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我哥和我男朋友互换身体这件事】(1-19)作者:白葡萄
关于我哥和我男朋友互换身体这件事 作者:白葡萄 cool18.com(一)久别重逢的破冰只需要一次晨勃 cool18.com 我上次见陶决,他正赶赴十四个小时的国际航班,回他该回的地方,离我越远越好。 当然,我们的关系没修复到我愿意站在安检口外、隔着人群朝他傻乎乎挥手送别。我一路跟到机场,只不过是因为手机被他抢去叫车。 以及,由于他口语稀烂却屁话过多,把那位呼吸里带着rap的非裔司机聊得跟不上节奏,我素行良好的Uber账号迎来了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差评。 我两年没理他。 再见到陶决,他正在我男朋友身体里。 我知道这句话很有歧义,听起来像他俩被我捉奸在床。但此时此刻,我倒宁愿情况真是这样,至少他们还能同时在我面前出现,而不是—— 一个顶着别人的身体一脸懵逼,一个甚至不知道去了哪儿。 没错。 陶决,我同父同母的亲哥,在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清晨,灵魂抛弃了远在大洋彼岸的躯壳,不偏不倚,降落在我男朋友钟意的身体里。 本来我最初也是不信的。但钟意一来不认识我哥,二来自小移民,有时候说中文都卡壳,绝无可能一夜之间学会这么地道的北方口音。 ……当然最主要的是,在我问出第一声“你到底是谁”后,陶决楞了一下,随即开始报数字。 身份证号、银行卡号密码、圆周率小数点后一百位…… 这种脑瘫操作,也就他干得出来。 所以我信了。 房间里于是又陷入死寂。 “……要不,你先去……洗个手吧。”陶决开口。 “洗手可能不够,得洗澡,”我说,“你射得太多了。” “别——”他崩溃地捂住脸,“别说那个字!” 我近乎怜悯地看着眼前的他,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可怜被人占着身体疯狂崩坏形象的、我天使一样的小男朋友,还是该可怜这个在自己妹妹面前晚节尽失、八成是个老处男的我哥。 我又想了想,决定先可怜一下不得不面对这个局面的自己。 一刻钟前,我从浴室出来。钟意没盖被子,在床上睡成大字形。 钟意往往会早起半小时,以便准时用早餐的香气叫醒我。这个习惯始于两年前我们第一次同床共枕,雷打不动延续到现在。 也就是说,我其实没见过他早上睡醒前的样子——此处特指晨勃。 这就能解释为什么我会走过去,把手伸向他下身,掏出那根并不陌生的东西。 我本想点到即止,抽回手时却被攥住。他压抑地喘息,腰身耸动,握着我的手抚慰自己。 等我再反应过来,他已经射进我手心。浓稠的精液飞溅出来,我没被浴巾盖住的小臂和大腿无故遭难,染上几道白色。 然后他缓缓睁开眼,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的手,发出一声仿佛黄花大闺女被恶霸强夺清白一般、带着哭腔的惨叫。 也是在那一秒,我确定他不论是谁,都绝不可能是钟意。 但怎么就非得是陶决? 非得是这个絮絮叨叨啰嗦半天,叁句不离“求求了”、“姑奶奶”、“去洗手”的陶决? “身体不是你的,精液也不是你的,你扭捏什么?”我被他念得不耐烦,“你几岁了,二十五?脸皮这么薄,该不会真变成魔法师了吧?” “陶然……!” 陶决恼羞成怒,钟意那张好像二十四小时睡不饱的脸被他用得红扑扑,带着一股刺人的违和感。 我从刚才起强行压下的难过,开始吐着泡泡、缓慢地从水底向上浮。 “洗,可以。我要洗澡,你去给我放水。” 支走烦人的家伙,我打开微信,往下翻了半天,耐性耗尽,点开搜索。 输入“陶决”,无结果。 输入“哥哥”,只弹出一些没印象加过的群里不知道是谁的群名片。 输入“傻逼”,有了。 点进对话框,最底下是我两年前发送五条六十秒语音和一张Uber评分截图激情辱骂陶决的记录。他隔了一周才回复,转账6666,我没收,对话就此中断。 再往上翻,是“你已添加了Dark Flame Master,现在可以开始聊天了”。 ……我呸,还Dark Flame Master呢,老年中二病。 我一边毫不留情吐槽,一边把指腹按在“视频通话”的图标上,试图从那里摄取一点遥远的温度。毕竟,以现在的情况来看,钟意很有可能被换到了陶决那边。 视频打到第四次才接通,对面没开灯,画面一片漆黑,只有手机微弱的荧光照亮了小半张脸。声音传来,是我熟悉的倦懒语调:“Scarlett……?” 提着的心终于放下。 钟意像是对现状一无所知,睡眼惺忪地躲避着手机屏幕的光线,却碍于在和我通话,习惯性地时刻摆正镜头。这些小动作哪怕用陶决那张老脸做来也可爱得要命,我翘起嘴角,“在睡觉?” “嗯……不知道为什么,好困,也好累……” 我内心激情辱骂八成又熬了通宵的陶决,脸上不动声色,“那你睡一会儿,我等等再打过来?” “没事……”钟意打出一个绵延不绝的哈欠,“……我想听你说话。” 我眼睛一酸,不想被他看见,连忙把手机屏幕捂在胸口。微微发热的电子设备烫着皮肤,时不时传来令人安心的呼吸声,仿佛钟意真的靠在那里。 我静静地隔空拥抱着钟意,不忍心打破这份静谧,提及他身上发生的一切。 然而就是这片刻犹豫,陶决的嗓音穿透墙壁,丝毫不看气氛: “放个鬼的水啊陶然!你浴缸早放满了,浴室里水漫金山是要开游泳馆吗?!” 我下意识吞了吞口水。 钟意的呼吸声顿住几秒。 “……在你家里的,是谁?” cool18.com(二)你的密码他的密码好像都一样 cool18.com 由于突发状况,我最终还是没有去洗澡,只用身上的浴巾随便擦了擦手。 而在陶决的口头导航下,钟意举着手机成功抵达洗手间,对着白惨惨的灯光确认自己的现状。 “哇……真的不是我……” 他来回切换摄像头,一会儿对准镜子,一会儿对准自己的脸。毫无紧张感的样子噎得陶决欲言又止,似乎想把刚才那句“你先不要害怕,听我慢慢解释”咽回去。 “事到如今,还是让你们互相认识一下。” 我对着视频两端介绍道—— “我男朋友Cyan,Cyan Chung,中文名字是钟意。”显而易见的炫耀。 “我哥陶决。”显而易见的嫌弃。 陶决显然领会到了这份嫌弃,翻我一眼,“那你男朋友挺粗心,聊半天都没觉得不对,还指着我说‘那是谁,跟我长得好像’……一般来说,接到视频的时候就该发现这不是自己的手机了吧?” 啧。要不是心疼钟意的身体,我早一拳捶翻这个老阴阳人。 钟意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哥哥说得对,我刚才睡昏头了,听到手机响就直接解锁,这样其实不好。” 我指关节捏得咔咔响,看向陶决的目光带刀,“是谁无密码裸奔,还反咬别人一口——” “你……你少血口喷人,我设了密码的!”陶决抗议。 钟意也在视频那头拉架:“没错,哥哥的手机确实有密码,只不过跟我的一样,我就没多想……” 陶决忽然哑巴了。 我停下掰手指的动作,不再看他,半晌,冷笑一声。 小时候,周围成年人对我父母婚姻的走向心知肚明,每次出去聚餐,我都要回答无数遍“你爸妈离婚你跟谁”。所以这件事终于发生时,我毫不意外,甚至有点雀跃。 因为——傻了吧,我跟我哥。 我一直以为陶决早在这事上与我达成共识。直到那天在机场,我死抱着行李箱不撒手,求妈妈再等叁分钟,哥哥肯定是路上耽误了,哥哥马上就来。 他说他会来。 但那天最后,还是我妈拎着哭到虚脱的我上了飞机。 当时我十二,小学刚毕业。他十八,正准备高考。 距离陶决飞来参加妈妈的葬礼,我们终于恢复联系,我的Uber账号惨遭他污染—— 还有五年。 陶决还在缩着脖子装鹌鹑,我懒得理他,凑近屏幕跟钟意说话。 “你昨天怎么突然过来了呀?” “我昨天……”钟意陷入回忆,慢吞吞往外吐字,“……Caleb过生日,叫他们实验室的人来喝酒……啊,蛋糕很好吃,有芒果夹心,我还想问他在哪里买的,下次给你带一个……” 他想着想着,记忆开始出现断片,“……但我不记得有去你家。” 我终于重新将目光投向陶决。 “不是,你怀疑我?”陶决一副被冒犯到的表情,“我灌他酒还是我绑他过来?我醒了就在这儿,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打断他,“钟意的手机呢?我要问一下Caleb。” Caleb是钟意室友,比他大叁岁,今年刚过合法饮酒年龄,想也知道昨晚他们公寓是什么惨状,钟意很可能是受害者之一。 陶决兴师问罪的气势瞬间瘪掉。他摸了摸裤子口袋,又摸了摸枕头下面,最后探身看向床下,捡起钟意的手机。 “我想起来了,昨天一开始好像不在床上,难怪总觉得浑身疼……你男朋友有睡地板的习惯?” “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不讲究,随便找块地方就能睡着?” 我习惯性顶他一句,抢过手机,熟练地按下自己生日解锁。 陶决看着我的动作,难得没有开口顶回来。 cool18.com(三)没有一个男人能活着走出妹妹男朋友的身体 cool18.com 都市传说有云,没有一个女孩子能笑着走出男朋友的手机。 陶决明显知道这个说法。我在众多app里寻找通讯录时,余光捕捉到他脸上杂糅着“唯恐天下不乱”和“她要是哭了可怎么办”的微妙情绪。 然后这份情绪在他看到视频那头的钟意打着哈欠托腮等待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漏气。 陶决这种骗子,大概想象不到世界上还有像钟意一样的人存在吧。 我点开钟意的通讯录,从寥寥无几的名单里翻出Caleb的号码,按下通话。 …… 打了叁遍,无人接听。 虽然差不多能猜出原因,我问:“他们昨天喝了多少?” “便利店能买到的啤酒,每种都拿了一提回来,还有Tequila和Vodka什么的……啊,他实验室有个学长送给他几瓶——好像是叫,二……” “二锅头?”陶决插话。 “对,二锅头!”钟意拍手,“哥哥懂得好多哦。” 钟意就是有这种让时间慢下来的能力,说话慢吞吞,夸人也软绵绵的,像只大号树懒,又像不设防在你怀里蹭来蹭去的小绵羊。 我看着陶决嘴角抽搐、想发作却不能的模样,感觉心情又好了起来。 找不出头绪的事情暂且搁下,话题跳跃到“之后该怎么办”上。 没人知道身体交换的原理和规律,但从乐观的角度考虑,它可能只是一种暂时现象(“至少小说里都这么写!”陶决振振有词),暴露出去让太多人知情反而麻烦。 也就是说,直到换回来为止,陶决和钟意都必须对外扮演彼此,而眼下相隔一万多公里和十叁小时时差的状况显然不是最佳选择。 为了避免穿帮以及它带来的一切潜在问题,最好是身为无业游民的陶决买张机票,把他的身体和里面的钟意(主要是钟意)空运过来。 “——谁无业游民?!我那叫自由职业者、自由职业者你懂不懂?做软件外包很累的好吗,我看起来闲是因为上个月基本没睡才把手里的活儿结了——” “也就是你现在不用工作的意思吧?那更好,反正钟意不可能休学。” 我叫停陶决喋喋不休的辩解,下巴一抬,“就这么说定了,去拿我电脑订机票,现在。” 陶决啧了一声,去书房开电脑。 他离开房间后,钟意朝我眨了眨眼,凑近镜头小声道:“我其实可以休学,没关系的。” “我哥这人就是满嘴跑火车,他说的话你听一半就行,”我摇头,“而且我要保护你的身体,肯定得跟他一起走。他一个在哪里都能工作的‘自由职业者’换我们两个休学,想得还挺美,没门。” 话音刚落,陶决杀个回马枪,倚在卧室门口用钟意的脸做他那副老阴阳人的表情。 我敢说就不怕他听,气定神闲地用鼻尖哼出一个问号。 “我想起一件事,”他说,“我签证过期了。现在重新申请,最快也要一个月。” “继续。” “但你和钟意的回国签证一周左右就能下来。” “嗯,继续。” “……所以我是真的要替他上一个月课?” “是至少一个月。”我和善地补充。 钟意乖巧地双手合十:“麻烦你了,哥哥,作业我都会自己写的,但是这学期有一门课要做presentation……” 陶决忍无可忍: “——谁是你哥哥啊?!” 要不是他用着钟意的身体,我怀疑他血压在这几秒内飚得比某某币还高。 cool18.com(四)所有以“谈一谈”开始的对话都通往不愉快 cool18.com 钟意会魔法。 我早就体会过这一点。现在,轮到陶决了。 但我猜陶决一时半会儿很难接受这个事实。毕竟,他前一秒还斩钉截铁地断言“我就是从这里跳下去都不可能替他去上课”,下一秒就莫名其妙打开钟意的手机找到课表,在钟意比比划划的解释中试图弄懂到底哪门课会有突击小测。 除了魔法,也没有别的解释。 在我感叹钟意的下蛊能力果然是跟人格绑定、与外貌关系不大的时候,两人已经隔着视频交换了常用电子设备的密码,以及一系列使用注意事项。 当然,基本都是陶决在交待,钟意全程只有两句话来回轮换: “嗯,好的。” “哥哥你用吧,没什么需要注意的。” ——就让总想抓住破绽噎人一句的老阴阳人毫无发挥空间,甚至出于补偿心理,不知不觉开始教钟意如何使用微信支付。 我笑得捂着肚子在床上滚,被老阴阳人反手扔了个枕头:“浴巾拉好!” 陶决啰嗦起来没完,最后我和钟意打哈欠的频率都卡上了点。我催着钟意去睡觉,便挂断视频,总算要去洗一个迟来的澡。 刚起身,就被陶决抓住胳膊。 “陶然,坐下,我们谈谈。” 需要“坐下谈谈”的,一般没有好事。我先下手为强:“谈什么?谈你射我手里还是谈你——” “陶然!” 我嬉皮笑脸地往床头一坐,双腿交迭,脚尖勾着拖鞋一晃一晃,“听着呢。” 陶决深呼吸几次,大约也知道此时死磕我的态度只会白费口舌,单刀直入道:“钟意多大?” “十八。怎么,你还想抓早恋?” “谈恋爱可以,但同居——你不觉得有点太早了?这应该是你们走到谈婚论嫁那一步才考虑的事情……” 这回换我深呼吸:“我们没同居。钟意有自己的住处,还有室友,你刚才没听到?” 陶决摆明不信,“你洗手台上的剃须刀片可不是这么说的。” “……” 我沉默片刻,“我偶尔会留他过夜,有问题么?你该不会连妹妹床上的事都要管?” 为了照顾他一个老处男的心理承受力,我特意选择比较含蓄的说法,用以代替“我们做过了,就在这张床上”。但陶决还是震惊得无以复加:“你才十九——” 我轻轻呵了一声,“妈妈十九岁的时候,你已经在她肚子里了。” “所以她才会跟那个让她十九岁就怀孕的人渣离婚!” 有理有据。 我拉开床头柜,“看,科学避孕。” 叁十六只装的超薄value pack已经用到见底,仿佛被它刺到眼睛,陶决用力闭了闭眼。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你还太小——” “我不小了,”我拿出最后一点耐心,尝试和他讲理,“我是十九岁,不是九岁。你说什么我听什么的年纪,过去了就是过去了,别再想着时过境迁才来我这里弥补,挺多余的。” 讲理果然奏效。陶决闭上嘴,静静地看着我,像妈妈葬礼结束、他披着大雨匆忙赶到的那个下午一样,似乎有很多话要说,但又什么都没说。 这样最好。 我一身轻松地站起来,“谈完了吗?我这次是真要去洗澡了。” 地板之前被陶决打扫干净,浴缸里水位过半,搁置太久,已经冷掉。我放走一部分,再注进热水,直到温度微烫,才终于把自己泡进里面。 ——对付丧尸的终极武器,或许是泡澡也说不定。 我长舒一口气,漫无边际地想。如果被这样的温度包围,再冰冷的尸体也能重回人间。 甩了甩手上的水珠,我捡起因为过长的视频通话电量告急的手机,靠在浴缸边将它解锁,退出免打扰模式。 数百条短信和几十个未接来电一口气弹出来,全部来自同一个号码。 我又往水中沉了沉,只留手和半个脑袋在外,开始在回复框里敲字。 【让我想想。】 【毕竟,我一直以来都把你当作父亲。给我点时间。】 发送完毕,我丢下手机,重新把变凉的指尖浸入水中。 全身都暖和起来时,我的良心也从冬眠中苏醒,逐渐觉得自己可能对陶决有些太刻薄了。 不管怎么说,我和他流着相同的血。 谁也不无辜,全是骗子。 cool18.com(五)要么都不道歉,要么一起道歉 cool18.com 洗完澡,刚过上午十一点。 整晚没睡的身体开始抗议。我本想睡个回笼,直接快进到晚上钟意那边起床,这样就不必跟某人大眼瞪小眼熬过剩下的白天。 ……本该是这样的。 但有人一边捏着嗓子唱歌,一边在楼下叮叮咣咣不知在鼓捣什么,吵得我一闭眼就头疼。 在我蒙着被子试图入睡的五分钟内,他从残酷天使唱到哦洗海带,我不留神听进去几句,竟没有一个音在调上。 不止我耳朵脏了,钟意的嗓子也脏了。 “闭嘴——”我忍无可忍地掀开被子,朝楼下喊,“邻居会告我虐待动物!” 不能称之为歌声的歌声停了,叮咣声还在继续,话音遥遥传来。 “虐待——什么——动物——?” 我想想他被掐脖子似的唱腔,“鸡……吧。” 这回叮叮咣咣也停了:“说鸡不说吧——文明你我他——” 好家伙。 我跳下床,光脚奔到楼梯口:“我就说!文明去他妈!” 起都起来了,我索性下楼看看陶决到底在搞什么鬼。 然后就被焕然一新的厨房吓了一跳:“田螺姑娘?!” 房子是老房子,外公外婆传给妈妈,妈妈又传给了我。住进来那天起,我就没见过它这么干净的样子。 陶决端着锅铲给我面前盘子里的吐司盖上煎蛋,云淡风轻:“想道歉可以直说‘对不起’,不用给我迭称号。” “想道歉可以直说‘对不起’,不用把烤面包机擦到反光,”我毫不退让,“那东西几百年没开过,说不定早就坏——” 陶决的视线落在餐盘里的烤吐司上。 我想起烤面包机内侧顽固的焦黑色,把餐盘推远了些。 僵持片刻。 “……我拆开清理过了,”他又往煎蛋上盖了叁片西红柿和两片午餐肉,“而且你看我像是来报恩的吗?我还债还差不多。” 看在西红柿和午餐肉的份上,行吧。 手机铃声突然响起。 陶决腾不开手,我从他裤子口袋里掏出钟意的手机,扫了眼来电显示,按下免提。 两秒后—— 至少四种来自不同国家地区的口音同时传来,七嘴八舌连番发问,活像一根爆竹炸开满屋子尖叫鸡。 “——谢天谢地,哥们儿你还活着!你怎么样,还记得发生了什么吗?到Scarlett家了吗?她说了什么吗?” “她说生日快乐,Caleb。还有,谢谢你们把她男朋友打包寄过来,”我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被平静的语调如实送入话筒,“以及她想问,你们给她男朋友喝酒了,对吗?” 尖叫鸡们一瞬间安静下来。半晌,离话筒最近、操着西海岸口音的昨日寿星结结巴巴: “……这、这个,你听我解释……” 钟意没满二十一,只能喝准备用来兑酒的果汁和苏打水——至少一开始是这样说好的。 然而一群平时埋头科研、难得放飞一次的单身汉喝到后面,就连自己拿着谁的杯子都搞不清了。直到钟意迷迷糊糊醉倒在沙发上,他们才发现那杯果汁并不完全是果汁。 见钟意抱着沙发靠枕叫“Scarlett”,几个脑子进酒的家伙一合计,便给他打了辆车。据他们说,钟意上车的时候看上去很清醒,还能报我家地址,他们这才放心让他自己过来。 “就、就是这样,Cyan没事吧?” 跟女朋友的哥哥换了身体算不算有事? 但眼下还不能确定身体交换的原因,我不好迁怒,只能就事论事:“运气好不等于没有危险。Caleb,你们让一个喝醉的未成年人独自上陌生人的车,他看起来再清醒也不代表这没问题。” 对面蔫蔫地回答:“我很抱歉,Scarlett,真的……” “既然你觉得抱歉,”我接道,“Cyan之后会在我这里住一个月左右。这段时间,他那份房租你看着办吧——总比付罚款和吊销驾照好,不是么?” 说完,我直截了当地挂断电话。 我审问Caleb期间,陶决吃完了他那份早午餐,正站在水池前洗盘子。钟意出现之谜水落石出,我看着他毫无表示的背影,扯扯嘴角。 “你现在总该相信了?我和钟意没有同居。” “但你给了他钥匙。” “以防我死在家里没人收尸。” 我笑眯眯地拿起叁明治,目送陶决一言不发走开,感觉放软的吐司不知为何,分外酥脆。 注意力回到自己身上,才发现贴着地砖的脚趾已经冷得蜷缩起来。我伸长了腿找到桌下的拖鞋,总算得救,往里一蹬。 ……嗯?尺码好像不对。 想起被我忘在楼上的拖鞋,再想起某人走掉时好像特别安静,连脚步声都没有,我又咬了口叁明治。 西红柿切太薄,午餐肉排列的方向不对,身为灵魂的煎蛋居然是全熟。 …… …………就,勉勉强强,一般好吃吧。 cool18.com(六)指法,呼吸,节奏,暗杀 cool18.com 大约以为我那句“死在家里没人收尸”是故意刺他,陶决整个人进入了静音加隐身模式。直到晚上钟意打来视频,他才像个幽灵似的,无声无息从这座房子某个黑漆漆的角落浮现,挤占我本不富裕的手机画面。 彼时我正盯着在洒满阳光的窗边瘫成一条的钟意,享受某种无限接近于云吸猫的极致愉悦,定睛一看我自己这头的视频小窗多了张脸,差点当场翻下椅子。 陶决“啪”地按开卧室顶灯,站在门口强行给这场无中生有、八成是挟私报复的惊吓上价值:“怕了吗?怕就下次记得开灯,摸黑玩手机迟早要瞎。” ……行,可真行,太行了。 我又想文明去他妈了。钟意还在,忍一忍。 结果,陶决竟然不是专程来搞我一下的。 他还带来一个消息:他下午刚刚提交签证申请,替钟意约到了两周后的大使馆面签。 收获钟意十足诚恳但中文有待进步的夸夸:“哥哥好快哦。” 我趁乱跟上:“哥哥好——快——哦——” 被当头一掌劈在脑门。 陶决把我脑袋推开,行云流水地跟钟意加上了微信,打算在之后的两周里一边带他整理材料,一边加急训练他如何以“陶决”的身份通过面签。 与钟意的独处时光被横插一脚,但总归是为了一个月后重逢,我再不情愿也只能让位,无所事事地开始犯困。 视频是什么时候挂断的,我并不确定。实际上,我甚至不确定到底有没有挂断,也不确定自己是怎么到了床上。 意识仿佛离开身体,漂浮着穿过走廊,抵达尽头的琴房。 羊毛隔音窗帘挡住半扇月色,另一半披在钟意背后,像给他画了条尾巴。我伸手去摸,被他牵住指尖,一根一根亲吻。 好痒。我逗他:“快点,就现在,考你那首曲子的指法。” 他“诶”了一声,眼睛里却盛着一点得意,虚虚张开十指,指尖抵着我指尖,开始无声演奏。 钟意很聪明,只是没开音乐这扇窗。这么多年下来,就那一首曲子,我反反复复地教,最后还是靠死记硬背指法才学会。 ……得意个什么啊,指法倒是对了,节奏一塌糊涂。 我勾住他脖子,手指滑入毛茸茸的发间,“我教你。” 节奏就像呼吸。 开心时轻快一些,低落时沉闷一些。 被情欲浸染,下身湿透时,会乱一些。 钟意的手指修长干净,如果微微用力,手背上平时不甚明显的筋络会浮起来,有种在他身上很少见、带一点禁忌意味的情色感。适合弹琴,适合陶艺,适合绘画,适合一切能让它们动起来的事情。 或许也包括指交。但他将两根手指缓缓送进我身体里时,我仍然不可避免地产生“暴殄天物”的想法。 “钟意,钟意……”我大腿内侧抖得停不下来,小声叫他名字。 凌乱的水音混着喘息,一下又一下。我吸气,他抵进深处挤压软黏的穴肉;我呼气,他拨弄外侧肿大的花珠。 “是这样吗?”钟意鼻尖被我身上的热气蒸出一点汗,话音带笑,“我好像有点明白节奏了。” 他真的很聪明,死记硬背只需要背一遍。 但还不够,还不够。 我揪他衣领,“钟意,亲亲我……” 渴望已久的吻落在唇上,我绷紧身体,头脑昏聩,几乎想要在无孔不入的颤栗中,将他的手指永远留在那里。 我昏昏沉沉掀开被子,赤足走向琴房。 人影坐在琴凳上,仍是半扇月光,仍是那件衬衣。 潮热的梦褪去,只留下腿间满溢出来的湿润。比起在暗夜中疯长、如猛兽出笼的欲望,更像满满一浴缸冷掉的洗澡水,必须要放掉一些什么,再注入一些什么,才能重新暖和过来。 想要他。 想吻他后颈。想咬他耳垂。想撕坏那件衬衣,按他的脸在身下。想舔湿他手指,然后摇晃着腰坐下去,把他整根吃进体内。 我悄悄靠近,向那个背影伸出手。 陶决猛然惊醒,吓了一跳:“你干什么?!” “暗杀你,受死吧。”我说。 —————— 暗杀,指陶然的性欲被我半途扼杀 陶然:我谢谢你哦 cool18.com(七)陶决:我妹啊,她可真是个狼人 cool18.com ……哈? 陶决真真切切一头雾水,随即醒悟,陶然大概是在复制今晚视频时的惊吓。 他越来越怪脾气的妹妹倒没有真的掏出一把刀来,心狠手辣捅他个对穿。她仅仅抱着双臂,亮出她一贯锋利的语气:“在这儿打什么瞌睡?又不是没给你准备房间。” “我想事情,一不小心。” 陶决活动了一下因坐着打瞌睡变得僵硬的肩颈,下一秒便听陶然不悦道:“拜托你好好保护钟意的颈椎。他才十八,别让他承受这个年纪不该承受的毛病。” 他含糊应了声是,离开琴凳,准备回客房去睡。 陶然不让路。他正想绕过她,面前忽地掉下一句“想弹么”。 陶决一时没反应过来,听成谈话的谈,还有些意外——那应该是陶然现在最不愿意跟他做的事。 陶然抬起下巴,指指他背后那架叁角钢琴。 ——想弹么? 陶决头也没回,“不想。早忘干净了。” “真可惜,”陶然声调欢快,“妈妈最喜欢听你弹琴了。” 他读出几分恶意来,细微而诡谲,让他下意识将目光定在她脸上。 女孩皮肤透白,半张脸覆着月辉,半张脸浸在阴影里。她迎着他视线,很乖巧地笑了一下,那个笑容让他想起过去,想起曾经满口“哥哥最棒”、无论他做什么都喜欢跟着学的小姑娘。 但小姑娘不会这样说: “我其实没那么喜欢弹琴。妈妈让我继续练,还买了琴、装修这间琴房,只是因为你喜欢、你擅长。” “后悔吗,陶决?如果你当初没骗我,它就会是你的。我拥有的一切,经历的一切……都会是你的。” “可惜——”她摇摇头,遗憾地下了结论,“你不守信,也不守时。” 妈妈去世那年,陶决还没开始接国外的工作。有时候客户一句话下来,就得连夜打包行李,飞去另座城市赴一场毫无必要的会。 他的时间表拥挤得像早高峰地铁,一个月要睡好几次机场,把陶然邮件里写的葬礼时间排进去几乎是个不可能的任务。 但他还是腾出了一天。 那一天,暴雨、航班延误、海关电脑故障……墨菲定律弹无虚发。 奔波的终点,少女手撑与她单薄体型不符的巨大黑伞,葬礼已经结束,会场空无一人。 “你终于来了,”她说,“可是太晚了。” 小姑娘蓄起长发,穿上庄重肃穆的黑裙,眉眼依旧很像他。 也正是她,给他错误的时间,为他安上莫须有的罪名…… 降下延迟了五年的惩罚。 陶然记仇也不记仇,为了报复可以一直等待,报复过后又能立刻放下。两年前她在机场安检口外朝他比中指时,他以为他们已经和好了。 可眼前的陶然,在时不时刺他一句的行为背后,逐渐露出更加深层的恶意与怨恨。那显然不是为了一个Uber账号差评,甚至不单单因为他莫名其妙占据了她男朋友的身体。 陶决感觉自己像在看月亮。随心所欲、变化莫测、隐喻着疯狂的星体,每次抬头都变个样子,却每一个都不是它本来模样。 “钟意用什么牌子的剃须刀?”他突然问,“我那把前两天刚坏了,他估计不会用淘宝。” 陶然毫无防备地歪了歪头。 陶决无奈,“……我觉得也是。那他用电动还是手动?” “你可以都买,”陶然打着哈欠转身,又回到那副浑不吝的德性,“万一他想拿你的脸练练手呢?” 讨债鬼来了又走,陶决注意到面前的地板有什么在反光。 他蹲下来用指腹沾了一点。透明的,像是水滴,触感黏滑,气味—— ……不是水滴。他猛地察觉,受惊似的后退一大步,使劲用衣服下摆擦手。 然而黏腻的手感仿佛烙印在脑内,挥之不去,甚至由于心理作用,开始带上不属于他的体温,迫使他直面某件他既想不通缘由也找不到借口的事情。 那是钟意加上微信后发来的第一句话—— 【哥哥,可以买电动剃须刀吗?我不会用手动的那种……】 陶然洗手台上放着的,是双面手动剃须刀的替换刀片。 会使用它的人,如果不是钟意,是谁? —————— 陶决(疲惫):我为什么睡不着,主要是因为我妹给我表演了一个月下变身。 cool18.com(八)谎言尝起来像煎蛋加一点番茄酱 cool18.com 一早起来,陶决举手投足都透着诡异。看到我下楼,他颠勺的手一抖,两个流心煎蛋像同极相斥的磁铁,各自朝反方向飞去。 我掉转手机镜头,对准手忙脚乱接蛋的陶决,“看,人类早期驯服野生平底锅的珍贵画面。” 钟意在那头配合地鼓掌。 力挽狂澜的平底锅训练师似乎想翻我一眼,目光飞到半路,后劲不足,咻地缩了回去。 这事得从我坏掉的卧室门说起。 老房子多少会有点无伤大雅的小毛病,修或不修都是一样的麻烦,难免让人心怀侥幸,总想着再忍忍。 久而久之,人会被房子驯化,养成一套独特的、外来者难以理解的生活方式。有人永远不会同时打开某两个房间的灯,有人只能坐在长沙发的正中间,有人养成了跳过楼梯某一阶的肌肉记忆…… 也有人的卧室门形同虚设。 木质门板变形已久,关得上,只是一推就开,都用不着拧门把手。我平时独居,偶尔留钟意过夜,没什么非要关门的理由,早已放弃和它斗智斗勇。 当然,我昨晚还是关了门。不为别的,只为隔音——再被陶决用那种见血封喉的歌声吵醒一次,我可能会弑兄。 但我昨晚仍然睡得很碎片化,梦做了一个又一个,梦里的钟意蛊到我醒来后还浑身发软。所以陶决喊我吃早饭时,我也没料到,这门太久不用,从一推就开变成了一敲就开。 当时我正在紧要关头,腰臀高翘着跪趴在床上,同时把吮吸和入体开高了一档,脸埋进被子里,假装被钟意捞着腰从后面贯穿。 我运气说好也好,正对着门的是脑袋而非生殖器;但说差也差,拔出小玩具时不慎手滑,它飞入我充当睡衣的宽松T恤下摆,然后滑滑梯一样…… 从领口掉了出来。 还在动。 小黄文里自慰被人看到,紧张之下直接在对方眼前高潮的桥段?不存在的。 尴尬使我秒变撒哈拉沙漠。 两秒间,我脑子里疯狂刷过几百条“只要有人比我更尴尬,我就不尴尬”和“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于是我抢在陶决有任何动静前,拉好衣服,坐直身体,捡起那根V形振动棒,坚定不移地在空中挥了挥,指着他字正腔圆:“除你武器。” 不愧是让救世主几度打败大魔王的咒语,击退效果一绝。陶决至今还卡在哑口无言的阶段,这顿早饭因而吃得很安静,他全程除了礼貌性地跟钟意打了个招呼外,一声不吭。 今天起得晚,钟意那边已经快到半夜,开始犯困。我哼哼唧唧缠了他一会儿,挂掉视频,再抬眼便看到陶决欲言又止止言又欲,好像知道了太多不该知道的,又好像在努力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为了不让尴尬回流到我这边,我决定放着他不管。 陶决用叉子戳着面目全非的煎蛋,金属划在瓷盘上,拉扯出一声长而刺耳的噪音。条件反射之下,我不得不分一些注意力到他身上。 他清了清嗓子,“陶然,你应该知道,忠诚是感情里很重要的一部分……” 琢磨半天,就这? 我甚至觉得有点好笑,“你不是吧陶决,这就要替钟意给我上贞操锁了?玩具也不行?” 陶决噎了一下,咳嗽起来,“……没,我没说这个……” “……”我反复咀嚼“没说这个”的言外之意,发现不论从哪种角度理解都只有一种意思,“你怀疑我——劈腿?” 陶决紧紧闭着嘴巴,咳得更厉害了。 就离谱。 离谱到我想生气都提不起劲:“说说你的思路吧大侦探,不然这个沾满番茄酱的盘子下一秒就在你脸上了。” 他吸了口气,不再继续绕圈子,“……你没说实话。” 我手指敲敲桌面,催促他继续表演。 “洗手台上的刀片。你暗示我,让我以为是钟意,但按他的说法,他根本不会用手动剃须刀,”陶决点开微信,给我看钟意发给他的那条消息,“也就是说,你们之中有人撒谎。” 潜台词再明显不过。 “你觉得是我?”我笑出来,“你才认识他多久,我在你眼里这么没信用?” “……” 在陶决的不否认中,我逐渐摸到缘由:“该不会,因为妈妈葬礼那件事,你一直觉得我是个撒谎精?你怎么不看看你自己——” “所以刀片是谁的?”陶决没接我的话头,“你说,我就会信。只要你肯说。” 果然还是绕不过这个问题。指尖又开始隐隐发冷,我用力攥了攥它们,压平不稳的呼吸:“……这有什么好追问?就算我真的劈腿,你不是应该无条件站我这边吗?” 他似乎料到我不会正面回答,叹了口气。 “就是站你这边,才劝你及时止损。会插足别人感情的人,怎么可能认真对待感情?你把自己交给那种人迟早要受伤。” 说得可真好。 现在倒摆出一副好哥哥的样子,早干什么去了? 烦躁和疲惫同时涌上,像某种腐蚀性液体从胃袋底部反流,趁我防御松懈的空档化为语言,无差别攻击面前的一切。 “陶决,你搞清楚。我不介意有个失联很多年突然冒出来的哥哥,但我不需要监护人,更不需要有谁自以为是地对我说教、插手我的生活。” 我盯着他,一字一句。 “如果你不能摆正自己的位置,等你和钟意换回来,我们还是像以前那样,别再联系了。” cool18.com(九)重回十八岁 cool18.com 春假最后两天在我和陶决的沉默中度过。 他每天叁顿准时叫我吃饭,我每天下午准时带他出去买菜、添置生活用品。我们只维持最低限度的交流,各自跟钟意对接,明明在同一屋檐下,却像小组作业里永远对不上时间的幽灵组员。 原本我并不后悔说出那些话,但随着沉默的时间延长,连钟意也察觉异样,提醒我明天上课,记得照顾一下陶决。 “哥哥把能处理的事情都处理完了,我什么也不用做,他还要边工作边替我上课,压力其实全堆积在他那边……” “变成这种局面又不是你的错,”我按下刚冒头的一点点愧疚,安慰钟意也安慰自己,“别担心啦,我会看好他,不会让他出问题的。” Flag立得太随便,迟早要回收。 上午的课结束后,我在约好的地方干等十五分钟,陶决电话不接,消息不回,人也不知去向。 我从他前一节课教室找到下一节课教室,又去餐厅绕了一圈,几乎在东校区走满两个来回,才等来一个没有任何解释的定位。 我憋着满肚子气赶到现场,望见孤零零坐在长椅上的人影,“钟意滤镜”下意识开启,气顿时消了一半。再走近些,便连剩下那半也漏干净了。 钟意性子松弛,这几年身高又蹿得快,哪怕懒懒散散瘫在那里,姿态也是舒展开的。此时他身体里换成陶决,明明外表还是我熟悉的那个男孩子,却多出几分格格不入的紧绷感,不像个啰嗦又麻烦的成年男人,倒像浑身炸毛的小猫,让人很难再和他计较。 我站到他面前,“手机没信号,也连不上网,还迷路了?” 陶决缓缓抬头看我,猫与成年男人的影子各自晃了晃,收束成一个。接着他举起手机,满屏红色感叹号,只有定位那条发送成功。至于没发出去的文字,倒是都跟我的猜测对得上。 我只想不通一件事:“你迷路能跑这么远?过了天桥就是西校区了。” “……我也不想的,”陶决无奈道,“我本来站着等你,突然涌出一群人在那边搞快闪。我被他们卷进人流里,再挤出来就到这儿了。” 然后他还不方便找人求助——接了两年跨国工作,现在陶决英文水准足够糊弄,唯独口音一听就要露馅。上课那边有钟意写邮件给教授,自称“身体原因需要避免使用声带”,但日常生活还得靠他自觉当哑巴。 再者,钟意的人际关系简单归简单,但跟谁都能聊上两句,很难在短时间内让陶决全部记住。万一好巧不巧,问路问到熟人,又是一桩大麻烦。 “行吧,”我在他旁边坐下,后知后觉地发现背上出了一层汗,腿脚也开始酸痛,“……我先歇歇。” 陶决颇为意外地看我一眼,递来一瓶没开过的矿泉水。 或许因为在扮演钟意,陶决并没有摆出他平时做哥哥的态度。微妙的陌生感加持之下,我握着那瓶水,在“理所应当”和“拿人手短”间,终究是后者占了上风。 再次降临的沉默因而变得难以忽略。 “呃……”我重新建立对话,“上午的课怎么样?” “还行。”陶决回答。 我抠着瓶盖上一条条棱,绞尽脑汁延续话题:“大一的课对你来说应该挺简单吧?你都毕业好几年了……” 话一出口,就连我自己也觉得太过牵强,有尬吹的嫌疑。但陶决上学时成绩向来很好,在这方面并不谦虚,应该会吃这套才对…… 却听陶决道:“没有。” “我没去高考,”他盯着自己膝盖,“食物中毒,在医院躺了七天。” 塑料瓶被我捏出嘎吱一声。 “那你后来……?” 他嘴唇动了动,咽回一个看着像是“那个人渣”的口型:“他不想出钱给我复读,我就出去打工,自己学编程……其实没什么差别,累是累了点,但挺挣钱的。” “……妈妈知道吗?” 陶决摇头,“我都成年了。而且当初是我自己选择不跟她走,哪好意思一转头就找她。” 这是他第一次谈起七年前。 那一天,我哭到虚脱,被妈妈连拉带拽弄上飞机,终于接受现实,决定从此忘了自己有个哥哥。然而就算在那时,我也不得不承认,陶决肯定会过得比我好。 成绩优异、多才多艺,一个人就能组成一支乐队,有点无伤大雅的张扬顽劣,却又有那个年纪男生中少见的温柔细心,走到哪里都闪闪发光、没有人会不喜欢的陶决……哪怕他丢掉我,变成个讨厌的骗子,也会一路闪闪发光下去。 而不是像我一样,背井离乡,眼看自己落入深渊。 现在这又算什么? 带着香味的纸巾飘过来,像团云朵,糊在我脸上时却有几分故意为之的粗暴:“汗流眼睛里了,擦擦。” 我抓起纸巾,胡乱抹了把脸,凑到他耳边用力擤鼻涕。 cool18.com(十)中国人在美国校园日剧跑,不失为一种文化 cool18.com “你小时候,我也这样找过你一回。”陶决说。 “啊,我数学没及格那次?” “对对,你考了二十分,不敢回家——” “叁十分,”我纠正,“我写对了最后一道大题。” 陶决扯扯嘴角,表情好像在说“这有差别吗”。 那是我小学时候的事。 叁十分的数学卷子,拿着烫手极了。我磨蹭到家门口,思前想后不敢进去,干脆把书包往小区楼下一扔,自己跑走躲清静。 陶决拎着我书包,找遍附近每一个公园每一个能藏人的角落。傍晚时分,他在离家不远的废弃滑梯旁打开一罐可乐却不喝,这才把我勾引出来。 我白他一眼,“勾引什么勾引,谁馋你可乐,我那是看不下去!” “你还说‘快住手,放掉碳酸饮料的气是犯罪’,”他满眼促狭,“笑死我了。” “有问题吗?碳酸警察今晚就敲你家门,我跟你说你可别不信——”我一本正经地恐吓道。 然后呢? 然后陶决一手拿可乐,一手拉我胳膊,把我提溜出滑梯洞。我们在落满灰尘的长椅上坐下,可乐自然到了我手里。 我吨一口可乐,打一个气泡嗝,后面跟一句抱怨,活像借酒浇愁的醉鬼。 ——叁十分怎么了,我就问全班做出最后一道大题的人除了我还有谁……还!有!谁! ——可是、可是妈妈才不管这个……她才不在乎我能不能做出别人做不出的题,她肯定会骂死我…… ——要是你也考叁十分,妈妈肯定还是只骂我,妈妈从来都不喜欢我…… ——妈妈就只喜欢你!不管你做什么,你考一百分还是叁十分,弹钢琴还是弹棉花,妈妈都只喜欢你…… ——她就不能……也喜欢我一下嘛……呜…… 陶决蹲在我面前,拿走我手里捏变形的空易拉罐。 “那我只喜欢你,行不行?” 太阳即将落山,露在地平线外那一截好像数学老师欲盖弥彰的秃顶;路灯还没亮起,废弃游乐设施褪去白日的无害,逐渐蒙上恐怖片滤镜般的颜色。 整个画面中,唯一令人安心的亮光落在陶决眼底。 我哪里见过这种架势,呆怔道:“等、等量代换……?” “不是等量,比那还要多得多,”陶决的手搭在我膝盖上,热乎乎的,“我最喜欢你,连妈妈的份一起喜欢你,比所有人都更喜欢你——怎么样?” 我抽抽鼻子,“……勉勉强强可以?” “勉勉强强?”陶决咧开嘴角,威胁似的呲牙,“给你个机会再回答一遍。” 我腾地站起来,立正敬礼:“超级可以,完全可以,只要是哥哥都可以!” 陶决忍不住笑了,笑完又抬手弹我脑门,“什么啊这都是。” “……所以,”披着钟意身体的陶决煞有介事,“我一直没问,你到底做了什么才会只有叁十分?” “我倒着做卷子,只来得及写完最后一道大题,”我面无表情回答,“别问为什么,问就是小学生日常生活中最基本的装逼需求。” 陶决哑口无言。 我瞄了眼手机,大惊失色:“还有五分钟上课!” “五分钟,应该还好吧?” 陶决慢吞吞站起来,一个动作花掉足足五秒,仿佛钟意又回到了这具身体。 我却没空停下来欣赏这五秒。 “一点也不好!教室在东校区另一头,我们要跑对角线,十分钟能到都谢天谢地!” 我一把拽起陶决,像那天为了赶在夜幕降下前回到家,他拉着我跑起来时那样,紧紧攥住他的手,全速冲了出去。 暂时忘记中间发生的欺骗、背叛、一切。 “——十八岁男孩子的身体各种意义上都很好用啦,你倒是跑起来呀!” “……陶然!” 被我神来一笔的荤段子打个措手不及,陶决手心温度骤升。大约很快想起要装哑巴,压低的声音藏着一点恼,从我身后隐隐传来:“……什么啊这都是……” cool18.com(十一)达摩克利斯之剑 cool18.com 我和钟意专业接近,课表重合度很高,这学期只有周一上午是分开上课。 有我全天候照看,陶决的大学生活第一周,抛开在食堂与钟意的熟人打手势聊了十分钟差点被看穿,抛开无数次为了躲人不得不进行某种名为秦王绕柱的极限运动,再抛开突击测验中他无视我递的小抄奋笔疾书…… ……勉强可以算有惊无险。 我与他之间原本岌岌可危的战友情,在这些小风小浪冲击下,达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高度。 但还没高到我可以完全放心,相信他不会去跟钟意讨论他在我浴室洗手台上的发现。 ——要知道,他们为了让口音相互传染,现在每天至少视频一小时,聊什么都不奇怪。甚至我某次路过陶决房间,听到他带着钟意在高强度报菜名…… 一个敢教一个敢学,只有我在门外听得心惊胆战,一方面怕我好好一个男朋友被带歪,另一方面也怕陶决把他捕风捉影的猜测说漏嘴。 剃须刀片像悬在我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一天没有说清,就一天不得安宁。 但我又能告诉陶决什么呢?除了“那是个彻头彻尾的错误”以外。 我清清嗓子,“所以,我现在要把它扔掉。” 陶决头也不抬,木制肉槌一下下敲在案板上,将红红白白的肉泥捶打松软:“毁尸灭迹?” ……现在这个画面你比我更像变态杀人犯好吗?! “是改正错误。”我咽回溜到嘴边的吐槽,纠正道。 敲肉声从四四拍变成四叁拍,“什么错误?”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它不会再发生了,”我拍桌子划重点,“更重要的是我没有劈腿,你别去跟钟意瞎说。” 又变成八六拍,落槌时肉沫飞溅,“你觉得我会去瞎说?” ……这还真说不准。 陶决这人,看着不像循规蹈矩的类型,但正直也好迂腐也罢,他总是有一种奇怪的道德感。就算我被他骗过,至今仍对他抱有信任危机,也不得不承认—— 如果他真觉得我对钟意骗身骗心还见异思迁,会顾念亲情替我隐瞒的可能性基本为零。 “……我当然希望你不会,”我只能说,“但我也是真的没法跟你解释它到底什么来头。所以,只有一个折中的办法……” 我捏着还没拆开包装的剃须刀片,扬手甩进垃圾桶。 “我扔掉它,就当从来没拿到过。你扔掉你的怀疑,就当从来没看见过。成交?” 陶决终于捶完肉馅,看了眼躺在垃圾桶底端的刀片。 “成交。” 晚饭是淋上一层黑胡椒酱汁的汉堡肉。配上奶油玉米土豆泥,颜色鲜亮的胡萝卜,唯一的败笔是放了两朵我不喜欢的西兰花。 “吃到讨厌的东西会做噩梦——” 我痛苦地趴在桌上,手指蘸着灌装冰可乐表面流下的水珠,歪歪扭扭地写“凶手是陶冫”。 对此,陶决表示:“吃。不然我就。你懂的。” 所以我早就知道今晚不会做什么好梦了。 然而知道是一回事,看到又是另一回事。 最开始是小时候,妈妈的手按住我,不准我挑走碗里的西兰花。 那只手变成男人的手。 握着手机的,男人的手。手机上时而播放画面,时而疯狂弹出电话和短信,时而钻出另一只手,五指大张。 我向后退去,踩空跌落,不停下坠…… 坠入一片纯白。 白色的床单接住我,白色的被子裹住我。 好像掉进一堆羽毛,整个人轻飘飘的,浑身都暖和起来。 要是能一直待在这里,不用出去就好啦。 我扭头,看向躺在旁边的妈妈。 她的头发被梳理得整整齐齐,枕在脑后,露出眼角的小痣,和她最喜欢戴的珍珠耳钉。 妈妈也转过头来看我。 脖子弯折成不可能的角度,半张脸血肉模糊,眼球脱垂出来,另一只耳朵已经不见。 她说:“是你。” ……啊。 是我。 我丢了东西。 要找到它。 黑胡椒酱汁浸透纸巾,没能成为汉堡肉的肉末发出腥臭。 玉米粒倒空的铝罐滚落地面,喀啦一声。 胡萝卜皮黏在手背上,好像长出鲜红的鳞片。 西兰花。 一朵在我肚子里,一朵被我藏在最下层,就不会有人发现我其实扔掉了西兰花。 在西兰花下面,还有被我更早地抛弃在那里的东西。 我丢了东西。 要找到它。 cool18.com(十二)小浣熊夜袭垃圾桶 cool18.com 陶决举着手机,仔细看了半夜,也没能从字缝里看出字来。 设定成五分钟的自动锁屏,屏幕暗了亮亮了暗,始终停在微信聊天框。 那是晚饭之后不久,钟意发来的一条消息—— 【陶然最近……有什么异常吗?】 异常,顾名思义,指和平常不同。 问题在于陶决根本不知道陶然的“平常”是什么样子。 他在过去七年里只见过一面、联系不超过叁次的妹妹,究竟有着怎样的日常生活……他绝不会比问出这句话的钟意更清楚。 毕竟据钟意所说,他和陶然在她十二岁那年就认识了。 同一所初中,同一所高中,同一年进入大学……在成为男女朋友之前,他们原本就是彼此最亲密的友人。 相比起来,一个偶尔还会以为妹妹才十二岁的失职兄长能看出什么? 他只觉得十九岁的陶然从头到脚都异常。 关于自己的妹妹,如果有什么是陶决可以确信的,那就是——她厌恶谎言。 不仅讨厌被欺骗,也讨厌去欺骗。 这并不代表陶然不会说谎。只是,她明明可以把叁十分改成八十分,却选择在废弃滑梯里蹲到膝盖发麻、手脚冰凉;明明可以让他独自面对空荡荡的葬礼会场,此后余生都困惑于那天到底是不是他自己耽误了时间,却选择留下来坦白真相。 仿佛刻意要达成某种平衡,她的每一个谎言,最终都是在惩罚她自己。 ……然而,这仅仅是陶决过去所知道的陶然。 卧室床头柜的避孕套,琴房地板上的水滴,那天早上敲开她房门不小心看到的画面……一切一切都在提醒他,陶然已经不是记忆里那个小姑娘。 他轻易被一罐可乐收买的、率直且好懂的妹妹,早已在他不知道的地方,独自完成了从小学生到成年人的转变。 她还是把可乐当水喝,还是不爱吃西兰花,却很可能已经习惯了说谎。 他甚至不能断言“陶然绝无可能对感情不忠”。那是她成长中他无从了解的部分,他过去选择缺席,现在便无权探听。 ——陶然最近有什么异常? 陶决不得不承认,如果要回答这个问题,他只能站在同居一室的室友、甚至陌生人的角度,分析短短一周内的观察。 作为兄长,他给不出任何有价值的答案。 【怎么算异常?】 距离钟意那条消息已经超过五个小时,但对面很快来了回复:【比如,总睡不醒,或者总睡不着……】 陶决皱了皱眉,还没开始打字,便看到钟意发来的下一句。 【或者,周围突然出现她平时不会用到的东西。】 躺在垃圾桶底的剃须刀片突兀地跳入脑海。 毕竟晚饭时刚刚答应了陶然,陶决模棱两可地问:【我会注意。如果有要怎么办?】 对面“正在输入”了半天,最终放弃打字,发来一条语音。 连报菜名都像唱催眠曲的人,语气分外严肃,甚至能听出一丝被压抑过的急切。 “——绝对,不要让她靠近那件东西。” 喀啦。 几乎在语音播放完的同一秒,细微声响传来。 像铝罐落地。 纷杂的头绪中,有什么一闪而过。来不及犹豫,陶决扔下手机,夺门而出。 哗啦。 啪嗒。 沙沙—— 跪在厨房地砖上的背影太过专注,全然注意不到身后有人靠近,几乎将整个头伸进垃圾桶。 以她为圆心,厨余垃圾散落一地,如同某种常人难以理解的仪式。 “……陶然。” 半夜掏垃圾的小浣熊不吱声,一个空易拉罐被扔出来。 “陶然。” 压扁的牛奶盒被扔出来。 “陶然!” 团成一团的厨房纸被扔出来。 她终于摸到她要找的东西,浑身发着抖,尝试撕开包装。 陶决劈手夺下那东西,把她扯进怀里,一手牢牢摁住后背,一手从她乱糟糟的发顶撸到发梢。 “没事了,陶然,没事了……” 半晌。 “……没个屁事,”她牙齿咯吱打颤,“冷。” cool18.com(十三)你看的是钟意,跟我陶决有什么关系 cool18.com 满身垃圾味自然上不了床,被子更没得盖。陶决放好热水,把我推进浴室,片刻后他自己也挤了进来。 我睡衣——确切来说是一件最大号T恤——正脱到一半,不上不下地停住动作,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他倒是十分自然地回身关门,还催促道:“露个肚子干什么,你不冷?赶紧进去泡。” “……我要脱衣服了。” “谁看你,”陶决头也不回,给我一个面壁的背影,“你小时候澡都是我洗的,尿布也是我换,你六岁尿床我半夜洗床单到四点,第二天考试差点睡着……” 我听得头疼,打断他,“你非得在这儿?” “我非得在这儿,”他说,“我要确认你不会出事。” “……” 考虑到自己刚做出的事,我没法反驳他。 行吧。 我麻利地脱掉T恤和内裤,将肩膀以下埋进热水里。体内最后一点寒意被水温驱散,声线终于不再发抖。 “来都来了,反正你也一身臭味,不如一起泡?” 在他开口拒绝前,我继续道:“不泡就出去。有人杵在墙边我不能放松。” 接下来无非就是比谁脸皮厚——我已经预判到陶决会迫于矜持,不得不还我清净了。 然而他只沉默几秒,便开始对着墙脱衣服。 ……??? 这还是陶决?? 我试探地叫了叫他,收到一声短促的冷笑。他扔下上衣转过身来,视线严格停留在我脖子以上。 “你要看就看。反正你看的是钟意,跟我陶决有什么关系。” 然后他叁下两下把裤子也脱了,跨进对两个人来说并不宽敞的浴缸。 驱逐战术失败,小算盘暴露无遗,我被他一通操作闹得没心思欣赏钟意的腹肌,只好抱膝坐着,嘟哝:“好挤。” 陶决似乎也没料到,以不碰到我为前提,把钟意一米八出头的身高压缩进浴缸会这么难,闻言眉梢大跳,表情管理几近失控:“闭嘴。” 口头冲突上升到肢体冲突前,我和陶决终于同时在浴缸里伸开了腿。 倒不是突然有个完美的领土分割方式从天而降——只是我们都挣扎累了,所以决定随它去。 就像两只争先恐后把自己塞进玻璃花瓶的猫,在被挤压的空间中逐渐成为流体,于是总算能与彼此和解,各自摆着“生鱼忧患,死鱼安乐”的表情瘫了下来。 “闲着无聊,来抽积木吧。”陶决冷不丁出声。 “?” “不是真的那种,我们换一种玩法,”他解释道,“一人说一个自己的秘密,后一个人必须说出比前一个人更大的秘密,才算安全抽出积木、放到最顶层。如果说不出来,就算作积木倒塌。” 什么乱七八糟的规则,而且又没有一个客观的标准来判定秘密大小…… 我打个哈欠,兴趣缺缺,“没意思,你自己玩。” “你怕了?”陶决尾音上扬,带出一声哼笑。 ……呵。 我困意全消。 “那也是你先怕,”我双手交叉抱在胸前,不慌不忙应战,“我小时候会溜进你房间看你床底下的本子。” “你在诈我,”陶决不为所动,“全世界男人床底下都有本子,如果他们看本子的话。” 我送他一个“你对近在咫尺的风暴一无所知”的怜悯眼神。 “还有书架从上往下数第二排最右边,藏在曲奇铁盒里面那些。嗯——捆绑、制服、触手、ntr、叁人行……爱好还挺广泛的,但我真觉得你可以再挑一挑画风,胸大到那个程度已经算猎奇了。” 陶决抓住浴缸沿,表情僵硬,“……你那时候几岁?” “我当然可以告诉你,但你确定要一开始就接这么大的秘密?游戏难度会变成地狱级哦。” “……不用了,谢谢,”他虚弱地往水里滑了几厘米,决定先抽下一块积木,“我小时候特别不喜欢练琴,直到妈妈怀了你。她非得让我弹给你听,说是胎教什么的,我才慢慢喜欢上弹琴。” “真的假的?”我扯扯嘴角,“妈妈每次都说你又有天赋又努力,练琴从来不用她操心,跟我比不知道强多少倍。” 陶决愣了愣,垂下眼帘,“真的。我骗你有什么好处?” 谁知道呢?又不是没骗过。 我不接话茬,径自开启下一轮。 “我初中的时候有一次被人叫住,对方想让我帮忙给钟意递封信。那封信我扔了,钟意至今不知道。” 陶决“诶”了一声,“不怕我告诉他?” “你要说就说好了,反正钟意本来也不可能跟他有什么发展——那是个高年级男生。倒是我因为接下他的信,被喜欢他的女生看到,拉帮结派孤立了一整个学期。至于他本人……大概是觉得成为这种狗血drama的中心人物很酷吧,什么都没说。” 我对准欲言又止的陶决弹了个水花,继续道:“但我原本就独来独往,所以完全没发现自己被针对。直到钟意揍了他一顿,押着他来道歉,我才知道有这回事。” “……钟意居然会揍人的吗?” “希望你没机会见到,”我轻描淡写,“轮到你了。” 陶决沉吟着陷入思考。 “我初中的时候……”他露出怀念的神色,“在外面偷偷养了只小猫。有一回雨下得太大,我把它带到家里,好巧不巧,妈妈那天非要打扫我房间,我一着急就把它藏你房间了……还好那天你不在。” “原来是你,”我皮笑肉不笑,“你知道刚写完的作业出去一趟回来就变得破破烂烂是什么感觉吗?你不知道,你只在乎你的猫。” “呃……”陶决尴尬起来,“那你的作业后来……” “你想听什么呢?是我重写一份补到半夜,还是我第二天虽然交了作业但上课打瞌睡,最终也没逃过罚站?” “……要、要不,这一轮算你过吧……” “用不着。我还能给你提一提游戏难度。” 我盯着他,面色不善地抽出这一轮的积木:“我第一次是在高中。” “……高中哪年?” “最后一年。” “……和钟意?” “啊那不然?” 趁陶决消化这些信息,我打蛇棍随上:“没猜错的话你第一次还在?要是接不住就算了吧,也玩了这么久,差不多可以结束——” “我高考当天食物中毒,是因为吃了一碗面,”陶决低垂视线,盯着堆满泡沫的水面,自顾自说道,“他煮的面。” cool18.com(十四)抽积木的最终赢家是 cool18.com 我当然知道陶决口中的“他”是谁。 我只是没想过,陶决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愿意叫他“爸爸”。尽管我无法否认,他从来都不是个好父亲,有时候甚至连好人都算不上。 更不可能突然良心发现,给赶赴考场的儿子准备早饭。 “……他是故意的?为什么?” “报复吧,”陶决扯出一个稍纵即逝的冷笑,半是得意,半是讥诮,“我说动妈妈带你走,坏了他的好事。” 父母办离婚时,陶决刚刚成年,抚养权争议便只落在我身上。 彼时妈妈忙着准备移民,丝毫没有争取的意愿。而我作为协调的关键人物,态度格外随便——反正也只有陶决会管我,跟谁还不都一样。 陶决就是在那时的一个下午,带我绕了点路,来到他曾经找到我的那座废弃滑梯旁。 我小学最后一年身高疯长,已经不能再轻松钻进滑梯洞。长椅倒还没坏,我们一人拿着一罐可乐,在那个似乎永远不会结束的暑假、永远不会结束的黄昏里,为父母婚姻的破裂碰了好几次杯。 然后他说,他不高考了。他说,只要我不选爸爸,妈妈会带我们两个一起走。 仿佛要刻意达成某种平衡,他同一句话里的两个谎,终究有一个成了真。 “所以,到底是什么事?” 什么事至于他非要在我和妈妈之间牵线,非要把我送走? 我忍不住坐直身体,后背离开浴缸璧,胸口几乎浮出水面。陶决的视线便“唰”地往上偏,务求不看到我脖子以下的部分。 “那是我下一轮的积木——如果还有下一轮的话。” 他盯着我,眼里写满“上钩了吧”。 事到如今,哪怕我是傻子,也反应过来他在套话。 我重新沉进水中,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有是有,就怕你接不住。” “说说看。” “我刚来美国的时候,因为MDD……啊,就是重性抑郁,休学过一年。跟钟意就是那时候认识的,他姑姑在我住的康复中心上班。” 我抬起眼皮,将陶决听到这话时的表情收入眼底,意外地并不觉得痛快,只从胃里泛起黑洞般的空虚。 在那空虚吞噬掉我的五脏六腑前,我再次出声:“就算现在我告诉你,这事和你真没关系,你也很难不多想吧?陶决,套我的话,是要付出代价的。” “……” “怎么样,还要不要继续?” 如果这里真有一座积木塔,它已经状若危楼,摇摇欲坠。 “我听到他打电话。” 陶决沉沉开口。 “拿你换了十万块彩礼,满十四就让人带走。要是一年内怀孕,他还能再收两万。如果生下来是男孩,多加一万。” 我没接话,也没动。 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摆出了什么表情,以致于对面的陶决吐字越发艰涩起来:“骗你……确实是我不对。但我一个人护不住你,劝妈妈带你走已经是当时能想出最好的办法……” “你有没有告诉妈妈?” 陶决摇头,“要是被她知道,不可能不把事情闹大。虽然确实会对她更有利,但……” “但这样一来,你就很难再瞒过我,”我闭了闭眼,一声叹息滑到嘴边,变成似是而非的疑问语气,“可你既然要瞒我,为什么不瞒一辈子呢?” “我本来也没那个打算,只是你当时还太小——” “因为我太小,所以你觉得和我讲不通道理,只能靠哄骗。” 我给他鼓了几下掌,水花溅入眼角,粘膜微微刺痛。 “陶决,大侦探、大军师、大英雄——你可太了不起了,一切都会按你的计划走,你是不是还觉得牺牲自己换我浑然不觉中逃过一劫,特别伟大?觉得等过几年再说出来,我搞不好还会感谢你?觉得你把选择都替我做完了,我之后的人生就能高枕无忧?” 仿佛被我尖锐的措辞刺中,陶决搭在浴缸边的手指受惊似的缩了缩。 “我现在明白了。你不在乎我的想法,你只想解决问题,而我……”我停顿,轻笑一声,“是问题的一部分。我错在不该是个女孩,我错在不该只有十二岁,我错在明明只可能被你挡在身后保护,却还以为我们是并肩作战的同伴。” “陶然……” “陶决,没人喜欢当累赘。如果我在你周围只能做累赘,我们还是保持一点距离吧。兄妹成年之后关系疏远挺常见的,回不到过去也没什么。” 光是压制住身体里不停扩散的黑洞已经竭尽全力,我站起来,跨出浴缸,不想再听他解释,也不想在乎他会看到什么。 “……!” 黑暗毫无预兆地降临。 大脑得出“电闸跳了”的答案时,疲倦的身体正因惯性一脚踏空,只来得及在磕上冰凉的地板前护住头部。 寒冷和疼痛却一个都没出现。 腰上环着的手臂,肌肤相接的触感,甚至胸膛紧贴处传来的心跳……一切都再熟悉不过,令我险些在恍惚中相信,这片黑暗离奇地将钟意带回了我身边。 然而下一秒,我意识到这具身体里究竟是谁,拼命挣扎起来。他便也重心不稳,拖着我重新跌回那缸温水里。 水花声中,陶决用力收紧怀抱,像要把我压进他肋骨缝,“我改。我不会再当你是小孩子,一厢情愿地为你好、替你选择。” “……” “我已经没有事情瞒着你了,以后也不会再瞒你。你总得给我个机会……也给我一点时间习惯。” “……” “我们做兄妹也好,做同伴也好,做什么都好……你可以向我求助,我也会向你求助,行不行?” 我停下挣扎,脸靠在他肩窝。有水滴打中后背,留下一道微微发痒的痕迹。 “……好烫。”我缩了缩身子。 “是水太热。”陶决带着鼻音。 身体裸裎相对,人似乎也不自觉地坦诚起来。 我不合时宜地想起摇摇欲坠的积木塔。这一轮的积木还在那里,等待我将它抽出。 只要我说出那件事,就能彻底赢下这一轮,以及之后的所有轮。 然而我只是抬起手,回抱面前属于钟意的身体,和此刻停留在它里面的,我的哥哥。 “你说是就是吧,”我闷声说,“积木倒了。你赢了。” cool18.com(十五)没关系,完全不行也很厉害了 cool18.com 那天之后,我和陶决陷入了奇怪的僵持。 当然不是因为我们一起泡了个澡,还在没穿衣服的情况下意外拥抱——首先身体是钟意的身体,从本质上就没有任何问题;其次,那可是陶决。 当初分开时我才十二岁,没有经历过在异性手足身边萌发性别意识的尴尬成长期。一旦到他面前,我的性别意识便会自动退行,回到那个留着狗啃短发、穿着他的旧短裤四处蹦跶的时代。 关于那个时代,如果我可以告诉你一件事,那就是—— 当一个人洗过你半夜尿湿的床单,洗过你吃坏肚子窜稀的秋裤,还洗过大雨天疯跑回来满身泥巴的你时,你们就是同穿一条裤子的过命交情了。任何可能导致他向“异性”这个概念靠拢的想法,都将招致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恶寒。 天可怜见,我连骨科文和骨科本子都消化不下去,性癖系统缺失好大一块,实乃人间憾事。 所以,虽然我会跟他开黄腔,调侃他老处男,日常生活中也会多少有点避嫌的意识,但怎么说呢……我见陶决无性别,料陶决见我应如是。 我与陶决僵持的根源,在于被我当作积木抽出来的抑郁病史。 这其实并非什么不能说的秘密。毕竟,他一天没跟钟意换回来,就一天会留在离我很近的地方,被他看出蛛丝马迹只是迟早的事。 问题在于,陶决开始对我有一种……欲盖弥彰的保护欲。 其中最让我忍无可忍的就是,我被禁止单独进入厨房,理由是“收拾起来很麻烦”——他直说怕我一个冲动拿菜刀割腕不就完事了? 我因而不得不跟他解释,七年前的抑郁早已痊愈,最近只是阶段性情绪低落,还没到复发的程度…… 然后,顶着他“没复发为什么买刀片”的无声质问,抬起两只既无遮挡也无伤痕的手腕: “所以说,我从来没有真的割过啦。我的情况比起自残,更偏向什么都不想做,不想眨眼不想呼吸之类的……至于刀片,就,你知道,很多东西买来未必是为了用。我只是需要有这么一个东西,像安慰剂一样,提醒我实在不行还有退路……” 在他表情变得更加难受、似乎又要哭出来前,我明智地匆匆结束这个话题:“至少,我买它的时候真是这么想的,没打算用。” 陶决张开嘴又闭上,似乎咽回了好多句已经成为肌肉记忆的“又在糊弄我”和“信你才有鬼”,让它们在胃里翻转一遭,这才打磨成连发音都透着不熟练的“你心里有数就行,别硬撑”。 努力到近乎可怜,足见我那天吓他不轻。 我本来准备好旁征博引妙趣横生地杠他两句,没曾想预判落空,便只挤出一句干巴巴的安慰:“没事,我有办法调节情绪,稳得很。” 调节情绪的办法,说简单也简单。 它理论上没有防止抑郁复发的效果,却也不妨碍我将它当作一种类似祈祷的仪式,大概和很多人飞机颠簸时“阿门”和“阿弥陀佛”循环复读、大考前疯转数十条赛博锦鲤、为了几天后的面试看遍星座运势、等等等等……异曲同工。 它从我十七岁起,以某件事为契机开始发生,每周至少一次,上不封顶,帮助我暂时清空大脑,释放一些多巴胺、催产素和内啡肽,无数次拉回我走向深渊的脚步。 ——简而言之,就是让自己高潮。 自从上次一大早被陶决目击现场,我已经一周多没进行过取悦自己的活动了。这或许能够解释,为什么我最近状态糟糕。 糟糕到钟意在视频那头肉眼可见地担心起来,问我需不需要一点帮助,他不太会但可以试试。 电话play语言play视奸play等一系列黄色废料冲昏了我的头脑—— 试试就逝世。 如果是平时,我完全可以在钟意生涩但迷之上头的低语声中把自己玩昏过去。但要我对着我亲哥的声音和那张跟我过分相似的脸产生不纯欲望……这是什么酷刑??? 不仅冲不动,还浑身鸡皮疙瘩。 “我有点明白你的感觉了,没有性欲的爱原来是这样的吗……” ——简直就是猫毛过敏却吸猫上瘾,活活吸出飞蛾扑火的壮烈。 我趴在床上,满心挫败,已经开始思考宇宙的真谛、生命的意义、以及要如何从哲学定义上成为一只小猫咪。 钟意特有的软乎乎语调从手机里传出:“没关系的,你很努力了,不用强求……” 然而嗓子毕竟还是陶决的嗓子,自带嘲讽味,怎么听怎么像“没关系,完全不行也很厉害了”。 cool18.com(十六)未尝不是一种中之人 cool18.com 次日,厨房。 “对对,手再往左一点……啊、就是这里,用点力用点力,保持住……都叫你保持住了!” 我坐在流理台边缘,懊恼地推了推陶决,“你行不行啊,再来一次。” 陶决反复深呼吸,几乎要捏碎手里的玻璃杯。 “就一个杯子,从柜子最顶层拿下来放回去拿下来放回去,十五次了,有完没完?还有,用力是用什么力,哪里用力,你不说清楚我怎么知道?你是魔鬼甲方吗?!” 我抱着胳膊摇了摇头,甲方发言一句接一句:“这还得是你自己领会,实在不行就交给身体的肌肉记忆嘛,我看你第一次放上去的发力方式就很好。” “不是,你到底想让我领会什么啊?”陶决一脸崩溃,“又是‘弹钢琴但要弹得像不会弹钢琴’,又是‘伸懒腰但要伸得像没在伸懒腰’,现在还来这个……陶然你说实话,你是不是就想折腾我?” 我不置可否,并诚恳道:“拜托了,这真的对我很重要。” 一切的根源当然是两个本该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我男朋友和我哥——在某种不知名力量的作用下交换了身体,导致我男朋友必须在陌生的地方独自生活,我哥必须假扮十八岁大一新生,兢兢业业替人上课。 而我…… 其实本没有我什么事,直到我开始必须以自助的方式搞点黄色,来拯救我看似一片祥和实则一塌糊涂的心理状态。 糟糕的是,由于错过最佳时机,就连搞黄色的难度系数也翻了一番—— 一周多前,我还能抓着床单从梦中醒来,全心投入世俗而浅薄的肉体快乐;现在,我彻底不会湿,看片都能从演员的姿势体态中读出禅意。 这不是我第一次濒临复发。 实际上,最近一次就在去年。当时为了那点救命的多巴胺,钟意频频献身帮我,如同舍身饲虎割肉喂鹰,消耗掉床头柜抽屉里的大半盒安全套,留下许多供我日后取用的回忆素材。 我自知不该总是靠他,毕竟这对他也不公平。更何况他如今人在千里之外,确实帮不上什么忙。 这一次我只能靠自己。 再加上一点点想象力。 比如说,停电的浴室,交错的呼吸,水花声,皮肤上滚烫而湿润的触感,箍紧后背的力道…… 还要再说明白一点吗? 因为正在我哥身体里的我男朋友从外表上怎么看都是我哥,所以我只好用正在我男朋友身体里的我哥代餐我男朋友。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 充当工具人的陶决不需要知情,因此我毫无心理负担。 当然,出于对他的保护,我会做得巧妙一些,让他猜不出我的意图,哪怕这会显得像是我在发神经。 ——被翻来覆去折腾大半天,陶决身上已经没了那股小心翼翼的别扭劲,现在比起担忧我抑郁复发,他或许更担忧我脑回路有什么大病。 “快快快,一个动作而已,”我不给他时间深想,火上浇油催促道,“真是最后一次,给你个证明自己的机会,你行不行就在此一举——” 头顶被压了一下。我反射性地闭嘴缩脖子,罪魁祸首便按着我的脑袋借力,投下一片足以将我罩入其中的阴影。 卫衣宽松的领口向一侧滑去,肩线因动作紧绷起来,削瘦的锁骨离我鼻尖不到五毫米。 他没有收手,我不能后退。 上方传来玻璃杯底落在木板上的声音。 “……我让你放旁边的柜子,没让你放我身后这个。” “所有杯子都在这边,就留一个在那边?你不难受我都难受。” “噫,强迫症。” “所以呢,”陶决退开一些,放我早已不堪重负的脖子自由,“够了没?” “……够了。” “那就赶紧让开,我要做饭了。” 他撸起袖子去翻冰箱,背影都透着不耐烦。 我哆哆嗦嗦滑下流理台,双脚触地一阵腿软,又做贼似的擦了擦台面。 cool18.com(十七)倒数十秒与几毫米 cool18.com 我想过一万种代餐失败的后果,比如留下“看见钟意会控制不住浑身恶寒”的后遗症,比如代餐不成反被陶决识破并教育一顿…… 唯独没想过它真的有用。 而且未免好用过头了。 以至于那天心虚地溜回房间大冲特冲后,我没能立刻察觉:这件事从伦理道德的角度来看,十分危险。 等到我发现事情似乎有些不妙,时间已经走到交换身体第二周的后半段。一切都仿佛被什么推着飞快前进,不给人反悔的余地。 冒牌大学生的演技日渐纯熟,随遇而安的慢性子也在赶作业间隙加班加点准备好了面签材料,而我…… 与巴甫洛夫那只看到红灯、听到铃声就会分泌唾液的狗异曲同工。只要待在陶决附近,我就有概率陷入难以预测、难以理解,且极其不可控的随机发情状态。 面对陶决时应有的生理抵触、那条无形的线——好像在不知不觉间,被我大摇大摆地踩了过去。 我开始躲他,一回家就关在房间,除了吃饭绝不露面。 但你知道,人一旦出现失误,就很容易接二连叁,一路失误下去。我千算万算也没算到,以自我冷却为目标的自闭行为,看在陶决眼里竟成了抑郁发作的前兆。 直接导致他在这个本该睡到中午的星期六,早早蹲守在我房门外,扯着嗓子进行了一个二次元金曲串烧的热唱。 还自带伴奏,明显有备而来。 我拉开门,一枕头糊他脸:“别以为在钟意身体里就不会被我暴打。你们迟早要换回来,到时候你以为你逃得过?” 陶决不紧不慢接过枕头夹在胳膊下,关掉手机上正在播放的极乐净土,字正腔圆清唱“你想不想堆个雪人”。 我掏出背后另一个枕头堵他索命的嘴:“我看你像个雪人。” 他退开半步化解攻势并将之收为己用,双持枕头等待后招。 我的后招就是没有后招。 “有事说事,”我按住门把手,“不然我要睡了。” “你这个年龄段,你睡得着觉?不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走动走动,晒晒太阳?” “真棒,五十年后你肯定会成为广场舞团里独领风骚的老爷爷,特别特别受欢迎,大家为了给你当舞伴打得头破血流。”我一脸真诚,缓缓关门。 陶决用膝盖顶住门,不死心地尝试道:“就出去玩一会儿,就当陪我。” “行行行好好好,下次一定。”我不为所动,手上继续使劲。 门板发出咯吱声。 就这半秒钟的工夫,陶决抓紧时间利用他的回合:“我通票都买了,浪费可耻!” 我:“……啊?” 然后我们就在淡季的主题公园,把设施内所有过山车刷了两个来回。 起初狠话放得生龙活虎,第一轮刷完,“谁怕谁”和“来啊互相伤害啊”的气势已经打了对折。最后我和陶决是彼此搀扶着回到地面,八次过山车连着坐下来,四条腿哆哆嗦嗦,叁步打摆,两脸肾虚,一眼看去活像刚学步的小朋友玩两人叁足,马上就要摔得四仰八叉。 极限的天旋地转和体力消耗下,积攒几天的压力释放一空。再看陶决那副“赌上性命和无形的敌人(指抑郁)战斗终于把我妹救下来了,不愧是我”的欣慰表情,更是什么绮念都无法产生,只想把老中二病的灵魂从钟意身体里揪出来,囫囵塞进绞肉机。 勉勉强强算皆大欢喜吧。 我捧着大杯可乐猛吸一口,视线落在陶决手里没动多少的冰淇淋上。他瞥我一眼,我掀开杯盖,他便把冰淇淋倒扣进去,撑着膝盖摇晃站起,准备再去要个勺子。 看得人心惊肉跳的。我扯住他,“冰淇淋车都推走老远了。算了吧,凑合用。” “你能凑合?” “你清醒一点,这是钟意的身体。谁要吃你的口水,恶不恶呜诶——” 陶决直接舀起一大勺捅进我嘴里,“废话真多,拿去吧你。” 我被凉得一激灵,边吞咽边把湿漉漉冷冰冰的手往他衣领里塞。 吨完一大杯雪顶可乐,晃成浆糊的脑袋和软成面条的腿都有所好转,是时候启程回家。 陶决喊了我两声,往我正在看的方向望去,“想要气球?” 做魔术气球的老先生长得像肯德基爷爷一比一复刻,边看他面前的小孩子双举过耳朵跳来跳去,边熟练地拧出一只棉花糖色调的兔子。 我下意识摇头:“没事,算了吧。” “别总说‘算了吧’,”陶决满脸不赞同,“哪有那么多事非得你忍一忍、凑合一下才行?想要就去拿啊,跟我抬杠的时候一套接一套,什么时候倒学会委屈自己了?” “你上价值上得这么快,不去辩论简直屈才……” 陶决没理会我的明褒暗贬,拉起我就走。 来到近前,才发现爷爷是听障人士。他指指高脚凳旁两个颜色不同的小纸箱,接着便打量起陶决拉我的手,笑眯眯地比了几个手势。 大约在问我们是不是情侣。 毕竟陶决在外都扮演钟意,我自然点头。 爷爷笑得更开心了,拿起其中一个粉色纸箱,示意我伸手进去抽一张。 我不疑有他,只当是抽奖活动,卡片拿起来才头皮发麻—— ——亲吻十秒。 我刚想放下卡片,假装无事发生,陶决却分外眼尖,已经读出箱身上被我漏过的说明:“非卖品,完成任务免费赠送……你抽到什么任务?” “也没什么,要不还是算了吧。” 我花掉叁分注意力在糊弄上,动作便慢陶决一拍,被他一边嘀咕“什么任务能把你吓怕”,一边捏着我手腕看清了卡片上的字。 然后像是不知道如何反应似的,轻轻“啊”了一声。 ……让你别看你非看,现在倒好,要从一个人尴尬变成两个人尴尬了。 我赶紧挣脱出来,打手势告诉爷爷我们完不成任务,不必麻烦,却听陶决道:“十秒是吧?” 他把卡片递还给爷爷,双手捧住我脸颊,压低声音后屁话依然很多:“你行不行啊,在家窝里横,出门秒变怂包?快点演起来。” 凑近的五官是钟意,气息是钟意。 那副势在必得、一切皆在掌握、张扬而锐利的神色,却完完全全属于我记忆里意气风发的陶决。 十、九、八。 他拇指按在我嘴角,遮挡并未真正归零的最后几毫米距离。 七、六、五。 我忍不住微微向后挪,被加了点力气固定在原地。 四、叁、二。 “别退了,闭眼,”陶决用气声指挥,“不然要穿帮。” ……一。 我闭上眼,嗅到一丝没掺过碳酸饮料的,香草冰淇淋的甜味。 cool18.com(十八)在你身后 cool18.com …… 好家伙。 我满脑子只剩一句“好家伙”,整个人仿佛被分割成两半,一半事不关己地惊叹陶决这个老处男居然这么会,另一半却膝盖发软指尖发热,浑身都不对劲起来。 陶决倒是问心无愧,大秀一波操作,可我原本就有那么点心虚在,这种时候无论说什么,都只会变成一场尴尬又别扭、不如不要发生的对话。 所以一上巴士,我就机智地靠着车窗装睡,把尴尬扼杀在摇篮中。 ……然后,由于演技太过逼真,睡到了终点站。 用节操换来的鸡腿气球(我特意找了图片,请爷爷做个看起来肥美多汁的)倒是被我护在怀里,完好无损。我抓着它下车,和同样刚睡醒的陶决面面相觑,在渐暗的天色里骂了句脏话。 陶决悻悻道:“你又不是不知道瞌睡会传染……在外面呢,文明发言,文明——” 我冷笑一声,掏出手机疯狂输出,他那边微信提示音瞬间响成一团。 战场从线下转到线上,我不占他半点便宜,临时哑巴因而得以吵个公平架,亮出他码农的手速和海纳百川的表情包。 原本贫瘠的聊天记录,因我们相互甩锅而变得多姿多彩,充斥着文明的闪光与素质的芬芳。 我沉浸在输出中不可自拔,边走边埋头打字,甚至没有分心注意脚下方向。 毕竟死猪不怕开水烫,反正都已经拐到终点站……而且说实话,我并不想太快回到只有我和陶决两个人的家里,眼看着好容易回归正常的气氛重新变得奇怪。 但手机信号越来越差,发不出去的表情包成了最后一根稻草。我深吸一口气,刚想给他来个线下版“我小樱今天就让你知道什么是魔法少女.jpg”,屏幕上方突然弹出短信—— 【我在你身后。】 时隔两周,再次看到那个名字的瞬间,我难抑反胃,冷汗浸透。 在我身后,多久? 来不及思考更多,我丢给陶决一个“装死配合我”的眼神,转身面向西装革履、梳着背头的白人男性:“你吓了我一跳。” “我以为你们年轻人喜欢这样玩,”对方视线在陶决身上扫了一圈,“朋友?” “同学,”我回想下车后每个行动,飞快编织最合适的答案,“我下错站了,还好抓到熟人带路。” 他上前一步,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阴翳,压得人难以呼吸。 “原来不是特意来找我的?” 大手落在我头顶,重重地揉了揉,温和语气中满是亲昵,“小冒失鬼。” 不能甩开。不能在这里后退。 我挺直脊背,与本能抵死对抗,不露一丝痕迹,“你工作忙,我当然会先约时间,怎么可能直接跑过来。” “出差没有那么忙,亲爱的小家伙,而且我永远对你有时间。” 男人低沉地笑了笑,手掌滑向我头侧,指腹不经意荡过耳垂。 在已经用最糟糕的方式意识到其中狎昵的如今,即便用上全身力气,我也无法主观控制衣袖下一片又一片的鸡皮疙瘩。 好在那只手并未停留太久——又或者是看出我的寡言不同寻常,他问得有些迟疑:“你还在生我的气?” 是试探,还是真不记得? 我不敢赌,便只抬眼看他,回以模棱两可的沉默,等他主动暴露更多信息。 “那天我确实说得过分了一点,但我不能放着你不管。就算现在已经不是你的监护人,我希望我们至少还是家人……” 棕黄色的眼中满是关切,然而去掉那层信任的滤镜,它阴冷、黏腻,如同爬行动物的窥伺。 “……”我垂下目光,顺着对话的走势附和,“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 “那要不要一起吃晚餐?”他像刚刚注意到有第叁人在场似的,看似礼貌实则赶人,“带你朋友一起来吧,我可以送你们回家。” 我摆出几分合情合理的为难,“下次吧……玩了一整天,星期一要交的报告还没写呢。” 走出两个街区,确认那个人已经不在附近,我才缩短了刻意拉开的距离,回到能与陶决低声交谈的位置。 陶决完美接收到我无声的信号,脱离装死状态,开始往外倒他那一肚子问题。 “所以他就是Joseph?跟妈妈结婚的那个?” “嗯,”我实话实说,“妈妈出事之后,他对我有点过度保护,老说交了男朋友一定要带来给他见见……我都不敢想象他对着钟意没完没了交待注意事项的画面,真的尴尬。” “那你准备一直捂着钟意不给人看?我看人家挺关心你,万一哪天发现了不是更尴尬?” “……先能拖就拖,总不至于等我二十好几了,他还要来这一套……” 陶决促狭地抬起胳膊肘怼我肩膀,“人家好歹算是你继父,要挽着你进教堂的,你不会到时候才让他俩正式见面吧。” 我停下脚步,扭头看向陶决,第一次庆幸此刻站在这里的是他。 如果是钟意,恐怕早已从刚才那场不足叁分钟的偶遇中察觉端倪。 “你看什么呢?”陶决却误判了我视线的落点,望向街对面的便利店,“这个?名字是挺奇怪的……” 我举起鸡腿气球戳他后背,“没你奇怪。快点走,我饿了。” cool18.com(十九)事情逐渐玄学起来 cool18.com 玩了一天又绕了远路,到家时已经不早。陶然守着餐桌敲碗喊饿,晚饭便只能用冰箱里的速冻水饺将就。 讨债鬼大抵是真饿着了,丝毫不见平时嫌这嫌那的挑剔劲,五分钟连饺子带汤扫个干净。一问才知,周一要交的报告竟然不是她随口胡编,而是确有其事。 陶决还没开始说什么,那边先发制人:“我本来打算今天写的,谁知道被你拉出去玩……” ……行,还真是他理亏。 陶决闭嘴洗碗,余光看到讨债鬼咧着烫红的嘴角,边上楼边开视频。 “啊你都不知道,有人一大早起来拉着我去坐了八次过山车……但我拿到了这个!”镜头给到她手里握着的东西,“鸡腿气球——!” “哇,鸡腿气球——!” 欢呼的音调如出一辙,怕不是两个傻子。 楼上谈笑声告一段落时,陶决正从沙发下拎出一件形状凄惨的外套。 皱成咸菜干,一股淋过雨的土腥味,一看就是某人进门随手一扔,也不知道在这种次元夹缝般的地方藏了多久。要不是他这次地板拖得仔细,可能会阴暗潮湿地发霉到明年。 他捏着外套一角走进洗衣间,微信弹了条消息: 【哥哥有空视频吗?有东西想确认。】 钟意那边现在是周日,明天一早就要出发去大使馆,现在大概是想找他最后把流程、路线和材料顺一遍。 ……这小子,平时懒懒散散什么都不放在心上,该靠谱的地方却意外靠谱。目前看来也挺会照顾陶然,除了早早发生关系这一点,几乎无可挑剔。 但十七八岁的男孩子脑袋里一天到晚无非就那回事,钟意已经好过其中大多数,单纯得像还没开窍,更别说被生理欲望支配。虽然作为兄长这么猜测不太厚道……他们俩第一次八成是陶然先伸出魔爪。 两周时间足够他看出陶然是真的有被珍惜,用不着他充当阻挠年轻人谈恋爱的大家长。 陶决扔下脏外套,动动手指,回复:【有空。】 接着便转向另一堆待洗的衣服,一件件掏口袋。 硬币,餐巾纸,字迹辨认不清的小卡片,打开一半的零食……视频铃声响起时,融化的巧克力挤出包装,沾他一手。 他边清理残局边按下接听,对面顿了顿:“鸡腿气球做得好像啊。” “……啊?” 陶决一愣,脸上那点自己没察觉的烦躁消退了十之八九。 钟意慢吞吞道:“陶然说,要完成一个很难的挑战……” “还行吧?也没有特别难,就……”陶决忽然意识到对话的走向。 “她说是你用鬼斧神工的借位技术帮她赢到的,哥哥,鬼斧神工是什么意思?” “…………孩子乱用成语,别在意。” 借位而已,又有手挡着,亲兄妹能有什么问题? ……他当时是这么想的,事后却越琢磨越觉得不太好。现在被钟意一提,原本问心无愧也被问出几分心虚来。 不知道陶然说到什么地步,但这事肯定不能经他的嘴——他坦坦荡荡,不代表钟意也能心无芥蒂,还不如别给人家添堵。 “没事,哥哥,陶然都跟我说了,我没觉得不好……”声音从视频那头断断续续传来,裹挟了太多电流音,分辨不出其中情绪,“……其实,是松了一口气。她认识我太久了,现在突然要……拉开距离,我很担心她不适应。” ——黏黏糊糊的男朋友突然变成只能远观不能上手的亲哥,她会适应才怪。 陶决脑子转得快,思路跳跃几次,脸色一沉,“你该不会有什么危险的想法?” 钟意连连摇头,支在桌上的手肘都抬了起来,整个人作投降状笔直后仰,“不是,我、我就是想说……哥哥来之后,陶然开心多了……” “拍马屁节制点,”陶决撇他一眼,没好气道,“怎么,我来之前她不开心,那留着你是等过年呢?” 大约做哥哥的就是这种拧巴心态,刚才还怕钟意介怀,现在又看不惯人家完全不为陶然吃醋。 但钟意显然没听懂“留着过年”是什么梗,一脸疑惑地歪了歪头。 就搞得陶决凶不下去,甚至反而良心作痛,开解他:“……行了,这几年多亏有你,不然我也见不到她这么生龙活虎的样子。别自己一个人在那边瞎想,这也就是还剩两周回来,再久一点我看她要去订做你的等身抱枕,一单十个起步。” 钟意边听边点头,也不知道这次听懂没有。 陶决自然没打算继续给妹妹男朋友当知心大哥,便换了话题,“你是想确认明天行程?” “行程我都记得,材料也整理好了……我想问的是这个。”钟意把镜头对准一个鞋盒大小的纸箱。 牛皮纸箱污迹斑斑,是几年前回老家奔丧,老头邻居转交的。 老头早年丧妻,大半生游手好闲,只凑合养活一个儿子,算给老陶家留了根。 而那位老陶家的根,受他言传身教,五毒俱全六亲不认,腆一张好脸招摇撞骗,哄得富裕人家独生女大着肚子私奔,还靠对方父母给女儿的断绝关系费发过一笔,六年生下一大一小,小的长到十二岁差点被卖了换钱。 陶家人个顶个的烂,好在时至今日幸存无几。陶决当时接到消息,还是因为有老头邻居辗转联系,说除他以外没人能收。不然别说丧事,老头入土都成问题。 至于箱中内容,就是本破破烂烂的家谱。他没兴趣翻,老头护得跟宝贝似的。 陶决凑近确认,渐渐皱起眉头,“我记得我早把这个扔了……它怎么了?” “它从储藏间上面掉下来,里面的书打开,是这一页。” 入目是一片密密麻麻的文言文,隔着手机镜头,一时之间辨认不清。 旁边配了张图,画的是两个人,和两根相互交叉的线。 ——交叉点上,赫然一个“易”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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