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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自愿走入深渊】(1-8)作者:Lilie
送交者: a_yong_cn[★★★声望勋衔14★★★] 于 2025-01-04 16:13 已读 9662 次 3 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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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自愿走入深渊
作者:Lilie cool18.com

(一)决择 cool18.com

2020年夏季,季灿灿带着两个半身高的拉杆箱坐在法兰克福机场的候机大厅里,一边盯着大厅上方滚动的航班信息显示屏,一边寻找自己应该办理值机手续的窗口。
找到了,是A12。
她收起手机开始准备赶过去,微信里魏鸣还在问她到了机场没有,她掂量了一下离手续截止所剩无几的时间,还是在回复框里按了一句“您可放心吧我都几岁了,这次面试再把协奏曲位子搞丢我现在就取消机票回去爆揍你的狗头”就匆匆跑去了办理窗口。
时隔多年她又要踏上那片祖国的土地了,如果不是妈妈病情突然加重,回国本不该是一场像今天这样仓促慌忙又有点浩浩荡荡的逃难,尽管这个形容也不太贴切。
此时手机又震动了一下,魏鸣的回复很快也很简短,“好的。”
看到信息的瞬间,季灿灿仿佛从肩膀上被抽走了半身力气。她意识到,是他贴心地没有拆穿自己营造出的假象。似乎只要强打精神表现得更加乐观豁达一点,就能骗过自己也骗过别人,这只是一场暂时性的小小分别。
这个人的温柔总是藏的特别深,一如季灿灿刚认识他那阵。但此情此景下,魏鸣是少有的没有在知晓她的决定后表现出过多担心和忧虑的人。也幸亏有他,让季灿灿觉得自己好像在快要溺毙的时候总算能把脑袋探出水面换口气。
但也不能怪周遭的人反应过大,季灿灿这次回国的决定实在是就像一场逃难一样突然。接到舅舅电话后,她花了半个小时才好好冷静下来开始梳理并接受他所说的内容。
妈妈很多年前就有冠心病,虽然必须长期服药,但在日常生活中只要多加注意,并不会有特别严重的影响。然而前段时间病情加重,可能需要安排心脏搭桥手术。家乡的医院不行,有条件的话最好转到S市的大医院。
信息量不多,但对于季灿灿来说,是抗拒接受事实的潜意识使得这些内容更难以消化。她脑子像一团浆糊,还是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多问了些细节。得知不仅是妈妈现在情况不好,而且前几年已经瞒着在国外的她做了些小型手术。她听得有点懵。
“现在得癌症的人这么多,我这个就是个慢性病,不碍事的。”
季灿灿想起自己高中时拿到了K大音乐学院的全奖录取名额时,因为放心不下让妈妈一个人待在国内而犹豫许久时,她用来安慰自己的话。
贺成华非常清楚女儿的才华和潜力,她不能让自己的身体状况禁锢住女儿的梦想。她是注定要在国际舞台上发光的人,不能因为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就止步于此。
她的心思,季灿灿作为女儿也明白得很,当场也就没有反驳。
等读完就回国,不会很久的,季灿灿想。
事实上,她也是真心热爱古典音乐和钢琴。从附小开始一直朝着国内顶尖音乐学校考。这些年也国内外跑来跑去参加了无数次比赛,碰了很多壁,但也拿了不少大大小小的奖。古典音乐这个圈子讲起来十分的小,但努力且具有高度天赋的人却总是一抓一大把。去青少年钢琴大赛上看一眼,总觉得各个都是天赋异禀,拉赫马尼诺夫转世。
在这个圈子里出头,就是这么难。
尽管这样,从少女时期就开始世界各地到处跑比赛的季灿灿还是在这个行业里积累下一定的名声。后来有一次她在奥地利参加比赛时,意外在一个边陲小镇举办的音乐节上给突然生病的年轻钢琴家当了协奏曲的替补,被偶然出席这场音乐会的指挥家安德森所赏识,并接收为了自己的学生。
那是一位对有才华的后辈及其慷慨且无私的大师,他给季灿灿做了好几年的一对一指导。有时候还会让她在柏林待一两个月,给她接触各种乐团并合作的机会。
也是从那时候开始起,她渐渐不再需要通过频繁跑各种比赛来积累经验和充实履历了。她和各个乐团合作的机会开始增多,名声也逐渐累积起来。后来她考进了德国K大音乐学院,师从钢琴大师霍里沃其。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说,都是行内人羡慕不已的履历了。
对于一个正在上升期的年轻钢琴家,走到这里开始每一步都是风险和巨大的机遇。决定丢下这一切回国重新开始无疑需要巨大的勇气,但季灿灿也明白,有些东西是无法明确放在天秤上权衡出轻重的,这也是促使她作出这个决定的原因。
“我的灿灿,一直都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闭上眼,不知道为何,脑海中回想起季清泽的话。
她的哥哥,那个永远带着温暖而淡淡的微笑,从小就对自己包容到几乎纵容的人。几乎是耳边浮想起他话语的瞬间,他的面容也出现在了脑海里。然而下一个瞬间,她想起自己刚来到德国不久,因为孤独和不适应忍不住偷偷跑回国去看他时,所见到的与印象中温润如玉的哥哥大相径庭的人。
可能是潜意识的防御机制在作祟,又或者是自己一直以来在下意识地否定那次见到的人是自己的哥哥。季灿灿没有再继续回忆下去。
她偏过头去靠在舷窗上,一窗之隔的外面是被反射得有点刺眼的水泥滑行道和荒芜的平地。
然而这个景色很快就会再也不见,然后被替换成她最熟悉,但又变得十分陌生的那片土地了。 cool18.com

(二)书呆子哥哥与她的钢琴 cool18.com

从季灿灿开始记事起,父母好像就一直是忙工作忙得几乎不着家的状态。
她长大一点后才从各路亲戚口中得知,就在她出生前不久,季方林与贺成华都还只是在区里的普通中学当老师。尽管工资并不高,但好歹也是个带编制的铁饭碗。
然而这时贺成华意外怀了孕,本想打掉,但做检查时发现她子宫壁天生比普通人薄特别多,流产手术可能还会面临更大的风险。于是夫妻俩权衡了各种利弊后,还是决定把这个孩子生下来。
这一留的结果,就是俩人双双丢了工作,还多了一个刚落地等着吃干饭的。
尽管一时陷入了窘境,但不幸中的万幸是,他们也并非对这种可以预见的困境毫无准备。
当时季方林一个在老家开制衣厂的远房亲戚遭遇了资金链断裂的问题,想要把其中一个小厂子低价转出去来周转。夫妻俩掂量了一下,毕竟这么耗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就索性一咬牙把家里房子给抵押了,接下了那个小服装厂。
而他们预料之外的是,那个时期正巧赶上中国加入世贸组织的红利期,外贸出口市场高速增长,厂里因此接到了不少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国外大牌子订单。几年下来家里不说是一夜暴富,也算是积累起了一笔挺可观的资产。后来季方林把厂子又外包出去,拿这几年攒下来的本钱注册了公司,还是继续做服装外贸的生意。
赚的比以前更多,但就是更加见不到人影了。
季方林和贺成华也意识到自己无法给予儿女他们所需要的充足陪伴,就想着在物质上多一点补偿他们。特别是对于这个小女儿,他们总是想着尽可能地不要让她受委屈。
也可能是由于这个原因,季灿灿小时候的性格被养得特别臭屁。臭屁到她自己长大了回想起来,都羞愧得想用手把自己的五官揉进脸里的地步。
而每当自己和哥哥被列在一起作比较时,这种伤害又会被放大一百倍。
季灿灿怎么也想不明白,季清泽是怎么十年如一日地坚持在爸妈都不在家的情况下,还能每天一放学就先把功课做了,接着又把第二天的内容提前预习一遍,剩下的时间全埋头在他新参加的各种稀奇古怪的竞赛或者活动上的。
在季灿灿的记忆中,在哥哥还在念小学的时候,那些奇怪的玩意还是航空模型大赛或者科学知识竞赛,而等他上了中学,又变成了各类数理化生竞赛。每次都还搞得有模有样的,几年下来家里都存下了不少各种奖牌和纪念品。
而每逢过年家里聚餐时,那些亲戚在酒桌上家长里短的唠着唠着就总会把话题转到她哥哥身上,有时候顺带还会提一提她这个最下面的小女儿。
这种场面发生得可以说是十分频繁,甚至那些亲戚们提起话题的方式都相似得像接受过统一培训一样。往往是那些长辈先围住季清泽,使劲狠夸一顿,然后紧接着就想给自家孩子挖出点什么他的学习秘籍。
那时季灿灿刚上小学,正赶上季家老爷子过七十大寿,不少她连认都认不太清的亲戚也从老家过来了。酒席过半,一个叔叔端着酒向他们那桌走来,步伐一晃一晃的,显然是有些喝上头了。不时还回头喝一声后面步伐温吞的儿子让他赶紧跟上。
他先跟季家夫妇寒暄了几句,又把目光落在季清泽身上:“小泽这次联考又是进了前十吧,唉!你看看人家那个出息!真希望我家那个臭小子能好好向他学学,哪怕有人家十分之一的努力我也不会愁成这样了!”
说完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拍了拍旁边自家儿子的脑袋,那胖胖的小男孩也不敢激怒他爸,一个劲疯狂点头。
季清泽对这种场面也很习惯了,他微微笑了一下,也没接话。对方看到季清泽旁边一直闷头吃花生米的季灿灿,又把话题转到了她的身上。
“说起来灿灿今年要上小学了啊?哥哥这么厉害,这小姑娘以后一定也不得了,你们家基因好啊!”
季灿灿这时刚挑干净第一碟花生米,正把手伸向季清泽每次都会留给她的另外一碟。听到这话就手一抖,花生米又掉回碟子里了。
她跟她哥哥不同,完全没见过几次这种场面。那句“我以后会努力学习的”还没说出口,对方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紧接着提了一句:“听说灿灿最近开始学钢琴了?以后是你哥哥要当科学家,你要当艺术家啊!”
这些亲戚,有时候奉承起来夸张得很。尤其是近几年是他们家生意蒸蒸日上,家里还有个看起来以后出息就要很大的季清泽,想跟他们套好交情的人比以前要多了不少。
季灿灿有点不知道如何回应,跟她平时在家里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截然不同,现在一提起钢琴,就触发了她脑中的一些不好的回忆,丢人警报嗡嗡作响。
偏偏这时她妈妈一脸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有点好笑地回应道:“是的呀,开入学典礼那天她回到家就突然说要开始学钢琴。反正小孩子,先让她学着玩玩,能学成什么样就再说啦。”
对方接着很熟练地夸了几句,又把话题转移到了季清泽身上。大多是围绕他平时都是怎么学习的云云,还带上好几个上中学的孩子一起取经。而季清泽面对这些提问也很耐心,给小辈提了提他自己平时的学习习惯和科目心得之类的。
看到话题被从自己身上转走,季灿灿内心深深地松了一口气。只是因为她自己都觉得那个开始学钢琴的理由太丢人了,还好爹妈都不知道,只有哥哥知道,但他肯定会替自己保守这个秘密。
但是也不能怪她,实在是开学典礼上那个弹钢琴的同班小男生真是太帅气了。新生注册时,她分明觉得那只是一个戴着啤酒瓶底眼镜,过目即忘的小豆丁。然而当他走上舞台坐定在钢琴前,手指灵活地跑动跳跃,从琴键上倾泻出她虽从未听过,却直击人心的旋律时。她觉得这个当初看起来并不起眼的同学身上就好像发出了一种日晕一样的光芒。
觉得这个小男孩好帅气是真的,而另一方面,在她心底一个自己都并未意识到的角落,她觉得自己似乎也一直向往着成为一个像这样闪闪发光的人,就像哥哥一样。
于是她当天就下定了决心。回到家时,季清泽因为要上晚自习还没回来,只有贺成华还在厨房准备晚饭,季方林则坐在客厅,一边看电视一边剥着四季豆。
她噔噔着一路小跑到厨房,小脸一横对着贺成华说:“妈妈!我要学钢琴!”
贺成华切着菜时被她冷不丁地吓了一跳,握着刀的手还抖了一抖,显然是对这个一天冒一个新奇想法的女儿很无奈了。
“有兴趣当然好,但是怎么突然要学钢琴了?”
季方林听到动静也凑过来,季灿灿于是又把自己的想法重复了一遍。她鼓着腮帮子说:“就是突然很想学。”
看着女儿这个十分坚持,又给不出个理由的样子。季方林觉得这小丫头估计兴趣也维持不了几天。然而家里这几年经济状况也算宽裕,完全不会养不起她这么一个爱好。加之他和贺成华忙于工作经常不在家,季清泽这个做哥哥上了高中也学业紧张没什么时间陪妹妹。她如果有点自己的兴趣爱好能够自得其乐,倒也是件好事。
他于是和贺成华对视了一下,接着开口道:“如果你真想学,爸爸有一个生意上的朋友,家里孩子听说是学音乐的,好像还在一个很有名的音乐学院。我可以问问他们学校有没有教授在外面接学生的,看能不能给你找个好点的老师。”
季灿灿高兴得快要蹦起来,一股脑扎进季方林怀里,嘴里高呼着“爸爸最好了!”然后抱紧了他。
季方林看着女儿这个样子,宠溺地摸了摸她脑袋。贺成华则站在一边有点无奈,她虽然不反对季灿灿学些自己感兴趣的新东西,但总担心丈夫对女儿这种有求必应的态度不是个好事,迟早得宠坏她,于是唱了个黑脸:“但是钢琴先不买,要是琴买回来没学几天你又不学了,那可就浪费了。你先跟着老师学,要是能坚持下来两个月我跟你爸就同意给你买钢琴。”
季灿灿听到这话小嘴一瘪,但也知道这是妈妈的妥协,嘟囔了一句:“我肯定能坚持下来。”就没有再反驳。
于是等到吃过晚饭,季方林便开始打电话问钢琴老师的事。对方是他好几年的生意伙伴,听说他女儿想学钢琴,也很积极地帮忙。最后打听到他儿子所在的学校,确实有钢琴表演系的老教授在收学生的,就是收费比较高,但如果这点能接受,事情十有八九可以定下来。
快九点的时候季清泽也下了晚自习回到了家,很快就从父母嘴里听说了季灿灿要学钢琴这事。他表情一瞬间有点惊奇,但很快恢复了平时的样子,微微笑着道:“灿灿很聪明,肯定能学得很好,我相信她。”
被哥哥夸聪明,季灿灿有点没来头的心虚。
季清泽这天难得的没有在回家后继续他的课业,而是坐在客厅里看了会新闻。等季方林和贺成华回了卧室,他便去敲了敲季灿灿的卧室门。
“灿灿,是哥哥。”
季灿灿走去开了卧室门,眼神对上门外季清泽的。他的身上还穿着学校的制服,但因为是洗完澡才去上的晚自习,身上还有淡淡的沐浴液的清香。
季清泽走进她卧室,督见她掉在地上的针织外套,便很自然地给她捡起来又迭好放回桌上,然后在她面前坐定。
“为什么突然想学钢琴了?”
季灿灿本来想一口咬定“就是突然想学了”这个理由不撒口,但面对哥哥时,她总有种不说出事实不行的罪恶感。可能是对于他一定会保守自己的秘密这件事的信任,也可能是出于想要跟什么人分享自己内心那些小九九的本能。
季清泽对于她而言,除了是哥哥,还承载了很多她成长过程中被模糊掉的情感。有对一年到头总是缺位的父母的,也有对自己想象中的可以无所不言的亲密朋友的。
季灿灿脸开始逐渐涨红,一句话都说得结结巴巴的:“唔……嗯,有个同学在开学那天弹琴……”
她说得越来越小声,然而被季清泽的深邃明亮的眼神盯着根本就撒不出谎,便咕哝了一句:“那样子好酷啊,我也想变成那样子。”
季灿灿犹豫了一下,还是坚持没说出自己见到同班那个小豆丁弹琴就开始心脏狂跳的事实。
不过季清泽其实也大概猜了个七七八八了,这个年纪的孩子突然想学一门乐器,哪里有那么复杂的理由。他鼻腔里发出一声细不可闻的闷笑,看着她说:“哥哥也支持你学,但是学什么东西最重要的都是坚持,所以我还会监督你好好练琴。”说到话尾,他脸上还露出了故作严肃的神色。
季灿灿哪里想到自己给自己挖了一个大坑, 一瞬间都快要委屈得哭了。然而她心里虽然有点怂,表面却还在逞强道:“监督就监督,不用你监督我也会好好练!”,接着哼了一声不再理他。
季清泽看着妹妹这个样子,心里是觉得可爱又好笑。但看着时间不早,还是催促她赶紧上床睡觉,给她熄了卧室的灯自己也回了房。
等到第二天季灿灿放学回到家时,季方林给她带来了一个好消息。那个音乐学院的教授同意接收新学生,让她这周末就可以先去试试课。
季灿灿激动得在家里沙发上上蹿下跳的,季方林又接着说道:“但现在家里还没钢琴,你以后要是练琴,我想着要不要现在旁边那家琴行先租个琴房练练,反正离家也不远,放学了就能顺便去。你要真能坚持两个月,你妈同意你买钢琴了,就不用这么麻烦了。”
听到这话,正准备回房的季清泽顿了顿脚步,突然插了一句:“那灿灿练完琴回家也挺晚了,她一个人回家也不太安全,我下了晚修去接她吧。”他话说一半停了一下,补充道:“顺便监督她有没有好好练琴。”
季方林想了想,回他道:“这办法不错,我跟你妈每天都不一定能回来,你要是能接灿灿我们也放心一点,但是你晚自习不是九点多才下吗?”
季清泽嗯了一声:“我可以跟老师说一声,提早一点下晚自习就行,应该没什么太大的问题。”
季方林从他的话语中感到了一丝格外的坚持,但却是不可否认这是个令人安心的提议,他补充了一句:“那提早下自习回家也要好好完成功课,不要耽误了学业。”
说是这么说,但他对这个儿子的自律程度是相当放心的,差不多也就是形式上的随口一提。季清泽点了点头,看得旁边的季灿灿一脸惊奇。
她这个当事人还什么都没说,这事居然就这么定下来啦?真神奇!
但是毕竟学钢琴这事是她自己提的,怎么说都要好好学,不然可太丢人了。 cool18.com

(三)与哥哥做了个交易 cool18.com

季方林很快给她联系好了那个音乐学院的教授,每周一次课,并且强调她平时一定要好好练琴,一周至少五次琴房是不能跑的。
说要开始学的时候还气势如虹的,而等真正开始学了,季灿灿总觉得憋屈痛苦得不行。
她看着琴谱上那堆密密麻麻的豆芽就开始头晕目眩,这,这写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而且她现在弹的东西,跟她开学典礼那天听林风弹的完全都不一样。那些音阶琶音练习一点都不好听,每周回课时,她的老师还会怒目圆睁地拧巴着脸,在她弹错音和突然奇怪加速时狠敲她的手,实在是有苦说不出。
然而痛苦的反面,她还在心底抱着一丝隐隐约约的期盼,万一下一次班里排节目的时候就跟林风同台了呢?她脑中忽地又浮现出那个人入学典礼时弹琴的样子,心脏砰砰跳了起来,不知为何还带上了一丝对想象中的场景的期待与紧张感。
等到自己也成为了一个那样可以发光的人,就有资格站在同样发光的人身边了,她想。
尽管指间的小赋格听起来还是自己所难以理解的的嘀嘀嗒嗒声,但有了这么点念想和期待,她听着听着竟然也听出一点难得的趣味来。
而另一边,季清泽与班主任商量了一下,将晚修提前到八点半结束然后去接练完琴的季灿灿。他向来是班里优等生标杆一样的人物,因而老师也并没有提出什么反对意见,只是多强调了一句让他接下来也要保持现在的紧张感,他很自然地答应下来。
他顺着学校回家的路走,到达季灿灿回家时也必然经过的一个交叉路口。季方林给她租的琴房就在这路口旁一个看起来有点年代的叁层小楼里。
树影被风吹得瑟瑟抖动着,掩住了小楼上那几个微微泛着暖黄灯光的窗台。季清泽抬头望了一眼,目光落在其中一个隐隐露出半个小脑袋的窗口,笑了一下,然后推开了一楼的门。
A市是个南方的沿海小城市,尽管现在都到了11月气温都还不太降得下来,但总会有那么几股突然来袭的冷空气,让不好好关注天气预报的人出门先打上几个寒颤。
他拎着自己离校前从宿舍拿的一件开衫敲开了琴房的门。里面季灿灿正一脸生不如死的表情练习老师给布置的哈农,看到哥哥进来了,眼神突然亮得像仿佛等到了救星。
“哥哥!你是不是来接我回家的!”
季清泽看她一脸如获大赦的表情,一时间真不知道当初那个兴致勃勃说要学琴的家伙是谁了。
他于是想着故意使个坏,回她道:“嗯,虽然是这样没错,但回家前,我要好好检查一下灿灿到底有没有好好练琴。”
季灿灿听着这话就快要发出一声哀鸣,但她也知道哥哥总在一些奇怪的地方会突然变得不近人情般的严肃,于是瘪着嘴在他面前摊开了乐谱。
“我有好好练的,你随便抽!”
季清泽笑了:“好有自信啊,那我可要开始抽查了。”
季灿灿心底其实并没有期待这个整天沉迷于数理化生各种竞赛的哥哥,会真的花心思去搞懂这些她自己都搞不懂的练习曲,或者去记住那些拗口的作曲家名字。她暗暗地想,不管哥哥点什么曲子,我就只要把哈农前几条来回弹个好几遍就好了,反正他也分不清。
正想着,季清泽翻着谱子的手突然停下来,指着其中一条曲子对她说:“小赋格,这是你这几天在练的曲子吧?那就这个好了。”
季灿灿只觉得一口血突然哽在喉头,但表面上还是强装镇定。
她心里其实虚得很,不是因为她不想好好练这首曲子,实在是这种复调音乐弹起来又烧脑又痛苦,她宁可悄咪咪地练老师没有布置的小乐曲也不想练这个,水平自然还是那个惨不忍睹的样子。
她偷偷看了哥哥一眼,季清泽在等着她弹,看样子不弹是没法回家了。于是她搜刮了一下脑中微薄的记忆,敲下了第一个乐句。
还没弹过五个小节,季清泽便打断了她:“这好像是车尔尼吧。”
她手一抖,继续强作镇定,又换了首曲子。
“这是哈农。”
季灿灿偏过头去,看见哥哥在定定地看着她。她以为自己这么瞎闹他会生气,但是他没有,哥哥似乎一直都是和这种激荡的情绪无缘的人。
“是不是没有在好好练老师布置的作业,偷偷去弹别的曲子了?”
她一瞬间怂了,没有敢接话,又偷偷瞟了季清泽一眼。他的眼神比起最初的严肃,现在已经是近乎带着无奈的神色了。
季清泽将手中摊开的乐谱又放回到她的谱架上,上面还停留在小赋格那一页。
“不管做什么,打基础都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情。哥哥虽然也不太懂你弹的这些曲子,不能像你的老师一样给你专业的指导和建议。但如果这是件你感兴趣又愿意去做的事情,哥哥希望你能在这条路上走得长远,哪怕以后不走专业的道路。”
他想了想,也不太确定季灿灿能否理解他说这段话的目的,又补充了一句:“要不这样吧,如果一个星期内你能不错音不错节拍地把这首小赋格弹下来,等到下个礼拜的校运会游园活动的时候,我就带你来我们学校玩。”
季灿灿虽然听他前一段话的时候还有点似懂非懂,但这下一句她可完全听懂了。
季清泽所就读的市一中,每年校运会的最后一天晚上都会举办游园活动。每个班出一个摊位,有卖自制的小工艺品的,还有做些套娃娃或者打气球的小游戏,可以说是高中里难得的可以好好放松一下的热闹活动了。
并且,这个活动是可以邀请一到两位家人或者朋友一起参加的。
这可勾起了她极大的兴趣:“真的吗?”
“真的。”季清泽点头。
“我答应你,你不要骗人,如果真的弹好了,你要带我去玩。”
季清泽非常诚恳地跟她保证自己绝对不会骗她,又多次强调如果想去玩一定要好好练琴。见到季灿灿算是找到了一个巨大的诱惑,眼里开始透露出一股子前所未有的干劲的样子,他有点无奈又有点想笑。看着外边夜色渐暗,也开始收拾起了季灿灿的琴谱和书包。
走到楼下,风的确开始有点刺刺地刮着疼了。他不顾季灿灿一脸的不情愿逼她穿上自己来时带过来的开衫,拎着她的后衣领便开始往家走。
可能是他的威逼利诱确实卓有成效,那之后的几天他去琴房接季灿灿时,那小家伙确实乖乖坐在琴凳上练那首小赋格,甚至还没有把老师布置的哈农和车尔尼落下,能算得上是飞跃性的进步了。
季清泽看着她这个样子,可以说是感到十分欣慰了。 cool18.com

(四)忠实的听众 cool18.com

有了哥哥的奖励,季灿灿可以说是一改往日的懒惰,就连跑琴房都跑得不那么痛苦了。
季清泽下晚自习去琴房接她时,也常常会故意先不敲门站在外面听她弹一会。刚开始的时候很明显还弹得各种磕磕绊绊的,光是顺下来一遍已经十分勉强。但季灿灿这个总是沉不住气的家伙也能破天荒地耐着性子把那几个不熟的小节来回滚动几十遍,最后听下来,效果倒是比一开始改善了不少。
琴房前的走道,只留了一盏昏暗的过道灯。季清泽就这样在靠在门外边静静听着,不告诉她,也不进去打扰她。有时候就眺望着长廊顶上明灭的亮光,扫过那积了不少尘埃的木地板,又或者闭着眼什么也不看,只是去感受那些她指尖流淌出的,稚嫩而又明亮的音符。
她进步得很快,还没到一个星期,已经很心急地拖着季清泽让他检验自己的努力成果了。
“好,让我好好看看你到底练成个什么样了。”
季清泽接过季灿灿递来的谱子,看着上面那些总是被她无视的力度和表情记号被打上各种强调用的圈圈和感叹号,也不由得感慨这对于她而言,也是十分难得的进步了。
季灿灿在琴凳上坐定,然后开始弹奏那首每一个音符都几乎已经刻进脑子里的小赋格。一遍过下来,没有错音,还带有了一些她自己虽然生涩但也颇出效果的处理。最后一个音落定,她轻不可闻地松了一口气,然后偏过头去瞄季清泽的眼睛。
那双眼弯弯的,笑起来就像月亮。季清泽轻轻鼓了几下掌,然后奖励一般地揉了揉她脑袋,很诚实地夸赞道:“弹得很好,比起之前进步真的很大,灿灿是真的努力了。”
季灿灿也很兴奋,眼神都亮了两个刻度,然后一股脑钻进他的怀里:“那我可以去你们学校了是不是!”
“嗯,答应了你的,那就肯定会带你去。”季清泽看着她那个兴奋样子也不免觉得好笑:“这么高兴的吗?还是先跟你打个预防针,我们学校真没什么好玩的,到时候失望了不要又哭着说哥哥骗你。”
“怎么可能不好玩呢,游园会听起来多好玩啊!”
“嗯,你在肯定好玩,毕竟是捣蛋的一把好手。”
“好过分啊!怎么可以这么说我!”
季清泽看着妹妹又要开始耍小脾气,一时都有点后悔自己不该煽风点火了,但她那份喜悦的心情又如此直白而不加掩饰地传递过来,让他这个本不期待什么游园会的人也开始隐隐期待了。
等到游园会当天,季清泽起床就看见季灿灿竟然难得的起了个大早,尽管对于晚上才举办的游园会也没什么用。
他想了想,出门前还是不忘叮嘱了她一句:“今天我放学了就回来接你,记得晚餐别吃太饱了,不然到时候见到那些摊子上想吃的又吃不下,回头还要跟我发脾气。”
季灿灿使劲点了点头,一句“嗯嗯那你放学了快点回来。”就把他送出了门,转头也开始找自己的书包准备去学校。
这一天本应该一如即往地,没有什么平淡与波澜就迎来又一个夜晚,只是意外总是发生得如此突然。
季清泽这天因为学校校运会加晚上的游园会,也没有晚修,下午五点不到就回到了家,准备稍微垫点肚子就带季灿灿去学校。
但是他从开门时就感觉有点隐隐约约的不对劲,按他早上出门时季灿灿那个兴奋劲来看,现在不在家门前蹲他回来实在有些奇怪。他关上身后的门,站在玄关口看着前方空荡荡的客厅,有点犹豫地唤了一声。
“灿灿?在家吗?”
没有人应声。
他顺着走廊走向她的房间,一边扫了几眼客房和书房,但是里面也没有她的身影。
“灿灿,你在哪,我们吃完饭要出门了。”
季清泽的目光最终落在她紧闭的房门上,他轻轻敲了几下,里面没有回应。于是他的手落在把手上,松了一口气,至少是没有上锁。
“我进来了。”
他说着,轻轻推开了房门。床上是一个鼓鼓的明显裹着人的被子团,听到他开门进来也没表现出什么要来迎接的架势,反而又瘪下去坍成一个饼,明显是里面的人又趴回床上了。
“发生什么事了吗,不是要跟哥哥一起去游园会?”
季清泽一边注意着不要压到被子里的人,一边在床缘找了处空间坐下来。
里面的人一直没回话,又把被子裹得更紧了些。季清泽也没有再问,耐心地等她出来,直到过了好一阵才听见里面隔着被子传出来一个闷闷的声音。
“我不想去了。”
季灿灿很少有这样情绪低落的时候,这个状态甚至可以说是有些反常了。反常到连季清泽听到她的声音时,自己都有些并未意识到的慌张和无措。
他伸出手,想去探探那个被裹在被褥里的小脑袋。然而季灿灿把被子裹得严实,他扑了个空。于是季清泽也只能尽量将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尝试性地再次问道:“是学校有人欺负你吗?你不要闷着,先出来告诉哥哥发生了什么事情好不好?有什么事我都会想办法解决,不让你受委屈。”
被子里的人依旧一动不动,季清泽不知道她是个什么状况,也不可能突然掀开被子逼她出来,只能在一旁耐心地等她心情平复下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上方才慢慢探出半个小脑袋。那双水灵的眼睛红通通的,看得季清泽心里登时一紧。
“哥哥,我以后也不想弹钢琴了。”
季灿灿带着哭腔,赌气似的发泄了一句,又把头埋进了被子里。
季清泽清楚她的性子,看到她这个样子,心里虽然慌,但也知道不能再逼问下去。于是隔着被子,像安抚受伤的小动物一样一下一下摸着她哽咽到颤抖的背。
一直到他手下的动静逐渐平息下来,他才轻声地尝试说道:“不管发生什么事,哥哥都站在你这边。我知道灿灿长大了,想去自己一个人面对生活中的一些事情了。但是遇到难过的事情或者是困难的时候,向别人求助,或者向别人倾诉都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灿灿,你遇到了什么难过的事情,只有先告诉哥哥,哥哥才能和你一起想办法。不要一个人闷着,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情好不好?”
好一阵沉默过去,季灿灿才从被子里钻出来,眼睫上还带着点湿润。她对上季清泽的眼睛,有些难过地说道:
“哥哥,那个人说我弹的很难听,就不要做梦当什么钢琴家了。”她顿了一顿:“他还说老师是想巴结爸爸才选的我去文艺汇演,不然肯定是陈琪琪的芭蕾入选。”
季清泽听着她口中转述的话语,不禁对里头赤裸裸的揣测和恶意感到暗暗一惊,连接下来脱口的话语都立刻严肃了起来,还带着几分他自己都并未意识到的怒意。
“是谁,这么说的?”
季灿灿沉默了一会才开口道:“是林风。”
季清泽乍一听这个名字,并没有什么印象。但转而想起几天前季灿灿跟他说班里要为文艺汇演选节目的事,说到某一个候选人时,她几乎微不可见泛红的双颊。
他尽力压制住自己话语中的情绪,轻声问道:“就是开学典礼上表演钢琴的那个?”
季灿灿嗯了一声,没有接别的话。
季清泽的双手落在她羸弱的肩膀上,有些不自觉的用力,却又很快反应过来,变成一种充满力量的无形的支持。
“这种没有任何根据的恶意揣测和人身攻击,你没有必要放在心上,哥哥都会去解决的。”
季灿灿似乎受到了些安慰,又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事,眼睛又突然间红起来。
“哥哥,我弹的真的很难听吗?我是不小心听到的,这是不是表示这就是他的心里话?而且他弹琴真的很厉害,不像我,一首小步舞曲都练了两个星期。哥哥,我可能真的不适合弹琴。”
她说着说着,本来只是泛红的眼睛,一下子淌下一串泪来。
季清泽看着妹妹这个样子,一边是难以掩盖的愤怒,一边又心疼得跟针扎一样。
他顿了一顿说道:“灿灿,不是所有看起来有才华的人,都有跟他们的才华匹配的人格的。”
他的语气暖暖的,像冬日里焚烧的炉火,又似冰一样的坚定:“你和那个林风,你们都还小,还没有接受足够的相关训练和教育来分辨出事物的好坏,或者是善恶,更何况艺术本来不应该是一个用来区分高下的东西,更不应该用来攻击人。”
“灿灿,就像这个林风一样,你以后也会遇到不喜欢你的,攻击你的人。这跟你是不是足够善良优秀没有关系,你总是不能让所有人都喜欢你的。如果你在意他们,那受伤的只会是你,尽管你并没有错。”
他俯下身来,手从季灿灿的肩膀滑落在她的手臂上,眼神是一如既往的包容与坚定。
“但是哥哥喜欢听你弹琴,我永远会是你忠实的听众。”
接近傍晚的时分,一点点夕日余晖落在他泛着玉一样光泽的俊秀的脸上,又被他额间垂落的发丝剪得疏疏落落的。季灿灿仰起头,她的眼泪其实早在对上那双深邃如海的瞳孔时就停止了。
那颗埋在心里还未发芽就腐烂的种子,连带着遇人不淑的难堪的自己,就让它留在这个平平无奇的黄昏里吧,她想。至少她还有哥哥,他永远会是自己的伙伴,家人,与后盾。
季清泽看她脸色逐渐好起来,眼角也带了点弧度,说道:“好受一点了没有?还要不要去游园会了?”
季灿灿一下子抓住他的衣角,声音里还有点闷闷的赌气的影子,但已经没了一开始的伤心与阴霾了。她撇了撇嘴:“要去。”
季清泽这才毫无保留地笑起来,伸手给她擦掉了眼角斑驳的白色泪痕。
他看着那张红通通的小脸,犹豫了一会,又低声说道:“不要为无关紧要的人伤心了。哥哥告诉你一个秘密。”
“我也有一首喜欢的曲子,只是不知道叫什么。所以我希望灿灿有一天,变得足够厉害,厉害到哥哥想听灿灿弹一次这首曲子,都要求你好久好久你还不答应的地步,好不好?”他说完,轻轻哼了一段短短的,前奏一样的调子。
季灿灿一下子笑出声来,反驳道:“我才不信你会求我呢!”
她说是这样说着,还是在脑海里把那段调子又来回重复了好几遍。 cool18.com

(五)游园会 cool18.com

季清泽所在的市一中,是一所以寄宿制为主的高中,选择走读的学生很少,他是其中一个。
由于封闭式管理,平时也不大会有包含学生家长在内的外人进来。而校运会这天晚上的游园会则算得上是一个很特殊的例外了。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本来校园里到了晚上只有那些星星点点的昏暗路灯能勉强用以照明,但今天却被那些学生装饰在摊位上的彩灯,甚至是套在脑门上的手电筒映照得五彩斑斓的。
而平日里只有穿着制服的学生来来往往的主干道,这时挤满了不少各个年龄段的人,上至坐着轮椅的耄耋老翁,下至尚在咿呀学语的襁褓婴儿,大多是想凑家里孩子的热闹而来的。
季清泽牵着季灿灿的手穿梭在人群里,一边循着记忆去找他们班的摊位。中间好几次快被人群挤散了,他只能把手抓得更紧些。
“打气球!打气球的游戏有没有兄弟姐妹要玩!支持一下高二叁班!”
“卖手绘纪念贺卡啦!带学校标识的!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唉嗨!”
“现烤章鱼烧~有没有人要吃~5块3个!”
从校门口到游园会的中心,一路闹哄哄的。季灿灿个子小,挤在人群里都快缺氧得把脸憋红了,一边回握着哥哥的手,一边迷糊着这到底是来玩的还是来春运的。
直到他们好不容易挤到教学楼前一个略有空隙的台阶前稍作歇息,一个声线有些粗旷的男声传过来:“嗨,那不是季神吗!你才来啊!这边这边!”
季清泽顺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松了一口气,显然是找到认识的人了。
他回头看了眼季灿灿,说道:“跟紧我,是我们班的摊位,我们现在就过去。”
季灿灿被他牵着手,拨开人群也挤了过去。季清泽所在的高二五班的摊位,做的都是些棉花糖和糖人的小点心买卖。走近才发现,刚才那个喊住季清泽的人还穿着件样子夸张的恐龙玩偶服,从那血盆大口里探出个脑袋,一脸兴奋地招呼他们过去。
“家里有点事,迟了点,不好意思。还有,都说了多少次了能不能叫我全名。”季清泽向那个穿了恐龙服的人打了声招呼,对方也毫不介意他冷淡的回应还拍了拍他的肩,嘴快要咧到耳朵旁。正架着他的胳膊想要抓去摊位当免费劳动力,目光却不经意瞟见了跟在他身后的季灿灿。
他眼神亮了一下,盯着季灿灿,但头也不回地问季清泽道:“这小美女是谁?”
季灿灿此时的心情,已经比在家里时平复了许多,更多是被这热闹的景象感染了,倒也几乎要忘记了那些令人难过的糟心事。
虽然这人她不认识,但反正八成是季清泽的同学,她也没怕生:“我叫季灿灿,跟我哥哥来的。”
那人听完这话一个激动,一下子大力拍击了好几下季清泽的肩膀,把他拍得一颤一颤的:“靠!我怎么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有这么漂亮的妹妹的!”紧接着把季清泽撂到一边,凑到了季灿灿跟前去,问她道:“小妹妹叫什么名字?多大了啊?想不想听我讲讲你哥的丢人事迹?”
季清泽就站在旁边,似乎是忍了一忍,但还是没忍住:“陆一博你收敛一点,她还小,别说些有的没的。”
陆一博讪讪道:“好吧,毕竟你哥这个不解风情的榆木脑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他勉强自己正经起来,对着季灿灿说:“我是你哥的朋友,叫陆一博,你可以叫我一博哥哥。”他一边对上季清泽警告一样的眼神,又不自然地缩了一缩:“不是,你哥今天怎么火气这么大,我又不会吃了你啊?老季你也是,带妹妹来不就是大家一起玩的吗?”
季清泽眼神又暗了几分,盯着他手上递过去给季灿灿的糖人,低低道:“不许欺负她,我去班里签个到就回来。”接着叮嘱了季灿灿几句,有些犹豫地离开了。
陆一博看着他离去的身影,啧啧道:“季神也有今天。”又回过头打量了一下季灿灿的脸,带些感慨地说道:“不得不说遗传基因真强大啊,好看的人都是好看一窝的。”
而此时摊位上同学还忙作一团,有的手忙脚乱画糖人,有的憋红了脸在叫卖。也没太注意到他们这边的动静。陆一博一个凑数才来的的气氛组,本身的作用就十分糊弄,刚开始划水的时候他还有点心虚,到后来就干脆光明正大起来,跟季灿灿唠起了嗑。
直到一整个糖人都吃完了,季清泽还没回来。季灿灿于是问起旁边的陆一博:“一博哥哥,我哥哥不是去签到了吗?他为什么还没回来?”
“……我也不知道唉。”
季灿灿目光向四周扫视着,想看看在季清泽回来之前有什么能去玩的地方。路灯影影绰绰的,除了那些摊位上斑斓的彩灯和熙熙攘攘的人群,倒也看不太清。
但很快一个急匆匆的人影赶过来,她看了坐在石墩上的陆一博和季灿灿,有些不确定地问:“陆一博,这是季清泽的妹妹?”
“是的啊。”
她的脸上立刻出现有些抱歉的神色:“广播台出了一点事情,你哥哥先去处理了,可能要晚点过来,他让我先带你们逛着。”
她说着,又突然想到了什么,补充道:“啊,我是你哥哥的同班同学,也是一起在广播台工作的,我叫林郁。”
“林郁姐姐好。”
季灿灿抬头,借着微弱的光看向前面的人。那是一个眉目很清秀的女生,五官分开来看虽然并不惊艳,但组合在一起却十分和谐耐看。搭上高高束起的马尾辫,整个人看起来十分清纯又有青春的活力。等成年了再好好打扮一下,想必也会是个少见的的漂亮姑娘。
虽然是同学的妹妹,但毕竟也是第一次见面,相处间还是有些生疏不自在。林郁点点头,当是回应了季灿灿,随后说道:“那我们从这里开始先把所有的摊位都大致逛一圈?要是有什么特别感兴趣的,就玩久一点。”
季灿灿应声。她于是带着季灿灿开始往人来人往的主干道走,陆一博跟班里同学打了声招呼,也很快跟了上去。
市一中校园本身并不是很大,但每个班出一个摊位,几十个摊位倒也能在学校里能挤得个密密麻麻的。
季灿灿确实没见过这样的世面,很是新鲜,恨不得每一个摊位都停下来玩上好一阵。林郁是被季清泽拜托来陪玩的,也很耐心地陪她一个摊位一个摊位地逛。陆一博则是一边对季清泽的妹妹这个存在本身感到好奇,一边也是发自心底地在担心他要是不跟紧点,这要是出了什么事,季清泽八成是要为他是问了。
季灿灿也不客气,想着来都来了,不玩个彻底怎么行。见到面前一个游戏摊位排了好长一道队伍,像是十分受欢迎的样子,她也探过脑袋去看。
“感兴趣?那个好像是隔壁班的吧,我记得去年他们也是搞的这个,不过就这样照搬也太偷懒了吧!”陆一博见到自己熟悉的东西,一下子来劲了,忙不迭地给季灿灿解释道:“就是随机抽一个词,告诉小组里除了最后那一个人的所有人,然后让他们就着这个词画画。但是每个人只能画一笔,画完了让这一组的最后那个人猜这个词到底是什么。”
他带着季灿灿和林郁排起了队,又不禁开始回想起去年的场景:“去年我把你哥也拉过去玩了,这人真的是强,全都猜出来了,你说他到底还有什么不会的?”
林郁在一旁讪讪道:“毕竟人和人的脑子是有区别的。”
“靠!不至于吧!你也这么说!”
陆一博一脸生无可恋,挣扎着回应道:“我觉得是这个参照物太非常规了,影响了你们对优秀与否的基本判断力。”
此时他们正排着队,也没什么好干的。季灿灿听着他们的对话,有些好奇地问道:“我哥哥他,在学校里是个非常厉害的人吗?”
对于季清泽的优秀,她早在各路亲戚五花八门的夸奖和奉承中切身体会到了。但这些话语里,总带着各种夸张,或是暗藏的他意,让人觉得在这些声音中构建起来的季清泽的形象也是模模糊糊的。而季清泽似乎是怕给她带来被人拿去比较的压力,私下里也常常否认掉这些声音,告诉她比起这些虚浮的东西,重要的还是脚踏实地。
她当然也知道这可能只是出于哥哥的谦虚,但她确实也好奇,在与季清泽身处同一个环境的同龄人看来,他是一个怎样的人?又有什么她并不知道的那一面呢?
陆一博听了这话,露出一脸像是有人问他“你觉得地球真的是绕着太阳转吗”一样的表情,语调都高了好几个度:
“真的假的啊?你真不知道你哥这人厉害到有多变态?”
旁边的林郁虽然面上没什么变化,眉毛却挑了一挑,在一旁看着陆一博接着给季灿灿补充道:“不如说我们都希望他能早点保送,不要再来挤占大家脚踏实地考T大和P大的名额了。……对了这家伙是不是小时候还跳过级?你说我们这些本来该被叫作师兄师姐的人,怎么反倒被这家伙欺压到头上来了啊,嗷!这叫个什么事!”
他一脸悲痛欲绝的表情,还想演下去,却被前方排队摊位的同学拍了拍肩膀,提醒着已经轮到他们了。
“走了走了一会再说,先玩着。”
陆一博这才收敛起来,老实地走进摊位里,在那一排凳子里找了个位子坐下,又跟林郁和季灿灿打了个招呼。
他虽然去年也玩过这游戏,但本身也不太会画画,林郁和季灿灿也都是生手,在队里只能说不拖后腿,结果还是全靠队里各路神仙个人发挥。
但几轮下来,所幸结果还不错。他们差不多猜出来了一半的词,拿了个第叁名,每个人分到几个小糖果当奖品。
季灿灿一路吃着,看着陆一博一个来陪逛的人自己兴奋地东逛西逛。中途林郁也被叫回广播台去了,只剩下一个陆一博在一旁晃荡着,季清泽也一直没有回来。
季灿灿一时有点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觉,游园会本身当然是很开心的,那么多没有玩过的新鲜东西,一道还有陆一博这个自来熟的活宝。
她想着,眼眸无意识地有些耷拉了下来。一旁的陆一博竟然很细心地捕捉到了,问她:“你哥哥没有来,会不会觉得很可惜?”
她摇摇头:“他肯定是有很要紧的事,我不想去打扰他。”
陆一博心里感慨了一句这妹妹也是懂事,又想缓和一下气氛,提议她一起去旁边的摊位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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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季清泽和林郁找过来时,游园会已经差不多接近尾声了。
他看样子是急匆匆赶过来的,10度出头的气温下额头上还冒了不少汗。
季灿灿中途玩累了,就找了个长椅小小地打了个瞌睡。季清泽借着微弱的灯光很快发现了她的身影,旁边坐着的是几乎也快呵欠连天的陆一博。
他走到跟前去,在季灿灿面前缓缓地蹲下来,像怕吵醒她的梦境一样轻轻摸了一下她的脑袋。
“灿灿,灿灿,该醒了。”
季灿灿睁开惺忪的睡眼,声音迷迷糊糊地问了一句:“哥哥?”
季清泽见她逐渐转醒,脸上有难以掩盖的愧色:“对不起,本来说好要带你好好玩的,结果台长突然生病了,一下子找不到人接今晚上的手,只能我先去做着。”
他看起来也是有些疲惫,眼睛里是肉眼可见的红血丝。
林郁也跟了过来,看着季清泽蹲在季灿灿面前,顿了一顿,有些不好意思地跟他说:“是台里面没有早点安排好,今晚真的很抱歉。不过还好有你在,真的是帮大忙了。”
“没事,最后没有出什么差错就好。”
她点点头,又突然想起什么,接着说道:“对了,还有校庆的广播稿那事。老师希望我们把有些部分的内容再修改一下,阿泽你看一下这两天晚修后能不能稍微留一阵子?我们……”
“晚修后的话不行,我要去琴房接我妹妹。”
林郁有些为难:“但是课间的话时间不太够。”
季清泽想了想,回她道:“那可以的话就安排到早读前吧,我早点来学校就好。只能安排在晚修后的话,我没办法出席。”
“哦……哦,那好,那就先定后天早上,不过改成早上的话指导老师那边时间上行不行还不太确定,但总之我先去问一下,他们应该也能理解的。”
林郁其实也没想到他一开始会拒绝得这么快。这个几乎什么事情都可以好好商量,没有什么脾气,也不太会拒绝别人的人,那一瞬间没有压制住的情绪……似乎是有点生气?
她没有再继续细想下去,看着陆一博鬼鬼祟祟地凑到季清泽跟前,悄声调侃他:“我说你最近怎么看起了古典音乐什么的书,原来是你妹妹搞这个,你怕什么都不知道在妹妹面前丢人啊!”
但是季清泽很快瞪了一眼回去,陆一博噔时发了一个寒颤,也不再接着打趣他了,而是迅速缩到了季灿灿旁边,以季清泽听不见的音量跟她打起了小报告。
“小学妹,你这个哥哥虽然人好吧……但是脾气有时候确实奇怪,等以后他找女朋友了,你可要好好把把关,要找一个能治得住他的人啊!”
“女朋友?”
“是啊,现在是高中不让谈恋爱,都那么多女生冒着被年级通报的危险给他递情书了,这要上大学了还得了?不过这家伙榆木脑袋好像不开窍……啊,说起来我一直觉得你这个林郁姐姐估计……”
“你都在跟阿泽的妹妹说些什么有的没的?”
这次轮到林郁突然拍了一下他的脑袋,陆一博心里大喊一声不好,正想着该怎么打圆场,季清泽却好像感知到了什么一样,回过头来对他们说:“陆一博,林郁,你们先回宿舍吧,我差不多也要带我妹妹回家了。”
“哦,哦,行,那你们路上小心点。”
季灿灿看向季清泽,他还在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直到他们淹没在一片树影里,才回过头对她说道:
“灿灿,我们去看看还有什么摊位开着,你想玩什么,哥哥陪你玩。”
==
然而那时已经将近九点了,好多摊位都做起了收摊的准备。他们几乎是逆着主干道上的人流又回到了校园中心,那里还留着一个打气球的游戏摊位,但奖品和墙上的气球都不剩几个了。
季清泽顺着季灿灿的眼神看过去,牵着她的手:“那就去玩那个吧,想要什么奖品?”
摊位上的同学也没想到,见到这快给打光的气球墙还会有人过来玩,于是收起打算收摊的架势,热情地招呼他们道:“同学!我们还开着,要不要来玩?”
季清泽点点头,给了五块钱,然后接过他们递来的软弹枪。
摊位上的人看着不剩几个的气球,也有些不好意思地挠头:“这气球也不剩多少,好像还漏气变小了点,估计也难打。本来是五中二才能换奖品,就算给你们破个例了,五中一就行。”
季灿灿扫了一眼奖品,抬头望向季清泽:“哥哥,我想要那个小熊。”
“好。”
他给软弹枪上了弹,干脆利索地提起来架在肩上,动作一气呵成。那深邃如海的眼眯成细细一条缝,平日里玉一样温润的神情,此时却有些犀利如盯上猎物的猎豹。
“啪!”
“啪!啪!啪!啪!”
五声枪响,伴随而来的是五声气球炸裂的声音。
一旁摊位的同学也看得有些呆了,还有女同学惊讶得捂住了嘴。
季清泽缓缓放下手上的软弹枪,在工作人员目瞪口呆的神情下换好了奖品的小熊玩偶,然后递给了一旁的季灿灿,便要牵着她往校门走。
比起之前,此时主干道上的人已经都走得差不多了,走读的学生大多早已离开,寄宿的同学则大多已经回到了宿舍。
在这空荡得几乎有些反差感的路上,是黯淡的月光落在他们身上。零散的脚步声交织在一起,此时倒庄严肃穆得有些像是临近午夜的钟声。
“灿灿,今天真的对不起。哥哥会补偿你,等下次你想去哪玩,我一定陪你去。”
季灿灿听他这样说,脑子里却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冒出了一个奇怪的想法。她抬头看向季清泽,询问的语气天真又带着好奇:
“哥哥,但是你以后是不是会谈恋爱?然后就不能再陪我玩了?”
季清泽停下脚步:“灿灿?陆一博又跟你瞎说了什么乱七八糟的吗?”
“没有,他只说你以后也会交女朋友。”
等到季灿灿长大,甚至等到他与季清泽分别,她都没有想明白那一天她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情问出这个问题的。可能是小孩子固有的占有欲,就像不希望喜欢的玩具被人抢走一样,又或者是希望自己的好朋友也只有自己这一个好朋友一样。
夜色下看不清季清泽的表情,但他的声音却是一如即往的安定。像一片沉沉的海沙,哪怕巨浪滔天都不为所动。
他回答道:“不会的,哥哥永远是灿灿的哥哥,不会是别人的。”
那句话散落在夜晚的风里,像是承诺,也像是他对自己下的咒。 cool18.com

(六)分崩离析 cool18.com

季灿灿突然间忙碌了起来。
她的手指机能很好,这可能也是当初她的老师姚教授愿意收下她的原因。
而经过林风那一件事以后,她去练琴甚至都不需要父母和哥哥催了。季方林和贺成华自然是不知道个中缘由的,但季清泽却十分清楚。只是晚修后依旧保持提早离开的习惯,去琴房接她,听她在路上抱怨今天又有哪里弹不好,又怎么被老师揪着一个小地方来来回回说了两小时,然后唉声叹气,快到家时又突然给自己鼓劲说下一次一定要弹好。
他一边听一边笑着,脑中回想起昨天晚上母亲与他的谈话。
贺成华告诉他,姚教授私下里其实联系过他们,认为季灿灿如果要走专业路线话,还是建议尽早插班考去音院附小。虽然竞争大,但她底子和天赋都不错,本身也很努力,如果能针对性训练个半年一年的,考上的可能性还是不小的。
回去的路上,季清泽问她:“灿灿,以后想不想专业走钢琴这条路?”
季灿灿思考了一下,回答道:“嗯。”
“好。你想做什么,我都支持你。”
季灿灿突然停下脚步,认真地道:“哥哥。”
“嗯?”
“我已经知道你说的那首曲子是什么了,虽然我现在还弹不了,但有一天,一定会弹给你听。”
季清泽以同样认真的眼神回应她,语气温暖得如同春日的棉絮。
“好,那我等着那一天。”
回到家后,季清泽跟父母先打了声招呼,接着便把季灿灿也叫过来,一家人晚餐时就着季灿灿今后的方向讨论了起来。
季方林和贺成华自然没什么意见,毕竟季灿灿当初开始学琴这事,也有不少他们的推波助澜。但是附小毕竟不是那么好考的地方,插班生的招生名额往往只在个位数,还几乎都是神仙打架。
姚教授建议他们,如果真的决定了要考附小,练琴时间肯定是要在现在的基础上有所增加的。准备好要求的曲目是一方面,如果进了复试,季灿灿之前没花太多功夫学习的视奏和视唱练耳也需要增加训练强度。
她会变得比现在更忙,并且花费在文化课上的时间也会变少。所以一旦决定好,就尽量不要再想着回头了。因而希望他们家能好好商量出一个决定,再回复他。
季方林装作不经意间提起这件事,想看看季灿灿的反应,但没想到她给出的答案却出乎意料的坚定。
“我决定好了,不会中途放弃的。”
季方林仿佛看见了一个并不太熟悉的,与以往不一样的女儿,一时间愣了一下,然后鼓励她道:“好,那我去跟姚老师说,就这么办。”
想了想,他又叮嘱了一句:“灿灿,这是你第一次自己做出一个可能会影响你以后人生的决定。既然定了,那就好好走到底。”
==
给完姚教授答复,对方也很负责地答应下来,说要给季灿灿先安排好训练计划,争取报明年初的考试。
由于时间上其实并不十分充裕,姚教授给季灿灿暂定的曲目,大致是先从她正在练的车尔尼740中选出来一首当练习曲,以节省她再去熟悉一首新曲子所花的时间。
复调则从叁部创意曲里挑,外加一首玛祖卡和海顿的奏鸣曲,就差不多达到初试的选曲要求了。等把这些曲目过下来,再去考虑准备复试的曲目。
当说到复调作品暂定的是巴赫时,姚教授还偷偷看了一眼季灿灿的表情。这个每次弹巴赫时都会露出一脸生不如死的表情的小家伙,好像也不知道从哪天起,也不太会挑剔自己选给她的曲目了。布置什么,就弹什么。哪怕完成度不好,回课时被恨铁不成钢的他训得狗血淋头时,也不过是擤一擤鼻子,忍着眼泪,还是乖乖留堂直到达到他的要求。
他看了一眼墙壁上的时钟,已经是快接近九点了。平时季灿灿在他家里上课上到这个点时,那个看起来还是高中生模样的男孩子总是会在外面在耐心地等着。第一次见到他时,他还不知道那是谁,季灿灿说那是她哥哥。
然而今天那个人影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出现在楼下,他于是随口问道:“今天你哥哥不来接你吗?”
季灿灿还在琢磨他刚才指点过的一处指法,回答道:“我哥哥现在高叁,太忙了。我现在也已经长大了,可以一个人回家的。”
实际上,季清泽上高叁以后,家里还就他提前下晚修去接季灿灿这事讨论了一阵。
毕竟高叁的晚修,不再像以前一样大多是自习了。时不时还会有些模拟考,或者科任老师突如其来的试卷讲评之类的。就算老师看在他成绩的份上并没说什么,但季清泽作为一个高叁备考生,每天都那样早退实在是不太好。
只是他本人还是意外地坚持,连提前交卷就好了这种借口都拿出来了。
然而季灿灿看着季清泽每天比以往略显疲惫的样子,和他们几乎减少到零的课外活动,也意识到现在对于哥哥是一个相当重要的时间段了。她几乎是一反以往任性的常态,坚持说自己一个人回家就行。
季方林与贺成华虽然有点担心她,但季清泽现在这个阶段也不比以往,还是要以学业为重。而他本人尽管还是反对,但最终还是拗不过季灿灿。微微叹了口气去摸她头,算是勉强妥协了。
如此,这一家四口人能凑齐的时间,又比以往要少了更多。
季灿灿的附小插班考试定在叁月,而六月就是季清泽参加高考的时间。他们两个一个放学了要么就跑琴房,要么回家也是闷头练琴。另一个则是九点多下了晚修回来便关在卧室里,第二天还要当家里第一个出门的。
季灿灿有时候看着那间紧闭的卧室时,也会突然想,上一次跟哥哥痛快地在一起玩,又或者坐在一起说些没什么营养的玩笑话的日子,已经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好像还是他高二时,他们一起去游园会的那一次。
然而尽管他们并不太有时间凑在一块,哥哥也还是会在学习的间隙,不知什么时候悄悄出现在她的身后,也不打招呼,就那样默默听着她弹。又或者某一天,她在琴凳上打起瞌睡,结果直接睡死过去。再次睁开眼时,视线所在却是身上已经被仔细掖好的被角,和房门被掩上的前一刻那个门缝里透出来的温暖背影。
他们两个一天下来碰不到几次头,季方林与贺成华也是比以前更加地不着家,只留他们一大一小两个未成年人在家里,但也多亏季清泽一手还算凑合的厨艺,勉勉强强倒也不至于饿死。
季灿灿这天还坐在钢琴前,一点点打磨着姚教授布置给她的作业。这次精练的段落里有不少大跨度,把她折磨得两叁个小时就快犯了腱鞘炎。实在是难受得想休息一下,于是估摸着遛过去看看季清泽在做什么。
其实也不用猜,他除了学习还能在干什么呢。
季灿灿蹑手蹑脚探去了那扇门,轻轻敲了敲,得到回应后才推开,便一下子对上季清泽有些惊讶的眼眸。
“灿灿?怎么过来了?”他顿了顿,有些逗弄地笑她:“是不是在偷懒。”
季灿灿撇了撇嘴:“手疼,就休息一会。”
季清泽看着她微微发红的虎口,眼神软下来。让她先坐在自己床上,然后伸手去书柜上找膏药。
“那你就在这先休息休息?不过看我学习,会有意思吗。”
季灿灿在床上打了个滚:“嗯,有意思。”
季清泽知道附小的考试就近在眼前了,但怕给她不必要的压力,也就故意没提这事。
他整理着白天模考的卷子,时不时看一眼床上随时要睡过去的季灿灿。掩了掩嘴角的笑意,又埋头进眼前的功课里。
直到快十点,季灿灿已经是彻底睡过去了的时候,远处客厅隐隐约约传来钥匙的声响。
他估摸着应该是父母到家了,然而平时他们到家后总会先来他们房间看看,今天却是十分反常的没有接下来的动静。
他一开始也并没有在意,直到一声玻璃破碎的巨响,伴随着贺成华嘶哑而带着愤怒的一句“今天你就从这个家里滚出去”传进他的耳中,也砸醒了季灿灿的梦境。
季清泽几乎是下意识地猛然回头看向季灿灿,她还是一副有些迷糊搞不清楚状况的样子,但紧接着传进来的便是贺成华的第二句辱骂声。
季灿灿一下子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刚睡醒的目光里只有茫然,她于是回望向季清泽。直到捕捉到那双眼里少有的慌张和无措时,她才在无形中意识到,今天晚上似乎是有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发生了。
季清泽很快从那一瞬间的慌乱中冷静下来,对她说:“灿灿,你先在房间里待着,我去看看有什么事,不要担心。”
他出去后,季灿灿悄悄贴着门也想听听外面的动静,但毕竟离客厅还有一段距离,她还没听着什么,外面就传来了逐渐走近的脚步声。
她于是匆匆又跑回床上,装作什么也没做的样子,等待季清泽打开房门。
他的身体从门缝里探出来,面色要比刚出去时还要苍白不少,但语气却十分平静,不知道是真的没有什么事,还是他强装出来的。
“灿灿,乖,今天先回房间休息。爸爸和妈妈只是有点小矛盾,不要太担心了。”
季灿灿还记挂着他脸上那不同寻常的苍白,但也知道季清泽这样子的温柔也是不容违抗的。于是只能乖乖答应下来,准备回去自己的房间。
经过走廊时,她偷偷看了一眼客厅的样子。季方林坐在沙发上,神情是不自然的严肃,手上还少见的拿了一根烟。而贺成华则是站在他不远的地方,拿着手机似乎是在翻找着什么。
她不懂,但也不敢停留太久,只是默默地回了房间。而那个夜晚,是她睡得最不踏实的一个晚上。
==
第二天早上走出房门前,她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在脑海里把各种情景都演绎了好几百遍。
该不该问?该怎么问?
直到她有些瑟缩地走到客厅,出乎意料的是她眼前与平日几乎无二的景象。准备早餐的是妈妈,而爸爸和哥哥都已经坐定在了餐桌上。
除了每个人都没有说话,这情景就像是昨天晚上发生的事只不过是她做的一个噩梦一样。
而那天之后,也没再发生过跟那天晚上一样激烈的争吵,但是季方林和贺成华两个人都更加沉默了。季灿灿去问哥哥,他也只回答道:“他们之前是闹了点矛盾,但是已经和好了,你不用担心。”
尽管对于这个解释,她并没有释怀。 但是考试临近,她也确实没有更多的精力放在别的事情上面了。更何况即使发生了那件事,季方林与贺成华在她练琴方面的督促也还是一如既往。
临考还有两个月的时候,季灿灿几乎每天要在练琴上花六个小时。初试的曲目已经差不多打磨成型了,姚教授也早已定好了准备让她拿去参加复试的曲目。而剩下的一些细节处理和针对视唱练耳与视奏的集中训练,都会堆在这短短的两个月里。
那算是她的弱项,因而只能花更多的时间去弥补,也因此那段时间几乎成了家,学校与琴房叁点一线的状态。在这种机械枯燥的反复训练下,就算是再喜欢的东西,也容易生出生理性厌恶。
但是她坚持下来了,甚至出乎她本人的意料之外。可能是想到季清泽也在他所在的那条路上努力着,因而有了一种与他人一起同甘共苦的底气?
那段时间,家里的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对那天晚上那场争吵避而不谈。只是空气里那丝一触即发的弦似乎随时都要崩断。而季灿灿参加附小插班考的日子也很快来临,由于考点只设在了音大附小所在的C市,她必须提前去酒店住上一个晚上。而最终,定下来与她一同前去的是妈妈贺成华。
尽管她从去的路上就一直在心里默默安慰自己不要紧张,她也知道能做的准备都已经做足,只要不紧张,就一定能发挥好。但临场时,考场外那些一脸严肃的陪考家长,和只要找着机会就算是对着空气也要练习的小考生们,还是把那股不自觉的紧张氛围渲染到了每一个角落。
叫到她名字的时候,她把手搭在胸前,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推开了那扇木质的大门。
她坐定在钢琴前,等待一旁指示的声音响起。
“海顿C大调奏鸣曲第一乐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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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考场时,她也说不出自己到底是不是松了一口气。意识里是能明白考试已经结束了,但是紧绷的神经却还无法完全放松下来。
贺成华在考点门口等她,等她出来时,奖励似的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一时间她脑袋里都有些糊涂,妈妈这个样子实在是与她之前的样子太一般无二了。那场争吵,也似乎早已被淹没在了这段时间的各种日常琐事里。她几乎毫不怀疑,只要等她们回到A市,家就还是那个一如既往的温暖的家。
然而她不理解的是,回到酒店时,贺成华并没有打算动身回家的样子,房间里甚至多了两个来时并没有带过来的行李。
贺成华看着她,神情是从未有过的严肃与坚定,而她说出口的话语却一时间几乎超出了她的理解力。
“灿灿,我们以后不会回那个家了。今天开始只有你和妈妈两个人,不会再有爸爸和哥哥了。”
她顿了一顿,但并没有给予季灿灿足够的时间反应,便接着说道:“附小如果考上了,那就去上。但是我们也不会再回A市了,妈妈打算再过一段时间就把你送出国。”
她的语气温柔至极,却又残酷得像一把利刃。
那是一个注定难以忘却,也无法释怀的晚上。像一道深深的疤痕刻在她记忆里,然后在每一个独处的间隙,或是辗转的雨夜里突然隐隐作痛。 cool18.com

(七)魏鸣 cool18.com

K大音乐学院的主校区,坐落在德国南部一个只有两万人口的边陲小城。
这是一个四季分明的地方,虽然远不如那些因坐拥众多中世纪建筑而出名的老城起眼,但也孕育出了这所历史悠久的知名音乐学院。
季灿灿这天还站在学校音乐厅外面等着方晴结束排练,而直到离约定的时间过去了20分钟,她的手机才不慌不忙地响起。
“灿灿,对不起对不起,我们指挥今天也不知道是不是吃了炮仗,看样子还要拖好久,你要不要先进来等等?”
话筒里是方晴刻意压低了一些的声音,还夹杂在一片嘈杂的背景音里,听得有些模糊不清。
“那一会还来得及练吗?”季灿灿问她 。
“不行只能拖晚点了……拜托了不要放弃我啊!下星期就考试了,你是唯一一个不愿意放弃我的钢伴啊!”
听着她中途因为慌张而拔高的声音,又好像意识到什么而迅速收敛起来,季灿灿觉得好像隔着话筒都能想象到对面那个跳脱样子,一时有些想笑:“好好,不放弃你,你放心吧,那我进去等你。”
由于是排练,当季灿灿走进音乐厅的时候,台上演奏的乐手都是一脸肃穆,而观众席上却只坐着零零散散的几个人。
她挑了个靠前的位置,跟一提那边的方晴用眼神打了个招呼便坐了下来。
指挥是个胖胖的有着满头银发的中年人,说话间还带了点奥地利口音。他可能是真的凶,排练途中只要一停下来就几乎是在训人。
“弦乐!再弱一点!”
“进慢了!你们是不是有人在打瞌睡?”
“长笛在37小节收得那么突然干什么?重新来一遍!”
一场排练下来,季灿灿的注意力基本上都在指挥的各种花式训人上了。但其实也还好,毕竟如果不在排练里对各种细节吹毛求疵一点,那也就没有必要花这么多时间,让这么多人聚在一起反反复复打磨一首早不知练过多少年的曲子了。
她本来也没太在意,都是左耳进右耳出地听着。直到又足足耗了一个多小时,指挥那边才开始有点今天先到此为止的意思了。
台上的乐手这时都有些疲惫不堪了,方晴也不例外。季灿灿看她那样子,都有点想建议她今天先别逞强了。但她也知道,对于方晴这种喜欢且只会临时抱佛脚的人,一旦在这种危机时刻爆发出那种顺势而生的异常干劲,那就算有十头牛也拉不回来了。
她于是也没说什么,准备等她收拾好东西,就一起去琴房接着练她为考试准备的奏鸣曲。
只是当人走的七七八八的时候,一旁台上又传来了一声洪亮的训斥声。
还是她们乐团的指挥,他前面还站着一个干净瘦高的年轻男人。
指挥也没有顾虑他这一番训斥所吸引过来的各路眼神,只是单方面地数落着眼前的人,语气里是恨铁不成钢的愤怒和警告。
“抢拍!一个首席抢拍!还是两次!你犯的都是些什么低级错误?”
然而被训的那个人也没有反驳,只是带着些愧疚却面色平淡地回应道:“对不起,是我今天状态不好。”
“状态不好就可以不好好拉了?那乐团还演什么出?你这个样子,还怎么去带领一个乐团?”
回应他怒骂的是一段短短的沉默,但指挥并没有就此放过他的意思,语气都由一开始的震怒转为了赤裸裸的失望。
“魏,我是看在你乐团考试时的表现才选了你当首席,但如果你实际上只能做到这个样子,那我只能换人。”
“抱歉,我会很快调整好。”
这顿单方面的训斥,直到结束也没有人过去看看情况。留下那个被叫作魏的人,一个人默默地回到位子上收起了那把小提琴便转身离开。
季灿灿虽然目睹了这一切的发生,但也知道这似乎不是她能插手的事。她的目光落在那把椅子上,下一个瞬间也没什么犹豫,便捡起落在上面的东西,并叫住了那个男生。
“同学,这是你的松香?你忘在椅子上了。”
那人回过头,季灿灿这才看清楚他的面容,清秀而干净。尽管长相毫无相似之处,却使她恍惚间不由得想起另一个记忆中的人。
但这一瞬间的飘忽也很快被他的话语打断:“啊,是我没注意到,谢谢你。”
直到看到他远去的背影,季灿灿才有点回过神来。
是的,根本都不是同一个人,在想什么呢?
方晴这时刚好收拾完东西,便凑到她身旁来。看她有些出神地不知道在想什么,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脸上噔时露出一副夸张又了然于心的表情。
季灿灿问她:“刚才被训的那个人,是你们首席小提琴?”
方晴刚想说话却被她的提问打断了思路,只能接道:“是啊。”
想了想,又给她补充了点额外信息:“叫魏鸣。技术上确实无懈可击,但人好像挺闷的,听说除了排练和专业课都不太跟身边同学来往。而且最近不知道是怎么了,排练也总出岔子。”
说到这里,她的语气里都多了几分惋惜:“你刚刚也听到了,抢拍确实是不该犯的低级错误,他这样下去可能真的会被换掉,挺可惜的。”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一边向着约好了琴房的教学楼走。离开音乐厅时才注意到外面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在初春里又加了一丝额外的凉意。
方晴走到半路,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于是问她:“我记得你好像有参加下个月末的音乐节?”
“对,有首独奏和一首钢协,钢协好像是跟本地的一个交响乐团。”
方晴听到她回答,噔时吸了一口凉气:“那估计是跟我们了,我之前听说过这事。”又顿了顿,说:“我劝你还要做好心理准备,指挥大概率还是我们今天这个指挥。”
季灿灿于是也跟着倒吸一口凉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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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在陪方晴练那首她准备拿去考试的奏鸣曲上面的时间其实并不多,但也不需要,毕竟这首曲子的钢伴部分算是简单。而接来的时间,她必须将大部分的精力投入进下个月末的音乐节上。
这座小镇,毕竟有着孕育出一所世界级音乐学院的底蕴,因而一年到头也会有不少与艺术相关的大小型盛会。而音乐节虽然不止一年一次,但年初的这一次却是最受重视。
受邀的人从享誉世界的大师,到刚在国际比赛上拿了些奖却暂时没什么名气的青年音乐家,再到本地的摇滚乐团都应有尽有,可以说算是个包容性极强的大杂烩了。
季灿灿是在这个月初拿到的邀请,靠着前些年的比赛和与各种乐团的合作经验,她一点一点开始从这个行业的边缘向中心探去。而对于现在不太再参加国际比赛的她而言,想办法把握住这些与不同风格乐团合作的机会也就变得更加重要。
这个圈子其实有很多容易让人迷失的地方。学习的时候,他们被教育的是要去尽力满足专业人士审美要求。而当他们走到大众台前时,却又告诉他们,想要靠这门手艺吃饭,还必须同时满足业内和业外这两套相互之间甚至有些错位的评价体系。
毕竟专业过硬的人到处都是,但出名的却不多。而就算挤破脑袋,乐团或者独奏家的位置也还是只有那些个,那这时候又能怎么筛人呢?
季灿灿想起告诉她这些事情的老师安德森,也意识到自己离开柏林后,已经很久没有去看过他了。
她有些出神,但很快被一声干脆的开门声打断了。
针对下个月末那场音乐会的第一次排练,被安排在音乐厅的偏厅里。
因为毕竟是钢协,所以季灿灿昨天私下里已经跟指挥单独约着讨论过一次了。中途她想起这位指挥上次在方晴排练的那次教训乐团的样子,整个神经都紧了一紧,但粗略过下来,他们意见严重相左的地方倒也并不多。而对于指挥提出来的一些细节处的建议,她虽然不能完全达成那个效果,但也能处理得尽量接近,算是相安无事地结束了讨论。
只是她没有想到,等到今天跟乐团排练时,这位指挥又像突然变了一个人一样。
他们选定的曲目是拉赫马尼诺夫的第二钢协,昨天讨论的时候,指挥还同意华彩部分的处理可以按她想要的方式来,他会让乐团配合她。
而等到今天排练时,他却不断提出一些几乎自相矛盾的建议。一会是说她这处理气势不够,根本听不见,一会又说钢琴这段弹得太抢了,主角应该是弦乐呈现出来的再现部。
但是对方毕竟是个有点小名气的指挥,也算是长辈。哪怕就他今天所表现出来的这所谓专业性来看,这名气怎么来的都有些值得怀疑。
季灿灿想想还是忍了忍,耐着性子来回改动了好几遍。
而指挥并没有就此罢休,甚至抓着她第一次合练时开头没有稍微等一下乐团的事便开始破口大骂。
她并不是会因为被骂就伤心难过或者情绪崩溃的人,如果像她小时候那样张狂一点,说不定当场就骂回去了。然而这次也不知是不是指挥的蛮不讲理甚至有些击穿了她的认知范围,尽管大脑里是平静的,还在盘算着该怎么回击,但人看起来却是愣在了那里好一段时间。
而等她反应过来准备开始反驳时,竟然是魏鸣先开了口。
“先生,她是完全按照您的要求演奏的,每次的改动都没有任何偏差。”
他看向季灿灿,脸上也猜不出是什么情绪,接着便对指挥说道:“这段弦乐的可改动性比钢琴更大。您如果认为这几种处理都达不到您的要求,那与其找独奏的毛病,还不如说是我领得不好,这理由还站得住脚些。”
对于魏鸣这个人,季灿灿除了在方晴排练那天与他有过一面之缘以外,也并没有什么别的交情了。
看到这样一个并不十分熟悉的人,愿意在这种场合站出来为自己说话时,她心里是充满了感动与感激的。然而当她听到这人话语里那隐隐约约,近乎轻微的自虐与自轻一样的情绪时,还是不自觉地皱了皱眉。
指挥似乎也没有想到这个魏鸣会突然站出来替人说话,一时愣了一会,但也很快调转了发泄怒火的对象。
“你说什么?这就是你该对指挥拿出来的态度吗?”
“是您先拿不合理的要求为难别人的。”
“你!”
指挥气得把谱子摔在了琴盖上,但由于找不到理由回击,也只能在那里骂骂咧咧一阵子之后,甩给魏鸣一句:“我不跟你计较,反正你这人迟早要被换下去。”
也可能是心里还是顾虑着做过头会被学生联合起来投诉到学院管理层,他之后也并没有在这种几乎有些下不来台的处境下摔门而去,而是当作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继续铁青着一张脸指挥他们排练。
直到这场排练在一种尴尬又诡异的氛围中结束,季灿灿刻意留了下来,等到人走得差不多了,才过去叫住了魏鸣。
“刚才真的谢谢你。”
想了想,还是觉得自己愣在那里的挨骂的样子有些丢人,又不知脑子里搭上了哪根天线,开始在那有些多余地解释道:“不过我完全没被影响情绪,真的!也绝对没有被骂傻,我就是在那想该怎么骂回去……有点偏了,总之,我真的很感谢你能帮我说话。”
魏鸣有猜到她可能会来感谢自己,但也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安安静静的女孩子,会一副此地无银叁百两的架势又跟他解释了这么一长串,一时间都快要被逗笑了。
“没事,是他太欺负人了。”
季灿灿看着他似乎没什么情绪波澜的面容,有些犹豫,但还是问道:“可以问问你接下来有点空闲时间吗?我还想再合一下第一乐章,从开头弦乐进来那部分开始,怕倒是不怕但我也是真的不想再挨骂了……”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就拉一提的部分就行,跟你现在一样,当然我肯定不会让你白白帮忙的,等你下次需要钢伴的时候我一定来,什么曲子都能给你练下来!……你觉得怎么样?是不是相当不吃亏?”
魏鸣回望着她,那双瞳孔漆黑而明亮得如同夜晚的珍珠,隐隐含着期待注视着他,一时连任何能拿来拒绝她的理由都无法浮现在脑海里。
“好,你还需要什么别的准备吗?不需要的话,我们现在就可以开始。”
季灿灿也没想到他答应的这么快,小鸡啄米似的点点头,便又回到了钢琴前。
魏鸣本来只等独奏的部分过去,然后让小提琴切进去。但当他琴弓已经搭在琴弦上,准备拉下第一个单音时,才像突然醒悟了什么一样,右手开始有些不受控制的颤抖。
那颤抖几乎微不可见,但只要第一个音拉出来就一定会暴露。他于是突然停了下来,而季灿灿没有等到他的弦乐部分出现,在过了两小节后也停止了演奏,侧过头去想问问他怎么了。
魏鸣脸上有一瞬间的尴尬与慌乱,但他很快恢复了平时那副镇定自若的表情,跟她说道:“抱歉,能不能稍微等我一下。”
季灿灿看着他回到观众席那边,找到他排练前放在那里的背包。然后从里面掏出了一个小小的似乎是药瓶一样的东西,很迅速地吞了几片。
她刚才其实注意到魏鸣那细微得甚至有些难以捕捉的的颤抖了,但看他刚才冷静地去吃药,便猜大概是排练太久又没吃什么东西导致的低血糖,其余的也并没有多想什么。
而魏鸣也很快返回来,脸上带了些歉疚的神色:“抱歉,刚才是有些不舒服。”
“低血糖吗?要不今天还是别练了,你先回去好好休息?或者我还是给你拿点吃的,我包里好像还有点零食。”
魏鸣嗯了一声,接着迅速制止住了她想去给自己拿东西的架势,回答道:“是有点低血糖,但稍微休息一会就好,没事。”
季灿灿尽管还是有点放不下心,但垂下眼偷偷瞟了瞟他的手,似乎也不再颤抖了,于是也没有继续坚持:“那好吧,不过如果你不舒服了一定要说出来,不要勉强。”
魏鸣答应下来,但并没有继续就这个话题说下去,而是稍微休息了一会,便重新开始刚才中断的排练。
他陪练的时候也是一个极有耐心的人,只是不太主动说话。只有当季灿灿突然又冒出了什么点子,然后有些急切又期待地向他确认效果时,他才会用那双柔和的眼注视着她,然后诚挚地给予回应。
排练持续到了大约傍晚的时候,季灿灿看了眼外面逐渐暗下来的天色,对一旁的魏鸣说道:“那先练到这里?……今天真的很谢谢你,我觉得下次再怎么也不至于挨骂成今天这样了吧。”
魏鸣恩了一声:“你今天排练的时候并没有做得不好的地方,不要在意。”
季灿灿有些动容,又像是有些遗憾地自言自语:“说起来要是有跟小提琴的合奏版就好了,看到你这技术,我是真心希望再帮你长四双手,然后在地上打滚求你也要你把剩下的弦乐声部全都拉了……”
他微不可见地笑了一下:“可惜,我实在长不出这么多双手。”
然后假装没有看见季灿灿脸上那一瞬间的小小尴尬,便开始收拾东西。她并没有什么需要收拾的,于是在一旁看着魏鸣小心翼翼地将他的琴收回琴盒里,动作轻微而细致。也正是那一刻,仿佛一瞬间鬼使神差似的,她瞟了一眼魏鸣放在旁边的背包。
他之前去拿的那个装药的瓶子就翻在侧边的袋子里,可能是忘了拉上拉链,瓶身明晃晃地露了出来。
上面没有贴上任何的标签,但是那药片的形状,那上面刻的字符,她实在是太熟悉了。
熟悉到几乎看到这东西的一瞬间,脑海里就浮现出过去某一个时间段,那个一心只有拿下各种大型国际比赛的奖项,并为此焦虑到甚至无法上台完成演奏,也无法在每一个夜晚安然入睡的自己了。
那时一个朋友递过来的,就是这样的带着分割线的橙色椭圆形小药片。
那不是什么低血糖的药,而是beta受体阻断剂。 cool18.com

(八)幸存者与垂死之人 cool18.com

一种本来应该用于治疗心脏病的处方药,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成为了这个行业里最难以被宣之于口的秘密之一。
只要伸出手,就不会因恐惧自己无法回应台下那千百双眼睛的期待,而在登台前的那一瞬间被击垮了。不会坐在钢琴前却只淌下一身冷汗,也不会双手颤抖到无法拉出任何一个完整的乐句。
对于饱尝演出焦虑症的痛苦的人而言,这个诱惑实在是太大了,哪怕代价是让人越来越难以离开它。
她曾经也有过那么几个想要伸出手的瞬间,因而当她回想起排练途中魏鸣那有些异常的举动时,甚至觉得这种无需额外的言语便能达成的相互理解与共感,一时间反倒有些令人难过的感觉。
像是一个幸存者面对着仍然在泥潭里挣扎求生的人,难以做到见死不救。
但季灿灿也清楚,她既不是专业的治疗师,也不是与魏鸣交情匪浅的朋友。对于能不能帮上他,甚至自己一个旁人是否有资格插手这件事都没什么底气,也不知道该不该跟他坦白。
闷在心里拖了好几天,但也没想出个万全的方法,一直到周五时方晴给她打电话,问她这周末是不是还要去儿童之家。
那是一家附近的天主教儿童福利机构,学院里之前招志愿者,每周轮着过去做点音乐启蒙什么的,也会教孩子们一些乐器基础。她和方晴当时都报了名,排到的时间是让每个月月中挑两天周末的时候过去,而这一做就做了将近一年多。
方晴在电话另一头许久没有听见她说话,又喂了一声。
季灿灿则是脑子里突然转出来一个念头,有些谨慎地问她:“你说你能不能叫上魏鸣一起?”
方晴有一瞬间的震惊:“哈?你怎么突然提起他的名字?”又像是突然顿悟了什么,语气一下子激昂起来:“不是吧——难道你是喜欢上他了?真的假的?”
“你想多了。”她顿了一顿,语气里有一瞬间的恍惚:“我只是突然想,如果那时候也有人拉我一把就好了。”
方晴是在进入K大音乐学院以后才认识的她,因而也只是听她随口提过一句自己曾经有过一段比较低谷的时期,却并不知道她那时具体是个什么状态。
她听着季灿灿突然来了一句这么不着边际的话,又联想起魏鸣之前排练时那副样子,她想,这人大概是在魏鸣身上也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才会觉得难以置之不理吧。可真是个多管闲事的家伙。
一时间,一种没来由的默契阻止了她继续追问下去,而是将话题微微调转了一个方向。
“行,但是我这样去邀请他会不会太突然了?你有什么比较站得住脚的理由吗?”
对面顿了一顿,接着便开口道:“你就说,他上次排练中的演奏表现给了我巨大的启示,我迫不及待地想跟他进行一下友好而深入的关于艺术诠释方式的学术交流。”
“这是说的什么瞎话?”
“你就说行不行吧。”
“行行行,我去问问,但你也别抱太大希望,这人平时是真的几乎不参加任何社交活动,所以被拒绝了也是理所当然的,并不是你这个人不行,你先提前想开点。”
季灿灿听她挂完了电话之后,脑子里开始回顾起了这一连串她本人都想不太明白动机的行为。只是离方晴的下一个电话打进来,也并没有隔上多长时间。
对面开口便十分激动:“我问了,他居然答应了?!”
“好,那就让他跟我们同一个时间过去?”
“……”
“方晴?”
“我想了想,觉得我这次还是先不要去了,就你们两个去吧,反正他教小提琴说不定教得比我好多了,我把地址告诉他,就这样,朋友祝福你。”
季灿灿这时不解了:“我只是说多加一个人为什么他去你就不……”
但她话没说完就被方晴打断了:“好了就这么定了,我们休息时间快结束了,先挂了啊。”
季灿灿看着被切断的电话,一时间有些出神。
她可能是没有任何立场,也没有任何理由去插手一个并不熟悉的人的人生的。但即使清楚这一切,也明白自己想做的事情可能只会是徒劳无功,还是会被那一股莫名的力量驱使着,控制不住地想要伸出手。
只是不知道这样做是想救魏鸣,还是想通过他去救那个挣扎在过去时空里的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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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晴把季灿灿的提议转告给魏鸣时,对方第一反应是十分惊讶的。
但方晴下一秒就开始发愁,毕竟季灿灿给她提的那个乱七八糟的理由肯定用不上,那她得找些什么理由才能把话圆过去呢。
可都不用等到她想出个头绪,魏鸣就直接答应了下来,甚至都没有问她季灿灿为什么会突然邀请自己。只说:“那你把时间和地址都告诉我吧,我会去的。”
时间定在周日上午十点,而当季灿灿到的时候,魏鸣已经在那里等着了。
这座由天主教修女会经营的儿童福利机构,与当地的一所天主教教堂并设在一起,坐落在K大音乐学院西部偏郊区一点的地方,但也离得不远。
一共收容了大约几十个孤儿,平时大多由教会的修女们照顾他们的饮食起居,直到被收养或者被资助送去寄宿学校。而在此之前,这些孩子几乎接受不到太多与同龄人相同水平的教育,多是依靠外来的志愿者每个月过来教上一些。而季灿灿他们自然是负责教些基础乐理,做点乐器启蒙什么的。
她看见魏鸣在门口等着,便凑了过去,对他说道:“谢谢你能来。”
魏鸣轻轻嗯了一声:“先进去吧,我不太懂这里的运作规则,可以的话要麻烦你多跟我讲讲了。”
季灿灿他们一进门,就有一个脸上还挂着五彩斑斓颜料的小男孩突然很兴奋地跑过来,一下子撞进了她的怀里。
“姐姐!你来了!”
“克里斯,小捣蛋鬼。”她弯下身来接住他:“脸上这怎么弄成这样的?为什么不擦擦?”
那叫克里斯的小男孩一下子瘪了瘪嘴,有些生闷气的样子:“昨天画画的时候,丹尼尔弄到我脸上的,说是报复我之前不问他就把他的画拿去给大家看。”
“下次不要没有经过别人同意就做这种事情。”
“嗯嗯嗯,我会记住的。”克里斯很是敷衍地点点头,接着便急切的问她:“姐姐上回布置的曲子我都有好好练的!就是汉娜老是一个人霸占着钢琴,明明说好了大家每天轮流来只能弹15分钟的!”说着有些生气地回头,瞪了瞪后面一个小女孩。
但那小女孩下巴一扬,也没理他。
季灿灿只能摸摸他头:“好吧,我会再跟大家说说,每个人都要遵守规则,这样才公平。”
克里斯非常得意地回望了一眼那个小女孩,便急切地拉着季灿灿的手要往那个摆着一架老旧立式钢琴的大厅处走去。
他才不过五六岁的样子,坐在琴凳上脚都够不着地,还得额外找个小凳子在下面垫着。
然而学起来的态度却是端正得不行,让他弹琴时只能坐凳子的前叁分之一,就绝对不超那根线,只是时不时会好像不受控制一样地挪腾一下身体。
季灿灿把谱子给他摊开,是一首克列门蒂的小奏鸣曲。
克里斯也没等她开头,便急着要弹给她听。一遍下来虽然有些停顿和错音,但也算是顺了下来。
“弹得很好,比上次进步大多了。”季灿灿先夸了他,然后指着乐谱上的几个地方,极为耐心地跟他讲解:“但是你看这里,还有这里。还记得我上次说这些地方要怎么弹吗?这里要断奏,弹完前一句先把手抬起来,然后再放下去,不可以连在一起弹。”
“断奏……”他脖子突然拧了一个奇怪的角度,带动脑袋也跟着左右歪了歪,眼神渐渐变得有些飘忽不定,却看得出是想要努力去理解她的意思。
但是季灿灿看他这个样子,却一瞬间了然了:“你做得很好了,先去玩一玩休息一会,再回来练怎么样?”
克里斯点点头,然后一下子翻过琴凳,跑过去找在后面一直注视着他们的年轻修女。
而魏鸣因为是第一次来,所以进门后只是先跟孩子们打了声招呼,便在一旁看着他们玩。
注意到这一幕的时候,他一时间产生了一股莫名的疑问,但又觉得可能只是自己的错觉,因此也并没有说出口。然而季灿灿看着他,却好像是已经知道他想问什么一样,先提前开了口:
“你想问为什么克里斯看起来那么好学,却会这么坐不住,还老想着偷懒去玩吗?”
她说完,又想起先前方晴给她吐露的关于魏鸣的传闻,打趣一样地接了一句:“不过按照你的标准来说的话,可能我也算是个一天到头老想着偷懒的了。”
魏鸣听她这话,刚想否认,却听见她语气平缓地说:“克里斯已经很努力了,他的父母在他更小一点的时候,就因为他的多动症放弃了他。”
而等到她说完这句,魏鸣却是想开口,却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
“虽然是这样,不过他很厉害吧?都可以学得这么有模有样的。这里的孩子,有不少都跟他一样,有一点先天或后天的疾病,所以只能靠你耐心一点去教他们了,魏老师。”
说到“魏老师”这个词的时候,她语气里还带了点毫不掩饰的顽皮。那双眼笑意盈盈地看着他,水波般嶙峋而又乌黑的发顺着双颊,垂落在她白皙的颈肩处,像一幅春日的油画。
魏鸣无言,喉头却微不可察地紧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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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方晴这次没有过来,因而魏鸣差不多算是接替了她原来的工作。
儿童之家里的小朋友们虽然因为方晴这次没有来有些许的不满,却也毫不吝啬于对魏鸣这个他们从未见过的人表示出好奇。
蒂拉是第一个鼓起勇气凑上去的人,她小心翼翼地问道:“大哥哥,你也是教我们小提琴的吗?”
“是的,但是我可能教得不是很好,要你们多包容一下了。”
他看着眼前那孩子揣着一把小提琴在怀里,尽管有些不适应这种闹闹腾腾的场景,还是耐下性子来问她:“可以告诉我,之前你们都是学些什么样的曲子吗?我好接着来教。”
蒂拉点点头,开始给他翻自己手上的谱子。
也正是此时魏鸣才意识到,这个小女孩的无名指竟然缺了一节。
但他也并没有说话,只是一瞬间怔了一下,便看着蒂拉有些笨拙地举起了琴。
她手指短短胖胖的,光是够到正确的位置就有些困难的样子。开始给魏鸣拉起了一条简单的小练习曲,只是每当需要用到无名指的时候,声音总会不自然地断上一拍。
魏鸣看到这情景,本来是想着教教她怎么换把位,好让她能尽量避开用无名指也能奏出比较完整的句子。但在她露出一副迷糊的表情后,才开始责备自己在教学上的愚笨。
“是我太着急了。”他道歉,接着问蒂拉道:“可以把谱子借给我看一下吗?”
蒂拉虽然有些不解,但还是把谱子递了过去。
而魏鸣接过谱子后粗略地看了几眼,便拿来一旁的笔,开始在上面修改起了什么。
过了不一会他才停下来,又把谱子还给了蒂拉,声音暖暖的:“你可以再试着拉一次,看看这样会不会好拉一点。”
蒂拉的表情还是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乖乖听他说的,先仔细地一个一个认完了上面被修改过的音符,然后才用比平时更慢的速度缓缓拉了起来。
只是这一次,她演奏得虽然缓慢,却不再会有突如其来的中断。而原本的旋律,被魏鸣很精巧地调整了一下,既可以在完全不换把位的情况下完成演奏,途中也不会用到无名指。
蒂拉自己也很惊讶,而一旁的魏鸣给她纠正了一下中途开始有些变形的姿势,又补充道:“等你再熟练一点,我再教你怎么换把位,这样就算不用大改,也应该可以演奏出不少你喜欢的曲子了。”
魏鸣本来还在脑子里想着之后该怎么安排她的学习进程,却被蒂拉大哭着一下子扑进了怀里。
她眼睛红通通的,说的话都被哭声截得断断续续:“……原来蒂拉也可以完整的……完整的……原来蒂拉也可以……”
魏鸣轻轻安抚着她:“没有什么不可以的。”
他的声音里带着安定与沉静的力量,意识却有一瞬间的游离。这种纯粹的因自己成功演奏出了一首曲子而产生的发自内心的快乐,他好像很久都没有体会过了。
是的,很久都没有,但不是从来都没有。至少在他刚刚接触小提琴时,这架朴素的木质乐器是给自己带来过极大的精神慰藉的,在那个父母的关心缺位的童年里。
但自从那一点浅显的天赋被表露出来,这把小提琴就被变成了一个用来赢取家族颜面,或是父母在生意场中谈资的一把工具了。也是从那时候起,他所能获得的来自周围的关心,都开始偏离他这个人本身,而是与他所拿下的奖项或是取得的成绩挂钩。
他看着蒂拉,觉得自己可能是羡慕这种纯粹的快乐的,但同时心底的另一个声音却又告诉他:已经没有什么必要了。
最后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等着她的情绪平复下来。
而在魏鸣教着蒂拉小提琴的时候,季灿灿本来是想过来转转的,但无奈克里斯虽然去找修女玩了,汉娜却又很快缠了上来。随后成了魏鸣被围了一圈,季灿灿也被围了一圈的景象。
直到晚餐的时候,两人才打上了个照面。季灿灿凑过去问魏鸣,眼睛亮亮的:“怎么样,教小朋友们开心吗?”
“挺好的。”
“那就好。”她说完又想起了什么,接着道:“忘了告诉你,晚餐以后按惯例会有小音乐会,大家都会上去表演节目。不过也不用刻意准备什么,反正都是在玩。”
魏鸣听了这话,眼神微微动了一下,但也没什么太大的反应。
只是刚吃到一半,座位上的小朋友们就开始起哄,一个劲地撺掇季灿灿上去弹曲子。
“好吧好吧,那你们别光顾着闹了,饭也要好好吃。”
接着半推半就地被克里斯推去了台前,在钢琴前坐定,想了想,弹了一首巴赫的平均律。也毫不出她意料的是,还不到半分钟,下面的小朋友就开始兴趣缺缺地把注意力放到别的事情上了。
但她看起来也没什么打算换曲子的意思,就这么一股脑地弹了下去。
魏鸣在下面听着,却没听多久就渐渐皱起了眉,并且拧得越来越紧了。
那些小朋友听不出来,但他不可能听不出来。那首曲子中间本来只应该反复弹奏一次的段落,她已经反复到了第叁遍了。
直到滚动到第五遍的时候,季灿灿演奏完反复记号结束前的最后一个小节,突然停了一下,又把这首曲子从头来了一遍。
只是这一次,倒是只反复了一次就很顺利地接下去了。
等她弹完,之前看起来昏昏欲睡的小朋友们却又突然精神过来,开始起哄让魏鸣也上去拉首曲子。
“我就不了吧,听听你们的就挺好的。”
但是他们哪里肯放过他呢,几个人联合在一起,连拖带拉地把魏鸣推去了台前,而魏鸣怕伤到他们,虽然半推半就地上了台,却也只是想着跟还在上面的季灿灿说一声之后便又返回去。
只是当他准备往回走的时候,季灿灿却突然拉住了他的袖口。
她的手指冰冰凉凉的,却又在不小心触碰到他手腕的时候,让魏鸣觉得炽热得快要被灼伤。
“就拉一首吧,我来给你当钢伴,没事的。”
魏鸣看向她的眼睛,却也知道,自己这次是真的无法拒绝了。
他很清楚地感知到,自己的双手在不受控制地颤抖,脊背上是垂落时滚烫却又迅速冷却的汗珠。而拉出来的音符,连他自己都不忍心听下去。
一旁季灿灿并没有看向他,只是在那一场简短的演奏过后,隔着他袖口的布料轻轻握了一下他的手腕。而回应她的,是那一瞬间魏鸣几乎从身体核心传达到指尖的战栗。
从台上回到餐桌的这一段短短的路程,他们互相之间都没有说话。只是在快要落座时,之前在台下就闹腾得不行的克里斯又朝季灿灿这里凑了过来。
他露出一脸好像发现了什么惊天大秘密一样的表情,有些揶揄道:“姐姐你刚才是不是又忘谱啦!我听出来了哦,这样真的能当钢琴家吗?”
旁边的几个小朋友也开始跟着起哄,只是季灿灿完全没有被影响的样子,坦坦荡荡地回应他们:“但是你不觉得我糊弄得很好吗?你看,毕竟只有你一个人听出来了,是不是很厉害?”
她毫不掩饰的样子,反倒让调侃的克里斯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了,只好找旁边的魏鸣抱怨:“哥哥,看样子你能跟她搭档一首曲子是真的很不容易。”
魏鸣在这时看向她,她还是与平时一样恬静地笑着,好像对于之前台上发生的一切都没有任何疑问。而在听完克里斯这句悄悄的抱怨话后,甚至还转过头来询问起了魏鸣的意见。
“啊?不厉害吗?魏鸣你也是这么认为的?”
她语气一时变得有些幽幽的:“我跟你说我以前是真的很怕巴赫的……因为根本记不住啊,但是你看我现在忘谱至少可以绕回来了,这巨大的进步难道不值得被鼓励一下吗?”
魏鸣听着这番话,只觉得此时的她幼稚得根本不像是一个已经拿过不少国际奖项,也收到过许多知名乐团合作邀约的青年钢琴家。
他觉得有点想笑,但那股轻微的疑虑与猜测却压在他心上,最终什么也没能说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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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这群小家伙就算再闹腾,到了晚上也基本上都是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了。
将近八点的时候,修女们过来接了他们回卧室,于是季灿灿看着他们一个个正往回走的小小背影,对一旁的魏鸣说道:“那我们也回去吧。”
魏鸣点点头,正想与季灿灿一道往车站走,便感觉有些淅沥沥的水滴打在了脸上。
那水滴迅速变得急促而密集,季灿灿于是有些慌忙地从包里抽出伞,下一秒便看到了魏鸣伸过来的手:“我来吧。”
去车站的路上要隔好一段距离才有一盏路灯,本身到了这个点就很难看清了。那水泥路还修得有些破破烂烂,加上暴雨,比平时要难走上了不少。
季灿灿有些困,低头小心不要让自己踩进水滩里,又不由得开始思考自己为什么会在台上做出那样的举动,一时间都没有注意到身旁的魏鸣突然停了下来,又像是怕她再往前走会淋湿一样,伸出一只手拦住了她。
她于是也顿住,听着魏鸣那平静到没有波澜的话语中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危险,散落在这方有些异样的空气里。
“你是知道了些什么吗?”
季灿灿有一瞬间的愣神,但也不需要过问,她就已经知道魏鸣是想问什么。
她于是也并没有逃避他的发问,抬起头对上他的眼眸,凝视着那眼神里比平时更深一分的压抑。
“我只是觉得,就算搞砸了一场演出,也不是什么天塌了的事情。我还曾经断在台上过呢,后来想想‘还有能比这更糟糕的情况吗?’,也就不觉得有什么了。”
魏鸣没有直接回应她,而是在季灿灿看向他的时候,有些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突然接了一句似乎不着任何边际的话:
“你是看我这个样子太狼狈了,觉得我可怜,所以同情我,想要救我吗?明明只是个认识并没有多久的人。”
季灿灿听着他这句话里隐隐的自嘲和他自己都并未意识到的自暴自弃,眼眸垂低了一些,而也正是此时她才注意到,这个人的肩膀竟然不知什么时候淋湿了不少。
她回答道:“我不觉得你狼狈,也不会同情你。只是生气你明明也想要救自己,却要这样去拒绝别人伸出来的手。”
接着又顿了一顿,语气里多了些说不清的情绪:“但是有的人,是想等却等不到那只手,最后只能抓住自己的。”
魏鸣一怔,不知停顿了多久,才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又像是鼓起了莫大的勇气。仿佛光是承认这件事情本身都会给他带来巨大的痛苦与羞耻感一样,手心里都是细细密密冒出来的汗。
他缓缓开口说道:“我没有办法,在不吃药的情况下完成演奏。”
“但是你刚才已经完成了。”
他笑了一下:“如果你把那场糟糕的表演叫做演奏的话。”
季灿灿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这句话,直到过去不知道多久,魏鸣又回到她身侧,示意她继续跟着自己往车站走。
直到快到车站的时候,魏鸣才突然开口道:“对于一个连’我会努力’的场面话,或者一句虚假的承诺都给不出来的人,就算有人愿意伸手,可能也要不了多久就会后悔了。”
这句话说得其实都有些故意的为难了,只是季灿灿依旧那副样子,语气却坚定得像是有什么力量在支撑。
“不会的。”
他侧过头看向这个女孩子,这个莽撞又没有一点该有的距离感的人,就那么突然地闯了进来,像一个毫无章法的入侵者。
并非找不出拒绝她的理由,只是他恍惚间觉得,自己心底里说不定是一直都在期待着这样一场暴风骤雨般的劫持的。
最后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在送她上车的前一刻对她说道:“谢谢你,今天带我过来。”
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虽然看起来是我占了便宜,但是你之前答应的钢伴还算数吗?”
季灿灿看向他,那抹平静的笑容好像与之前并无分别,却又像是在这个瞬间突然释怀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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