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尽江南百万兵】(45-57)作者:糯米藕
回答:
【杀尽江南百万兵】(1-12)作者:糯米藕
由 a_yong_cn 于 2024-10-04 17:10
(四十五)严冬 cool18.com 至正十七年冬,两淮之北,大河之南,所在萧条。 “今年之饥,说来可叹。先是霜冻洪发,后有连延大旱。河南一片几乎颗粒无收,咱们这儿也不过较淮北强些罢了。” 房内烧着炭火,尽管外间寒风凛冽,此间却暖意融融。 于蝉翻了页书,抬眼,只见师杭膝上的书页已许久未动了,不由轻笑道:“筠娘,怎的瞧出神了?可是这游记无趣?” 闻言,师杭被拉回了思绪。游记实在有趣,可她此刻心中纷乱,自然无法静心细读。 “于姐姐。”她不解问道:“饥荒甚重,朝堂之上竟无人过问吗?” 她不明白,地方官就是父母官,爱民如子应是他们的职责所在,饿殍遍野又岂能坐视不理呢? 哪知一旁做针线的胡家嫂子听了,摇摇头,又是好笑又是无奈道:“我的小姑奶奶,你是不知道这些年的祸患,一年一回都算少的哩!大雪、大旱、蝗虫、洪水……年头到年尾,四季各不同,朝廷哪有功夫来管?” 于蝉颔首,接着列出她儿时的见闻:“我家也算乡中富户,到了年尾揭不开锅,多半乡民都要来借粮。一小包布袋米,一大家子用。至于那更穷苦些的,家里便仅剩稻种了。” 师杭听得呆住了。她从没听说过这些,更从没经历过这些。即便落难到了孟开平这里,男人也从未少过她一口粮。 邹氏见小丫头还懵懵然,干脆停了手中的活计,耐心同她解释道:“从前太平还能勉强腾出手,如今各地都打疯了,皇上他老人家‘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底下的人忙着贪还贪不过来呢,老百姓只能自求多福了。” 这话说得不敬,小明王已称帝三年,她们可不再是元帝的臣民了。于蝉赶忙向邹氏使了个眼色,邹氏自知失言,到底还是把话咽了下去。 这些都是外头男人该操心的,邹氏不愿给师杭平添苦闷,转而道:“平子忙了这些天,正是为了安置粮草,想来军中也能过个好年了。只是那两个齐家小子可恨,整日里不干正事,四处打马游猎,连带着令宜也野了心思。好好的女红放着不做,倒求我和她娘替她做。” 师杭合上书页,起身走近一看,讶然道:“这料子……是令宜的嫁妆?” 邹氏笑着点点头。 “好漂亮的绣工。”师杭细看了那红绸上的彩凤许久,由衷感慨道:“这得费多少功夫,换做是我,两三月也定然绣不成的。” 闻言,于蝉亦不禁掩唇道:“切莫过谦。若换了令宜来,日日押着她绣,半年也绣不出个样子。” 提起这桩婚事,邹氏叹了口气,半是担忧半是心疼道:“她娘身子不好,她爹又不着家。令宜四岁上便没过过安稳日子,母女两个东躲西藏,险些丧命。若这丫头有个兄姊照应倒也罢了,偏又是个独苗苗,往后嫁了人……唉。” 明明是喜事,众人却难掩忧虑,师杭亦然。这段时日来,她同令宜相处,真真切切体会到了这姑娘的性情是多么纯良。她不通文墨,没有富贵显赫的出身,没有严肃刻板的家教,可也正因如此,远离了浮傲世俗之气。得娶令宜,定是齐闻道此生之幸。 可嫁给齐闻道,是令宜之幸吗? 师杭不敢作评。 从孟开平口中,她断断续续听说了齐闻道的身世,也明白了这桩婚事的目的。齐闻道是齐元兴收养的义子,只因这层恩情在,便注定要给他卖命。可令宜怎么办?谁又在乎过令宜的想法? 她爹爹决定了她前半生的命运,嫁了人之后,齐闻道将会决定她后半生的荣辱。胡家嫂嫂觉得齐闻道年少轻率,师杭却不以为然,恰恰相反,她认为他太过复杂了。那样身世曲折的少年人,能明白令宜待他的心意吗? * 晚间,师杭在灯下涂药,骤然听见门吱呀一响,便知是孟开平来了。 “好冷好冷!” 男人迈进后,这屋子仿佛一下子热闹起来,有了鲜活生气。他一边急匆匆往屋里走,一边兴高采烈地唤她:“筠娘!做什么呢?” 师杭迎了出来。她一撩帘子,看他一身甲胄未卸,想来是刚从军中回来,便嘱托道:“先别急着脱,小心伤风。” “嗳,晓得。” 孟开平认真应了,下意识张手想要抱她,却又担心自己身上的寒气侵了她,赶忙悻悻地收回手。 师杭注意到了他的小动作,又见男人眼巴巴跟着她,寸步不离,像条摇尾乞怜的大狗,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 “你跟着我做甚?”她转身啐他:“一边待着去。” “我都许久未见你了,就是想多瞧你几眼嘛。”孟开平尴尬得搓了搓手,委屈极了:“今日粮米入库,一个二个连算盘都拨不好,还得我亲自算,算得我头都晕了……哎,这是什么味儿?” 这厢正说着,他突然耸了耸鼻尖,好似嗅到了什么。接着,男人果然像条狗似得,开始在屋子里兜起了圈。 “别找了。”师杭无奈拦住他,将手递到他面前:“你闻闻,是不是这膏药味?” 孟开平低头一看,竟见她的指节皲裂了,当即慌乱道:“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伤成这样?我就几日没回来,你在家里又惹乱子!泡冷水了?” 师杭不想听他大惊小怪地发癫,白了他一眼:“天冷,洗衣洗得。” “洗衣洗得!”孟开平更恼了,当即跳脚道:“筠娘,我早说你要吃苦头!冻成这样你都不吭声?” 她自小锦衣玉食、娇生惯养的,没人伺候怎么成?真真是倔死了! “孟开平,别将我看得太低了。”师杭将手抽了回来,自若道:“难道让旁人去做,他们的手便不会伤了吗?这些本就是我该做的。” 接着,她又提起白日里那些惨事:“柴媪走了之后,我不清楚外面的事,你也不同我说。原来今年的饥荒这样难捱。” 孟开平满心记挂着她,心疼得要命,哪里还顾得上旁的,只顾絮絮道:“今后我来洗这些,你不许再碰冷水……” “孟开平。”师杭正色,打断他:“还有一月便是年关了。你若不管这城中百姓,他们必定熬不过这个冬天。” cool18.com(四十六)林中 cool18.com 孟开平显然不乐意聊这个。 他挠了挠头,岔开话题打马虎:“总归还有一月呢,且不急,到时再说呗……” “不急?”师杭才不肯被他糊弄,当下便追问道:“是早有了对策,还是根本没放在心上?” 孟开平见她冷了面色,心中惴惴,但仍嘴硬道:“筠娘,话不是这样说的。今年四处受灾,可大都却清平依旧,你可知为何?北上来来往往送粮的队伍从年初起一直未停,顷举国之力而肥一城,这孽是元帝作的。” “他作孽,百姓何错之有?”师杭揪着他胸甲前的红缨,生怕他跑了似的,将他牢牢按坐在圈椅上:“如今你接管徽州,治下便都是你的子民,你不管谁去管?” 孟开平被她凶了一顿,哼哼唧唧道:“你说是我的,他们又不认。这城能守到现在,靠的可不是仁义道德,要不是老子手里有兵,他们早反了!” 师杭知道他老毛病又犯了,只得循循善诱道:“此城长治久安,于你不光是功德,更是功劳。若想入浙,徽州是必争之地。待你走后,齐元兴总不希望你丢下的是一堆烂摊子罢?” “什么齐元……筠娘,你能不能……” 哎?不对呀。 孟开平愣了半晌,旋即满腹狐疑道:“慢着,我似乎没和你说过什么入浙罢?” 师杭但笑不语。 “你同那姓朱的老头子果真是师徒。”孟开平拿她没办法,忍不住道:“惯爱猜谜,又爱给人打哑谜。他前些日子到了应天,说要给平章献策,结果只说了九个字。” “九字小令?”师杭心念一转,狡黠道:“我猜,这计策虽短,却足以保齐元兴十年无虞了。” 闻言,孟开平根本不信。 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据说平章当日听了这句话,立马将朱老头奉为上宾,只差拜他为师了。可依孟开平之见,朱升与师杭所虑还是太过安常守故了。 倘若这天下仅他们一路叛军与元廷对峙,十年之内,他们的确不敢外露锋芒,只能徐徐图之。 可如今,是数路叛军争夺半壁江山。另外半壁,业已岌岌可危。 孟开平默默估量,至多五年后,定是一番不死不休的局面。到时,若平章依旧为其他势力所掣肘,那他们便只得去死了;但与之相对的,若他们能剿灭其余敌对势力,一举冲出这多方碾压的战场,那么离北上与元廷决战也就不远了。 可真到了决战那一日,他们能胜吗? 思及将来的死路,这一回,孟开平没由来有些惧怕。这是他从没有过的感受,许是外头太冷,屋内又被炉子烘得太热,此刻他额上冒汗,脸颊涨红,可心却似没化开般冻得发疼。 没有回头路可走了。他抬头望着师杭恬静柔和的面容,头一回生出了愧疚之情——是他将她拉上了这条绝险之路。 然而,孟开平现下还不愿在师杭面前落了下风,他打起精神,颇有些得意道:“总之,这些事你无需费心。此番运来的粮草之多,莫说军中,便是供给全城亦是不怕。我要的,是他们心甘情愿认咱们红巾军兄弟,再不提什么反贼流寇。” 师杭何等聪慧,一下就听出了他的用意:“你想等百姓来借粮。” 孟开平见她说得笃定,连卖关子的机会都不给他留,立时变得垂头丧气起来。他原以为师杭会赞他好谋算,没想到师杭听后脸色更冷,黛眉一挑,开始怒气冲冲地质问他。 “你拿百姓当什么?赌坊里的筹码?”师杭一字一句提醒他:“孟开平,别忘了你的出身。” 闻言,孟开平不禁心头一震。 是啊,他也曾是饥寒交迫、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百姓”,这才过去几年,竟全都混忘了。他娘亲病重之时,但凡家中不缺粮,也不至落到那般境地。人命是不能耽搁的,在被迫借粮前,有多少人会因此丧命? 师杭见他听进了心里,略松了口气,旋即取来纸笔。 “并非只有施威才能立足。孟开平,这回年关正是你施恩的好时机。” “干戈未宁,人心初附。合该从下月十五至正月十五开仓放粮,年内施粥,收容难民,让全城都能过个好年。你若真为你们平章着想,也该上谏于他,劝他诏令免民今岁税粮。此外,还可以酌情释放牢中罪囚,放他们回乡务农,来年也好播种。” “元廷重赋重徭役,致使民怨四起,你们便要反其道而行之,使民安养,如此方可人心尽归。” * 徽州城外,歙县东五里,问政山。 “好箭!” 林中,沈令宜闻声望去,正巧望见那枝桠上好端端的鸟窝被射了下来。大鸟惊叫着,扑腾翅膀逃离了,可它那一窝小崽子却遭了殃。 沈令宜赶忙提着裙子跑过去,可惜根本来不及接住,只能眼睁睁看鸟窝砸在地上。凑近一看,里面的绒毛还没长齐的小鸟儿们正仰着头、凄凄惨惨地哀叫,叫得她眼眶酸涩。 “齐闻道!”她恼极了,直唤那罪魁祸首来收拾残局:“看你干的好事!快放回去!” “要放你自个儿放呗。”齐闻道方才收了弓,不以为意道:“你这丫头只顾鸟,再细瞧瞧?我这一箭真可谓是精妙绝伦……” “我不会爬树!”沈令宜根本不管他吹嘘什么,急得眼泪都掉下来了:“你怎么连鸟都要残害?” 一旁的齐文忠见状不禁失笑。他翻身下了马,也将齐闻道扯了下来,打趣道:“沐恩,快些去哄,别欺负你家小娘子。” 闻言,齐闻道耳根一下就红了。幸而他藏得住,可沈令宜却羞红了满脸。 齐文忠拍了下齐闻道,旋即接过小姑娘手中的鸟窝,指给她看:“你瞧,沐恩这一箭极准,只贴边射下,却半分未伤这巢中之物。别恼他了,我帮你放上去可好?” 沈令宜仔细一瞧还真是。她横了齐闻道一眼,眼见那巢又回到枝桠上才放下心来。 “你俩若再吵,我可就不管了。”齐文忠从树上跳下来,劝和道:“今后成了一家人,天天斗嘴像什么样子?” 沈令宜觉得他说得有理,不过碍于面子,还是悄声嘟囔了一句:“思本哥哥,我才不嫁他。” 哪知这话一出,立时便像火点了炮仗。 “……你不乐意嫁?我还不乐意娶呢!” 齐闻道分毫不让,越想越气。说罢,他又转向齐文忠,假意埋怨道:“早说了要和你比骑术,偏你不肯。我就知道这丫头是个麻烦,带着她,我们走不出二里地。” 不出所料,紧接着,他果然听见一旁又响起了低低的啜泣声:“你看你看,又哭!都掉了一路泪珠子,答应你不射活物了,还要怎样?” 沈令宜不经逗,以为自个儿当真被嫌弃了,转身就要往林深处走。齐闻道料定她走不了几步远,脱离不了他的视线,因此并不着急追。只等着她稍稍跑远些,再将她提溜上马。 然而,毫无征兆地,林中突然卷起一阵北风。 无数飞鸟受惊跃起,霎时,月白色的天空被黑羽遮去了大半,肃静不再。沈令宜因这番景象,不由停下脚步,仰头去看。可也就是这一刹那,齐闻道的心仿佛被人被猛地揪紧,漏了一拍。 这是在战场上磨练出的本能,对杀气敏锐的直觉。他甚至都顾不上看一眼咫尺之遥的齐文忠,立时便抽出腰间长剑,向沈令宜飞奔而去。 前方的沈令宜却对这一切毫无察觉,还立在原地等着飞鸟散去,直到一声高呼惊醒了她。 “令宜!趴下!” 沈令宜不明白这话的意思,但是她全然信任齐闻道,因而没有丝毫犹豫。在倒下去的一瞬间,一支箭矢从她背后飞速掠来。 与之同时,齐闻道持剑护到了她身前,一剑将箭身斩为两段。 cool18.com(四十七)情愁 cool18.com 他斩得利落,也退得利落。 一切发生得太快太突然,没给他们留半分思考的余地。齐闻道右手握剑,左手捞起沈令宜便急忙向后撤,不敢恋战。 他不知道这林中究竟藏了多少人,即便只有一人,己方在明,敌方在暗,那也是绝对吃亏的。更何况还要护着令宜。 沈令宜这会儿也稍稍缓过了神,无需多言便已猜出当下境况。然而,她根本不怕。 爹爹是身经百战的将领,她同样也不是那等软弱无能的女子。来时,沈令宜独乘一骑,去时,齐闻道原想将她送上自己的马,未曾想她却直接推开他的庇护,果断翻身上了另一匹,扬鞭先行。 沈令宜深知,除了骑术,她于武功上没有半点精通,此时此刻,不拖累旁人便是最紧要的。 与此同时,趁着齐闻道上马的功夫,齐文忠狠狠向先前那支冷箭的来处又放了几支箭。放罢,也来不及查看射中与否,两人一夹马腹便全力冲出了这片山林。 待三人回到大营之时,天色已暗。 沈令宜松开缰绳,强撑着力气下马,整个人几乎站立不稳。齐闻道赶忙上前扶她,齐文忠则忧心忡忡道:“这样的下作手段,不知是冲着谁来的……沐恩,我先去见孟兄,你送令宜回去,速来寻我。” 齐闻道应了一声,脑海中思绪纷乱。可是一低头,只见沈令宜面色苍白似雪,立马什么心思都顾不上想了。 “我送你回家?”他难得小心翼翼问道。 然而,沈令宜摇了摇头,含泪道:“现下回去,我娘必定要被惊着,我不回。” “那要不送你去找胡家嫂子?”齐闻道又提议道。 沈令宜依旧摇头:“太晚了,婶婶定然歇下了。” 齐闻道颔首,默了片刻,终于脱口道:“那我送你去前院?” 闻言,沈令宜霎时睁大了眼睛。 小姑娘的泪珠还挂在眼睫上摇摇欲坠,就那样仰起头呆呆地望向他,像只被揪住耳朵受了惊吓的兔子。 齐闻道以为她被吓傻了,听不懂人话,耐心补充道:“你就在我那儿待着等我呗,想吃什么?我晚些给你带回去……” “齐闻道,你疯了罢?” 沈令宜震惊不已,半点都听不下去了,结结巴巴打断道:“我、我和你的关系……我当然不能去你那儿!” “为什么不能?”齐闻道当即反问:“我们是什么关系?” 沈令宜被噎住了,她不愿作答,将小脸侧向一边。 齐闻道见状突然有些低落,他强压着情绪,缓下声气道:“我没有旁的意思,只是担心你,你若不肯去也罢。” 沈令宜冷着脸依旧不答。 按理,两人谈到这里就该止住了,可齐闻道只觉一阵气血上涌。许是千钧一发后骤然松懈下来,千言万语堵在他心头,他真的很想趁此机会逼问她一些话。 天知道今日那支箭到底射中了谁。她虽没伤着,可他却后怕了一路,越想越觉得侥幸。倘若他那时没有察觉,后果会怎样? 齐闻道根本不敢去想。 “……你今日说的那些,是真不愿嫁我,还是玩笑话?” 沈令宜转过头去瞧他,只见少年闷着声,微垂着头,颇有些委屈道:“当着思本的面,为何要那样说?难道连你也看不起我?” 老天有眼,她何曾看不起他了?沈令宜听不出他话中的意味,只当他又在捉弄自己,便敷衍道:“行了,我要去筠姐姐那里,你若不送我就自己……” “不许走!”可齐闻道现下偏要与她较劲,揪着她的袖口怎么也不肯松手,执着道:“我要你清清楚楚告诉我。但凡你有半点不愿,明日我便去信给夫人,求她改了这桩婚事。原就是各取所需,这军中亦不乏有勇有谋的,总归没了我,你也寻得到一位好夫婿。” 沈令宜忍无可忍了。 “到底是你不愿,还是我不愿?”她盯着他的黑眸,像是头一回识得他般,失望至极道:“齐闻道,虽说我从没当你是谦谦君子,但素日还算认你是个坦荡之人,如今看来,是我错了。” 说罢,她用力甩开他的手,生怕再在他面前落泪,转身就跑。 她也不晓得跑了多久,只凭着感觉跌跌撞撞地向前摸路。夜风刮在面上生疼,进院叩门的时候,她捂着脸,只觉得浑身的血似乎都冷了。 师杭原本都准备睡下了,却又听见敲门声。孟开平是必不会敲门的,她晓得是旁人,便随手披了件厚氅衣去往外间启门。 然而,门方才打开一条缝,小姑娘便似乳燕般钻了进来,旋即扑到她怀里大哭。 “筠姐姐!”沈令宜几乎上气不接下气了,抽噎道:“……我心里难受!” 师杭从没遇上过这样的事,难免吃了一惊,连搭在肩上的氅衣都滑落在了地上。她不清楚来龙去脉,只得先将门阖上,哄沈令宜进屋。 “怎么哭成这样?”师杭轻抚她的背,温柔似水:“可是谁欺负你了?” 沈令宜摇摇头,根本说不出话来。她此刻只想大哭一场,师杭瞧出了端倪,便劝解道:“无妨,想哭便哭罢,哭尽了也就好了。” 若换作她爹娘,只会责怪她无理取闹、小题大做,哪里会这样纵着她。沈令宜默默想,能在筠姐姐这儿躲片刻也好,谁也找不到她,她谁也不用理会。 大悲大喜都是伤神的,沈令宜约莫哭了半盏茶,总算是哭累了。她抬起头,望着面前一堆哭湿的帕子,颇有些难为情道:“筠姐姐,你不会嫌弃我罢?” 师杭微笑着给她递去茶水:“我只怕你嫌我不能替你解忧。” 沈令宜想同她倾诉,又不知从何说起,干脆从白天他们一行人进林冬猎,一直说到齐闻道方才种种怪异行径。 “我真是没出息。”沈令宜纠结半晌,终是恶狠狠骂道:“可他比我还没出息,简直就是个窝囊废!” 她说的事情太多太杂,还那样惊心动魄,真叫听者为难。不过,旁人也许听不懂,可师杭却能懂。 那群男人只晓得争权夺利,当男欢女爱是过眼云烟,少女情怀在他们看来更是连粪土都不如了。可师杭不是他们。 姑娘家总是悻悻相惜的,她也不愿小心避讳什么,便直言道:“令宜,你有没有想过应了他的话,就此作罢呢?” 身边的人从来都是劝她温和娴淑些,莫要同齐闻道作对,师杭是第一个劝她放弃的。沈令宜感激她的好意,可是,她真的有选择吗? “筠姐姐。” 她擦干了余泪,眸光晶莹透亮。 “我同你说个故事罢。” cool18.com(四十八)应惜命 cool18.com 夜渐渐深了,案上的一点明光爆了个轻响。 红烛已燃去了大半。 听罢这个故事,师杭久久难言。她想了许多,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令人窒息的无力感正不断侵蚀着她——在故事里,谁又曾真正握住了什么?谁不是被宿命推着向前走?气运渐衰造就了如今的乱局,国之大势将去,人人皆身不由己。千军万马似滔滔洪流奔涌而来,任何人被卷入其中,都是一片天翻地覆、无力阻挡的处境。 他们看似皆有选择,却也都别无选择。连她自己亦是如此。 “筠姐姐,切莫为我忧心。”沈令宜依偎在她身旁,宽慰她:“总归我是没法嫁去外头的……夫人撮合我与沐恩是看准了他的脾性。再者,他孤身一人,于我未尝不是件好事。” 说到这儿,她眨了眨眼,俏皮道:“就像开平哥,平日里你只需随意应付应付他便罢,上无公婆管束,中无妯娌相扰,日子岂不潇洒快活?” 普天下被婆家搓磨排挤的媳妇不在少数,这话虽听上去有些失礼,但到底是实在话。师杭不禁失笑道:“你这丫头,千万悄声些,可别让他知晓你背地里编排他。” “知晓便知晓好了,便是当面,我也不怕的。”闻言,沈令宜哼了一声,颇为认真道:“筠姐姐,我说这些可不是为他开脱。我虽欢喜与你相识,但更盼着你能遂心如意。开平哥强留你在此处,我看不惯,沐恩也觉得不妥。原先我本想好生寻个法子教你逃出去,不过沐恩劝我再寻机细问问你……” “问什么?”师杭拉着她的手,急切万分,只恐错失这番得之不易的良机。 “沐恩嘱我问你要一句准话。必得有了这句,他方能定心助你。” “倘若,有朝一日得以脱身,你会北上大都寻亲,还是觅一处清静地了却余生?” 师杭惊住了,她没想到沈令宜会这般直白,因而犹疑着,迟迟不敢作答。 “筠姐姐,你若不信我,便当真无人可信了。”沈令宜毫无芥蒂地笑着,继续道:“许多事情并没有你想的那般繁杂。你厌恨开平哥的为人,他便是强留你一辈子,也不过是相互折磨罢了。我与沐恩都不愿见你们如此。” 真的是她防人太过了吗?师杭苦笑叹道:“令宜,我也没有你想的那般多谋善断,今朝不虑明朝事,过一日算一日而已。” “凭心,我是想北上的。不为元廷,只为容身。可我一个‘已死之人’,父母双族又门庭衰败,根本无力庇护我。我已无路可走了。” 窗外的风声依旧,寒意更浓。 “至于孟开平,我恨他,却算不上厌恶他。双亲之死,沦落至此,虽非他一力促成,但到底与他脱不了干系。况且,他从未将我当作他的妻。他的心气太高了,一个想要扬名四方、征伐天下的男人……不是我的良人。” 她在红巾军中待了小半年,除却孟开平,并无谁曾冒犯过她。乱世之中,这样的日子足以称得上是“岁月静好”了。可师杭却始终不忘警醒自己,万不能沉浸其中忘却本心。他们外人冷眼瞧着,都觉得孟开平是真心待她,可当这‘真心’落在她自个儿身上,便如饮水,冷暖自知。 她还没想好今后的路该如何走,可总归有一条,绝不能当男人豢养的雀鸟儿,失了羽翅,更失了浩然高飞之心。 “筠姐姐,你千万要想好。”沈令宜到底年纪还小,只劝道:“不必急于一时,现下外头乱得很,走也不能即刻便走。好时机须得静候之。” 师杭明白她的意思,颔首道:“我不怕等,只是,我怕长此以往……”说着,她轻轻抚上小腹,语带愁云,眸光却决然道:“要走就干净利落地走,不可自误。令宜,求你先替我成全这桩心愿可好?” * 夜深寒透。 沈令宜甫一出院门,便望见几人提着灯笼向着这处大步踏来。 “令宜?” 行至近前,沉周成见了女儿,焦心全都挂上了眉梢:“出了这样大的事,怎的不家去?” “爹……”沈令宜正欲解释,转头却见另一道高大黑影,当下面色简直比见了鬼还难看。她不敢再多留了,于是立马上前一步,扯了她爹的衣袖就要往家跑。 见状,男人浓眉一挑。 “站住。”孟开平冷喝道:“见我就跑,什么礼数?” 沈令宜的确被她爹教训过——今时不同往日了,私下里也罢,人多眼杂的场面则定要多些规矩。规规矩矩,对谁都好,也总不会出错。 眼下,孟开平是一路之长。他出声,没人敢驳面。灯笼里头摇曳的晦暗火光映在男人脸上,愈发显得他一双黑眸深沉似墨,盯人的时候比野狼发狠还唬人。威压之下,沈令宜也只好乖乖退了回来,老老实实侧身行礼:“见过元帅……” 她不情不愿的,声音倒比蚊子哼唧还小。孟开平懒得同她计较,他一手将灯笼甩给侍从,一边侧首吩咐道:“胡将军,沉将军,今日已晚,余事明日再议。” 侍从们恭敬退下,胡大海亦抱拳应了,先行一步。而沉周成则皱着眉头,又在原地立了片刻,还是放心不下。 “令宜,早些回去。”他嘱托道:“我和你娘在家等你。” “嗳。”沈令宜点点头。 人都散了。望着她爹一步步走远,寒风阵阵卷来,身旁的男人又不言不语,她扭头颇为不快道:“孟开平,我又没得罪你!当着我爹的面,你留我……” “披的这狐狸毛,她送你的?”男人打断道。 沈令宜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这件白狐斗篷,故意气他:“不然呢?筠姐姐又不似你一般小气。” 孟开平闻言一顿。冬日簌簌,最怕风雪。至纯至洁的白狐皮配上一番冰天雪地的琉璃景色,想来必然极美。 可惜了。 “日后,没有你爹的准许,你若再敢同齐闻道出城游猎,我定会一并重罚,绝不姑息。” 没想到孟开平冷肃道:“他此番挨了二十下军棍,想来十天半月内也不敢轻易撒野了。你好生提点着他罢,免得好了伤疤便忘了疼。” 说完,他转身就朝院内走。沈令宜被他惊呆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忍不住追了上去大喊道:“孟开平!你来真的啊?!你当真罚了他?!” “不然呢?”孟开平被她给绊住,依旧面不改色道:“他是中过箭的,当日九死一生,今日却以你涉险,难道不该罚?假使那箭再快些再准些,我想,你可没有他那样好的身板可以捡回一条命。” “我、我……”沈令宜抖着唇,愧疚万分道:“他若有五分错,那我也该担五分才对!你下这样重的手,他……” “他没有异议。” 沈令宜怔住了。 “令宜,这也是对你的告诫。”孟开平微微一笑,继续道:“我不会用军法处置你,但你也该明白,你们都不是孩童了。你若伤了分毫,比起齐闻道,更伤神痛心的便是你的爹娘。” “沐恩他没有选择,他的命不由他掌控,但你还有得选。” “且多爱惜你自己的性命罢。” 沈令宜从出生起就认识他,至今一十叁年,从昌溪到应天再到徽州府,将军百战,战必惊心。她始终当他是曾经那个漫山遍野瞎跑、田间地头劳作的开平哥,何曾想过他竟会变得这般不留情面、不顾情分。 “开平哥,你从前不是这样的。”她低低道:“我晓得你是为我好,可沐恩他……换作从前,你万万不会伤他,不论他犯了怎样的过失,你都会千方百计替他周旋。为什么自应天走后,一切都变了呢?双玉哥哥长久无信,思本哥哥待我们也不如从前亲近,如今就连你……别瞒着我,难道是应天那边出事了吗?” 孟开平静静听着,并没有安慰她,只是道:“利欲熏心,权势移性。莫要轻信旁人。” cool18.com(四十九)假意浓 cool18.com “何必呢。” 院门外闹出的动静不小,孟开平方才进屋,便见师杭眉目低垂着款步迎了上来。 “令宜还小,你这样吓她。”她替他解了身上兜帽,柔声道:“本就是一路哭着来的,这般回去,多半又要哭一宿。” 闻言,孟开平叹了口气,攥住她的手:“你是没尝过中箭的滋味,那滋味可不好受,莫说是哭一宿,恐怕都足以让这丫头将这辈子的眼泪哭干了。今日吓一吓她,也免得日后惹出更大的乱子。她早晚会明白的。” 师杭默然。 寻常欢好时,她被他压在身下环着他的肩,总能触到那些可怖的旧伤。前胸、后背、手臂、腰腿……几乎难以找到一块巴掌大小、平整光滑的皮肤。伤疤有长有短,有宽有窄,却无一例外的狰狞惊心。 “……这是什么伤?” “短剑伤。两尺多的刃,没了半尺进去,差点把老子捅个对穿。” “那这处呢?” “元军的环刀。这刀又快又轻薄,比咱们使的利多了。若使得好,能一刀把人劈成两截。” “这处?” “烧的。火铳追着屁股后头,边跑边冒烟,丢死人。” 头一回见,她就被吓住了,于是一处一处地问来历。问得多了,孟开平也烦了,这样数下去,十八般兵器也不够数的,春宵苦短岂能辜负?他干脆直接将她翻了个身,继续从背后进进出出。 “……别问了。”男人低头吻她,堵她的话,将细细的呜咽与呻吟声全都碾碎在唇齿之间:“又不只我一个这样,少见多怪。” 他说得轻巧,对血肉伤亡习以为常,可师杭却深知其中厉害定比她看见的还要惨烈百倍千倍。连身为头领的孟开平都如此,何况旁人? 男人回回发泄完,总推说自己浑身发热,只盼能寻机折腾她第二回、第叁回。可惜师杭身子虽不差,但到底不能和习武之人相较,不管他如何口灿莲花威逼利诱,顶多受叁回便再也支撑不住了。如此,孟开平亦无可奈何,只好匆忙洗过后便窜出去练武。 比一人还高出许多的长枪,在他手中竟灵如游龙,随身而动。一点寒芒,一条红弧,呼吸之间便可取人性命,威慑敌手。 果真是叱咤军中的好武艺,那时,师杭倚在廊下静静瞧着。 她不愿心疼他,更没资格心疼他。因为他们这样的男人,根本不需要那些虚无缥缈的眼泪和关怀,他们真正需要的,是一刀一剑生生搏命换来的胜利——唯有滚滚血泪铺垫而至的攻城掠地,才能灼动他们麻木死寂的心。 就像是执刀数十年的刽子手,杀人不过头点地。日子久了,见得多了,即便犯人的头颅落在脚边也不会激起半分怜悯之情。 * “军棍也有轻重之别,齐闻道不过受了些许皮肉伤。今日的事,原是他求我做个样子,一则警醒,二则好让他在令宜面前卖个乖,哪知令宜那丫头……” 都灭了烛火歇下了,孟开平仍辗转难眠。想到沈令宜情急之下说的那些肺腑之言,他也不由得伤怀忧虑起来。 要在林中埋伏冷箭,首先得知晓齐闻道他们的行踪。敌人阴毒些尚算情理之中,可若是自己人,真真透骨寒心啊。 除了最亲近的几人,孟开平没走漏一丝风声。他只说军中出了传信的探子,吩咐人速将齐闻道手下的护卫看管起来,逐一严查,没想到今夜便服毒自尽了一个。 他不该多想的。然而死的那一个,恰巧从前在赵将军手下任职,这又教他如何不多想? “筠娘,我不通。” 冬日的夜,屋子烧着丝炭、笼着暖炉,如春般和煦。孟开平拥着她,却觉得心仿佛丢在了外头的数九寒天里。 “我实在不明白,沐恩究竟何处得罪了赵将军?”桩桩件件,孟开平丝毫不瞒着师杭,甚至还盼着她能解忧:“细揪起来,无非就是我与双玉间有些嫌隙,何至于牵扯上令宜呢?” 师杭也不愿见令宜身处险境,于是思虑再叁,评判道:“依我看,不会是赵将军他们。若有仇怨,何不冲着齐闻道去?伤了令宜,除了牵扯麻烦,并没有好处可得。” “明日我亲自去瞧瞧。”孟开平亦如此想,当即决断道:“是也罢,不是也罢,总要查个水落石出。若当真是……谁也别想脱干系。” “你去时,最好寻到那箭。”师杭灵机一动,提醒道:“我猜那箭矢上许是有些痕迹可查——譬如,你们红巾军与元军的器械铸造之法大有不同,南北各路人马则各有不同。虽说未必精准,好歹也不至无所获。” 处理这些事情,孟开平远比她熟稔得多,又岂会思虑不周。其实他最担心的,不是吃个闷亏,而是那群人会耐不住性子再次下手,毕竟暗箭难防。 “马上就是年关了,你说要施粥放粮,那咱们便趁这月好生歇一歇,过个太平新年。” 这是难得的一段清静日子,过了今年,他也不知明年后年会身处何处,可还能与她共度佳节。 “你想去哪,咱们便去哪。山中赏雪也好,城中热闹也好,只要你欢喜。” 孟开平抚着她的发,哄她入眠。 “筠娘,我会陪着你的。” 闻言,师杭将小脸埋在他怀中,状似羞怯,轻声道:“那我有一事求你……” “何事?”孟开平随口道。 “我、我想请个大夫来瞧瞧。”少女懵懵懂懂,面色绯红道:“月信不调……想来不利有孕……” cool18.com(五十)顾周全 cool18.com 这话教孟开平立时怔住了,好半晌没回过神。 男人半支起身,在一片昏暗中沉吟良久。他看不清师杭的面容,却仍侧首紧盯着她。 “你……当真……” 师杭知晓他想说什么,因而并未多作解释,只反问道:“将军不便应允吗?” 她问得小心,他却愧疚万分。孟开平当然想应允,这是桩令他日思夜盼的事。此刻,浓烈的欢喜与缱绻的情意几乎要漫出他胸怀,可孟开平还是深吸一口气,勉强平复心绪道:“筠娘,你莫要怨我,只是现下还不是时候。” 师杭心中一松。 “你骤然提及,我实不知该如何同你开口。”这厢,孟开平还顾虑重重,生怕她听了不悦:“行房时,我从不敢弄在里头,正是担心你在这关口有孕。兴安城内百废待兴,应天城内又无依靠,我若带兵出征,你可怎么办呢?我不能只顾自己。” ……孟开平。 你怎会如此想。 你何必替我想。 闻言,师杭依旧默不作声,眸中似是一片失望之色。孟开平怕她不甚明了,干脆将自己的打算一股脑说与她听:“你现下年岁还小,自己还是个娃娃呢,我想的是再过两年——过两年,待令宜成婚后,齐闻道多半要调回应天去。届时,你便随他们一道回返。沉家嫂子和胡家嫂子都是可靠的,有容夫人在,旁人也不敢为难你。只要我得空,便常回应天述职,咱们不会分离太久。” “从前我总觉着,没有爹娘兄弟,亦不必受制于人。可现下我有了你,只盼能为你想得更周全些。”孟开平轻叹,又继续解释道:“局势未定,即便有了孩子,我也怕对他不住。筠娘,你能明白吗?” 当然明白。 师杭心想,只怕没人比自己更明白了。 城破了,她身为师伯彦之女当日便该了结性命。只因着爹娘的筹谋、她的懦弱、命数的捉弄,诸般成全利用,才教她苟活到了今日。 可兜兜转转,眼前困局岂非与当初如出一辙?倘若她与孟开平有了孩子,叛军败了,孟开平定然难逃性命,而她和孩子最好的下场也不过是自裁。如此,她不仅要试着再一次了结自己,还要连带着亏欠一条无辜的、与她血脉相连的性命。何其残忍,何其不公。 孟开平,多谢你为我顾及许多。 但我们永远不会有孩子的。 这句话哽在师杭喉间,想说却不能说。她既盼着有朝一日远走高飞,又需要男人的真心来庇佑她此刻安稳。不折手段地活下去,虚伪做作地筹谋算计,这些都是师杭从前最厌恶唾弃的。而她恰已成为了这样的人,日日做着这样的事。 所幸午夜梦回之际,想到去了的爹娘,再想到生死未卜的阿弟和绿玉,师杭总会挣扎着坚定心中所求。 孟开平是个浅薄没学识的,他虽不十分想要孩子,但也不会把事情做绝。师杭估量着,未免万一,还是由她来绝此后患才好。 “柴媪走前曾叮嘱我,调理身子是要紧事。”少女略带愁容道:“每逢月信,腹中常绞痛难忍。说起日数,时而二十日,时而四十日,也总算不准……原先在府里请过些大夫开药,如今已许久未吃了。” 孟开平将她肩上的棉被掩好,揽入怀中道:“莫怕,左不过是请郎中的小事,明日我便从军中叫两个人来诊脉。” 闻言,师杭却摇摇头道:“医术道广,各有所长,不知可有专擅千金一科的大夫?” “军中都是男子,哪里有……”孟开平一时想不起,正准备打发人去城里另寻,可巧心念一转,还真教他记起个人物来:“嘿,倒真有个现成的!” 旋即,他兴冲冲拉着师杭,献宝似地说道:”前几日袁复同我回禀,提起军中有位郎中总嚷嚷着要回乡。那老头说,自己治惯了闺阁小姐,治不来这些打打杀杀的外伤。哼,我一听便知他在扯谎,男人身上的刀剑伤岂非比女子的疑难内症好治多了?分明是托词而已,我看他借口要跑才是真……” “他人现下何处?”师杭越听越不妙,急切道:“回乡去了吗?” “哪能啊!关起来了呗。”孟开平一脸不屑道:“老子这儿可不是那么好走的。想脱身?少说也得教他褪层皮。” 阿弥陀佛,幸而还没死。师杭听了,忍不住劝道:“医者仁心,救人性命,你又何苦为难呢?” 孟开平淡淡道:“筠娘,咱们又不是非他不成。你若想见,明日我将他提来见你就是。许他一月功夫,谅他也不敢治不好。” 师杭抿着唇,不置可否。 见状,孟开平当即改了种说法:“嗯,你说的有理,一切依你。” 师杭狐疑地望向他,只见孟开平又嘻嘻笑道:“明日我便将他请出来,先好生赔罪一番才是。老先生若能将你医好,那便是我孟开平的大恩人,必得备份厚礼答谢!” * 谁曾想,说好的明日,却因为那老先生的一场病拖了又拖。 直到腊月尾,师杭才终于得见了这位旧识。 “大夫,我……” “姑娘,静言。” 隔着床帐,王莲芳一手搭脉,一手捻须。他阖眸诊了半晌,方才幽幽开口道:“连翘,开个清心的方子。” “哎。”跟在他一旁的丫头应了一声,麻利地取出纸笔,默好了方子便递给她师父。 “姑娘,心不静,气血不畅,长此以往则淤塞渐重,于百事皆不利啊。切记,切记。”王莲芳仿佛着急赶科场的举子一般,匆匆交代了方子,收好药匣便眼见着要遛。 “大夫,烦您留步。”师杭赶忙唤住他:“小女尚有一事求解。” “唉,姑娘,你本无病,且恕老夫无能,不如另寻高明。”此地不宜久留,若非受那匪头胁迫,他万万不会揽此麻烦。王莲芳当即推拒道:“房中无人侍候,老夫还是避嫌为妥。待这几剂药吃罢,再来为姑娘请脉。告辞,告辞……” “王太医!”师杭眼下也顾不得什么了,她急得直接撩开帐子,质问道:“昔年你蒙冤垂死,是我父亲执言为你翻案,教你在牢中捡回一条命。如今我有求于你,你却要独善其身吗?” 王莲芳大惊失色,闻言,立时回首看去。一旁的连翘甚至失了手,将案上的茶盏打翻在地。 师杭眸中蕴泪,含恨道:“阿娘她看重你的医术,准你入府问诊,六年间,我师府予你的恩惠足够你开上三五间医馆了!王太医,难道在叛军中效力久了,便不敢认我了?” “不、不……”王莲芳颤巍巍跪了下来,重重叩首道:“小姐!是老头子我眼拙,竟未、竟未认出……” “孟开平原想将你关到死,是我发话,才将你放了出来。你既无能,瞧不出什么病症,不如再回去待着罢。” 王莲芳早年在宫中太医署任职,遇难后被逐出了宫,幸得贵人搭救,才能在徽州一片有个容身之处。他在后宫与高官内眷的闺帷中行走多了,年纪又渐长,倒钻研出了两条医术之外的金科玉律。 干这行,一是要心思活,官眷们不露面不直言,他也得猜出真意;二是要嘴巴严,越富贵的人家,乱出生天的事就越多,他听见了看见了,只能烂在自个儿肚子里。 眼下的情形,他心念一转,无需多问便已猜出了大概。总管大人家的这位小姐,从前望闻问切时,他曾斗胆窥过数回玉容,当时便觉容貌绮丽。若非侥幸投了个好胎,落到寻常人家只怕是桩祸事,没想到果真言中了几分。 他慌乱不堪,勉强憋出几句冠冕堂皇的客套话,师杭听了却冷笑一声:“我没功夫同你叙旧,只问你一句——可有避孕的好法子?不拘如何用,更不拘伤身与否,只求隐蔽些、不易教人察觉。若有,速速开了方子交与沉家姑娘,过两日她会唤你过去。” 说到这儿,师杭顿了顿,还侧首瞥了他一眼:“若没有,你便回去替自己备副好棺材罢。” 霎时,王莲芳连话都说不出了,面色惨白胜雪。他实在想不明白,不知她遭逢何等变故。否则,从前娇养的闺中小姐,怎会变得如此果决狠心? 恩威并施,是师杭从孟开平身上学来的手段。这王莲芳虽是旧人,却是个胆小怕事的,若不逼他一把,她又怎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王太医,你不愿在这军中,我可以帮你。” “按我说的做,你可以在城内重开医馆,绝不会有人阻拦;做好了,若你想走,钱粮要多少有多少。” 师杭平静下来,兼之施恩道:“此事一了,你也算报了我父亲的恩情。往后两清,再无亏欠。” cool18.com(五十一)盼忍冬 cool18.com 这是冬日里的第一场大雪,纷纷扬扬下了整夜。 冬日夜长。天还没亮,院落寂静无声,屋内也昏暗一片。有些朦胧的雪光与月光流转在床帐间,略映出了其内的温情缱绻。 “……将军。”少女面如芙蓉,娇若桃李,伸出一只玉臂柔柔地勾住了身侧之人:“府外既已支了棚子,何日施粥?” “今日。”男人微阖着眸,十分自然地侧首吻她,又将她裸露在外的手塞回了被褥里捂好,怕她受寒。 “今日?”可听了男人回话,师杭哪里还待得住,只怨他半点不与自己多说。圕請到渞橃網詀:𝔭o⒙𝓬𝔩𝖚в 她窝在他的胸口,希冀道:“那我去瞧瞧可好?” 然而,孟开平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否决道:“不妥。” “为何?”师杭不依不挠追问道:“长庆寺和栖岩寺外的粥棚都搭了五日了,今儿是叁十,能出什么乱子?出去透口气罢了。令宜日日都去帮着施粥,这也是件积德行善的好事,我只同她一道,绝不……” “筠娘,我不准你去。”饶是她说了这许多,孟开平却睁开眼睛,起身掀开帐帘一角,再次否决道:“霜前冷,雪后寒。眼下外头冰天雪地的,你身子又弱,不如再多睡会儿。今日节下,又在府门口,都是些走投无路的难民,保不齐还深恨着咱们,只盼能冲进来端了这‘贼窝’呢。你去了,教我如何放心?” 他将外衫穿罢,又绕去里间屏风后头,将数日未穿的重甲披在了身上。 “令宜去,是为着她娘在病中祈福,病急乱投医。有齐闻道在旁,出不了岔子,可我却抽不得身时时看顾你。前几日在庙门口尚且能安抚人心,万一今日闹起来……” “必是要见血的。” 闻言,师杭心中顿寒。 可孟开平却只当寻常,面色极度平静,看不出丝毫异样。他穿戴齐整,又迈步来至榻前,抚上她的面颊轻哄道:“听话些,筠娘,等我回来。” 男人本就身量颇高,宽肩窄腰,着常服时便似鞘中剑,锋芒稍敛。一旦甲胄在身,便锋锐外露,势不可挡。他俯下身,一大片黑影便覆了下来。男人的神情和语气分明是亲昵的,可师杭却几乎快喘不过气。 “别……将军。”她记挂的正是这件事,又怎能让孟开平轻易离去:“别杀人,求你了。” 孟开平的面色一瞬变冷。见他默然不语,师杭继续哀求道:“且当是为子孙后代消业罢。” 他对人命毫无怜悯,难道就不怕这业障将来报应到他的儿女身上吗? “筠娘,你晓得的,我不信这些。”孟开平决然道:“我也不许你信。神佛管不了这世道,黑白混淆,是非不分,外头的事难道你没听说吗?” 她听说了,所以才央告他准她出去一回。这几日粥棚的事在城中闹得轰轰烈烈——扶贫济困之举,却也有人不领情。一小股城外而来的流民四处散播谣言,说红巾军与青军之流无甚区别,只当城中百姓如圈养的牲畜一般。有粮时布施,免他们饿死,为的竟是无粮时好以人为粮。 于蝉同她说起,又再叁劝她,莫要插手这桩事。孟开平在军中发了好大的火,抓了几人以儆效尤,杀之示众。可此举却反倒落实了谣言般,引得越来越多的百姓信以为真,致使人心惶惶。 “……筠娘,外头的一切事,听听便罢。这不是咱们女儿家该管的。” 可师杭思来想去,根本无法置身事外。主意是她提的,她盼着严冬之下无饥馁,路中不见冻死骨。然而,若因此使得一部分人死于流言刀剑误伤,岂非又是她的罪孽? 孟开平漱洗净面后,只仰头饮了口茶便急匆匆走了。落地花罩外,一盏小小的烛台正映着微弱的光亮,窗外的落雪声簌簌可闻,师杭终是掀开馨香暖和的被褥起了身。 “骨碌”一声,熏被的银香球被无意间触碰到,滚落在地。 她拾起地上鎏金镂空的忍冬纹银香球,垂睫细想。 满府里算起,既与她交好、又能调动护卫的,也只于娘子一人了。 她还须求她这一回。 cool18.com(五十二)远来客 cool18.com 东边的院落地方虽小,却胜在清幽宜人。自重修之后,更多了一份雅致。 天亮后,外头的落雪积了一指多厚。师杭翻出了厚实的羊皮小靴与风帽,又罩了件秋香色的哆罗尼对襟厚棉褂子,顺着抄手游廊往娘子于氏的院子走去。 凛冽的西北风刮过窗棂和屋檐,发出呼呼的啸声。 “姑娘?” 远远的,守在院外头的丫鬟见有人来,还以为是沉家姑娘,笑容满面迎道:“雪天路滑,姑娘怎的只身来了?齐小将军巡营呢?” 师杭闻言一顿,明白这是错认了,于是便稍揭了风帽沿儿,露出一双春水似的眸子来:“叨扰了,娘子可用了早膳?” 少女分明和和气气的,举止顿挫间睫毛微颤,红唇轻启。然而,那晶亮的雪花落在了她的碎发上,愈发显得她整个人宛如飘雪琉璃塑成的冷美人,轻盈剔透,不可亲近。 “……师、师姑娘!”丫鬟愣了好一阵,又是惊异又是欣喜道:“外头这样冰天雪地的,您怎么来了?” 师杭失笑:“我来得不巧了?” “不不不!”丫鬟立时变了面色,匆匆将怀里的手炉塞给了师杭,拉着她一边朝院内走,一边絮絮道:“怎会呢,您这是说的哪里话?娘子盼着您日日都来才好呢!可叹娘子她多病多灾的,这天又一连几日都不放晴,也不便往您那儿去。” 她稍停了两步,望着师杭身上半新不旧的褂子蹙起了眉头:“只是,姑娘您也该多多保养身子才好。前些日子请了大夫,药还未断,伞与手炉竟都忘了带了,我去院里给您取了才是。方才头一场雪,冷天还在后头呢,若冻病了,娘子如何过意得去……” 她说了这许多,却口齿伶俐,头头是道。既全了礼数,又关切周到,句句好意都教她回绝不得。师杭捧着手中温热的掐丝珐琅暖炉,侧首细看了她好几眼,不由问道:“你是自小跟了娘子来的吗?” 闻言,丫鬟摇了摇头,答道:“奴婢叫青云,是自应天来的。” “青云?”师杭不禁讶然:“好大气的名字,可有典故?” 一阵风起,树梢上的积雪亦被吹落,簌簌作响。 “回姑娘,扬雄的《羽猎赋》中有言,‘青云为纷,虹蜺为缳’。” 言谈间两人已然到了檐下,青云替她打了帘子,低眉顺目道:“是从前主家公子赐的名,既有出处,不敢轻弃。” * 于蝉见到师杭时,怔了一瞬,但很快便显露出一副无奈神情。看上去,师杭的到来已是她意料之中。 可当师杭进了内室后,却吃了一惊——今日竟不只她一人早早来访。 “瞧瞧。”花梨木围屏内,于蝉搁下手中茶盏,打趣道:“我就说今日忙得很,单沏这一壶茶怕是不够呢。” “……方才清早,贵客登门,恐怕荷娘你压箱收着的好茶必得拿出来了。”话音落下,那屏外之客亦回首望向师杭,起身行礼道:“师姑娘,久闻大名。” 他行的是回敬晚辈的礼,府内还从未有人待她如此托大。师杭听见“久闻大名”四字,当即料定此人多半也自红巾军中而来。 眼前的男子已过而立之年,身量较孟开平还稍高一头,立在原地似磐石不移,看上去便是位身经百战的将领。他面黑如铁,却又不似那传闻中梁山上的“黑旋风”,除去骁勇之气,更多的则是和煦坚忍、四平八稳。 “这位是花云,花将军。”于蝉见师杭一语不发,心中暗叹,只好出言圆场道:“筠娘,他也算是二公子的义兄,与我曾有同乡之谊。” 果不其然。他们这群人,任谁都互称义兄义弟,真真假假实难分辨。不过以于娘子这样清淡孤僻的性子,倒是难得见她招待什么旧识,想来这位花将军自有些独到之处。 “不知将军现今镇守何处,又如何听闻小女贱名?”师杭并不落座,直接了当道。 “师姑娘,敝人镇守太平两年有余,虽算不得清闲,但还是能常回应天瞧瞧的。”花云面上挂着浅笑,不紧不慢道:“你与廷徽之事,在军中遍传,恐怕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这些年来,元廷被俘入营的官眷足有千百不止,可如你一般能活得如此风光无忌的,却从未有过。姑娘尚且是头一个。” 初初听闻,花云实在没法将这桩风流公案同孟开平扯上关系。他眼中的廷徽,是个能动心忍性的好小子,绝不会干出此等自毁前程之事。要女人,贪美色,也该分得清敌我。应天那群混小子干的混账事再多,论总也不如孟开平此番一鸣惊人。 这段时日以来,齐文正他们都在背地里笑话,说孟开平原来好这口,也不想想生下的儿子日后是喊他老子还是喊贼子。 话虽难听,理却是这个理。他都做到一路元帅了,要什么得不到?非得要个异心的枕边人。 花云原本还没那么忧心,可后来与曹将军一合计,竟猛然发觉孟开平兴许早有预谋——醉翁之意不在酒,这才是最最要紧的。当日,他主动请命来徽州打这场极难打的仗,关了三日城门严防死守,又将总管府翻了个底朝天。众人都只当他为的仅仅是高官厚禄,没想到他其实另有所图。 “将军谬赞了。小女是落难之人,又怎敢张狂行事?合该时时处处皆为忌惮才对。” 师杭向来是个遇强则强的,她脚下站的是自家府邸,面前又有于蝉,此刻竟凭空而来一股子硬气。 “小女无才亦无德,相较旁人,多的只是些许胆量罢了。” 花云一听,重新打量了她一番,兴味盎然道:“哦?那在下倒想见识一番,姑娘胆色几何。” 闻言,师杭也笑了。 “若我说,此刻要借将军手下一百兵士出府,将军借否?” 此言一出,屋内气氛霎时凝滞。 稍顷,于娘子最先阻拦道:“筠娘!万万不可!”她隐约猜到了她的来意,可又不得不护她周全:“今日切莫出府!” “你要兵士做甚?”闻言,花云面色也冷肃下来:“师姑娘,廷徽往日便是这般骄纵你的么?你看清楚了,我可并非你府中家丁,由不得你随意差遣。” 此番他简装轻骑而来,只为与孟开平一会,匆忙得很,手里拢共也就带了百余人。她张口便要借走大半,此举的确胆大包天。 闺阁女子本该谨小慎微,可她看上去,实在不像是整日描画绣花的女人,通身的气质反倒有几分像…… 容夫人。 花云浓眉一皱。 他从前曾听闻过师伯彦的大名,也晓得他夫人出身高门,可他却没想到这对夫妻竟教得出一位脱出世家贵女模子之外的女儿。 孟开平这臭小子在徽州胡作非为,仗着平章无暇收拾他,更不屑为一介女流伤及情义,殊不知平章心中早默默记下了这一笔。年关在即,各地早早都递了述职的折子。旁人都在回应天的路上了,唯独孟开平的折子被留中半月不发。最后,孟开平被勒令不得回返,只教胡将军替了他前往应天。 今年应天的岁宴上,各路长官独独缺了他一个,这还是他封帅的头一年。 再没比这更羞人的蠢事了。 虑及孟开平的前程,花云正欲再训斥这女人一番,却听师杭又出言道:“我求将军,为的是城中百姓。孟将军治城无方,一味施暴弹压,喜庆祥和之时皆人心惶惶,更遑论日后长治久安?外头流言四起,必是有心之人故意为之。孟将军一早便着了重甲出府,我料想他是要在今日以杀止杀,可焉知有心之人是否会趁乱逞凶、借杀起事?” 花云怔住了。 “将军,我说这些话,不为元廷,不为我爹爹,更不为我自己。我只怕徽州城的百姓在经受一番烧杀抢掠后,还要被旁人利用再遭杀戮。城既已占,总不该如扬州一般最终只余枯骨荒城,攻守易形,争来夺去,徒然而已。将军也是有家室亲眷的,我信您,必不忍心旁观。” “再者,若我没料错,年节下您本该径直北上面见平章。太平府离应天极近,您却偏偏绕路向南至此……” 说到这儿,师杭顿了顿,鼓足勇气继续道:“您对平章不敢有瞒,倘若他得知今日徽州又出了乱子,是否会重罚孟将军,您以为如何呢?” 好大胆的话,于蝉此时已然听呆了,根本顾不上阻拦她。 倒是花云反应极快,稍顷,他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捞起一旁的墨黑披风便丢给了师杭。 “来人!取我的手符,吩咐王大人快马去城外大营调人来,严守城门!快去!” 门外守卫领命立时便奔走开了。师杭见他如此通情理,暗暗松了口气,可转念一想,又急切补充道:“将军,还有府内……” 花云抬手,止住了她接下来的话,旋即从容道:“小姑娘,你能想到的,廷徽也能。” 他是个聪明人,可他却比你自负得多。 早晚要栽跟头。 cool18.com(五十三)断明路 cool18.com 烈烈寒风起,惨惨飞云浮。 屋外天寒地冻的,师杭躲在宽大的披风下,丝毫没了说话的兴致。她将小脸尽量埋在衣领里,只露出了一双眸子,掐金挖云的羊皮靴踩在坚硬的青石板上,寂静无声。 花云嘱托她道:“府外有我,我会另遣五十卫去侧门处,将沉家姑娘他们唤回来。师姑娘,回去罢。” 师杭抿了抿唇,无奈询道:“小女可否一同跟去?” 闻言,花云摇了摇头,毫不避讳道:“师姑娘,我信不过你。” 师杭不再言语了。 她知道自己帮不上什么忙,去了反倒容易添乱。可她已五月有余未踏出府门了。近半年的时光,府内只不过是从初秋到严冬,经过一轮景致变换而已。可府外呢? 正当乱世,一日间都可能倾覆一城,师杭根本难以想象。可孟开平从不愿同她多说外头的事,更不提现今局势如何。原先孟开平信誓旦旦,要让她吃苦受累,让她领教这世道之艰的。然而头两月一过,男人却逐渐转了性子,生怕她受一点儿委屈,只盼能跟她关起门来过小日子。 这段时日不知怎的,义军并没有什么大动作,似乎欲以徽州为据休养生息。师杭困在方寸之地,日日望着院墙也只能干着急——饶是她再娴静的闺秀性子也快被逼疯了。阿弟音讯全无,无论她在何处亦不得心安。孟开平不带兵出征,她如何能寻机脱身?即便脱身,她对外面的情形一无所知,又能走多远? 去往侧门那队人回来得极快,不过小半柱香的功夫,师杭便见廊那头有两人相扶着缓步行来。 沈令宜这一月来消瘦不少,小姑娘又正抽条,愈发显得清减了。师杭先前送她的那白狐氅衣压在她身上,严严实实的,外头又罩了件湖色织金的披帽,长得已拖了地,一瞧便是齐闻道的衣裳。 少年此刻守在一旁,亦步亦趋地护着她,面上也是愁容不展。 “筠姐姐……咳。”沈令宜开口便忍不住咳了几声,歉然道:“今日许是吹久了风……” 她原本是多么跳脱欢欣的性子,为着她娘的病,日日除却守在榻边尽孝,就是跪在佛堂里抄经祈福。布粥的事其实根本无需劳动她一个女儿家,可拖到这一步,但凡能为她娘积福积寿,她都愿意一试。 想到沉周成,师杭总是将他归为孟开平一类,可望着眼前的令宜,她又不禁觉着自己与她其实一般无二。 “外头简直乱出生天了。”齐闻道无奈道:“我早不叫你去,你总是不肯听我的……若非花云大哥镇住了那群人,咱们连脱身都难。” 说罢,齐闻道又转而觑了眼师杭,幽幽道:“你也出来做甚?该不会是想趁乱逃走罢?”他嘴上一向是不饶人的,对着师杭更有股莫名的怨气,于是继续道:“我劝你想逃还是改日——你男人开了杀戒了。他若发觉你要跑,这回,许是会拿全城的人头吓一吓你呢。” 师杭知晓他还在拿先前那回事打趣,不过孟开平若真发起疯来,她是绝不能坐视不管的。 “他杀了多少人?”师杭没想到花云也节制不了他,当即愠怒道:“对着手无寸铁的百姓,他竟也能下得去手?” “你倒是会发善心。”齐闻道却丝毫不觉孟开平之举过分,不以为然回道:“那群人扮作难民混在百姓之间,实则却是城外苗寨的匪徒。苗人在元军与义军中摇摆不定、首鼠两端,只盼着城内大乱才好呢!其余各路早就浩浩荡荡灭苗了,孟开平也是个耳根子软的,听了你的话,愣是一个寨子也不屠。如此自不能立威,平白惹出这许多麻烦来。前段时日我与朱家公子四处斡旋,也不过说服了十之五六归顺我军。漫山遍野放眼望去,兴安周遭大大小小的苗寨数不胜数,焉知其中又有多少异心的?师大小姐,我的确想速速将你送走,可却不是同令宜一般为着你顺心遂意。你若再待下去,迟早……” “沐恩!” 四下虽无人,可这些话也不是能站在院子里高谈阔论的。沈令宜怕他东拉西扯间冒犯了师杭,赶忙阻拦道:“你不爱帮忙,大可丢开手,何故蝎蝎蜇蛰言出这许多?你们都向着开平哥,可筠姐姐孤身一人在这儿,谁又向着她呢?” 齐闻道气闷极了,想不明白师杭到底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他待令宜一如孟开平待师杭,尽全力报喜不报忧,故而这丫头也不十分清楚当下的局势。等年关一过,大军就要开拔了,平静安稳的日子再不会有。师杭的存在就是个负累。 “我凭什么向着她?我只不过向着你罢了。”齐闻道火气颇大道:“她眼下正同孟开平卿卿我我、你侬我侬,骤然跑了,孟开平还不得跟死了婆娘一般嚎丧?仗还要不要打了?你帮她,孟开平必要拿你撒气。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我是求她认清些,自个儿同孟开平断了,免得累及旁人!” 断了?她要怎么了断? 分明是逼她自裁。 沈令宜听得云里雾里,可师杭却听明白了。眼见这两人还要再吵,她轻轻一笑,携了沈令宜透凉的小手安抚道:“先回罢,令宜,好生陪陪你娘。晚些时候我再去看望。” 她劝了半晌,终是将她哄了回去。齐闻道冷眼瞧着,沈令宜要将那织锦披风脱了还他,他也不接,扭头便出了廊下。 他衣着单薄,一身玄金的轻甲在外,雪落在上头一时都化不开,可见有多么冰寒。少年发上束着条青色发带,似竹叶之扁青,在这呆白一片的雪景中竟成了独有的亮色。 “你待令宜,面上尚不如心中的十之一二。” 师杭拢了拢衣裳,也跟着他迈入了无遮无挡的雪地里。齐文道单手负在身后,知晓她有话要说,便先讥讽道:“你懂什么?你是富贵日子过久了,仗着总管家小姐的身份,便觉世上一切得来皆易——‘人肉之价,贱于犬豕’,这话你听过没?没有权势的男人不得不打仗搏命,挣一个立足的前程,没有权势的女人也不得不去依附这样的男人,才能保得性命。别再唱你那风花雪月的无趣戏文了,师小姐,现今台上演的可并非‘崔莺莺待月西厢记’,而是‘宋太祖龙虎风云会’。” 齐闻道不愧是下苦功读过些书的,师杭觉得他说话有趣,一时也无意打断他。 “再者,你待令宜又有几分真心?王莲芳半月请一回脉,你怕孟开平疑心便拖令宜替你转手那些脏东西。”齐闻道冷笑着说道:“到底还是你的心够狠,对旁人狠。” 孟开平他待你不薄啊,居然连半分温情都不肯留给他。日后他幡然醒悟,发觉被骗,不知又会如何看你。 师杭对此更不能争辩,原先想说的话都被她咽了回去。每个人的立场不同,能普渡众生的是观音大士,不是她。 “要不要出去瞧瞧?”雪愈下愈大,愈下愈急。齐闻道估摸着孟开平差不多快收手了,故意引诱她:“给你半日,我帮你拖住孟开平。你若能侥幸混出城,我还能再给你指条明路。” “明路?”师杭反问道:“半日而已,我又能走多远?你该不会是让我投奔苗寨罢。” 玩笑而已,齐闻道却没想到她会一语中的,不禁挑眉地看了她一眼。只听师杭继续道:“令宜应当同你说了,我要去鄱阳,其余哪里都不会去的。” 闻言,齐闻道默了好半晌。就在师杭都以为他不会再多言半句,正欲离去之时,他却突然拦住了她,拧着眉说了这样一句话。 “虽不知你为何执着于去那里容身……不过,师杭,你知道鄱阳已落入徐寿辉之手了吗?” 话音甫落,顷刻间,呼啸而过北风卷起了少女的风帽,也卷走了她心中仅存的安宁。寒风吹我骨,严霜切我肌。此时此刻,师杭终于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做茫然无依。 “徐寿辉攻陷都昌,四面围城,主动劝降守将符光。符光遂归附徐部,任江东宣慰元帅。” “天完军与我军并无甚不同,皆为起义之众,所拥之势更广。徐寿辉发于微末,少时受元人欺压,深恶元臣,不肯受降者必杀。” “那里已不再是元军守地了,你去了也不会有好结果。” cool18.com(五十四)不复返 cool18.com 阿娜日离家时,遣走了身边仅剩的奴仆。 大年三十,本该是阖家团圆的欢喜佳节,小院内却一片荒凉。婢女泣不成声,用蒙语不住地劝她,求她暂留几日。可阿娜日去意已决,见状仍毫不动摇。 “……小姐,您孤零零一个人,这又是何苦呢?”婢女亦不知该何去何从,只得拉着她的裙角竭力挽留道:“外头冰天雪地的,便是要走,再过些时日也好……” “走开。”阿娜日扯开裙角,瞥了她一眼,漠然道:“你若想留,这院子便送你了。” 说罢,她便欲推门而出。 “小姐!”婢女赶忙膝行几步,凄切唤道:“人死罪消,祸不及子,那群叛军绝不会再欺辱咱们了!咱们好不容易才逃出生天,也算是死过一回……往后便是抛却前尘重活一回又何妨?” 闻言,阿娜日脚步不禁一顿,旋即狠狠攥紧了手心。 婢女以为她心有动摇,继续道:“近半年来,城内祸患渐平,就连元人也未再遭屠戮。那孟元帅既肯松一松手,许咱们在这儿过日子,您不如承了这情……” 败都败了,事已至此,她们两个女人还能做些什么呢?兵败当日,主家老爷律塞台吉被俘,家中女眷一齐被掳入营中受尽折辱。她们从前都是活在天顶云端的千金贵眷,莫说布衣百姓,就连寻常汉臣之家都难入她们的眼。可沦为营妓后,时移势易,云泥倾覆——凭借着斩杀元人换来的功勋,低贱肮脏的汉人奴隶都能来踩她们一脚。毕竟玩弄女人是叛军军中最为廉价、最唾手可及的消遣。 后来,夫人自裁,其余人等也都死的死、散的散,最终仅剩下小姐与她苦熬到了归家之时。她们都是硬撑着一口气不散,才勉强死里逃生的。原以为一切尚有可望,原以为达鲁花赤府邸尚能留存,谁承想老爷竟于前日暴毙身亡。 “一群穷凶极恶的嗜杀之徒,想教我在他们手下摇尾乞食?绝无可能。” 阿娜日将一腔恨意都倾注于叛军、倾注于贼首孟氏身上。即便无力血刃仇敌,她也宁可散尽最后一分家财去助长城中的风言风语,只求给那孟开平添一添堵。 至于她自己,她早就不想活了。 这一日,纷纷扬扬鹅毛似的大雪始终未停,轻薄素白的雪片儿坠在地上由人践踏而过,便立时污透了颜色,成了肮脏不堪的泥水。路过元帅府时,阿娜日驻足远观了许久,冷眼望着那府门外的混乱场面。 乱世当前,兵刃相见、刀戈相侵早算不上什么稀奇事。徽州城内的这一股红巾军还算有些人性,并不以屠戮平民为乐,旁的叛军可就说不准了。 不过,论来论去,贼人总是靠杀人立威的。她亲见那孟开平重甲加身、手持长剑立于熙熙人群前,但凡有一人出头挑事,他便着兵士将那人押于阶下,不发一言,手起刀落。 人头若物滚落在地,长阶染血,血流不尽。 原本正悉悉窣窣意欲暴动的人群一瞬便鸦雀无声了。眼下冷硬的石阶恰如屠户铺前的案板,如此轻易果断地砍了十来颗后,场面更似冰封了般,人人心中寒彻,眼中无光。兼之又有一队人来,将整个元帅府守得铁通一般严密,更加无从侵扰。最后是位持弓的少年人,从手下腰间随意抽了支羽箭,又射伤一人权作威慑后,才算了结了这场杀戮。 人群如林中鸟兽受惊,顷刻之间散开了。没人在乎闹事的那些元人究竟从何而来又意欲何为,不远处就是新鲜垒砌的头颅,他们却视若无睹,只麻木地捧着饭碗吃着“刽子手”施舍的粥水。毕竟吃了这一顿,下一顿能否熬来还是未知。 这样的世道,人命果真连牲畜都不如。阿娜日霎时都有些恍惚,无力地垂头倚在巷口,汉人、元人、高官、庶民……到了今日,还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别呢?八十余年铁腕更迭,他们终于从草原扎根在了中原。原以为权柄在握便能长治久安,可眼前这般你死我活的境地,难道他们元人当真有违道法、失了天命? 阿娜日逼迫自己从迷惘的幻梦中清醒,再次抬头望向府门——以为是此生最后一眼,没想到,她竟再次见到了一个已许久不曾记起的人。 * 师杭想过,无论眼前景象如何,她都绝不会失态于众。可决心是一回事,亲眼目睹又是另一回事。 花云将军的披风护在她身上,却过长得垂了地,成滩的污血顺着披风下摆浸湿后蜿蜒而上,像丝丝吐着信子的毒蛇,牢牢将她锁在原地。 “筠娘?” 孟开平见是她,抬手就要将她往回送。可抬手到一半,他又发觉自己手上亦沾满了血渍,只好收手往自个儿披风上用力擦了擦。 披风唯有赤红与玄黑两色,无论哪一种染了血,远看都丝毫不会显露出来。 师杭紧盯着他的右手与长剑,根本不敢将眸光移开。初初来只扫了一眼,满目的腥红加之令人作呕的扑鼻气味,立时便教她忆起了城坡那日的惨状。细算起来,她也只亲自目睹过那一日,往后便一直被孟开平严严实实护在府中。日子愈过愈教她恍恍惚惚,她都快以为她的枕边人是个善恶分明之人了,可事实呢? 事实是,他于乱世手握屠刀,遇佛杀佛,遇人杀人。 孟开平不喜欢她此刻盯着自己的眼神。她投射向他的那种目光,浓浓嫌恶中还有深深淡漠。原来,无论他怎么努力讨好,她都看不起她,从始至今,她都坚决地和他划清界线。 恰如多年前高台下的惊鸿一瞥,他只配遥望云端,而那抹彩云,绝不会被地上的烂泥所污。 于是他不敢再将手伸向她。 “……为何要这般。”师杭问他,却又不像是在乞求他的答案,语气生硬得不带一丝温情:“孟开平,你当真学不会‘慈悲’二字吗?” 孟开平张了张嘴,他想说,他杀人是为了立威平乱,这些都是必杀的。可他转头看了眼阶下堆着的无头尸山,竟也不敢担保其中没有罪不至死的人。 “好如你送我的那白狐斗篷。”师杭嘴角轻蔑道:“多稀奇的物件啊,饶是我自诩矜贵,也没见过那般大的一张狐皮。明明拼凑而成,可看上去不光毫无瑕疵,就连毛色光泽都是同一的。你将它赠与我,我拿着却只觉浑身发冷,更不敢用。想来必得屠戮上百只白狐,方才能取这一张罢?” “筠娘……”孟开平彻底慌了,他想上前抱她,却被师杭退后躲开了。 雪片飘过他们之间,又打着旋儿坠落在黏腻的血水中,融后不见。 “廷徽,速随我来。”此刻花云将军亦收拾好了局面,他瞧着僵持不下的两人,浅浅横了师杭一眼,而后朝着孟开平道:“正事要紧,轻重缓急你心中有数。” 未失他所望的,孟开平果然没有拖泥带水。 “回去等我。” 男人并没有多做解释,他只留下一句话,便利落干脆地随花云离去了。师杭仍怔怔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望着远处的路以及白茫茫一片的雪景,什么都想了,却也什么都没有想出个结果来。她的脑海中一会儿空空荡荡,一会儿又混沌不堪。 鄱阳没了,符光一众也都成了叛军。 多可笑啊,这便是爹娘为她筹谋许久方才挣出的唯一一条生路。还不到一年光景,元军竟已溃败至此,那么,再过三五载呢?元军还能夺回四分五裂的失地吗? 师杭与符家的关系,仅限于杭宓与符光之母的闺中情谊。自两人相继出阁、又都随着夫君各自外放后,天南地北,再难相会,只偶有书信往来。至于符光之父并他本人究竟是何性情,师杭全然不知。更何况,唯一的信物也被她给了绿玉与师棋,倘若当真投奔了去,小小玉佩之轻何至于让符光冒着通敌的风险收容他们呢? 再者,即便孟开平助她全力去寻,至今还没有寻到绿玉与师棋的踪迹。他们生死难料,她独身一人投奔至徐部会被善待吗? 绝不会。 徐寿辉的故事,师杭也是听孟开平讲过一些的。男人闲来无事时,便会缠着她东拉西扯,跟说书似的同她讲一讲各路起义军的旧闻。 徐寿辉此人原是个卖土布的小商贩,为人胆大、豪义。当年白莲教会韩山童、刘福通等人打至大别山脚下,徐寿辉见机也顺势起义,带着身边好手邹普胜、倪文俊、陈友谅等人,一道加入了红巾军。他们以“催富益贫”为号,建国“天完”,意在压倒“大元”。 红巾军最初由白莲教组建,后来被各路农民起义军效仿,细究起来都归论一个祖宗。齐元兴的老丈人郭子兴原就是濠州红巾军的头儿,而如今孟开平他们所效忠的小明王,正是白莲教教主韩山童之子——韩林儿。韩家父子一方面鼓吹所谓“明王出世,弥勒佛降生”的教义,忽悠劳苦百姓;一方面又打着“反元复宋”的旗号,自称是徽宗的八世孙和九世孙,以此招揽怀宋书生。 当日谈到此处,师杭便讽孟开平道:“弥勒是救苦救难的未来佛,什么明王,什么皇族后裔,不过是个招摇撞骗的江湖匪头而已。” 闻言,孟开平毫不在意道:“自明王出,大元气数日渐消磨。因是未来佛,且看未来之事是否有望。待到元廷既破,天下苦熬着的芸芸苍生得以解救,又怎么不算救苦救难呢?至于皇裔一说,若无天命在身,今日也不可能坐在这个位子上,依我看,徽宗窝囊,尚不如明王远矣。” 师杭是信佛的,听了他的歪理,不由恼火道:“你们以此为旗号聚众起义,杀伐不断、争名逐利,满心仇怨地用他人的血肉为自己铺路,难道这便是佛法吗?荒谬!在你们心中,根本就不信佛,更不信命,只是编了个冠冕堂皇的名头罢了!” 可孟开平依旧面不改色道:“我不信佛,是因为曾错信过。我娘快死时,我日日祈求老天爷饶她一命,甚至甘愿用我的命换她的命。天若有情,也该怜悯稚子诚心,可惜,天道无情。从八岁起我就晓得,命运是要掌握在自己手中的,若做不成刀俎,总有一天会变成别人案板上的鱼肉。” “乱世当前,风云变幻难测,没人知道明日的烽火会燃到哪儿。筠娘,我受够了,我宁可日日杀人,宁可时时被杀,也绝不要当个愚昧无知、无法反抗,只能被烽火狼烟逼着离乡逃命的难民了。” “我要主宰战火燃去哪儿,然后彻底终结这一切。” “否则,吾宁立死。” 师杭霎时被他惊住了,惊讶之后,竟由衷生出了一丝敬意。 男人面色如常,一切言罢后更是不动声色,可师杭清楚,他说的每一句都是真心话。他也正坚定不移地走在这条艰难无比的路上,愈行愈远。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与他所经历的相比,她过往的人生实在乏善可陈、黯淡无光。孟开平八岁起便下定了决心,而她长至今日,竟还未了然自己的志向,更谈不上为自己的志向舍身忘死。 尽管立场不同,可师杭不得不承认,这真是个志向高远、极有气魄的男子。他若胜了,百年之后,史书工笔必会大加赞誉褒扬他,他的名字会流传千古,孟氏一族的荣光也会自他而始;即便他败了,算不得英雄,也足以称作个枭雄。朝代更迭,古今皆同,人生代代无穷已,便是因着此时造了元廷的反,百年之间骂名加身,可千万年后,他一定还会被人记得的。师杭坚信。 在这世上活一遭,能按自己期盼的方式过罢,其实便已足够了。师杭盼着自己也能这般,用自己的方式,循礼义、立志向,好好过完这一生。 cool18.com(五十五)酒底言 cool18.com 至正十七年的除夕,孟开平是在马背上冒着凛冽风雪度过的。 前几日他还许诺师杭,要陪着她过个太平新年,就当是补偿她前一年遭受的苦。一岁除过,往后都是安安稳稳的好日子。可叹他终究身不由己。 这一路,只他与花云将军为首,袁复为从,另有十来名亲卫护送。看上去,轻装简行得都有些过了头,任谁也料想不到这毫不起眼的一队人里有徽州的一路之长并一府之长。 白日里别了师杭,孟开平什么行李也未收拾,只来得及着人牵了泥炭来,又取了件要物随身放好,翻身上马便飞驰出了城。花云的来意他再清楚不过,这是平章给他递的梯子,意在教他速返应天请罪认罚。罚归罚矣,只不过不在明面上罢了。平章不会对外声张驳斥他,可于他而言,“负荆请罪”的模样还是要做出来的。 这一路难走。越向北去,落雪越密,寒意越浓。马背上无遮无挡,寒风迎面刮来,刺得人眼痛难睁,颊上的皮肉更如冻实了一般难挨。饶是他们尝惯了急行军的滋味,一时也有些消受不了。冬日天黑得早,为了不耽误行程,孟开平又令众人在夜间多行了半个时辰。撑到驿站时,一行人浑身上下都麻木僵硬至极,几乎失了知觉,勉强才滚下马。 “廷徽。”花云将马匹交与驿中人,旋即跺了跺脚清理身上的落雪,招呼道:“铁盔冷得结实,先别忙着进屋,免得被热气给冲了。今个儿好歹是除夕,咱们打一壶好酒去,小酌几盅也算应个景。” 话音甫落,孟开平也揭了罩面。罩面外侧结了厚厚一层冰霜,男人头戴貂鼠皮毡帽并护面铁盔,腰佩长剑,一切穿戴都被连日大雪给浸了个透,又似镀上了一片亮银般耀目。恰逢年关,就连这偏远荒凉的驿站都挂上了红绸并红灯笼庆贺,处处洋溢着喜气洋洋的氛围。摇曳的烛火被收拢在红喜纸中,高悬在晶莹雪片间,竟映照出了融融暖意。男人与他的黑色战马并肩而立,一身肃杀之气,却偏偏被这红彤彤、暖融融的光影冲淡了几分冷硬,多了些萧瑟落寞。 “嗯。”孟开平微微颔首,也将泥炭安置进了马棚。两人一前一后朝驿站旁的小酒坊行去,孟开平又提醒道:“只一壶,明早还要赶路,若醉了多半要误事。” 花云也应了。可天色已晚,酒旗虽仍飘飘立着,酒坊的大门却阖上了。两人转了转,发现透过门缝依稀还能瞧见屋内的光亮,细听还能听见断断续续的嬉闹声传来,估摸着店家是在的。于是,叩了半晌门后,里间终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并一声不耐的逐客令。 “打烊了!谁家不过年啊?且上别处买去!”是个老头的声音,似是喝得醉醺醺,估计正吃着年夜饭呢。 花云犹疑住了,不知是否该继续叩门。孟开平却径直向前一步,毫不客气地又大力拍了两下。 这下,老头彻底火了。他将门拴下了,“呼啦”一声将门打开,吵嚷道:“都说了打烊了,还瞎敲什么?!” “老人家,我们兄弟二人途径此驿,明日一早便走了。”孟开平尽量和善轻声道:“叨扰您,给我们打一壶酒,方便我们过个年罢。” 老头顺着声音仰头一看,只见两个魁梧高大的汉子立在自家门前,黑影沉沉压下来,凶神恶煞跟门神似的。再细看这二人周遭,重甲加身,刀剑皆备,一瞧便是从军中来的。顷刻间,他心中的火气便泄了大半,暗暗叫苦不迭,只怨自己火气太大匆匆忙忙便开了门。眼下再想关门,怕是不能够了。 “阿爷?” 这时,里间又传来一声呼唤,由远及近,脚步渐近。老头根本来不及阻拦,她露面,竟是个极年轻标志的姑娘。 “出什么事了?”正询着,姑娘抬起头往门外瞧去,霎时也被孟开平二人吓了一大跳。不过惊吓之后,她还是尽力护在爷爷前头,壮着胆子问道:“……二、二位客官,有、有何贵干?” 孟开平见状不由叹了口气,现下他总算明白师杭为何总怕他穿着甲胄了,似乎他看上去真不像什么好东西。没办法,他只得卸了腰间佩剑塞到了花云怀里,又单手摘下铁盔与毡帽,露出一双点漆似的黑眸和英挺的面庞来,更加轻声道:“没什么贵干,只想劳烦姑娘给我们打壶酒来。便是没酒可卖,倘若能将你阿爷正喝的匀些给我们便感激不尽了。” 说罢,他将手中拎着的酒壶递给她,旋即又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来,也不看是多少,便随意抛给那老头:“老爷子,讨你些酒喝,可否?” 姑娘与老头又惊了,只不过这回是惊喜。他们原想亏点钱把他们打发走,谁承想竟不是来逞凶闹事吃白食的?这一锭银子买上几大坛子酒都足矣,更何况是一小壶? 姑娘反应快,她又觑了眼孟开平的相貌,眼中的警惕消失不见,反而面色微红道:“郎君客气了,那里要得了这么多……二位稍等片刻。” 她抱着酒壶飞快跑进了屋里,从自家桌上摆着的一坛酒里取了些,打了满满一壶,而后又从厨下抄起一碟子荤菜,跑回门口交给孟开平。 “这是我们自家炖的牛肉,还热着,郎君若不嫌弃便尝尝罢。”姑娘怯生生道:“祝郎君新岁安康。” 孟开平怔住了。越过姑娘水灵动人的眸光,他隐约窥见了里间阖家团圆的祥和场面,那是最平凡最真实的幸福,却离他迢迢万里远。 于是他双手接过,郑重道了声谢,不再打扰。 直到都走出老远了,花云端着那碟牛肉依旧忍不住想发笑。他晓得脸生得好看是有些用处的,可这用处多半在女人和习文弄墨的男人身上,像他们这样在泥地里、沙场上摸爬滚打的男人,便是瞎了只眼也算不得什么稀奇事,反倒是靠着相貌讨来吃食这事更稀奇。 进屋坐在热乎的暖炕上,他先给孟开平斟了杯酒,指着那碟下酒菜促狭道:“便是为这牛肉,廷徽,为兄必要先敬你一杯!” 孟开平无奈,将酒盏放低,回敬道:“你就别拿我打趣了。” 花云饮尽这一杯,摇摇头道:“那姑娘说得好,新岁安康。你我今朝在此抵足一醉,明年何在,谁又能知?我真心不求你功名更进,只求咱们都活得久一些。无病无灾太难,少病少灾便好。” 他们每月都能收到其余各地的战报,除却胜负与兵力增减,还会知晓各地长官的近况。 “赵元帅也是奇了,这一年来但凡上阵必中箭。”花云数家常似地同孟开平聊起众人:“衢州一回,池州又一回,胜之颇险啊。他仗打得好,人却不要命,平章劝也无用。还有曹元帅与冯将军,上回刀伤实在把平章唬得够呛,幸而应天大夫都是好手。如今冯将军未愈,许多事也慢慢教给冯胜那小子去做,齐家两个小子并郭家小子也拼得狠,相互间都想着一较高下。沐恩跟着你长进不少,待他回应天,估计就更热闹了。” 自应天走后,驻扎徽州,立府封帅,许多人都离他远去了。孟开平此人惯爱谈天说地,可有些事情,他根本无人可说。就连师杭,这个如今他最亲密最喜爱的枕边人,也几乎没有参与他的过往,她根本没法理解他。有时回想起从前任军中总管的那段日子,孟开平会恍惚,他会以为是上辈子的事。 那时候,大家都年少。虽然彼此间免不了嫌隙,但论总还是像一股绳。他们不常上战场,杀人也少,平常在军营里手下也就百十亲兵,多半都在小打小闹。偶尔闹得过了,元帅们出面训一训,很快便散了。今日打得鼻青脸肿,明日见了,还是会碰杯共醉。细细回想,真像他在昌溪的日子啊,甚至还平添了志同道合的淋漓痛快。 大家都盼着打胜仗,是谁打的很重要,可远没有“胜”这个结果重要。孟开平胜了,黄珏和齐文正都会由衷敬他一杯酒,大力拥他为他叫好。 但,如今呢? 令宜那桩事还没有查出结果,孟开平已经排除了赵元帅的嫌疑,可是一切都变得不对味了。因为他成了元帅,因为其他人想爬得比元帅更高,因为平章剑之所指不再是一方霸主而是那张龙椅。 他必须学着应对,他必须学着妥协,他必须学着反抗。 否则他就没法保全在乎的人。 “我让沐恩早回应天,他不肯。”既然聊到齐闻道,孟开平来了兴致,便忍不住多说几句:“他比我小,操心的却多,只是这小子压根还没开窍,连婚事都办不周全。他推说不放心我一人,放屁,老子何曾需要他瞎操心!他只不过不放心沉家姑娘,又说不动她早些成婚。” 花云也知道齐闻道的这桩婚事,有容夫人作保,定是定得下来的,只看早晚了:“那姑娘的爹娘与你是同乡,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事还须得从她爹娘那儿下功夫。唉,终究是年纪太小,不懂得‘惜时’二字,既有情便该趁早,免得将来……” 花云不说了,他怕这话不吉利,一语成谶。 半壶饮罢,孟开平又自斟了一杯,沉默不语。烛火就在他面前,却照不亮他心中的路。 “他的事不算什么,你的事呢?”他怅然,花云看得明明白白,故而非要邀他喝酒,想听他吐露真言:“平章面前,你还打算咬死不认吗?” “到时再瞧罢。”孟开平长长地呼了口气,无甚惧怕道:“我说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平章想听什么。” “他想听什么,我便说什么。” 花云实在佩服他的心态,但还是不禁再劝道:“你听我的,师伯彦之女,留不得。”说完,他又补充道:“她弟弟若能找到,更不能留。” 男子与女子不同,天地阔大,供男子施展抱负的机会也多。倘若这抱负是为父寻仇,当真不好提防。 “师家门路太广,那幼子是师伯彦唯一的血脉。他若成人,元廷未灭,到时拉着所谓诸子百家的旗号,岂非一呼百应?儒生的口诛笔伐最是厉害,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把你淹死,遗臭万年估计也是跑不了的。从他阿姐看来,这小子心气多半是个极高的,到时可就不好对付了,总没法把他拉到床上治服罢?” 花云半开玩笑,越说越离谱,但道理总归是这个道理。可不知怎的,听他贬低师杭抬高师棋,孟开平竟凭空替师杭生出一股子不服气来。 “他算什么唯一血脉,师杭难道不是师伯彦亲生的啊?”孟开平撇了撇嘴,不屑道:“这臭小子,还要他阿姐舍命保他,也是个小窝囊。心气不如师杭,才学那就更不如了,师杭好歹跟着朱升学了这么多年,他眼下还不知躲哪儿讨饭呢,拿什么跟她阿姐比?依我看根本不足为虑。” 花云闻言一时语塞,孟开平又道:“我接连派了五路人马去寻,无果,他绝不在徽州境内了。师杭说他往杭州去了,可我觉得古怪。杭州是张士诚的地盘,他去那能有什么好果子吃?要说投奔外祖杭家,呵,杭家早被抄干净了,留下来的人也绝不敢招惹麻烦。” 说到这,孟开平与花云对视一眼,微微一笑道:“这丫头,还跟我玩花招呢。” 他想,师杭说不定会为此抱憾终身。她不对他说实话不肯信任他,的确保护了师棋,但也误了师棋的生路。 “太算计了。”花云眉头紧皱道:“都这么久了,她竟还未放下戒心,始终防你一手,可见绝不是个好相与的女人。你待她太好了,廷徽,她待你恐怕连三分真心都没有。你若再陷下去,早晚要为她所伤,上回中毒已是死里逃生了。” “花云兄,莫再劝了,我晓得你是为我想。”孟开平先谢他,谢罢,斩钉截铁道:“但我绝不会再伤她,无论她如何待我,这是我发过的誓言。” “我属意于她,却没能保全她的爹娘,你说,我混到这个位子又有什么用呢?寻常农家子弟都能使妻儿一生喜乐无忧,我不如他们。当日我与朱升作赌,赌她会不会杀我,我输了。她不仅未杀我,反而舍命救我,以己度人,器量狭小,我十分惭愧。既然她不愿伤我性命,旁的事情便由她去罢,我只尽我所能好好待她。” 酒壶已空,两人都只余最后一杯酒。他们喝得不多,离醉意远得很,可孟开平的眼神清明不再。除却至亲离世,他从未哭过,许是今夜除夕佳节异乡旅居,唯有眼底的微微泪光泄露了他的情愫。 “我终于想明白了,若始终以怨报怨、绝不退让,我们都得不到圆满。” “既如此,我愿意退这一步。” 孟开平饮尽酒盏中最后一滴佳酿,苦笑着,却又释怀道:“她不愿退让,我也舍不得折磨她。我们这群人,四方征战,向来是寸土必争的。既然处处都争,那在男女之爱上输一回,也算不得丢人,定多算……” “英雄折腰罢。” 像是一瞬间的事,又像是润物无声了许久,花云只觉得他变了很多。与黄珏等一众少年人相比,在他身上,少了许多尖利的锋芒和挥之不去的怨气,一切都变得更加圆融宽和了。 锋芒和怨气用得好是搏命的利器,用得不好便是伤人伤己。他终于懂了,师杭于他的意义所在。 不知不觉间,花云也捏起了酒盏,预备饮罢。 “花云兄,你有想过吗?” 然而,孟开平却又冷不丁出言问起了他。 “于姑娘,于蝉……我们都只能这般唤她,唯有你唤她的小字,荷娘。” “你有想过娶她吗?” cool18.com(五十六)返应天 cool18.com 晴光映荷花,蝉鸣惊半夏。 她是六月伏天生的。生在他们共同的家乡,泗县。 花云握杯的手仅仅只顿了那一瞬,杯中涟漪稍起,似他的心。但他实在是很成熟老练的儒将,不显不露,一切很快又都平复下来,半滴酒水也未溅出。他果断一口饮罢,旋即松手将此盏丢开。 “廷徽,我已娶妻了。” 他只说了这一句,是遮挡,是回绝,可却偏偏没有答他的问。 孟开平锁眉不展,他何曾不知花云已娶?花家夫妇二人虽算不上浓情蜜意,但在军中也是出了名的举案齐眉,他自然不愿做这等讨人嫌的事。可为着于蝉这些年对他的看顾,为着去了的大哥泉下安心,他还是必定要问出个结果来才能作罢。 “你知道的,于蝉她不在乎虚名,她这些年跟着我不也没名没份的吗?难道你怕名声难听?” 孟开平继续道:“我从来以礼待她,不敢说真如亲兄嫂一般,但也绝没让她受过半分委屈。我曾应下,要为她寻一处好归宿,眼下正是践诺的好时机。如今你镇守太平,日子也算安稳,何不将她接去呢?花大哥,她心系于你,你方才说的,有情人可要‘惜时’啊!” 然而花云叹了口气,依旧坚定道:“错过便是错过了。我不能再误她。” 不仅如此,他更不能伤了自家夫人与膝下儿女。他与于蝉的情谊已是前尘旧事,从于蝉与孟家大哥定亲、他另娶旁人起,一切就该深深埋进过往了。 他们两个都曾是懦弱无能的人,该一往无前时退缩不前,该抛洒一切时首鼠两端。眼下再续前缘,那便更是错上加错,错错错。人活于世,不在戏文当中,并非一切情缘都要求个圆满才算了结。 “这些话我没法开口,烦你帮我转告她——” 花云顿了顿,似是在斟酌,又似是在竭力言尽衷肠:“告诉她,离开军中,去过清清静静的日子去罢。咱们的事本就与她无干,她待在这儿永远不会快活。忘了你我,寻一个真正爱重她的人,这才是她于蝉该走的路。” 孟开平不好再多说了。花云言罢,揽过他的肩,轻拍了几下:“我也该谢你,谢你始终护她周全。咱们这群人能聚在这儿造反,凭的就是个有情有义。但今后,谁若罔顾情义,成了那等无情无义之人,天必不容。” “还有一条,我欲说与你听。你看于蝉待我不同,可我看她待你才叫不凡。你日渐疏远她,她心中其实很不好受。” 听了这话,孟开平不禁哑然失笑。于蝉始终拿他当阿弟似的看待,又怎会多生旁意?他正欲解释,却被花云示意止住:“如今我已了然你的决心,廷徽,那便记得再利落一些,万不要拖泥带水。” 相较于如今作为下属的沉周成,其实花云更像他的兄长,更能成为他的引路人。尤其是在这些私事上,他年岁长,经历见识都远胜于他。他的劝告只为帮他少走几段弯路。 “咱们的善心不多,真情就更少了,尽数倾注在一个女人身上足矣。桀骜如平章,身边那么多莺莺燕燕,至今不也只对容夫人用心吗?” * 除夕这一夜过罢,大雪渐停,到了第二日午间竟开始放晴。因路好走了不少,如是又快马加鞭赶了三日,一行人终于望见了应天城的大门。 胯下骏马驰骋,孟开平心如擂鼓——终究是重返此地了。 守门将士眼尖,只看领头二人穿戴便知这群人定有官职在身。待离得近了,花云率先勒马,一扯罩面便大喊道:“太平府人马!放行!” 守卫认得这位花将军,并他手下的亲卫也十分眼熟,于是二话不多说便欲清道放行。哪知花将军声侧的那位将军又出言阻拦道:“且慢。我手下的是兴安府人马,今岁头回返京,依照章程还是仔细验过为好。” 兴安府? 这府名改了不久,守卫反应片刻才想起那处正是从前的徽州府无疑。同他说话之人年岁极轻,排场也小,因而守卫一时也未再作他想,敷衍应声,只循例接了令牌查看。 可待他接到手上,定睛细看后,却生生惊出了一身冷汗。 “孟、孟元帅……” 他单膝曲下,双手举起,将那元帅之令恭恭敬敬递回:“未见帅旗,不知元帅返京,属下这便去回禀!” 此言一出,其余人都赶忙向这儿拥来,顷刻间便乌泱泱跪了一地。孟开平高高立于马上,瞧不清楚神情,但气势却足够冷淡倨傲,颇有几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官气度。 花云瞧着这场面,风光无限,果真与寻常将领迥别。怪道人人都想当元帅呢。 “都起了罢。无须你回禀,我这便去府衙面见平章。”孟开平折起马鞭,说罢便欲驭马向城中行去。 “元帅留步……”哪知那守卫又爬起来唤住了他,亦步亦趋地跟到了他马边,生怕他跑了似的:“还烦请元帅点明兵马总数,再进城不迟。” 孟开平没想到还有这规矩,他从前在应天可并未听说过:“有趣,谁教你们这么干的?” 守卫摸不准他的意思,战战兢兢答道:“是总管大人。” 孟开平了然了,竟是黄珏这小子。 “按咱们的新例,各路元帅从守地带人回来,都是要上报的。”花云也无奈,劝说道:“更何况你是无诏返京。廷徽,报便报罢。” 其实孟开平根本不在乎这些小事。只不过这些事从前都归他管辖,骤然被黄珏替了,还替得这么彻底,实在教他颇觉别扭。 进城后,他忍不住道:“各路人马才多少,何须严防至此?管军军务本就冗杂,黄珏却冗上加冗,看来他是要将我从前立下的规矩尽数废止才肯罢休。” “新官上任,总要有些动作。”花云答道:“再者,如今不同了。平日随行元帅的队伍少则几百,多则几千。城内有平章坐镇还好,若无,岂非是个隐患?” 齐元兴可不是在大都高枕无忧享乐的元顺帝,但有局势险要之处,他非但不会躲避,反而会亲往前线督战,鼓舞士气。 “倒是你,搞出这么大阵仗,这是非教双玉知道你回城不可了。估摸着你还未见到平章,他们的帖子便飞到你住处了。” 闻言,孟开平笑笑,不置可否,神情更是浑不在意。 花云见状无奈,小辈的事他不好插手,但他相信孟开平自有分寸,于是亦不再多言。 * 大都督府内,侧院书房中,李善长正负手而立。 这是单独辟出的一套院落,院落不大,却修得精致无比。书房里头,各类陈设更是大有讲究,与当朝辅臣一般无二。而这一切,都归行省参知政事、府司马李大人所有。 为着议事方便,平章允他在此长居。他既是府内其余幕僚参议的领头,又主管律法馈饷要务。而军机进退、赏罚章程等,亦多出其手。 从征讨滁州起,他便一直伴在平章身侧,力主渡江、归束军队、招揽人才,立下了赫赫功绩,深受平章信任与倚重。虽说他无法如武将一般上阵杀敌,但在军中,他的地位却丝毫不逊于各路元帅。 当下,李善长的面前是一幅绢本水墨画——图绘江南溪岸之景。平远处为隐逸山水,陡近处为横卧竹石。另有松树及杂木数株,树下构一茅亭,座落于远山、近石间。画作左上方有一段赠友人的题跋,书道: 亭子长松下,幽人日暮归。 清晨重来此,沐发向阳晞。 至正十四年初冬,倪瓒为长卿茂异写松林亭子图,并诗其上。 “倪云林的《松林亭子图》,难得的佳画。大人好容易才得了,怎的又要赠与那孟开平?” 主簿胡惟庸在旁出声,颇为不解道:“以下官陋见,他刚吃了平章的闭门羹,大人您年高德劭更无须理会,只消当作不知便罢了。” 然而,李善长闻言却一边悠然赏画,一边答非所问道:“你既言佳,又可知此画最最上佳之处?” 胡惟庸低头细瞧,半晌,尴尬摇了摇头。他只知李大人手里没有次品,再好的笔墨送给草莽无知之人也是白费。 见他根本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李善长不禁笑嘲道:“你看不出,却夸得出口。一知半解,故作聪明,可见你不仅不如倪瓒,更不如与你年岁相当的孟开平。我看在你我同乡的份上,才荐你去宁国县当主簿,可你要是一辈子只能当个主簿,往后也不必再登我的门了。” 胡惟庸当即冷汗涔涔,不敢再多嘴半句。 “孟元帅这一趟可有的忙,多半晚些才会回府。你便也晚间再去,莫要遣人,亲自将这画送至孟府。” 李善长笑吟吟卷了画,继续道:“你若怕他不喜也不肯收,记得告诉他,这位画师是当今文人高士最为追捧之人。就连张士诚之弟张士信以千金作礼金,都未尝能求得一幅,可见此人孤高自傲。” cool18.com(五十七)犬狂吠 cool18.com 头一遭求见被平章给挡了回来,吃了顿结结实实的闭门羹,其实都在孟开平意料之中。 既不出所料,他也并不觉难堪,故而只打马悠哉悠哉地往住处去。便是有天大的事,在他看来只要还没落在脑袋上,总不妨碍自个儿多休憩片刻。 当然,他也有料不准的事,例如黄珏的帖子并没有在住所等他,而是在大街上便将他截住了。 “孟元帅,就在秦淮河边的烟雨楼。”面熟的赵家小厮给他指了路:“诸位少将军都在呢。” 烟雨楼,那可是个寻欢作乐的好地方。孟开平挑了挑眉,却并未回绝,只道:“我另有事要办,过后再去。让他们且顽罢,不必等我。” 风尘仆仆这么多日,都没来得及好生拾掇一番。于是他先回住所卸了甲,又换洗了衣物后,方才出门。出门前,孟开平暗想,当真是近朱者赤,如今他也学成几分文人作派了。 从大都督府到秦淮沿岸一带,正是应天城最繁华热闹之处。和着满街满巷的爆竹声并孩童的打闹嬉戏声,孟开平独自逛了起来。后面几日说不准还有无空闲,他想趁此机会搜寻些好物件,可惜瞧了一路,并没什么合心意的。 走着走着,远远便瞧见了满目红袖招的烟雨楼。这处除却红粉佳人,还兼着酒楼茶楼客栈等诸多营生,因此无论节时与否,都碍不着它自红火。据传这烟雨楼的掌柜背景深厚,两处通吃——原先只将店开在大都与徽州,如今各处都打,店竟也遍地开花。莫论元人汉人,官家叛军,主打的就是吃空所有人的钱袋子。 只一个下马的功夫,两三位姑娘便团团围了上来,极热情地拉他进门。孟开平已许久没近过除师杭之外的“女色”了,甜腻腻的香风拂面,霎时便熏得他头脑发胀。 “散开些。”他严严实实抬手挡了,掩住口鼻不耐道:“叫黄珏和齐文正滚出来。” 姑娘们愣住了,旋即满脸堆笑道:“将军面生,是妾有眼不识泰山了。诸位贵客都在,您随妾来便是。” 孟开平今日未着重甲,仅一件青緺交领窄袖长袍并貂鼠风领,腰饰涤金束带并和田玉佩,脚踩赤皮靴。从前他捞哪件便穿哪件,这般有讲究的穿着都是师杭教给他的。此一时,彼一时。这群心思各异的“旧识”既摆好了宴候着他,他自然要拿出几分重视,否则又怎么说得过去呢? 甫一登上顶层,还未绕过台阶,孟开平便闻见一阵咿咿呀呀的评弹声。小弦切切如私语,那琵琶被拨拢得十分柔情缱绻,与他曾听过的金戈铁马、刀光剑影之曲迥然不同—— 是了,他忽而忆起,师杭已许久不弹琵琶了。 怀着这样怅然的心绪,孟开平推开门,最先看到的便是房中眯着醉眼打量琵琶女的黄珏。半年不见,这小子面上的伤不仅好透了,样貌更似拔笋似的,褪去不少青涩稚气。他的身旁坐着齐文正、齐文忠、冯胜与郭英等人,都是平章手下的义子与少将军,还另有几位郎君作陪,想来亦是军中声名鹊起的新秀。 “哟,孟元帅。” 乐声突兀停了,众人皆向门外看去。黄珏从软枕上起身,举杯邀他:“徽州一别,终得再会。元帅未赴应天年宴,实在可惜,卑职还未向您告贺封帅之喜呢。” 今日大多人都褪去了武将装扮,黄珏穿着暗红色连珠宝相花团窠织锦长袍,头戴束巾,行止间正如富贵闲散的公子哥。无须劝引,孟开平自顾自落了座,回敬道:“岂敢岂敢,毕竟黄都尉升任总管,我也未曾贺过。” 一旁的琵琶女十分机灵地替孟开平斟满了酒,娇柔妩媚地跪在男人脚边,又怯生生地将酒杯递出。然而孟开平只低头盯着她怀中揽着的琵琶,并不接那酒。 “主客来了,怎么反倒冷清下来?”黄珏见他不给面子,冷笑一声,斥那女子道:“定因你琵琶弹得不好,元帅才不肯赏脸。” 琵琶女闻言,霎时面色苍白起来。她赶忙丢开琵琶,又将酒杯放回案上,叩头请罪道:“奴家才疏学浅,竟斗胆在元帅面前献丑,实在该打……” “你弹得很好。”孟开平皱着眉,打断她:“无须你伺候,我自会斟酒。” “其实我觉着也好,廷徽又不通音律,应当还不至于不堪入耳罢?”齐文正冷不丁出言道:“听说这烟雨楼有三绝,一是酒酿,二是鳜鱼,这其三,便是楼内善操琵琶的江南女子了。” 闻言,黄珏却大笑起来,众人不解,独他促狭道:“思危,你快些莫说了。所谓‘善操琵琶’不过是半路出师,又怎比得上自小‘师承大家’?提起这第三绝,怕是满楼的姑娘加起来,也不如孟兄后院那一位呢。” 他这番话说得妙。乍一听似乎是在说烟雨楼中的歌姬乐师都是采买而来的,细品却不然。“师”之一字,一语双关。提起这桩事,众人的脸上都浮现出来不寻常的意味,冯胜只怕来不及掺和一脚,才好教孟开平吃个瘪,于是便插空阴阳怪气道:“孟兄啊,你怕是被艳色迷昏了头罢?虽说你也该娶妻生子了,可那女人权作消遣也罢,万不可当真,不如将她送来应天。” “上回思危俘了个女人,其父官位颇高,生的亦有几分姿色。原想破了身子后杀之了事,谁知他睡了几晚,竟还睡出了点情意,我便教他速速将那女人送到我府上。”冯胜微微一笑,不怀好意道:“你晓得的,与敌生情,是犯了大忌。后来那女人又经手几处,恐怕思危早记不起她的模样了。咱们若各自娶了正妻,见面后总要拱手称一声‘嫂子’,可府里的侍妾就不同了。常换常新,易而睡之,别有一番情趣。” 孟开平由着他说,面色如常,并不阻拦。因嫌小酒盏不舒坦,他又吩咐人取个大海碗来,似是毫不在意众人对师杭的贬损。 看来那女人也不过是贪新鲜才要的玩意儿,见状,冯胜与黄珏旋即对视一眼,嬉笑着继续道:“既然琵琶弹得好,又是罪臣之女,合该在军中供人取乐。咱们只听过花楼里的琵琶,还没听过风雅滋味的呢,正好给兄弟们也听一听,什么是‘师承大家’。她若能将众人都伺候好了,也算功过相抵,这才叫‘有福同享’……” “廷徽!” 霎时,一阵椅座翻倒的刺耳声音响起。冯胜无知无绝,他正侧着身子嬉皮笑脸地同黄珏坐在一处,闻声下意识回首望去。 于是,结结实实一大海碗酒酿都倾扣在了他头上。 晶莹淡黄的酒水并黏稠的糯米从他的发上滚落,一滴一滴污透了他的衣袍,难堪至极。 齐文忠与郭英心中暗叹,到底还是没拦住。 冯胜骤然被人劈头盖脸来了这么一下,整个人都懵了。待他回过神来,只见孟开平丢开那碗,擦着手,立在那儿冷笑道:“滚蛋,别狺狺狂吠了,且教你哥来同我说。” 言罢,他又回身环顾一圈,威胁那群生面孔道:“其余人,一个都别急着走!待冯元帅来了,你们好把方才的话复述一遍给他听,教他看看自个儿弟弟平日里不思寸进,思的都是些什么。” 冯国用是平章最为亲近之人,当年攻取应天,正是冯国用带着五百亲兵护卫拼死登上城头,才将此城拿下。冯胜受他哥管束极严,如今,冯国用宿卫帐中,随事榻侧,一旦将他唤来,平章也定会知晓,到时大家都要跪在堂前受罚。 “……孟开平!” 别说冯胜了,连黄珏方才都吓了一跳。会咬人的狗不叫,可任谁也没想到孟开平会这般随时随地发疯,教人防不胜防。于是他也冷喝道:“正好,咱们新账旧账一起算,不如都去大元帅府由平章做主!” “都是结义弟兄,大节下的,图个吉利各退一步可好?”郭英实在看不下去了,他较众人都大些,出言劝和道:“何必闹到平章跟前,原是宗异有错在先,廷徽的性子也太急了些……且当给我个面子,莫要再置气了,都散了罢。” 孟开平自是无所谓,可黄珏并冯胜哪里能咽得下这口气?二人正欲再嚷,却不料为人打断。 只听门外叩者,轻声道:“诸位郎君,奴是宿云。 “夫人遣奴,来请孟元帅入府一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