭识耘地下庇佑。”石世修叹了口气,看着挺感慨似。“你要再不争气些,估计能把他给气活过来,活活打死你。天痴那厮不会忒便宜就饶过你的,你背上虽是皮肉伤,万一化脓生疮,神仙难救,还是别怕丢脸了罢?”
  谭升瑞呜咽一声,捂脸软倒,哭得像个三岁小孩。
  石世修握着膝上的连鞘弯刀,面上看不出心思,但知父莫若女,石欣尘趋近低道:“还是由我来罢?”白衣秀士怪眼一翻,冷哼道:“你剑法原非所擅,若有差池,能把他的猪肘子齐腕卸下。莫看他这副窝囊相,待回转钟阜,养好了伤,能来找你讨公道,约莫还有七大姑八大姨狐朋狗党同至;天痴惹不起,还怕你不应庐不成?”石欣尘便没敢再作声。
  石世修瞥了阙牧风一眼,见他并无出头之意,哼道:“倒有自知之明。”虽是贬语,听着却有嘉许的意味。换作从前,阙牧风必定抢着在姑姑面前露脸,经遐天谷六年历练,深知白衣秀士所言非虚,谭升瑞就是最麻烦的那种武林人,武功有一些,见识有一些,缠进盘根错节的朝堂江湖,一扯背后就是一大把。
  阙入松即是此一类型里的佼佼者,刑正六官门便不如酒叶山庄,不代表容易应付。天痴上人动了城尹大人豢养的狗,狗怎么样半点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主人颜面扫地,此事绝难善了。
  石世修的目光停留在耿照身上,沉吟片刻,最后仍是把驺吾刀交给了他。
  “由此而下,照准双手并拢处。”指尖遥往扭曲的铁尺上比划。“还记得那支歌儿么?约莫是第三段颈颔句之间的力道。若这一下没能径直断开,等到末段的四字句时,横里连击两下……就在这个位置。”
  “靠推力震开?”耿照微露恍然。
  “正是如此。”石世修满意点头。“用阙家小子那招,佐以肌力转换之法。你只有一次机会,砍开了口子更难下刀。”
  “……他们在说什么黑话?”阙牧风满脸不豫,小声问石欣尘,女郎摇头,示意他噤声。青年暗忖:这赵阿根明明是我们这边的,不过上山几天,怎地竟与老东西这般亲热了?什么玩意儿!
  耿照不擅兵刃,但断开铁尺毋须精妙的招式,而是要无比精准的落点与运劲。若在从前,能以“蜗角极争”辅助,他有十成把握得手;如今用不得内息,成功率起码降到七成以下,额角不禁微汗。
  他轻轻哼起白衣秀士的锻铁歌,阙牧风朝石欣尘附耳过去,满面忧心。
  “完了,他开始唱歌了。我们那儿乩童都这样,一会儿怕是要说谶言。”女郎忍着嘴角欲扬,温温地白了他一眼。
  当夜打铁的手感开始次第复苏,少年半闭着眼,随旋律在心底打节拍,旁人听不见的清脆铮錝节节升高,歌词越趋激昂,重重落下的铁锤砸得流火飞溅;“不看谁家驱六马”的“不”字一出,驺吾刀唰地斫落,不偏不倚砍在并肘之间,迸出炽亮火星!刀刃没入扭曲的铁尺,胜似热刀切牛油,断开镔铁如抽丝,却稳稳止于油皮之前,凝若铁铸,并未见血。
  阙牧风还来不及欢呼,忽明白老东西先前说的黑话:一刀就算能切开铁尺而不伤皮肉,也就是开了条缝,除非有天痴扭铁麻花的神技,逆向旋开,否则谭升瑞难脱箝制。但并肘以外的地方无不贴肉,如何下刀而不伤?
  耿照垂眸敛目,一动也不动,仿佛在倾听什么,忽然间挥刀横击,快逾电光石火,半敲半斩,第一下斩开横向连结,第二下敲在共振的最频繁处;“铿!”被天痴扭弯扭薄的铁尺震动至极限,应声断裂,碎成数截,哐啷啷地散落一地。
  “……好俊刀法!”阙牧风击掌脱口,衷心赞道。
  只有耿照和石世修知道:这一招《非为邪刀》非是刀客的刀法,惟铁匠能使,便武皇承天复生,想必也无法否认这点。
  双手的禁锢解除,谭升瑞蜷缩在地,泣不成声,终于肯让人剥除被半涸血痂黏住的背衫;露出全貌的瞬间,大堂上鸦雀无声,静得连根针落地都能听见。
  他的背上遭人满满地刻了四个大字,钩撇点捺,圆转如意——这不是以刀剑之类的利器刻就,硬质的刃尖无法一笔刻出如此顺畅的转折,而是以真气贯于指尖,硬生生“写”在他背门,犹能辨出笔迹。伤痕的最深处几欲见骨,就算磨穿皮肉都去不掉,令人怵目惊心。
  比起血肉模糊的创口,更可怕的是题字的内容。
  天痴在他背上所刻,居然是“肏你妈屄”四字,呼应谭升瑞的污言秽语。你说什么,我便刻什么——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阙牧风本欲笑出,一转念间便无笑意,只觉心寒。谭升瑞此后再去不了秦楼楚馆,就算没念过书的娼妓,多半也识得那个“屄”字,只要褪下衣衫,立时成为笑柄;再没人看得起他,包括他一贯看不起的妓女。
  耿照与阙牧风交换眼色,确定不是只有自己,才觉这绝非可笑,而是可怕。天痴杀他不比捏死一只蝼蚁难,相较之下,扭转铁尺如花绳、以指在背门刻字等,毋宁更花气力,僧人却果断选择了这条无慈之路,可见心绝。
  吊头陂位于钟阜往蓼菱洼的必经要道,乃建城前的西市,乃是颇有名气的古刑场。钟阜城定址后,东移近三十余里,吊头陂遂不在城墙内,沦为入城的汇流点之一,但日常亦有市集驿所,不算荒凉。
  谭升瑞光着膀子从城里走到舟山的一路上,背上四个血字不可能不引人注目,屈辱之甚,简直难以想像,性子烈些的早一头撞死了,省得受人指指点点,挺不起胸膛做人。
  石世修曾说天痴是假和尚,耿照至此终有体悟,一阵刺骨之寒自脚底心直窜脑门,明白山主何以如此防范这人杀上舟山。而天痴也毫不客气,直指石世修“耍弄诡计”,拒绝来此,提前一天约在人来人往的入城要道吊头陂,彻底打乱己方的布置;莫说结义兄弟,防贼也不过如此。
  这种人会做出什么事来,完全无法预料。
  而天痴非常了解石世修,连时间都不给,申正之约,未末才至,算得再抠门不过。石世修若不放下手边诸事,即刻出发,也就不必去了;这是连施展轻功或快马兼程都只能堪堪赶上的紧迫时程,明摆着不让他另作绸缪。
  石世修闭目仰头良久,才叹了口气,露出讽刺的笑容。
  “吊头陂是么?那便走一趟。”
  “……父亲!”石欣尘亟欲劝阻,脱口却不知还能说什么。“天痴很可怕”云云,有谁比父亲更清楚的?但足智多谋、算无遗策,凡事总有妙计应付的父亲依然坚持要去,自有非去不可的理由。
  “就算是他,这也太过分了。”
  冷笑不止的白衣秀士指著半瘫软半昏厥的谭升瑞,摇头道:“那厮发起疯来,等闲难以看出,他能有理有据地与你辩道,井井有条,攻心计、知进退,所行理智得要命,其实就是疯的。他不疯的时候才懒得动脑筋,这证明他已疯了,总得有人阻止他。” cool18.com

  第卌七折 刃仇不义 佛降殃天 cool18.com

  舟山之主十数年来深居简出,但并非足不出户,山下私厩不但饲有好马,还有辆由石世修绘图监造的四乘马车,能驰多载,连人带轮椅装进去绰绰有余。坊间甚至有人谣传:东镇之所以放名侯一马,正是以此车的设计图换来,慕容柔拿去依样造了兵车云云,说得有鼻子有眼。
  石世修携石欣尘与耿照同去,阙牧风以“保护赵公子”为由硬跟,白衣秀士不置可否,由伍、翟二位门生驱车,四匹健马奋力驰驱,赶到吊头陂时已是申正三刻余,差一点便要误了约期,然而却不见天痴的踪影。
  时近傍晚,日影渐西,距城门关闭剩不到两刻,按理集市早该散了,未料车马大道上却挤满看热闹的人,迟迟不肯离去。
  石欣尘推著轮椅,阙牧风在前头“不好意思啊”、“请让让”地排闼开道,好不容易挤到前头,见道中插了根杯口粗的铁杆红缨枪,足有丈余,一人鼻青脸肿、满颔是血地吊在上头,右臂软软垂在一侧,肿胀发紫,扭曲得怕人,约莫连骨骼都碎得不成形状,仿佛被石磨辗过,惨不忍睹。
  那人左臂被麻花卷似的铁条缠在枪杆上,显然是“铁判官”谭识耘的另一柄铁尺。从他一身华贵的武服来看,肯定是与谭升瑞一起混的猪朋狗友,只不知如何得罪了天痴,居然还能比谭升瑞更惨。
  铁枪后扣了只大钟,足有三人合围这么大,不晓得是如何弄来,光这么搁著,钟口都深陷地面,边缘处挖了个土拨鼠坑似的小小洞穴,用途不明。
  石欣尘见男子出气多进气少,欲上前施救,却被一旁的大婶拉住。“哎呀姑娘你不知道,那是坏人啊,罪有应得。你瞧见那位大爷没有?”女郎定睛一瞧,才发现铁枪前坐了个披麻带孝的瘦小老人,只是丧服脏污太甚,瞧着一团土堆也似,匆匆一瞥竟未留意。
  “那位老大爷带着闺女,在城里的酒楼卖唱,那厮见色起意,多方调戏,后来还把人单独骗进了‘翠光涵’,就没再出来过了。老人家等不到女儿回来,到处打听,翠光涵的嬷嬷才说他闺女摔倒碰了头,死了,尸体被送到城外义庄火化,但她也没瞧见,都是这帮畜生说的;说的时候还嘻嘻笑笑,不当回事,只说扫兴。”
  耿照听得握紧拳头,阙牧风怒极反笑,捋起袖管吐了口唾沫:“这种王八蛋干吊着干什么?扔石头啊。”
  身畔的小贩压低声音道:“公子爷有所不知,那一位不是别人,是城尹大人的小舅子。除了大和尚,没人敢动他的。”
  “小舅子又怎的?朝廷有王法啊!”
  “你少说两句吧,还王法哩,人家姐夫就是王法!”
  “城尹大人府里的‘神枪破虏’施公子谁不知道,你还以为这破事是开天头一遭儿?”
  众人七嘴八舌下,耿照终于把事情的始末弄清楚:
  老汉往城尹衙门击鼓伸冤,衙差问了他欲告何人,惊得魂飞魄散,乱棒把老人撵走,让他趁早绝了念想。老汉求助无门,竟致哭瞎双眼,只因大仇未报,不肯随女儿而去,原想着再去衙门讨公道,谁知一路摸索,磕磕碰碰来到吊头陂,始知行错,不知该如何回去,在道旁放声大哭:“苍天啊,祢是不是也瞎了,怎地如此无眼?”
  忽听身畔一人道:“天是不会给你公道的,贫僧给你。”
  ◇◇◇
  石世修冷笑不止,低道:“肯定是他。忒大的口气,也不怕闪了舌头。”
  ◇◇◇
  回到这日稍早,吊头陂的市集开始聚集人潮的时候。
  正往蓼菱洼去的僧人,并未伸手去扶瞽目老者,蓦地身形一晃,自人群拎出个鬼鬼祟祟的家伙,扔布袋似的掷到场子中央,摔他个四脚朝天,冷冷一睨:“獐头鼠目,非奸即盗!你跟老人家做甚?”
  老汉听那人支吾几句,哑声道:“是你!我认得你的声音……在城尹衙门外,赶我的人里也有这厮!”
  围观者中有人道:“确实是衙门的人,叫李六子对吧?”众人正怀疑老人目不能视,何以离城忒远,如今看来,竟是衙门派人暗中导引。至于引到城外荒郊想干什么,简直不堪闻问,顿时爆出此起彼落的嘘声,还有气到喊打的。
  李六子见情况不对,没口子喊冤,说自己啥都不知道,是上头的人不耐老汉日日在衙门外转悠,让他尾随,逢老汉向人问路,便打手势引往他处;问他“上头的人”是谁,又推拖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
  僧人只说个“好”字,带着李六子倏忽消失,如施妖法,不到半个时辰便又回转,手里却多了个巨大的铜钟。有眼尖的认出是城尹衙门钟楼上所悬,不知多少斤重,僧人居然单手承托,仿佛不比一只灯笼稍沉。
  向天托起的铜钟内还装得有人,包含李六子在内共三名,全是城尹衙门里的。天痴昂然冷道:“待你们想说实话时,便敲敲钟。”挥掌一击,铜钟剧震,内中三人如雷殛贯体,七窍都溢出血来,登时昏死过去;好不容易苏醒,发狂似的叩击铜胎,争先恐后抢着自白。
  始作俑者自是强奸杀人的城尹大人妻舅,名唤施羽志,此人随护院武师学的枪法,不能算是江湖人,与城尹府的武胆谭升瑞交情不错,衙差们想拍施公子和谭大侠的马屁,才自作主张将老汉赶走。
  反正施羽志也不是头一回犯事,上回东窗事发时,城尹大人气得半死,念在妻子甚是疼爱这个幺弟,只能训诫了事,代施羽志付了笔优渥的赔偿金,好生抚慰受辱女子,软硬兼施地压了下来。
  要让城尹大人知道他闹出人命,绝难善了,施羽志遂买通师爷,避免事情传到姐夫处。那指使李六子的师爷,也被兜进钟里。
  天痴谅这帮人不敢说假话,遂进城寻首恶,恰巧碰见施羽志、谭升瑞等在茶楼闲嗑牙,一股脑儿全逮了回来。谭升瑞因言贾祸,处置自不待言,施羽志逼奸不遂杀人焚尸,天痴给他两个选择:要嘛抹脖子,自刎谢罪,一命赔一命;要嘛接自己一掌,接完还能站着,便可走人。
  施羽志这白痴居然选了后者,下场便是眼前这般。
  两名衙差、师爷,还有茶楼同行的狐朋狗党,全被扣入铜钟,虽有好心人给挖了通气的地穴,但从正午时分被扣到这会儿,便未被晒得滚烫的铜钟烤死,闷也闷坏了五脏六腑,总之已久无声息,死活不知。
  不久,便有人来报,说天痴大剌剌地押人越过城关,衙门那厢接获消息,城尹大人不仅召集三班衙差、马巡弓手等,还向东镇卫所讨救兵,说有江湖人在城中恃武作乱,请求统领支援。钟阜城外的将军府卫所驻有铁骑二百余乘,全是戍过谷城大营的精锐,非同小可。
  天痴听了,讨了纸笔写落满篇龙蛇,抓着施羽志未残的左手摁上血印,倏忽远去,迄今未回。
  看热闹的听说大兵将至,怕受池鱼之殃,转眼散去大半,剩下的却不肯走,唯恐走得清光,只余老汉一人,难免父女同命,连尸首都不剩。几名路过的士绅听说原委,自告奋勇去向城尹大人说情,众人精神一振,索性留在现场等消息,不住地交头接耳、议论不休,给彼此壮胆。
  石欣尘见老汉垂首坐于铁枪铜钟前,面色灰败,请示过父亲之后,趋前为他号脉,惊觉他已近油尽灯枯,脉象弱不可辨,同新死之人也差不了多少,赶紧渡入些许真气,老人才“噫”的一声回过神来。
  “……老丈,我扶你到一旁休息罢。”耿照搀住老汉肩臂,以免他突然栽倒,伤了头颅等紧要处。
  老汉摇了摇头。“我在这儿就好。我等他。”
  耿照与石欣尘本以为老汉指的是天痴,他虽目不能视,说话时却稳稳朝向挂在杆顶的施羽志。耿照听着华服贵公子次第衰微的悠断呼吸,突然意识到他“等”的是眼前的仇人。
  老人在等施羽志断气。
  “大师给我一把刀子,让我杀了他,我没拿。”
  不远处的地面上,搁著折下的半截枪头,约莫便是老汉口里的“刀子”。“我闺女……生前是清清白白的好姑娘,守规矩、性子好,我们虽然穷,却是抬头挺胸做人的良民。她不能有个杀人的爹。”
  他睁著眸焦空洞、似覆有一层灰浊白翳的眼睛,望向高悬在眼前奄奄一息的仇人,平静地说:“只要……只要比他晚些断气就好。他是城尹大人的亲戚,我们这种升斗小民,动不了他的;若我杀他,哪怕以死抵罪,难保不会牵连左邻右舍、关照过我父女俩的诸多人等,我闺女肯定也不愿如此。
  “所以……我等他就好。只要比他晚一点咽气,就算给我……给我家丫头报了仇。”终于忍不住呜咽一声,簌簌颤抖,目中流下血泪,哀戚如稚子的泣颜令人无比心碎。阙牧风眸中喷出熊熊怒火,解下双手大剑,咬牙狠笑:“莫等了,老丈,我替你了结这厮。”却被耿照拉住,冲他轻轻摇头。
  酒叶山庄家大业大,根基全在钟阜一地,开罪城尹的结果非同小可,若说在场除石家父女外,谁最不能与此牵扯的,当属阙牧风无疑。
  耿照虽身在江湖,素不喜夺人性命,哪怕万恶如狼首聂冥途,也希望能以律法制裁之。
  但在冷𬬻谷,他曾亲手处决过犯下奸淫罪的“混江鼋”麻福,以儆效尤。若能运使内力,他肯定悄悄替阙牧风出手,神不知鬼不觉杀掉施羽志,以免老汉含恨以终,偏偏就是有心无力,只能阻止青年冲动误事。
  正自扼腕,瞥见石欣尘一手按住老汉脉门,另一只酥腻玉手抵着他背心要穴,谨慎控制着输入老人体内的真气,以免过度催动残余的命元,残芯爆焰,旋即噗的一声熄灭,适得其反。
  强输真气是续命,但一点一点度入真气,活血渗淤,可以说是治疗了,然而精准控制内息的代价,就是极为费劲,不一会儿功夫,女郎额际已微见薄汗,连鼻尖和唇上细细的汗毛都是晶亮一片,缀著小巧的水珠,更添丽色。
  耿照暗忖:“欣尘姑娘心慈,不惜如此虚耗,也想尽力挽救人命。若换了是厌尘姑娘,大概会果断杀了施羽志,懒得等他命终。”
  老汉印堂发黑,唇色灰黄,连汗都不出了,毋须精通岐黄,连耿照也知老人寿命将近,全凭意志力苦苦撑持,只求比仇人晚走一霎,报得爱女之仇。
  蓦地远处黄尘滚滚,铁蹄轮飞,轰隆隆的踏地声宛若炸雷击鼓,但看猎猎飘扬的东镇军旗,也知来的是城外卫所的铁骑。这可不是衙门那班好吃懒做、仗势欺人的衙差可比,众人顿时慌了手脚,圈子不自觉地迅速内缩,畏惧之甚,竟盖过逃生的本能。
  铁骑来到近处,前头的统领“吁”的一声,举手为令,身后的披甲骑兵掖着长枪,散成一列呈预备冲锋状,明晃晃的枪尖虽垂地斜指,映着西斜的日光依旧十分狰狞,粗粗一望约有数十骑,也算给足城尹大人面子。
  这下连石欣尘也不得不舍了老汉,与阙牧风双双环护父亲,以免有心人挨近轮椅,对石世修不利。耿照在拥挤的人阵中随波逐流一阵,稍晚才与三人会合,见率军的统领肤黑脸瘦,抬颔斜眼,生就一副官架甚大的面相,暗自祈祷退兵的法子对他有用。
  那统领冷眼扫视现场,瞥见施羽志时眉头微皱,突然瞪大眼睛,峻声道:“尔等刁民,无端聚集,莫不是想造反?还不赶紧散了,以免丢了性命不说,少不得要连累家人!”一喝之下,约有三五成的人如梦初醒,纷纷挑起扁担家生快步离去,多数面有愧色,未敢与留下之人目光相触。
  这下耿照又多几分把握。慕容用人,素不爱这种好打官腔的类型,虽不能排除此人佞上欺下外,练兵打仗也有一套的可能,但既被派在靖波府附近、与中枢似近实远,在聊备一格的渔阳卫所管不到三百人的小股部队,耿照都能想像他埋怨仕途多舛、老喝闷酒的样子了。
  统领见众人散去大半,洋洋之色乍现倏隐,端起架子续道:“闹事的和尚呢?怎不见人?快把吊着的那位公子放下!”阙牧风面无表情地小声道:“要给闹事的和尚听见,你也要上去的,急什么急?”
  忽听一把清脆动听的喉音道:“大人……这个给你。”却是一名穿着碎花布裙的少女,搀著个佝偻老妇,两人手提菜蓝,似是兜售山蔬一类。她手里拿着一枚髹金木牌,连着流苏珠穗,看上去颇为贵重。
  统领见少女生得玉雪可爱,容色稍霁,身畔亲兵本欲下马接过,转呈上司,却被统领挥开,还皱着眉责怪似的乜他一眼,纵马上前些个,弯腰从少女手里取过金字牌,和声问道:“这是什么?何人给你的?”料想她一介平民,断不能有这等军营幕府中的信物,约莫是哪个贵人遗失在道中,被少女无意捡到,也多亏她知道要报官。
  少女天真道:“给我的那位大人说……咦,我想想他说了什么。是了,他说统领不妨想想,若然将军在此,此际当如何处置。”
  统领脸色微变,低头细瞧,赫见是枚七品典卫的金字牌,正面刻着将军的虎符印记和“东”的古籀,背面的狮貔雕花下,镌了个小小的“耿”字。
  镇东将军麾下有两名典卫,分别是出身央土任氏的任宣任大人,以及借调自白日流影城、威震三乘论法,取东海第一刀“八荒刀铭”岳宸风而代之的那一位,据说平素极罕露脸,专责替将军巡弋江湖,隐密行事,不想今日竟一头撞进那位大人的事里,不知有无误及正事。
  那位大人让个无知的小女孩来传话,示以腰牌,总比现身指正、令自己在部下面前下不了台为好,这可是天大的人情。
  统领惊得甲内汗流浃背,左右张望,但他本就无缘见得那位典卫大人,就算对面也不识,这个动作连保心安都称不上,灵机一动,赶紧将腰牌还给少女,干咳两声:“我……下官理会得,请大人放心。”左右无不瞠目,以为统领撞了邪,忽对一名卖菜的小女孩夹起尾巴,直若两人。
  但他可不是笨蛋。金字牌始终要归还原主的,只要盯着少女——
  统领忽一愣,不知何时少女已消失无踪,仿佛糖化于水,就这么没入围观的人群,连影儿都不见。他急问卖菜的老妪:“你孙女呢?”老妇慢吞吞抬头,一脸茫然:“我没孙女啊。”统领翻身下马,拽着她往少女消失处去,人群自动露出个缺口,统领一指其间:“就是刚刚从这儿去的……和我说话的那一位。”
  老妇人茫然道:“我不认识她啊,她就扶了我一下。多好的小孩儿啊。”
  统领暗自一惊,忖道:“不好,莫非是典卫大人的侍女?我如此声张,那可真是拍在马腿上了。”转头见鞍上的众部属皆是满面错愕,才想起要端架子,正欲迈步回到坐骑边,惊觉老妇也已不见,合著典卫大人的手下竟戏耍了他两次。
  统领翻身上马,还在思量著该如何不失面子的退兵,回去又要怎生向城尹大人交待——毕竟施羽志眼看是活不了了,他俩喝过几次酒,谈不上交情——但左右见他脸色阴沉,以为上司动了镇压百姓的念头,唰地一声齐齐挺枪,肃杀之气垄罩吊头陂,百姓噤若寒蝉,不明白事态何以至此。
  “冠缨索绝……欲漂沦!”
  蓦听一声朗吟旋扫而来,恍若游龙,由远而近不过瞬息间,竟震得铜钟嗡嗡振响,覆甲军马踏蹄而退,如当数万雄师,望风披靡!
  次句原是张冲所吟,石世修望了女儿一眼,道:“你来罢,你张伯伯也会很欢喜的,虽然那张臭嘴多半吐不出什么人话。”石欣尘温顺点头,提运内力,扬声开嗓:
  “凝酒成冰醉杀人。”
  众人正为龙吟般的惊天之势所慑,冷不防第二句竟自身畔而出,清音嘹亮胜凤鸣,然而余波透体,浑身酥震,膝腿一软纷纷就地蹲下,抱头掩耳。
  场上除轮椅旁的三人之外,就只有另一头满地的人墩尽处,一人负手而立,中等身量,腰杆挺直,锦袍皂靴,金环束发;两颊略显清瘦,压眼的剑眉与耳畔两束扎紧的鬓绺在余晖下泛著金芒,整个人宛若一柄匣中龙泉,虽未出鞘,足见锋芒。
  他瞥了周遭百姓一眼,冲石欣尘遥遥颔首,却未看轮椅上的白衣秀士,缓道:
  “鹘入鸡群巍是病。”语调平和,略嫌沙哑的声音透著一股不知是执拗抑或沧桑的异质,却未运使内力,就是普普通通地说出口罢了。
  耿照心中一凛:“他便是靡草庄的主人,诸葛残锋!”又看几眼,果然与方骸血有几分相像,清瘦结实的体型也如出一辙,难怪石世修能认出。
  拜诸葛残锋所赐,石世修便不提运内力,也丝毫不显奇怪,若无其事接口道:
  “高陵说剩几微尘!”最末的“尘”字一落,金红袈裟飞入场中,如摩云金翅鸟般凌空罩落,来人单足立于铁枪杆顶,迎风一晃,足尖似黏住杆头,踩定时铁枪甚至并未稍沉,轻功造诣已不能以“绝顶”呼之,只能说是骇人听闻。
  (……天痴上人!)
  名动渔阳的佛门武尊,世所公认的北域武林第一人,就这么从天而降。
  抱头蹲地的百姓闻声抬头,第一眼便见得他头上的五佛宝冠,冠侧长缨飘飘,浑身织锦金绣,衬得背后偌大的夕阳宛若金轮般闪耀,不禁喜动颜色:
  “大师来了……大师来了!”有人索性就地跪下,合什低诵佛号,像目睹了什么神迹般,莫名感动。
  对比“冠缨索绝”的狂人诗号,天痴远比耿照想像中更宝相庄严,虽说现实里穿得同地藏王菩萨差不多的和尚,此前少年是一个也没见过,连琉璃佛子都是以俊美出尘突显其清静无垢,打扮并不招摇。
  能扛得住扮戏文似的夸张行头,非但不显可笑,反令人望之肃然,除了天痴气势慑人,可能也是他本身相貌堂堂,同山主一样是个好看的男人,只是气质更为阳刚,光看便觉心如铁石,难言情悯。
  不近情理到了某种程度,让人联想到天地的无情,或也算近神之人了吧?
  耿照想起他的进士出身,听人说过所谓的“状元相”——皇帝殿试不看卷子,凭的是第一眼的印象。天痴的相貌,就有股能受天子青睐的堂皇贵气,于此石世修的阴柔俊美反而不如他讨巧。
  天痴看都不看底下诸人——包括昔日的结义兄弟——重重哼道:
  “贱人狗命,撑什么撑!”也不见顿足运劲,施羽志轻轻一搐,七窍中扑簌簌地汩出乌血来,更不稍动。此前他虽是半死不活,多少能瞧出“还没死透”的细微迹象,至此连不懂武功的老百姓都能看出,这厮总算是断了气。
  僧人垂落视线,冷道:“行了,仇人已死,用不着忍耐啦,去寻你家闺女罢,莫让她久候。”瞽目老汉动了一动,慢慢垂首,似在向他道谢,又像终于放下苦痛哀戚,沉沉睡去。
  “……老丈!”石欣尘忍不住悲鸣,却不敢稍离父亲,耿照明白她的心意,抢先掠至老汉身旁,一搭腕脉,果如槁木。
  但老人双目闭阖,嘴角扬起,神情无比放松,对照瞠目横死的施羽志,即使是耿照,一瞬间也涌起“天理昭彰”的感动与感慨,冲石欣尘摇摇头,将老汉的遗体抱回。
  众人自动让出一片空地,有人取草席盖住遗体,周围不住传来虔诚的念佛声,饮泣吞咽此起彼落,虽非亲朋故旧,却都感同身受,齐齐送老人最后一程。
  天痴飞落铁杆,起脚一蹴,铜钟飞出三丈开外,轰然坠落,原地露出叠在里头的几人,气息奄奄,动也不动,背心还见得有起伏,显未咽气。天痴冷眼瞧着,失望之情溢于言表,突然一声断喝:“……滚!”几人应声眦目,“呕”的一声大口喷出鲜血来,活力顿生,手脚并用撑地而起,连滚带爬,片刻间便逃得远了,动作瞧着比饱睡之人还精神。
  耿照却知他是以霸道的劲力催动那些人残剩的命元,只怕奔到途中就会断气栽倒,救无可救。看来天痴上人对老天爷的留手极不满意,像足底发劲震死施羽志那样,也对几人做出自己的裁决。
  僧人转向镇东将军的铁骑,歪斜的嘴角与其说挑衅,倒像在轻蔑中掺杂了跃跃欲试,仿佛已见人横马裂,一地的脏腑残肢,血流漂杵,与外表极不相称地活动了下颈椎骨,扭转间发出令人牙酸的啪啪轻响,和颜笑道:
  “还在啊,那就别走啦。你们想怎么死?” cool18.com

  (第六卷完)

喜欢深苑鎖清秋朋友的这个贴子的话, 请点这里投票,“赞”助支持!
[举报反馈]·[深苑鎖清秋 的私房频道]·[返回禁忌书屋首页]·[所有跟帖]·[-->>回复本帖]·[手机扫描浏览分享]·[返回前页]
帖子内容是网友自行贴上分享,如果您认为其中内容违规或者侵犯了您的权益,请与我们联系,我们核实后会第一时间删除。

所有跟帖:        ( 提醒:主贴楼主有权将不文明回复的用户拉入他/她的黑名单,被多名主贴网友标记为黑名单的ID将被系统禁止在本栏目的回帖评论;)


用户名:密码:[--注册ID--]  Login

标 题:

粗体 斜体 下划线 居中 插入图片插入图片 插入Flash插入Flash动画 插入音乐插入音乐 


     图片上传  Youtube代码器  预览辅助

手机扫描进入,浏览分享更畅快!

楼主本栏目热帖推荐:

>>>>查看更多帖主社区动态...






[ 社区条例 ] [ 广告服务 ] [ 联系我们 ] [ 个人帐户 ] [ 版主申请 ] [ Contact us ]

Copyright (C) cool18.com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