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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自愿走入深渊】(17-22)作者:Lilie
送交者: a_yong_cn[★★★声望勋衔14★★★] 于 2025-01-04 16:15 已读 1447 次 3 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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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答: 【他自愿走入深渊】(1-8)作者:Lilie 由 a_yong_cn 于 2025-01-04 16:13

(十七)被隐瞒的过去 cool18.com

季清泽这个时间点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
而林郁也知道,虽然今天遇到他的妹妹这事实属是个意外,但不论是自己在她面前揭露季清泽可能一直以来有意隐瞒的秘密,或是这整个对话的走向,细想之下都是她在理智清醒的状态下刻意引导的。
而就算今天不被他撞见这一幕,难道之后见到自己妹妹动摇的态度会猜不出点什么吗?
慌张的情绪在她脸上仅停留了极短的时刻。林郁自认和季清泽都算是聪明人,那么这件事也许从一开始就没有必要隐瞒什么,不如说,让他撞见这一幕反而正好。
某种意义上她在赌。
但她并非毫无底气,自己是唯一一个见过季清泽这辈子最落魄低谷的样子,并陪他度过那段日子的人。而即使是现在,他的野心和事业想要进一步发展,也无法离开她背后的助力和所能带来的资源。
这份特殊性,应当足以让他为自己打破一些原则了。
林郁压下自己心中那一丝难以察觉的紧张,眼睛定定地凝视着季清泽。
他眼神中那一瞬间的锋利和压迫感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漠然的情绪。仿佛她先前捅破的并非什么大不了的秘密,而只是随口提了一句自己今天吃了什么早餐。
季灿灿与林郁本就是只见过两次面的关系,自然不清楚她是抱着怎样的想法说出这番话的。
事实上她也并没有余力去思考这些了,她甚至不清楚,这一番理解起来并不困难的话,为什么却像是在她脑中打了一个死结。而同时袭来的还有一种骇人的恐慌,仿佛所有人都知道并隐瞒了什么真相,却冷眼旁观她活在一个被编造的假象里。
最后还是季清泽走到了她面前。他蹲下身,手搭在她身侧的雕花镂空扶手上。也许是不想让现在这个状态的她受到什么额外的刺激,刻意避免了这个姿势可能带来的身体接触。
只是过了一阵季灿灿仍然还是没回过神来的样子,他轻轻叹了口气,又像是回到了十几年前哄她练琴的时候,用那双有些冰凉而骨节分明的手覆上她的。
“灿灿,我们先回家,回家再说。”
林郁看着他又恢复了那副波澜不惊的面孔,也不知从哪冒出来一丝似乎她自己都没有察觉的失望和难受。
她清楚并早已习惯这个人所表现出来的距离感,哪怕自认与他的交情已经足够深刻。但越是如此,她越是忍不住去想,自己能否有一天成为那个唯一能够打破这层保护壳的人。
而也正是这种想法,使得她不会因他每次无意识地划清界限而动摇或受伤,反而拥有了更大的安全感。毕竟他对自己都是这样,那对别人就更加不可能。
直到她无意地发现他生活中那些碎片化的影子。
像是在他赶项目连续通宵的夜晚,她想着顺手去办公室给他带杯咖啡,就看到他似乎是疲惫到了极点,正靠在椅背上微微阖着眼。
桌面上摊着许多看起来翻阅到一半的资料,有的被几本厚重的专业书籍压着。她知道季清泽是个极度追求整洁的人,可见这段时间是真的忙得焦头烂额了。
只是这样,他桌子上仍然留了一个干干净净的角落,跟周围重迭的书籍纸张十分不搭。
她有些好奇,于是在将咖啡放在他桌上的时候瞟了一眼。
是一张照片和一份外文的报纸。
照片上的女孩子面容精致美丽,看起来最多二十出头的样子,身着一件典雅而不失华贵的绸质礼裙。微卷而带着些许栗色的长发衬着她肤色愈发白皙,哪怕只见过一面也足以让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画面中她站在一架钢琴前,背后是看起来正在鼓掌的乐团,手里还捧着一束花。
林郁自己对于音乐特别是古典音乐了解不多,自然也不会主动去获取这方面的资讯。她并不记得自己认识这个人,只是在看见她双莫名熟悉的眉眼,看着那种在人群中仍能让人第一个注意到她的莫名气场,突然就有了答案。
她没有再去看那张照片,而是将目光落在了那份报纸上。
不是英文,正当她想进一步辨认一下语言时,注意到印在头版上的人物似乎是之前报导刚上任的德国总统。
她一门心思扑在学术上,能认出来已经不容易了。她也并不认为季清泽还会有时间和精力去关注这些政治资讯,随便翻了一下,上面果然登着一篇看似是演奏会的报道,配图里出镜的依旧是照片上那个女孩子。
她能猜出来,这个人是季清泽的妹妹。
但她们总共也就见过一次,还是在她念高中的时候,那时季清泽的妹妹应该还在读小学。可就算当年还有印象,这也过去太久了。
只是去关注自己多年未见的妹妹近况,实在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尽管除了高中游园会那次,季清泽并没有向周围人过多地提起她。但林郁想起之前他家发生变故的那段时间,自己上门探望时看见的那些被珍重地收在防尘袋里的乐谱,又或是有时出现在他书架上的黑胶唱片,想来都是跟他的妹妹有关吧。
这太正常了,林郁无数遍在心里告诉自己。
只是这时候,就像是某种潜意识在质疑自己这种想法一般,她总是会不自觉地回想起那个有些恍惚的夜晚。季清泽高烧到40度仍然强撑着加班,而等她去看他的时候,这个人看起来已经烧糊涂了,却还在准备过几天的项目申报材料。
她的声音里有点怨气:“有必要这么拼吗?你看看做到这个地步有哪个人能来心疼你?你爸你妈?还是你那不知道在哪国衣食无忧的妹妹?”
季清泽正靠在椅背上,也许是高烧的缘故,脸上看起来是一片异样的红。他本来闭着眼,但是不知道听见了什么,突然迷迷糊糊的伸出手,刚好抓住了面前林郁的手臂。
林郁被他这突如起来的举动吓了一跳,但下一秒,手臂上隔着衣服布料传来的那份滚烫温热的触感又让她心脏停跳了一拍。
“灿灿……”
季清泽的声音有些暗哑,只是林郁也并非没有见过他以前生病强撑的时候,但这一次又与以往的任何一次都有所不同。
他似乎在恍惚间将自己错认成了什么人,嗓音里蒸腾着一股炽热又难以言说的情欲。
是的,情欲。
林郁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如此定义他话语里的这份情绪。
而这也是她唯一一次见到这个平时看起来淡然又自我克制到极点的人,叫着那个她并没有什么印象的名字,露出这样一副她从未见过的,压抑而又充满男性欲望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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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清泽记忆中有一个不愿回想的夜晚。
事实上他不愿意回想时刻有很多,尤其是家里发生那场变故之后,但也没有哪个时刻会让他像那个夜晚一样焦虑和恐惧。
尽管作为一名高三应考生,学校把每天的日程都安排得相当紧凑,但从下午放学到晚修之间还是可以匀出来一个多小时。那天他并没有选择在这个时间去图书馆,而是赶着脚步回了家。
今天理应是灿灿结束音院附小的考试,从C市回来的日子。他觉得自己的心情就好像一个操劳又纠结的家长,不知道一会见到她回来,该不该问考得怎么样。但他也比谁都迫切地希望妹妹能顺着自己的愿望,在这条路上平稳地走下去。
他到家的时候父亲并不在。尽管他平时着家的时候也不多,但自那场争吵以来,家里已经很久没有同时凑齐四个人了。
但是母亲和灿灿理应到家了,考试安排在上午,而这里距离C市也就一个半小时的车程。
他心中有些疑虑,想确认是否日程上发生了什么变更。但又担心万一打扰到她们,于是先拨通了季方林的电话。
“爸,妈和灿灿不是预计今天下午回来吗?但现在家里没人,是路上堵车了?”
电话对面沉默了好一阵,季方林才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开口:“她们可能晚点到,你先去上晚修吧。”
季清泽想问问出了什么事,但父亲看起来却是一副知情却避而不谈的样子。再问下去,他也只是劝着让自己先回学校,最后只能先答应了下来。
只是等到下了晚修回到家,季清泽从楼下看着平日本该昏暗的阳台亮起了灯,胸口隐约溢出一股暖意。但当他打开门之后,却并没有见到那两个本应出现的身影。只有父亲背对着他坐在客厅,手旁烟灰缸里是看起来刚掐灭不久的烟头,还缭绕着一缕几乎微弱不可见的烟雾。
说不出是预感还是直觉,他隐约地意识到,今天过后,有些事情可能就回不到从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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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方林告诉他,姚老师突然联系到他们,说最近有个欧洲的老牌交响乐团刚好世界巡演到国内,这几天会在S市落脚。乐团指挥是姚老师的旧交,本身也是个知名的钢琴家。他就想趁这个机会带灿灿过去见见他,所以暂时先不回来。
季清泽嗯了一声,也没有过问太多。
“是个很难得的机会。”
“是、是啊……而且灿灿之后如果要走这条路,肯定是要出国的,不是说古典音乐都是发源于那些什么欧洲国家么,要有机会早点出去看看,对她来说也是好事。”
他话语间一开始还有些隐约的不自在,但见儿子也没深问,反而滔滔不绝地讲了下去。
“听说姚老师认识的那个指挥家是个大人物,灿灿要是能在他门下学习,之后的发展肯定不会差。就算这次考上了附小,以后肯定也是要出去的……”
季方林说着说着情绪就上来了,提到灿灿要出国,还瞟了一眼儿子的反应,但他似乎并没有听得十分仔细。
也许是学业上的忙碌使得他平时敏锐的感知在这样一个宁静的夜晚变得有些迟钝,季清泽并没有因为平时严肃寡语的父亲突然说了这几番话而感到奇怪,也没再询问什么细节,便回了自己的房间。
直到过几天,家里依旧没有收到来自母亲和妹妹的联络。季方林也不知是不是看出了他情绪上的古怪,于是主动提起了这件事。说那个指挥家觉得灿灿挺有天赋的,鼓励她试试今年的柴可夫斯基国际青少年赛。能不能得奖不重要,但这个经验会对她之后的发展很有帮助。
预选就在三个月之后,地点是德国的慕尼黑。而贺成华会带着她一块过去,短期内应该是先不会回来了,还不忘叮嘱他要安心备考。
三个月,正是季清泽高考结束后的暑假。
中途他也与母亲联系了几次,但基本都是贺成华接的电话。季灿灿似乎是忙着准备比赛曲目,总是很不凑巧地没在她身边。
而季清泽看起来也没什么明显的失落,只是在高考前的一个夜晚,悄悄订下了飞往慕尼黑的机票和酒店。想在这样一个对她而言弥足珍贵的比赛上,至少做到一个哥哥应有的鼓励与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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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方林这几天也不知道在忙什么,整天见不到人影。
离高考还有三天的时候,学校开始清理考场,让学生都提前放假回了家。季清泽对于在哪学习也没什么所谓,依旧情绪平静地在客厅看着书,正好撞上季方林回家。
他看起来在外奔波了许久,现在正是六月,正午时足足有三十几度。他脸上看起来都被晒得有些发红了,还有一头没来得及擦的汗。
“清泽,你在家啊。”
“嗯,这几天学校清考场,放假。”
季方林恍然大悟般地噢了一声,又像是突然想起自己作为一个父亲在这种关键时刻应该表现出的关切,接着问道:“考试那天,要我送你去学校吗?”
只是季清泽的反应依旧平淡:“不用了,跟平时也没什么区别,考场也是本校,我走过去就好。”
“行,那你自己路上注意安全,平常心对待。”
“好。”
季清泽答应下来。
高考后准备去德国看妹妹比赛这事他还没有跟季方林说过,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只是觉得没必要在这种家长普遍觉得特殊的时间点,与他谈论过多其他的话题,只要临行前告知一声就行。
但不知道季方林是故意这么表现,还是他看起来严肃古板的外表下其实藏着一副相当开明的性子。季清泽高考的这两天,也没像他的同学一样受到来自家里人的各种令人诚惶诚恐的特殊关怀,就这么平平无奇地过去了。
他在家里休息了两天便开始准备行李。本来高考完后他就打算跟父亲说自己要去德国看妹妹比赛的事,但这两天他偏偏没有回家。
也正是这时,厅里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
家里的座机已经很久没有响过了,平时亲戚有事联系一般也是直接打手机或视频。只是贺成华坚持家里还是有必要留个座机号码预防万一,这才没有取消。
季清泽接起电话,对面是一个有些生疏的年轻男性的嗓音。
“您好,请问是季董事长家里吗,我是秘书小余。”
像是公司员工把电话打到家里了。
“是的,但是他现在不在家,我是他儿子,有什么事吗?”
“啊……是这样,您、您好。”
对面听起来有些不知所措,语气里开始带了些焦急和慌张:“对不起打扰了,实在是这几天联系不上董事长才打过来的。如果季董最近有回家,能麻烦您转告一下吗?之前我们订的那批原料,货款本来预定上个月就要给到,但现在已经延了一个多月了,再拖下去就算严重违约了。请季董尽快看看该怎么处理吧。”
“货款没有按时付清?”
“是的,现在对方公司威胁要走诉讼途径了,我们都为了这个单子忙得焦头烂额的。”
打电话的人似乎也没什么工作经验,也不清楚这些细节能否向非当事人描述得过于仔细,更不知道接电话的人虽然是董事长儿子,但也就是个刚高三毕业的学生。
“我会转告的,是公司财务出了什么问题吗?”
电话对面的人这才有些意识到自己也许说得太多了,开始手忙脚乱地模糊一些信息:
“嗯……也、也不是什么特别大的事,麻烦您转告董事长一声就行,剩下的我们会先看着处理,您也不用太担心了。”
挂断电话以后,季清泽在厅里仿佛一座雕像般静坐了许久,最后还是拿起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
“林郁吗?我是季清泽,有件事情想请你帮个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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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到那个账户的实际持有者,并没有花费太多的时间。
这主要还是得益于林郁家里的关系网。从初中认识季清泽开始,这还是他第一次开口请她帮忙处理这种相当私人的问题。
只是这件事情其实相当敏感,因而林郁家里虽然有些关系,能查到一些保密性不太高的资产流动情况,但有些太过深入的细节实在是难以得到定论。她于是中途又联系过季清泽几次,要了一些相关人员的具体信息,最后把查到的资料给他发了一份过去。
季清泽的视线紧紧盯着那份文档,里面的信息相当混杂,几乎包含了公司这一年以来所有的资产、股份变更以及流水记录。
半年前的数据基本上没什么问题,但这三个月以来,公司名下的好几处不动产都出现了频繁的持有者变更、抵押或是被以远低于市场价的价格出售的情况,其中部分现金流向了一个瑞士银行的私人账户。林郁在把这份报告发给他的时候也提了一下这件事,说虽然有点难,但也许有办法查出来是什么人,只是需要花点时间。
季清泽继续往下翻,注意到公司的一部分股权也早就被抵押出去了。从这份未公开的财报数据来看,已经有一部分业务完全处于架空的状态,甚至让人怀疑公司的常规运作是否还能正常进行。
而林郁发给他的那份文档也到这里就结束了,所有的资料都指向同一个结论:公司的资产运作出现了一个窟窿,但细节和原因都还不清楚。
季清泽给林郁回了个电话:“谢谢你,方向大概知道了,剩下的我自己想办法吧。”
挂断后,他又仔细地删除了所有关于那封邮件的收发记录。
只是他最终也没能去成德国。因为家里这些天几乎堵满了人,有忙着找季方林追讨订单尾款的供应商员工,也有法院派来处理破产清算流程的工作人员。
季清泽正是在这时收到了林郁的又一条短信,里面写道:“那个瑞士银行账户的来源查清楚了,持有者是一个叫Chenghua He的人,你认识么。”
他回:“我知道了。”
一部分资产清算的流程走到途中,时不时会有银行的人上门让季方林配合处理,还会带着几个应届生模样的年轻人在一旁整理资料和记录,其中几个小姑娘也不知从哪里听说了什么,有时会悄悄跟旁边的同事谈论几句。
“这次可麻烦了……但上头说这种事情不常见,让我们跟着跑跑流程,以后要是遇到相同的情况就知道该怎么处理了。”
“听说是女主人卷了钱带着女儿跑了,留下老公和儿子,儿子还刚高考完。造孽啊,怎么会有当妈的这么冷血。”
“就是说啊,我觉得这种情况一点都不常见,让我们来熟悉流程也指不定什么时候用得上……”
“我也是这么想的,真麻烦……”
“……”
说话的人不认识季清泽,但就算知道他在场也无法猜出来是谁。只因到了此刻他的面上依旧没有一丝波澜,或者是任何哪怕只能被称作动摇的情绪。 cool18.com

(十八)兄妹 cool18.com

回家的路上季清泽只是紧握着方向盘,却一言不发。
但他能感觉到副驾驶上那个比平日里显得更为脆弱的身躯,在以一种难以察觉的微小幅度不住地颤抖着。有好几次感觉她想要开口,想要伸出手,但最终还是没有去触碰他。
他眉间骤然紧了一下。
还在读高中的时候,尽管可以借助林郁家里的那一层关系,但他所能查到的信息也仅限于此了。没有哪一个时刻他比那时更清楚地认识到:抛开周围人给的那些无用光环,自己确实只是个无力且无法做出任何改变的普通学生。
也许是平时优异的成绩和相对同龄人更加稳重的行事风格,让他在学校受到的那一份来自同学和老师的略显特殊的关照,使他在并未意识到的情况下有了一种自己已经足够强大的可怕错觉。
如果没有发生意外,那么这份错觉也许会伴随着他的成长与成熟,逐渐融入他的内核,成为他真实人格的一部分。但偏偏事与愿违,这份错觉下的强大最终在与现实的碰撞中破裂粉碎,只暴露出一个如此幼稚而可笑的自己。
查到那个账户的持有者只花了几天,但追溯更为细节的部分却近乎耗费了三年。
季清泽打开了纸箱,里面是一台看起来相当有年代感的笔记本电脑,原本金属色的外壳已经被掩盖上了一层厚重的灰。把他寄过来的人似乎也只是草率地做了几下清洁,哪怕是相对干净的地方也布满了各种细小的银白色划痕。
他平静地输入手机里已经记录了三年的账号和密码,知道自己也许正在打开一个潘多拉的盒子。
这台电脑原本属于家里的公司,但在进行企业破产清算时被作为资料物证提交给了法院,中途却不知被什么人截下,又经过各种途径最终落到了他的手上。里面是哪怕动用林郁家里的关系,也难以查到的各种非公开资产记录和财务内帐。
公司三年前的经营确实是出了很严重的问题,而在资金链几乎断裂的情况下,那部分不动产变卖后获得的现金也没有拿去抵之前的窟窿,而是流向了一个瑞士银行账户。
正如林郁所说,持有者是一个叫Chenghua He的人。
只是公司经营开始出现危机和这件事情的发生之间,仍然存在相当一段时间的间隔。资产变卖换来的现金没有拿去维护资金链是事实,但更关键的问题却出在这场经营危机的起因上。
季清泽翻着里面的文档和报表,注意到内报表上开始出现明显的赤字,与公司和一个叫青林进出口的股份有限公司之间开始存在订单往来几乎是同一个时间点。
订单内容是非常普通的生产原料,但对照报价单能够发现,这个公司给的价格基本在市场价的两倍以上。但即便如此,两家之间的订单往来也只是越来越频繁,最后来自这个渠道的原料订购几乎占据了订单全体的70%以上。
而股权架构显示,青林进出口股份有限公司的实际控制人叫杨曼。
季清泽对于这个名字完全没有印象,但他继续检索着,最终找到一个不起眼的TMP文件。而注意到它也并非是出于什么特殊的原因,只因相同层级的文件都有明显的被删除清理过的痕迹,偏偏这份文件却保留了下来,很大的可能性是出于处理上的遗漏。
季清泽看着那份文件,一开始并未有什么反应,只是到了中途,脸上突然有了一丝嗤笑。
几百页的纯文字,几乎都是聊天记录,基本都是日常琐事,却时不时出现一些露骨的调情。
“曼曼,投资都是有风险的,这不是你的错,我一定会给你更好的生活。”
“不要再说之前的事了……我知道你也是为了我们的将来,清泽马上就要去读大学了,等这次公司的危机过去,我们就结婚。”
“……”
季清泽看着屏幕,久久没有动静。
事情的真相如此简单而直白,那一瞬间甚至令人感到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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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续的发展也并没有什么意料之外的戏剧性。
季清泽这天难得回了父亲在S市郊区的住所,他平日里都住在学校,因此开门时季方林见到他竟在家,脸上登时出现难以掩饰的吃惊。
“今天没课吗,怎么突然想到要回家……”
季方林有些犹豫地问出口,自从儿子上了大学,父子之间的联系就逐渐变得少了起来。也许是不再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父子俩确实缺少了共同话题,又或者只是因为儿子到了需要更多私人空间的年龄。
“有事,所以回来一趟。”
季方林正想问他是什么事,却看到桌上摊满的打印纸。他拿起一张来看,在注意到内容的那一刻脸色骤变。在这三十几度的盛夏里,整个人看起来像是因为寒冷而发起了抖。
季清泽此刻的表情却可以称之为轻松,他甚至还笑了一下,才解释道:“没告诉您我在查,抱歉,爸。”
只是他的语气一如即往,季方林却从中感到了一丝刺骨的冷漠和距离感。
“这个青林进出口股份有限公司,杨曼,跟您是什么关系呢?爸。”
季方林如坠冰窟。
“这些账目如果被查到,您知道是什么后果。”
这一天的开始与结束都发生得无比混乱,但季清泽记得,他平日里看似稳重而严肃的父亲,这个已经五十五岁的男人,像是舍弃了所有作为一个父亲的权威与尊严一般,在他面前蓦地跪了下来。
甚至连无力的解释都有些前言不搭后语。
“清泽……对不起,都是爸爸的错,但是你能不能也理解一下爸爸……我知道他们说你妈做了什么,我不是不想解释的,但曼曼的公司那个时候急用钱,而你妈和灿灿都出国了,账户也是瑞士的,怎么都查不到她身上的……但是一旦查到那个人身上她就会坐牢……”
季清泽没有说话,只是看着眼前的男人如泣如诉般地跟他解释着,仿佛怀抱着什么难以言说的苦衷。
“……只是我绝对没有亏待你妈,你知道的,离婚时我们签了协议,那部分钱都是给她的……”
事已至此,不论是作为一个父亲,还是作为一个男人,他都不再有资格请求任何人的原谅。
季清泽没有再追问细节,他清楚,也不再有这个必要了。
只是离开家前,他对季方林留下了一句话:“过段时间我可能会去美国交换一阵子,也不太方便,如果没什么重要的事,也不用联系了。”
季方林很多年都认为,是自己的缄口不言让这个儿子把心里无处安放的憎恨都留给了母亲。
但季清泽自己心里清楚,自始自终他厌恶的都只有那个无力挽救也无法保护任何人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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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即使是S市,与上下班高峰期时段相比,工作日下午时分的车流还是会少了许多。
季清泽住的地方离学校不远,一路上也并未等几个红灯就到了,只是这短暂的路程也在车内静止般的沉默中显得如此漫长。
季清泽没有说话。季灿灿想问,却不知道如何开口。
直到季清泽打开家门的那一瞬间,她才在后面怯生生地拉住他的袖子,用着几乎令他心碎的声音问道:“哥哥,能不能告诉我这些年你都在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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厅里的摆设简洁得几乎没有烟火气,只有沙发是偏暖色系的天鹅绒。
他们还住在A市的时候,家里也是这种材质的沙发。那时候季灿灿最喜欢在上面打盹,然后看着哥哥在一旁专注地看书,甚至觉得比在自己床上都要睡得舒服些。
季清泽让她坐在沙发上,又去厨房热了杯牛奶,哄着她先将那微小的抽噎平复下来。
他俯下身,手臂就搭在她身旁的坐垫上,两人之间并无接触,但看起来却像是季灿灿被环在了他的怀里。
“你先别把刚才林郁说的话放在心里,哥哥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但事情不是那样的。”
季清泽此时的语气,是自他们重逢后从未有过的,近乎露骨的温柔。
“爸妈当时确实是因为感情不和离了婚,对不起,那个时候我什么都做不了。”
他的指腹摩挲着季灿灿脸颊上那已经干涸的泪痕,仿佛陷入了回忆:“后来因为一些意外,公司的经营遇到过一些困难,爸妈权衡之下申请了破产流程。但还有一笔名义上与公司无关的备用资金留了下来,爸也用这笔钱尝试过再次创业,只是不太顺利而已。”
突如其来的信息量令季灿灿有些懵,但是哥哥的话语听起来真诚而毫无隐瞒。
只是很快她又反应过来,追问着之前那番对话里的细节:“可是林郁师姐说的交不起学费退学……”
季清泽这次却没有等她说完便打断了:“没有这回事,但是很多事情她不知道,也没有必要跟她解释。灿灿,这只是一个突如其来的意外,但不是你想象的那种灾难。我无法否认这件事对我造成了一定影响,但如你所见,我现在平凡地工作与生活着。而爸虽然没住在这里,但他的生活也是一切照常。”
他的眼神定定地凝视着她的,瞳孔里倒映着深海般的宁静:“我不打算一直瞒着你,但是不论发生了什么,事情都已经过去了,这不再是什么值得你多想或者担心的事情。”
季清泽心里其实没有底,因为他并不确定妹妹能否接受这个解释。如果是十几年前,他也许会更有把握一些,但他也清楚妹妹的想法已经与十年前不同了。
“可是我完全不知道……怎么会……”
季灿灿一开始还在小声地抽噎着,中途数次询问着哥哥是否还有所隐瞒,并试图从他身上或是言语间的任何一处微小的细节,去寻找哪怕轻微的一丝经历过苦难的痕迹。直到找不出任何影子,她才开始有些压抑地哭出了声。
但季清泽的回应只是平静地环住她的身体,甚至有些调笑地说道:“好了,都这么大了,还哭鼻子,丢不丢人。”
她哭了差不多有半个小时,鼻子和双颊都红了,但季清泽也由着她哭,只是在一旁静静地陪着。等到她意识稍微清醒了一些,又开口问道:
“爸爸妈妈……那个时候为什么会离婚?”
季清泽想了想,手臂上的力道又更紧了些,最终回答道:“可能是因为没有爱情,只有亲情了吧。”
怀中仍然有些颤抖的脆弱身躯沉默着,又在不知过了多久再次问道:
“那哥哥……之前我去找你的那一次,你为什么什么都不说?”
不需要她补充更多的细节,季清泽也清楚她指的是哪一次。
因为害怕她开口后的任何一个询问而不敢见面,只能托朋友把她带去了医务室。哪怕放心不下,也只能悄悄地躲在门外。
季清泽想,为什么呢。
也许是无法忍受,我将来有一天会成为被你施舍,被你同情,甚至是让你产生罪恶感的根源吧。
他看着眼前那泛红的双颊和湿润的眼眸,最终没有回答这个疑问。 cool18.com

(十九)他的归来 cool18.com

季灿灿也不记得那个晚上自己哭了多久,又是怎样迷迷糊糊睡过去的。
明明受委屈的人是哥哥,但最后被哄了大半个晚上的人却是自己。
她似乎半梦半醒间又追问了哥哥许多问题,有时候季清泽会耐心地回答她,但有时候他也不说话,只是任由她搂着自己,然后收紧手臂,试图就这样遏制住怀中躯体的一切脆弱与颤抖。
在这个被真相与愧疚冲击的夜晚,她似乎理解了那些刻意之下的回避与拒绝。而即便事实并非如此,她也会一厢情愿地替他找好理由,以便等到这个晚上过去,他们还能回到一切破碎前那样温馨而毫无隔阂的兄妹关系。
这是自私的,她清楚,毕竟承担一切委屈和痛苦的人是哥哥,而不论是否知情,自己都只是在这个过程中扮演了一个冷漠的局外人。
但是怎么办呢,她太贪恋那份过去的温暖了。
所以不需要全部,只要一点点就好。那一丝带着旧日影子的温情,已经足以让她从这份濒临窒息的愧疚中站起来,成为一个不再是全然依赖他保护的妹妹,而是能保护他的妹妹。
季灿灿坐在床上,擦了擦红肿还有些发疼的眼睛,等到脑袋清醒了些,才意识到这是哥哥的卧室。
他的卧室风格与这个家的其他房间别无二致,装潢简洁到了极点。除了桌上摊着的几份文档,和因为她躺着才有些许凌乱的床单,便几乎再也看不出任何生活气息。
她自认不算睡得早的人,有时赶上晚上的录音或排练,也不是没有一两点才到家的情况。
而每当这时,她步伐和动作都会小心翼翼地,努力不发出任何一点明显的声音。但路过书房时,却发现哪怕都到了这个点,门缝里还是透露出一丝隐约的光亮。
那个人几近可怕的自律十年如一日,如同常明的灯火,却永远不会燃烧殆尽,然后成为他人眼中无数种憧憬的缩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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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清泽每周三都是早八的课,而季灿灿这天难得睡到了十点,家里自然不会有他的身影。
她于是关上卧室的房门来到了客厅,桌上还摆着季清泽出门前给她留的早餐,一碗清粥和一碟蒸饺,蒸笼调了定时,这个点还冒着热气。
只是她也并没有太多时间仔细品尝了,离与K-Rock正式合作的演出还有两天,而今天下午一点,他们会在马丁剧院进行最后一次排练,并完成曲目相关细节的最终确认。
而季灿灿到的时候,K-Rock的成员们似乎也刚到不久,还在调试着各自的乐器。约瑟见她进了门,非常热情地吹了声口哨,又招呼了剩下几个成员过来,开始讨论几处段落的处理方式。
约瑟希望每一次演奏现场都能给观众提供独一无二的体验,也因此会更倾向于使用一些高风险但极易出彩的处理方式。只是这一次,鼓手的塞斯却没有跟他站在同一战线上,而是非常谨慎的分析起了利弊:“约瑟,这毕竟不是我们的演奏会,而是颁奖典礼,这一次还是求稳一点比较好。”
然而约瑟却没有一点赞同的意思:“说什么傻话,谁希望看这种每场都一模一样的无聊表演?你太谨慎了,一点都不像个搞摇滚的。”
“或者我们可以换种处理,这里原谱只标了钢琴的力度,那么人声这部分可以这样……”
塞斯一边说明自己的意见,一边给他演示实际的效果,但总会在话音刚落的时候被约瑟接上,然后开始他听起来有理有据的反驳。
季灿灿在一旁听着也不太好插话,如果这是涉及到钢琴的部分或是会大幅影响整体演奏效果的问题,那她也许还能说说自己的意见。但他们争论的中心实际上更偏向于乐队与个人演奏理念的差异了,而她作为一个非乐队成员的人,也不太好提太多个人建议。
只是没想到约瑟和塞斯都是陷入这种问题后会完全丧失时间观念的人,季灿灿中途见他们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便自己练起了曲子。等到两人间的讨论终于平息了些,才抬头看了眼墙上的钟,正指着晚上八点半。
也幸亏他们的争论发生在其他所有关键细节确定下来之后,才没有耽误什么正事,否则剩下的人也不可能就这么任由他们吵下去。
也正是这时,一旁的玻璃窗传来几声急促的“哒哒”声,又迅速地变得密集起来,老式的木质窗檐也开始咿呀作响,竟是突然下起了暴雨。
约瑟才争论了一个下午,也不知道哪里来的精神气,突然眼睛一亮:“噢,我喜欢这天气,令人感到宁静。”
塞斯也很自然地接起了话茬:“不错,雨天会带来灵感。”
他们几个一合计,当下便决定今晚就睡在剧院排练室了。第二天醒来直接继续练,一点儿不耽误。要不是觉得这种情况下邀请一位年轻的女士多少有些失礼,他们甚至想问季灿灿要不要也试试留下来。
季灿灿虽然没什么所谓,在剧院排练室过夜和外出野营,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吗?但想到自己住在哥哥家,心态又回到了以前小时候的样子。哪怕已经成年了,潜意识里还是觉得自己在做一件需要向家里报备的事情,有点麻烦,又不是很有必要。
她笑了一下,礼貌地谢绝了这个听起来十分有趣的提议,拿出手机开始琢磨打个车回家,偏偏季清泽的电话在这时候打了进来。
嘈杂的雨夜里,话筒里的声音显得愈发地安稳和沉静。
“灿灿,在外面吗?”
“嗯,在排练。”
“下雨了,给我发个定位,我去接你。”
季清泽似乎是在开车,背景音听起来有些嘈杂,还夹着鸣笛和雨刷声。他也没有继续说太多,在听到她嗯了一声后便挂断了电话。
给他发了地址之后,季灿灿的心里有些莫名的忐忑。
哪怕是回国之后,这也不是哥哥第一次去接她。但在昨天过后的今天,又似乎有哪些地方不太一样。
约瑟他们已经决定今晚睡在剧院的排练室,因此也不愁该怎么回酒店,反倒饶有兴致地又讨论起了谱子,时不时还拉季灿灿过来看一眼。而等到季清泽来的时候,甚至已经讨论到了难舍难分的地步。
还是塞斯最先注意到了季清泽,拍了拍一旁的季灿灿,问道:“季,那个男人是来接你的?”
季灿灿回过头,正好对上门口季清泽的眼神。
他今天穿了一套相当正式的的黑色西服,像是刚结束一场重要的会议。手里拿的是一把平时放在车里用的长柄伞,非常谨慎地收在袋子里,以避免在地上落下任何水渍。但肩上看起来却有些湿湿的,像是从露天停车场过来的时候不慎淋了些雨,整个人的气质显得既清冷又平和。
季灿灿见他来了,有些匆忙地小跑过去,神情带了些抱歉地说道:
“……对不起哥哥,能不能再稍微等我一下?他们还有个问题想再讨论讨论。”
季清泽看着面前有些红扑扑的脸,很耐心地回应她:“嗯,你忙你的。”
季灿灿于是在给他解释这里的位置随便坐之后,又匆匆回到了约瑟那边。他们对这个突然到来的访客似乎也不太在意,只扫了一眼便又把注意力放回了谱面上。
“……季刚才说的有道理,这里还是要用稳重的低音才能把旋律衬托出来。”
“但是下一小节马上就是渐弱了,这里还在强调旋律会不会听起来不太干净?”
“比起这个,最大的问题还是这一块听起来太整齐了,完全不符合自由速度……”
“……”
季灿灿一开始还想着不能让哥哥等太久,但到后来,也不知道把这件事忘到哪里去了。
只是季清泽也并不着急,他有时也会打开电脑回复几封工作上的邮件,而没什么要紧事的时候,就坐在后方静静地听着他们的讨论和演奏。一直到十点左右,才看见季灿灿一脸愧疚地找了过来。
“已经好了?那我们回家吧。”
而约瑟在听到这句话后,表情突然变得十分精彩。季清泽先去了停车场,他于是趁着季灿灿收拾东西的空档,凑过悄悄调侃道:“季,你跟那个男人同居了?”
季灿灿登时瞪大眼睛,正回想他是从哪句话得出的这种离谱结论,便听他接着说道:“这种看起来一本正经又很禁欲的男人,会有意思吗?竟然你也喜欢这样的……上次琳娜说我就是个毛头小子,缺乏成熟男人的魅力,难道是希望我以后也走这种路线么……”
他说着,竟像是认真地陷入了思考。
只是季灿灿不能再给他的想象力任何继续发挥的余地了,有些好笑地打断:“你误会了,他是我哥哥。”
约瑟这才“噢”了一声,但也没什么失落的意思,而把纠结的重点放在了问题的后半句上。
“那琳娜呢,当时你也在场,你觉得她那句话有几个意思?我实在是搞不懂你们这些年轻女孩的想法……”
季灿灿一边收拾东西,一边相当无奈地听着,时不时毫无意义地评论几句,他就又能乐此不疲地讲下去,直到收拾完毕,非常决绝地跟他说了再见,约瑟这才不情不愿地回去找了他的队友们。
她总会害怕耽误了哥哥的时间,但她不知道的是,不论是十几年前她看不见的琴房门外,还是现在剧院外的停车场,季清泽对于所有等待她的时间,都只会纵容。
他开车时不太爱说话,季灿灿也只是看着窗外,数着那些滴答滴答的声音,感受着繁忙间歇中难得的放空时光。
雨声实在是非常好的白噪音,不一会儿睡意就袭了上来,她本想就这么在车上打个盹,但迷迷糊糊间,想起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情没做。
“对了哥哥,我们的正式演奏在后天,你要来听听吗?”
似乎是怕季清泽为难,她还替他找好了推辞的理由:“如果有工作的话就不用了,反正之后也会有的……”
“好,我会去的。”
只是季清泽相当干脆地便答应了下来,显得她下一句话十分多余。
季灿灿于是“嗯”了一声,努力让自己身体中起伏的情绪平静下来,让它听起来像是一次再普通不过的邀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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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式演出的地点是马丁剧院外的一处露天舞台,而作为流行音乐圈一个举足轻重的奖项,排场自然也是毫不吝啬。整个场地足以容纳上万人,氛围也热闹得像是音乐节。
季灿灿正待在剧院二楼的休息室,进行着正式演奏前的最后热身,蓦地就回想起自己在过来的路上对哥哥说的话。
“今天的演奏结束之后……哥哥,你能在剧院二楼的休息室等我吗?就是上次你来接我的那个地方……我有一个礼物要给你。”
极短暂的沉默过后,他的声音里带了一丝隐晦不明的情绪:“什么礼物?”
“现在不能说,说了就不叫惊喜了。”
她不由得攥紧了手,又不免有些紧张。
他还记得吗?
一个随口许下的约定,也许只是用来安慰闹脾气的妹妹。
如果不被再次提起,本该随着时间的洪流被永远尘封在记忆里,最后成为她梦境中的零光片羽。
而她如今拥有了兑现它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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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的演奏安排在典礼中段,正好在最佳作曲的颁奖之前。
所有的细节部分都磨合讨论过无数次,几个总是存在争议的地方,约瑟和塞斯的观点最终也达成了一致。但说到底,这次的合作突破了太多暗默的规则和限制,对于之后业界会如何评价这一场演奏,谁心里都没有底。
只是已经没有人会在意。
镭射灯打在舞台底部缭缭升起的灰白色烟幕上,伴随着低沉如同脉搏一般的鼓点高速变幻着。
一片寂静之中先是传来清亮的琴声,又急促地变得高昂,在一段连续下行音过后,舒缓的吉他声切入进来,是约瑟那极具辨识度的低哑嗓音。
典礼会场于是变为一场尖叫与狂欢的盛宴,在这个盛夏的晴朗夜晚,连空气都带上了热度。
最后一场颁奖结束的时候已经将近十一点半,维护秩序的安保十分训练有素,不到一个小时,观众基本已经离场,只留下部分清场和收尾的工作人员。
约瑟一行人先回了酒店,而周子睿也已经对接好了剩余的工作和手续,季灿灿也只需要和其他参演者一样回家休息即可。
只是今天晚上,她还有一件特别的事情要做。
她身上还穿着那件礼服小裙子,深绀蓝色的丝绸材质,带了些精致但不至于刻意的纹饰。设计上是好看,但走起路来并不十分方便。
可她已经没有心思考虑是否要换一件更为轻便的衣服了。只因此刻,一种融合了无数不安、等待与盼望的情绪,伴随着几乎贯穿心脏的鼓动,已经盈满了她的身体。
而她最后来到的,是位于马丁剧院东侧,处在走廊尽头的一个有些偏僻的小礼堂。
季清泽那天来接她的时候,休息室周围都还拉着帘子,什么都看不见,所以他自然也就不知道,这间休息室其实刚好连着那座小礼堂的二楼,而只要拉开帘子,整个小礼堂的视野便一览无余,几乎就是包厢视角。
只是这间小礼堂也并不宽敞,加上建筑结构本身的问题,也没能跟着上次的剧院改建扩充一下容纳量,基本上只要是场稍具规模的演出就已经无法满足了。
但幸运的是,由于不定期还会对外出租的关系,里面那架钢琴的状态仍然保持得不错。
她坐在钢琴前,回过头,只能看到二楼那一丝隐隐约约的亮光,仿佛回到了参加附小考试的那一刻。
当时她的第一首乐曲是海顿C大调奏鸣曲,并以一首勃拉姆斯的间奏曲结束。
但今天,她的考试曲目只会有一首。
肖邦的C小调夜曲,48号第1首。
从小到大所接受的系统性训练告诉她,赏析一部作品时,尽管难以完全抛开个人偏好,但结合当时的时代文化背景是基本要求。
而喜好本身就包含许多复杂的因素,情感上的共鸣、对卓越技巧的钦佩、又或者作品本身表现平平,但却是创作者试图超越个人局限性的一次艰难尝试,甚至只是因为去音乐厅的路上碰巧下起了大雪,让许多难以言说的巧合与机缘萌生了那一刻的心动。
所以她也清楚,一部作品能反映创作者灵魂的一角,却几乎无法反映听者的。
季清泽喜欢这首曲子,也可能只是因为那天天气很好。
又或者是什么特别的缘由,让他喜欢上了这首通篇充满了张力与戏剧性,却始终都是绝望的曲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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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曲奏毕,季灿灿回过头看向二楼,那隐约的光亮始终如一。
她觉得自己此刻的心情正如同等待期末考试揭榜的学生,但如果说这是一种出于不自信的紧张,那好像也不是的,在排除无数个选项后,她知道答案只有这个。
但是这并不是考试,而是一个礼物,所以答案不应该由她给,而是由那个收到礼物的人。
她转动把手,老式的木门发出一声刺耳的吱呀声。下一秒便是一阵清甜而干净的气息笼罩了她,带着几分她记忆中十分熟悉的局促与不安。
那个人的声音就这样沉稳地落在空气里,似乎压抑着一些她此刻也无法形容的情绪。
“好久不见。” cool18.com

(二十)礼物与想见的人 cool18.com

他身着一件十分素雅干净的便服,身形清俊却并不过分瘦削,手里是一束给演奏者准备的花。
也许是赶来的路上过于匆忙,胸膛伴随着略有些紊乱的呼吸声以一个极小的幅度上下起伏着,脸上透着些并未褪去的润红色,有些腼腆地笑了一下:
“很精彩的演出。”
哪怕许久未见他也依旧如此,内敛、克制,却又时常出人意料地冲动。
一如初次见他时留下的印象。
季灿灿从未想过回国后还有机会这样见到他,身体比大脑先行一步给出了反应,径直走上去就撞进了他的怀里。刹那间短缩的距离让身前紧贴着的躯体有一瞬间的僵硬,但又很快反应过来回抱着她,周身萦绕着的还是那一股令人安心而熟悉的气息。
“魏鸣!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上次的面试通过了吗?”
他低下头,视野里便只落下她脑后挽起的栗色髻发,只相比在台上时略微散开了些,带了点小卷的碎发从鬓间落下来,仿佛隔着衬衫撩过他的身体,有些痒痒的。
那镶了细碎水晶的银色发饰在耀白色顶灯的照射下闪烁点灭,就如同她在台上的样子一般耀眼夺目。
像一颗抓不住的星星。
“嗯,我拿到这次巡演里首席小提琴的位置了,欧洲那边两天前刚结束,下个月是在国内的第一场。”
怀里的身体温暖柔软,她香甜而带着热度的呼吸几乎是伴随着每一个她开口的瞬间穿透他的身体。魏鸣蓦地就感到神经有些发紧,开口时,声音里已经带上了一丝他自己都并未察觉到的暗哑:
“你的朋友们给你带了礼物,要不要先看看?”
季灿灿看向他身后,这才注意到那个被塞得有些满满当当的纸袋子,脸上是不加解释就能看出来的极度好奇:“礼物?”
她一挪腾,身体便不再似刚才那般紧贴。怀里原先温热柔软的触感也在刹那间被空荡的距离感所取代,这瞬间的落差甚至驱使魏鸣的身体在他无意识的情况下收紧手臂,又在碰到她身体的瞬间如触电般停下,有些恍惚地掩饰着动作的不自然。
他轻咳了一下,半蹲下身,开始从袋子里拿出一个个奇形怪状的玩意跟她细致讲解:
“贝尔克和赫伯特,还记得他们吗?”
他想起那个平时单方面跟他不太对付的第二席,有些别扭地找过来让他转交礼物的样子,不禁有些莞尔:“他们让我代为转告,祝贺你第一张与DC和柏林爱乐合作的录音正式发布。”
贝尔克和赫伯特给她带的是乐团成立15周年的纪念玩偶和下个乐季的演出节目册,足有一厘米厚度。看这样子,想必下一年的排期也是满满当当。
剩下的礼物也大多来自与她有过几次合作之缘的乐手,魏鸣见她陷入回忆的样子,眼底暖意更深,又极有耐心地一个个接着讲过去。
“这是方晴的,我想你们应该一直都有联系,她并没有特意让我带什么话。”
季灿灿点点头,想起上次她演出结束后喝多了给自己打电话,没说一半又睡死过去的样子,一下没忍住笑出了声。
只是很快,这刹那间的分神便被魏鸣有些忐忑和犹豫的声音打断:
“你不问我给你带了什么礼物吗?”
她偏了偏脑袋,笑得很灿烂:“你是傻瓜吗?还有什么礼物会比见到许久没见的老朋友更珍贵呢,我从来没有想过今天会在这里遇见你,这就已经是最大的惊喜了。”
只是魏鸣听见她的回答,并没有露出预想中的反应,反而是眉间皱了一下,表现得有些不解:
“你在这里,并不是因为知道我今天会来吗?下午的时候我给你发的……”
他的后半句没有说完。
也许是重逢的喜悦使人对于关注之物以外的感受变得过于迟钝,才会没有注意到背景里隐约却又不断放大的嗞哑声。
冰凉而清脆,像是金属,却又带了些突兀的钝涩感,也许是锈迹导致。
马丁剧院小礼堂所在的这块区域,确实是太久没有使用和定期维护了,这从进门时横断在入口处的门板和四周可见带着刺牙的窗框也能看出一二。这样一个地方,也许并不适合在没有人的时候单身闯入。
季灿灿回想起剧院门口那措辞严肃刻板的告示。现在看来,那比起管理上的考虑,应该更多是处于对安全性的担忧。
休息室顶部那个并不起眼的,明灭着黯淡光芒的黄铜色吊灯,换作平时,甚至都无法停留在任何一个过路人的短期记忆里。
而在它砸下来的瞬间,季灿灿的视野仿佛也在一瞬间上下颠倒,接着便感到一个坚硬的身体压在了她上方,却并未传来预想中的疼痛。
在这场瞬息发生的意外中,眼前这具身体的主人给她留下了一个狭窄但足够安全的空间。
魏鸣的脸色不知是因为反应过激还是疼痛而有些发白,但他很快冷静下来,眼神扫视了一下身下护住的人,直到确认并无明显的伤口或是衣物破损的地方,神色这才有些缓和。但还是有些急促地确认道:“有没有哪里受伤?”
季灿灿在听见他的疑问时也回过神来,尽管意识在中途有过刹那间的断片,但在看到身旁碎裂的吊灯骨架和玻璃碎屑时也很快把握了现状,顺着魏鸣的动作缓慢地坐起了身。
吊灯碎裂后,整个休息室失去了唯一的光源,只能借着一旁相连的小礼堂的灯光勉强看清四周,而听感则在这片昏暗中变得更加敏锐。
她看见魏鸣的喉结难以察觉地滑动了一下,喉咙里压抑了一声换作平日便极易被忽略过去的嘶声。
这少有的反应十她顿时有些慌张,接着便只知道用疑问回答他的疑问:“你受伤了?!”
她极为小心翼翼地从魏鸣怀里挣脱出来,无视他通过环住自己手腕表示的轻微拒意,像个负责的医生一样开始检查他身上的情况。
只是也不必刻意寻找,他左肩后方破损的衣衫和有些狰狞的赤红色伤口就已经告诉了她答案。
“我现在带你去医院。”
她拿出手机正要打急救电话,但还没等她拨通,魏鸣的手便伸过来,悄无声息地按下了侧边的主键挂断了它。
“太夸张了,只是小伤,我家里有药,回去稍微处理一下就好。”
语气听起来云淡风轻。
季灿灿却快要被他这个样子气笑了:“什么小伤会流这么多血?不行,必须去医院。”
她接着便要继续打刚才那通未被接听的电话,只是这次,魏鸣的动作不再像刚才那般留有余地,而是多了些不容拒绝又有些陌生的强硬。
“不去医院,好不好?我不想去。”
“……魏鸣,你今年多大了,还是小孩子吗?这么不喜欢医院。”
这从未见过,近乎反常的执拗令她顿时有些手足无措。季灿灿本想拉他起身,却又怕碰到伤口加重伤情,手里完全不敢用力。
而这个受了伤的人似乎表现得比她自己还要冷静,只是眼神不再似刚才将她护在怀里时那样坚定,而是有着一股莫名甚至可以被称作脆弱的情绪。
她与魏鸣的相识源于巧合,又因数个机缘与契机进一步相知。在这之中,她也许看见过他不同于外表的另一幅面孔,也隐约触碰过某些他所背负之物的形状。
但直到现在,她也并非完全了解这个人的一切。
“……无论如何都不去吗?”
“嗯。”
季灿灿最终还是放弃了与他继续争辩下去的想法。
只是这一番争执下来也并非一无所获,至少她现在已经能以十分稳定的情绪去查看他的伤情了。
而魏鸣的伤口虽然乍一看有些夸张却并不深,基本还是能被划归于皮外伤的程度。她小时候调皮玩性大,经常时不时就带着类似的伤口回家,那时都还是哥哥一边生气地训斥一边帮她处理的。到后来,她甚至已经学会了在回家挨骂之前先自己预先处理一遍。
“那我送你回家,不可以再拒绝了。”
魏鸣这才有些放松地笑了一下:“好,麻烦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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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季节的S市昼夜温差极大,白天还是盛夏时分的暑热,但到了夜晚就有些许寒意了。
季灿灿本以为魏鸣这次巡演回国,会按照惯例跟乐团一起住在预先定好的酒店里。却没想到他是先于乐团的行程一步回了国,现在住在S市的家里。
他几乎不怎么主动说起与自己有关的事,也没有提过家里的情况,季灿灿自然也就无从得知。只是意识到这一点时,她对自己关于魏鸣一无所知的这个事实的认知又加强了。
她跟着魏鸣来到了距离马丁剧院几百米的一处露天停车场,魏鸣是开车来的,但他现在明显不是能让人放心开车的样子。
季灿灿此刻只能无比庆幸,自己在哥哥研究室的那次经历之后就迅速换好了国内驾照的决定实在是过于明智。
出发前她看了一眼从刚才的某一时刻开始频繁振动的手机,最上方显示的是魏鸣发来的消息,说他已经回国,会在她演出结束后在休息室等。再往下拉,显示消息的接收时间是在三小时以前。
似乎是小礼堂并不灵敏的信号导致她错过了不少消息。
她想起意外发生前魏鸣并未说完的话,顿时理解了他那时的不解源于什么。刚准备跟哥哥也发个消息,才发现他的信息就显示在魏鸣的后几条。
“灿灿,今晚课题组有个临时会议,我可能来不了了。”
“难得你邀请我,对不起,都是哥哥的错。”
而此刻的她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尽快帮魏鸣处理他的伤口,并没有太多处理其他情绪的余力,便只打算简短地解释下情况。
但在发送前,又不知为何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删掉了关于魏鸣受伤的内容。
“没事的哥哥,我的演出又不止这一场,还是工作比较重要,下次我再邀请你来听。”
“之后要跟朋友们庆祝一下,我可能晚点回来,今天不用等我啦。”
她发完短信便收起手机启动了车子。一旁坐在副驾驶的魏鸣则自始自终都十分安静,只是看着她有些急促的样子安慰道:“不要急,慢点开。”
但控制情绪毕竟是件知易行难的事情。她光是把车开出停车位,就差一点要擦到旁边车的保险杠,一路上更是几乎都在靠最后一丝安全驾驶的意识才堪堪稳住油门,哪里还有力气关注别的。
如果她此刻的注意力并非被完全被身边人占据,也许还能留意到同样停留在露天停车场,只与她隔了几个车位的暗黑色车影是如此似曾相识。
伫立在车头的银白色金属刻饰,在尾灯的反射下一瞬间闪过赤红色的光点,又很快堙灭在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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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霓虹灯星星点点,只有魏鸣会时不时看上一眼。
季灿灿则是完全没有这个心思,她回国后还没有正经握过方向盘,一路上都精神高度紧绷。
但幸而这段不到四十分钟的路程还算顺利。
魏鸣所住的地方是一幢位于郊区,离市中心还有一段距离的小别墅。这样的家境在一个卧虎藏龙的顶级音乐学院虽算不上遍地可见,但也并不罕有。
季灿灿十岁出头时就去了德国,学的又是艺术,一路上也见过不少生活奢侈阔绰的富家子弟,因而见到这场面时虽也有些意外,但也并未多想,只掂量着怎么尽快帮魏鸣处理他身上的伤口。
而不巧的是,这个节点正值雨季来临前夕,魏鸣所住的这一块片区的地下车库因为要做排水系统维护,出入口都被临时封闭了起来,他们只能把车停在相邻的另一个片区。
等到花了一番功夫把车停好时,离他们最开始进小区的时间点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分钟。
季灿灿莫名地就感到有些心累,正走进车库电梯时,听见一旁的魏鸣接到了一个电话。
她按住开门键,本以为魏鸣会很快跟上来,却只见他脸色蓦然一变,并没有再向前走的意思,又接着很快挂断了电话。
季灿灿有些不解地看向他,那张原本平静的脸上晃过一瞬间的惊疑不定,但又很快消失。
魏鸣刚刚在电话里只简短地应了几声,并没有过多的回复,因而季灿灿也无从猜测电话的内容和对方的身份,只是不知怎地,潜意识里已经开始觉得这并非一个好的预兆。
她看着魏鸣,对方从外套里拿出了一张门卡递到她的手上,语气有些困顿和歉疚:
“先上去等我好吗?朋友过来送个东西,我去拿下,很快就好。”
季灿灿也不知道自己时花了多大力气,才忍住没给这个受伤而不自知的人一个头槌。
只是当事人此时的动作却迅敏得像是不记得自己身上还带着伤,仓促离去之前还记得叮嘱和安抚她一通:“真的很快,别担心,你先从这里的电梯口上到地面,左边走到尽头就是13幢,刷门卡就可以进去。”
还没等季灿灿伸手拉住他,魏鸣就已经脚步匆匆地消失在了另一个电梯口。
偏偏自己现在穿的还是演出时那双中看不中用的鞋,怎么想都不是能追上去的样子。
她一时间只觉得生气又无语到了极点,但也先照魏鸣说的做。
幸而魏鸣给她的路径和指示都非常清晰,其实也不必花多少心思寻找,这块建筑年代看着就很新的别墅片区,栋与栋之间的距离都相当宽裕。哪怕外观相近,但只要不混淆方向,找起目的地来并不十分困难。
季灿灿站在门口,本想着出于礼貌还是在外面等他,却没想到过了半个小时也不见他回来的身影。又想起他受伤时那副无关紧要的样子,心里已经笃定他并不是个能把自己照顾好的人。
她思考了一阵,最终还是搜了家附近的药店,买了些临时处理伤口的外用药才折返回来。再看离开前给魏鸣发的短信,依旧没有得到任何回复。
到了夜里十一点左右,温度已经要比白天低上十几来度,而她身上穿的那件绸质礼裙也并不是能够抵御这种气温的厚度。
魏鸣车里开了空调,临下车前还拿过放在车后座的上衣外套披在了她身上,因而季灿灿最初也并未意识到有什么问题。直到吹过下裙摆的风开始变得呼啸而凛冽,开始顺着每一处缝隙钻进她的身体,饶是她再逞强,也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聪明人不要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还是进去等吧。
她刚说服自己丢弃这种无谓的保持距离感的习惯,正拿着门卡要去触碰把手侧方的感应区域,却发现几乎是同时,那扇本来岿然不动的木门在她动作之前倏地打开了一条缝,露出与从窗台向里看去时别无二致的暖白色灯光。
出现在她眼前的是一个几乎周身都萦绕着浓厚酒气,看起来三十出头的男人,脸上好几个地方都穿了金色或银色的金属环饰。看见她的那一刻便意义不明地笑了一声,鼻腔里发出一声短促而粗重的气音。哪怕并未开口说话,已经让人感觉到危险。
季灿灿正下时地要后退一步,却瞬间被他抓住了手臂。与魏鸣或是哥哥触碰她时,那种近乎把她当易碎品一般克制而小心翼翼的力度不同,眼前这个男人几乎是用钳制的方式固定住了她的身体,一丝能够用以挣扎的空间都没有留下。
他有些调笑地啧了一声,开口问道:“女朋友?”
说是疑问,他接下来的动作却粗鲁而迅速得像是并没有耐心听她回答的意思。这个陌生男人原本固定住她一边手臂的右手,开始不怀好意地顺着那块白皙细腻的皮肤向上摸去。中途见她似乎快要找到间隙挣脱,又警告似地掐了一下她的侧腰。
直到听见一声细细的吃痛声,手已经顺着那件男士外套的开口摸上了她裸露在外的脖颈。
他似乎已经认定自己的力量处于绝对凌驾的位置,便开始用一种近乎玩味,如同看戏般的态度对待起季灿灿那些无法起到实质作用的抵抗挣扎,手里的力气也随着轻视程度的加深而有所减弱。
而正是这个时机,季灿灿挣脱开他钳制住自己的右手,反手就是一耳光甩在了他的脸上。
“啪”的一声,在这个寂静别墅区的夜晚,已经显得足够突兀和响亮了。
只是男人被打后却并没有立刻做出什么过激的反应,而是缓缓摸了摸自己被他打过的左脸,神情讶异却并不恼怒,反而像是在不断回味咀嚼刚才那一出意料之外的叛逆举动。
像一个极有耐心的捕食者,盯着已经无处可逃的猎物在掌心之间垂死挣扎。
力量之间的差距实在是过于显而易见,这点程度的反抗,充其量连情趣都算不上。
他满脸痞气地笑了一下,手掌骨潦草地擦了擦嘴角,又极有压迫感地再一次逼近,直到将她困在门侧方与墙壁的夹角里,却又突然停下来不再有所动作。
“像只小野猫,脾气还挺大的。这个废物眼光倒是不错……可惜了。”
季灿灿本以为刚才那一耳光多少震慑到了他,这才有了这短暂的停顿,正拿起手机要趁着这个空隙报警,却在下一秒被手上传来的一阵不容拒绝的蛮力止住了动作,接着便感到身体在被往房门里拖。
男人进门就把她甩在了地上,又迅速蹲下身用膝盖压制住了她慌乱之中抗拒蹬动的双腿,左手则是摸到自己领口开始解起了纽扣,表情带上了一种隐约而危险的性的意味。
“这么喜欢他啊,一点不让人碰。他在床上厉害吗?把你干得舒不舒服?”
“恶心!你放开我!”
季灿灿这时的声音已经有些无法控制的颤抖,只能眼睁睁盯着身上的男人快要进一步动作。
而几乎是顷刻之间,伴随着此时身后房门发出的“咔哒”一声,一个隐隐绰绰的黑色影子落在了她身上,眼前的暖白色灯光也因遮蔽而有刹那间的减弱,接着便只感到身上压迫着自己的重量突然一轻。
魏鸣掐着脖子就把人甩在了一旁的地上,见他一脸惊愕仿佛要弹跳起来回击,又是一脚踩在他左肩上开始重重地碾。
男人的喉咙里发出了一声仿佛声带里扎满碎玻璃的低哑嚎叫,扯着他的足踝想在挣脱出来的同时反将他带倒,却不想对方却突然在这时收了力,积蓄在紧绷身体里的力量则因这一下扑空的反击而顿时失去平衡,手有些慌不择路地四处摸索着。
只是还没等他再次稳住架势,魏鸣又拎着他领口将他翻过来正面朝上,对着那还留着掌痕的左脸就又是一拳。
男人重重地呛了一声,侧头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正要再次回击,脸上却又是一次带着狠戾的拳头招呼了上来。胸腔里开始发出近乎有些可怖的咯咯声,又往身旁啐了一口,但这次不再只是带血的唾沫,而是赤淋淋的一口鲜血。 cool18.com

(二十一)出格 cool18.com

魏鸣打他的那几拳发了狠,眼底几乎都是赤红的血丝。
他现在整个人看起来有种近乎暴戾的残酷,完全不是季灿灿印象里那个内敛得甚至有些拘谨的样子,而更像是毫不相关的另一个人。
男人一开始还会挣扎两下,明显还有反击的意识。但是魏鸣从头到位都没有一句话,几乎是在往死里打他。还没几下,挣扎的幅度便很快变小了,到最后甚至到了有些可有可无的地步,就连气息也不再如一开始那般粗喘,几乎让人怀疑是否还活着。
季灿灿的大脑虽因男人突如其来的侵犯而有过短暂的空白,但在魏鸣将他制在地上的时候也已经完全回过神来,也顾不上身上隐约残留的钝痛,便起身要找刚才在冲突之中掉落的手机想要报警。
幸而手机掉落的地方离她并不远,电话很快就被接通,对面的接线员专业而冷静地跟她确认了眼下的情况,并回复会尽快出警。
她紧绷的神经在这一瞬间才有所缓和,想跟魏鸣也说一声,却发现他仍然压在那个男人身上,动作没有任何停下来的意思,平日里几乎有些苍白的骨节分明的手已经多了些青紫的淤痕,几处破损的地方甚至开始渗血。
对于一个专业的小提琴演奏家而言,几乎没有什么东西会比手更加重要。
在他们这个领域里,凡是做到头部的演奏者,特别是已经声名鹊起的独奏家之中,不乏会有人给手上千万甚至近亿的保险。
但这双本应名贵甚至骄矜的手,此时却青青紫紫几乎看不到一块完好的皮肤,只有赤红破损的创口在露骨地展示着刚才宛如暴风骤雨般发生的一切。
给恶人的教训已经足够,接下来会有法律惩治他,已经没有必要再让自己进一步陷入麻烦里了。
她的手覆上魏鸣紧绷的后背,顺势落在他的手臂上,试图通过这种身体接触所传达的安全感和温度使他的情绪平复下来。
“魏鸣,你先冷静下来……我已经报警了。”
最终,覆上了他遍布伤痕的右手。
“别打了……你的手在流血。”
魏鸣的视线先是落在她的手上,停顿了一下,才缓缓抬起头对上她的眼神,开口仿佛刚要说些什么,却不料身下原本奄奄一息的男人像是突然从身体里爆发出一股巨大的力量一般,猛地一掀,趁着这个空档便从刚才的压制中瞬间挣脱了出来。
“崽种,碰下女人这么不乐意了?刚回来就下死手,真有你的啊。”
男人手法潦草地擦了擦额前的血,像是已经预见他不会再进一步有所行动一般,在确保拉开了一段足以应对下一次攻击的距离后便也不再表现出反击的意思,只是眼神依旧狠戾地盯着他。
“流浪狗当久了,连发情都控制不住了吗。”
回应他的是魏鸣相比刚才更加沉稳却也冰冷的声音,他身上那股陌生的戾气已然不复存在,身体的动作却依旧警惕,似乎已经做好了应对任意一种回答的准备。
“说我是狗,你以为自己就有家能回?”
男人嗤笑一声,像是被他话语里的指代激得有些怒极反笑,也不再刻意维持之前的距离,在极短的时间内又再次迅速逼近,向前一步拽住了魏鸣的衣领。
“现在回来又是几个意思?之前你从商学院退学都要去读那个什么破音乐学院的时候,可没把那老女人气得够呛啊。现在又是在干什么,发现搞音乐没出息,又回来盯着家里的了?你还要脸吗?”
他手里用了十足的力气,骨节几乎都绷得发白。看向魏鸣时,却见他表情并没有再出现任何一丝波动,仿佛是在看待什么肮脏的垃圾一般,连分毫鄙夷都不屑给出。
“别把所有人都想得跟你一样。”
魏鸣此时的语气甚至已经听不出任何情感上的波动。
男人听见这话反而松开了手,像是已经愤怒到了极点,却又在努力表现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情绪矛盾而充满混乱,像螺旋一样盘根直上,似乎每一个下一刻都可能到达临界点。
“哦,我想错了,当然不一样。”
“你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家里公司说不要就不要了,去搞个音乐,又听说成了什么小提琴天才?跟我这种从小被当废物养大的人怎么会一样。是吧,我的好弟弟?”
魏鸣并没有再接话,只是平静而警惕地盯着他,像是已经从这场情绪的围剿中抽离出来。
手背上那份温热而柔软的触感自始自终都未曾消失,坚定而又带有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如同它的主人一般,大胆而热烈,却又将所有的动摇和恐惧都隐匿起来,只有通过皮肤相抵间传来的微小颤栗才能有所觉察。
而还没等男人要有下一步动作,接警的警员便已赶到,同时下车的还有一个身穿暗金色西服外套的中年男人。他先是接起电话仓促地说了什么,又侧头跟一旁的警员简单交待了几句,便带着一脸的怒意直直向他们走来。
他只瞥了魏鸣一眼便没有再看,反而是将视线转向了另一个人,眼神上下打量了一番,语气里满是厌恶与不耐烦:
“看看你干的都是些什么好事。”
中年男人又向一旁站着等待的警员示了个意,接到指示的警员这才不再维持等待的姿势,而是很快将人带上了车,一连串动作一气呵成,像是在处理什么烫手山芋。
被他压制的人也并未表露出什么恼怒不甘的意味,他上车前顿了顿,回头看了魏鸣一眼,有些嘲弄地挑衅了一句:
“你真以为能关我多久?我进去了,比我发愁的人多的是。”
只是依旧没有收到任何挑衅的回复,才啧了一口不情不愿地上了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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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鸣似乎是真的很久没有回过这幢别墅。
季灿灿被他带进房子里的时候,除了客厅正中的沙发稍微有些简单打理过的痕迹,其余的餐桌椅都还盖着浅灰色的防尘罩。虽然不到落了一层灰的地步,但也明显不像是有人长久在此居住的样子。
只是房子的主人现在看起来比这还要过分不少。
她一进门,便拉着魏鸣到那唯一看起来还比较干净的沙发上坐下,从塑料袋里拿出之前在药店买的外用药。只是还没等她看清伤口的状态,就被魏鸣反客为主先检查了一遍,直到确认她身上只有之前与男人对抗时脖颈留下的轻微淤红才罢休。
而一整个过程之中,魏鸣除了在被问到“痛不痛”“这里还有吗”之类的问题时会耐心而平静地回答她,也并没有再主动提起之前发生的事情。
季灿灿中途隐约猜到那个男人的来路可能并没有那么简单,在听到他对魏鸣的称呼时更是进一步印证了这个想法。但她也知道,这也许并不是一个适合她主动提起和询问的话题。
她本打算处理好伤口,叮嘱魏鸣早点休息之后,便自己打个车回家。只是正在这时候,小腹猛然传来的坠胀与温热感让她蓦然一愣。
完了。
偏偏是在这个时候。
魏鸣见她动作突然停顿,眉间似乎也隐约皱了皱,以为是之前还伤到了什么别的地方,神经又一瞬间紧绷起来。
“哪里不舒服?”
她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温吞地开了口,声音有些闷闷的:
“……是生理期,我忘记了。”
得到答案,确认她并非是因为任何伤口或疼痛而作出这样的反应,魏鸣紧绷的身体相比之前有所缓和,但看起来也并未完全放松。
“需要什么东西吗,我去买。”
季灿灿看向他,也不知道是第几次震惊于这个伤员的毫无自知之明。
“不行!我可以叫外送……”
“这里外送进不来,需要去门口拿,跟我去买是一样的时间。”
他伸出手挡在她与门口之间,动作温和却又带着一种难以察觉的强硬与不容拒绝。
“在这里等我一会。”
魏鸣看起来并没有将她不加掩饰的生气和不满放在心上,而是很快就又出了门。折返回来的时候,将手里白色的纸袋递给了她。
季灿灿向里面瞟了一眼,是卫生巾与一次性内衣。
尽管清楚这是再正常不过的生理现象,但让一个许久未见的异性朋友帮忙买这样私密的东西,脸上也有些隐约的热度。
“还有缺什么吗?”
“没……没有了!谢谢你,我借用一下洗手间。”
她下意识地不想与他对上视线,听见魏鸣嗯了一声,指了个走廊尽头的方向,便匆匆顺着方向走了过去,等收拾完再出来,便只看见魏鸣依旧沉静地坐在沙发上,也不知道在思考些什么。
他肩上的伤口此时已经被处理过,衬衫上虽仍沾有些脏污和血迹,但基本是与他争执的另一方留下的,而他本人,除了在之前吊灯坠落的意外中留下的伤口,并没有在这场打斗中受到什么额外的伤。
季灿灿本打算就在这样的距离与他告别,却不知为何,像是放不下心这个落寞而脆弱的身影,依旧走到了他旁边坐下。
一旁沙发凹陷带来的触感使魏鸣此时也抬头看向她,眼神里是难以解读的情绪。开口时先是叹了口气,话语仿佛是在剖白:
“对不起,之前我有事情瞒着你。”
“我这次回来,并不完全是因为巡演。是家里出了一些事情……没想到会把你牵扯进来,是我的错。”
他顿了顿,侧过身,这个角度与她并无直接接触,看起来却像是将她环在了臂弯里。
如果不是他主动提起,季灿灿本来也并不打算直接询问他这件事情。但如今魏鸣开了口,她愿意做一个耐心的听众,而如果可能,也许能给他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
但魏鸣接下来的举动却是她并未预料到的,他顺着这个姿势,轻轻向前带了一下她的手臂,便让她整个上半身都落在了他怀里。
与季清泽沉稳而平静的拥抱不同,魏鸣抱住她的时候,通过身体相触的地方传来的是一种独属于少年的生涩与小心翼翼。
他的动摇是如此的不加掩饰,像是在对待一件失而复得的宝物。
“在小礼堂的时候,你在等的人……并不是我,对不对。”
语句在询问,却并不像是在寻求她的答案。
“灿灿。”
“以后,不会再让你像这样受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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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清泽并没有在停车场停留太久。
一周前,陆一博本约了他今晚见面,商讨一下Tesco的合作项目进一步的计划。考虑到他工作忙,陆一博甚至特意挑选了一个他没有课的晚上,却不想还是因他临时出现的日程变动而没有见成。
季清泽将车停在了楼下,却并没有打开车门。他偏过头看了一眼放在副驾驶座位上的笔记本,画面仍然停留在陆一博之前发给他的模型准确性校验报告上。只是头像上方的红点依旧在不断累积,似乎是又在这之后接连给他发了不少消息。
哪怕已经从一个初创公司做到了如今行业独角兽的地位,Tesco的创始人却依旧还是高中时那副毛躁而又急不可耐的性子。
在这次与他们的合作项目中,季清泽和他的团队负责的是基于卷积神经网络的环境感知模块算法开发,现如今也已经到了投产前最后的安全性评估阶段。如果能被顺利应用于Tesco的下一代旗舰产品,预计能占到当财年净利润的40%以上,这对于明年的首次公开募股也会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
除了学校的事务以外,他最近的时间几乎都投在了这上面。
而妹妹的邀请,是第一个计划外的变动。
他合上了笔记本,没有再去关注新增的消息,又伸手打开了右前方的置物箱,从里面拿出一个方形的小盒子,难得地点了根烟。
他抽烟的次数几乎屈指可数。
上一次似乎还是二十岁出头的时候,在一个等待人生里第一次投标结果的晚上。
只是自那之后,他发现烟草和焦油的刺激并不能给予他任何情绪上的舒缓,反而会进一步放大无法控制的部分,便对于这类从外物上索求精神抚慰的依赖性行为再无好感。
烟和酒都是如此,只能浅显地模糊对于情绪或时间的感知,却无法起到任何现实上的作用。
直到这个认知在今晚被第一次打破。
打开房门的时候,落在他视野里的是一双湿漉漉的,有如受伤小鹿一般的眼睛。
带着一身陌生的、极力掩饰却依旧刺眼的伤痕。
他想起剧院外那个与她一同离去的身影,所有的疑问似乎都在这一瞬间有了答案。
原来不是在等他啊。
他的妹妹,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经历他不知道的事,遇见他不认识的人。
像一朵花苞落在平静的水面上,刹那间绽放,刹那间盛开,最美丽的瞬间都发生在他无法见证的时刻,全都留给了别人。
她的时间从来都不困囿于那间十几年前的小小琴房。
成年以后,季清泽其实对于时间的流逝没有太多切实的概念。还是学生时代时,他的时间概念更多的是由各类繁杂课题的截止时间构成。工作以后,也只是顺应变化为了各类项目开发周期里的截止时间。
他以为共同的创伤得以使他们的时间同步,或者至少曾有一段,会永久停留在那间记忆中的老房子里。却不想在他缺位的时候,她的指针早已向前拨动。
而停留在原地的只有他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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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灿灿到家时,已经大约是凌晨一点钟。
她身上带了钥匙,自然也就没有必要按门铃,更何况季清泽最近似乎工作特别忙,每天早上七点多就已经不见人影,算起来这个点应该也已经休息了。
客厅只亮着一盏小灯,餐桌上则是季清泽给她留的牛奶,杯壁上隐约挂了些水汽,是加热过后又冷却的痕迹。
她轻手轻脚地绕过客厅,本想简单洗漱一下便上床睡觉,却在这时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灿灿。”
回过头时,季清泽已经走到了她面前,身后敞开的门缝里泻出来一道光,尽管看得并不清楚,但桌上依旧亮着的电脑屏幕和堆积的文件夹已经昭示了他还处在工作的状态。
“哥哥?你还醒着,我以为你已经睡了,怎么这么晚还在工作……”
“嗯,会议结束得比较晚。”
他关上了身后卧室的房门,又接着打开了走廊的灯,见她在这光线明亮的一瞬间有些瑟缩地下意识搂紧了身上的外套,问了一句:“聚会玩得开心吗?……没能去看你的演出,我很抱歉。”
“聚会?啊,嗯!很开心。”
季灿灿愣了一下,才想起是自己在短信里找的借口,但也很快回过神来,表现出了应有的反应,出于心虚还刻意补充了些不存在的细节:“他们拉着我换了两个地方吃饭,折腾到好晚……哥哥,我现在好困,等下会早点睡。”
充满细节与真实感,说得她感觉自己都要相信了。
季清泽并没有接话,她于是很自然地以为哥哥已经接受了这套看似漏洞百出的说辞,此时的沉默只是因为他也希望自己能够早点休息。
她有些心焦,似乎是想从这个有些无所适从的氛围中脱离出来,便急着要关上卧室的房门。
但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制住了她的下一步动作。
眼前季清泽的手臂直直挡在了门缝之间,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把她吓了一跳,怕夹到他,很快也松开了将要关门的手。
“灿灿。”
她抬头对上季清泽的眼神,里面是一种陌生的悲悯。
“为什么要说谎?”
那双手固定住了她的手臂,硬朗的骨节仿佛在下一个瞬间就会隔着薄薄的皮肉刺穿她。
季清泽见她愣着没有说话,似乎微不可见地笑了一下,眼底却没有丝毫笑意。直到过了一阵依旧没有等到任何答复,才像是在体谅她刚才的走神一般,将同样的问题换了种方式,再次询问了一遍:
“从什么时候开始,学会对哥哥说谎了。”
他的语气冰冷得近乎没有任何温度,压抑着一种仿佛随时都要迸发的愠怒。
是记忆中从未有过的哥哥的模样。 cool18.com

(二十二)缺位与代偿 cool18.com

门板被他的身体挡住,已经不再是随手就能关上的状态。
在她并未意识到的情况下,也许是不经意又也许是被刻意为之,所有可能被用于回避的手段都悄然堙灭在了同样凝滞的空气里。
季清泽就这么站在她面前,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而不同于语气中所蕴含的情绪,他此刻的面容却是看起来十分平静。
如果不是十年前那次偷跑回国的经历依旧烙印在她的记忆里,她几乎都快要忘记,除开他在哥哥身份下的那一层温柔体贴的外表,季清泽同时也是一个疏离而永远猜不透的兄长。
谎言被戳穿的心虚在这有些怪异而不适的氛围中又进一步放大,她无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已经来不及思考出一个令人信服的理由,只知道脱口而出:
“我没有……”
季清泽有些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眼,脸上依旧看不出任何情绪:“这个没有,指的是没有说谎,还是没有做错事?”
“……”
她低下头没有回话,又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才听见一声极轻的叹息。
“灿灿……你是不是谈恋爱了?”
听见季清泽的猜测,她这才猛地抬起头,开始有些仓促地辩解起来:“不是的哥哥!真的只是遇到了一点意外……我不想让你担心。”
也许是从他并无一丝波澜的话语中汲取到了一丝被稀释过却依旧危险的情绪,身体中下意识的反应便开始阻止起让他的猜测进一步发展。
“我是跟朋友在一起,也没有谈恋爱……还是他帮我解决了麻烦,只是中间事情变得有点复杂……哥哥,我真的只是不愿意让你担心。”
她偷偷看向季清泽,他的脸色似乎要比刚才缓和上一些,也许是多少接受了这个说辞。
这样的认知使她紧绷的情绪一瞬间松弛下来,甚至开始有些懊悔自己刚才在以怎样的想法揣度他提出这个猜测的动机。
季清泽似乎真的只是站在一个长辈的角度,对她的晚归表示出担忧而已。
“其实哥哥,我都已经成年了,就算是谈恋爱也……”
也许完全是她想多了。
也许只是过于长久的分别所带来的互相之间身份的缺位,又进一步地造成了认知上的错位而已。
接下来只要等待足够长的时间,等到哥哥意识到自己已经是一个足够独立、能够为自己的选择负责的人。到那时,存在于他们之间的所有空缺都自然会被弥补。
她想象过接下来或许会有一场兄妹之间交心的长谈。
与之前那次只是为了解开误解的对话不同,这一次,也许能让他们之间走失的灵魂再次同频。
只是她的想象很快断在了一个同样温热的触感,穿过她虚掩在身上的外套领口,最终落在她依旧隐约发痛的脖颈淤痕上的时刻。
“是什么样的朋友,能在这里留下这种痕迹?”
季清泽骨节分明的手就这样覆在了她侧颈处的淤红色指痕上,又似乎在沿着边缘小幅度地摩挲着。他的指腹上有一层薄薄的茧,平时看不出来,但在此时这样皮肤相抵的时刻,却又将相互之间的触感放大到了一个令人心惊的地步。
切切实实地告诉她,他根本没有接受这个理由。
她虚掩在身上,用于遮盖颈间淤痕的那件外套,也不知在哪个时刻被哥哥的手轻轻撇开,露出下面难以遮掩的、暧昧而又令人遐想的指痕。
一种莫名的恐惧瞬间在此刻袭击了她。
不同于之前无意识的躲避,她下意识地往后挪了一步,但又似乎被什么东西绊住,在几乎就要失去平衡的下一刻,被一双手半保护半引导着,最终陷坐在了卧室进门处的低矮沙发里。
门外走廊处依旧明亮的光线打在他身上,擦过身体的外缘后在她身上落下一个模糊的暗影,像一个禁锢的黑色牢狱。
季清泽弯下腰,凝视她的眼神里有一股难以言说的情绪。颈部原先温热的触感消失后又逐渐蔓延,似乎是落到了她的手臂上。
“除了这里,还有哪里呢。”
季灿灿此时已经完全失去了靠身体的潜意识作出任何反应的能力,注意力也全然集中在哥哥固定住自己手臂的左手上,但下一刻,后背脊骨处传来的金属的冰凉质感又令她瞬间清醒过来。
她回过头,尝试着去捕捉质感的源头,但在这个角度却依旧什么都看不到,只有季清泽依旧温润的声音落在她的耳边。
“灿灿……让我检查一下有没有别的地方受伤。”
疑问的话语还未出口,伴随着“刺啦”一声斑驳的长音和瞬间弥漫后背的凉意,一种无端而危险的猜测侵占了她的大脑。
“哥哥……?”
在她看不见的身后,季清泽以一种缓慢而不容拒绝的动作拉下了那件小礼裙背部的拉链。
“哥哥,你在做什么……?”
没有等到任何回答,并不算长的拉链很快便被褪到了底部,露出了礼裙包裹之下白皙细腻的后背。
她下意识地环抱住了自己的身体,试图去阻挡礼服失去支撑后进一步松脱的趋势,身体则呈现出一个微微侧倾而蜷缩的姿态。
偏偏在这样的姿势下,光裸后背上的蝴蝶骨却更加若隐若现,像极了一只脆弱的蝴蝶。
季清泽淡淡地看了一眼,手上的力度便又再次收紧,顺着她礼裙松脱的方向就开始往下拽。
“哥哥你别这样……!我真的什么都没有做……你相信我好不好……”
瞬间加剧的恐慌使她开始不顾后果地挣扎起来,裙摆却被季清泽的身体压住,动作之间身上半松脱的礼裙反而进一步下滑,隐约就快要露出一点胸乳。
“灿灿……听话一点,不这样,我没办法都检查到。”
区别于动作上的强势和不容拒绝,季清泽此时的语气却充满了一种无奈和恳求的情绪。
他似乎真的只是作为一个担忧妹妹晚归的兄长,抱着检查的目的,想要确认她身上是否还留有因他疏于照顾而导致的伤痕。只是这样的行为放在一对成年的兄妹之间,依旧显得如此怪异和出格。
而受限于她毫无章法的挣扎,那件礼裙依旧半褪不褪地挂在身上。
季清泽似乎仍然保有着一丝理智,会顾忌着不能在动作间伤害到她。而回想起她小时候对哥哥的每一次撒娇和玩闹,都是以他的妥协和让步作为结束。
她惊恐而又小心翼翼地将这份记忆作为唯一的筹码放在桌上,试图去赌一个他最终心软的结果。
如她所想,在见到她刻意过激的挣扎之下被礼裙上的尖锐珠饰划出来的红痕时,季清泽手下的动作顿了一顿。
趁着这一瞬得以喘息的时间,她侧过身想向前逃离,甚至顾不上这个角度下却又将光裸的背部暴露在了他眼底。只听见耳边一声叹息般的声音,便感觉一股尖锐的力量从位于脊骨处的拉链下缘传来。
季清泽神色依旧冷静,在她背过身去的那一刻用手覆上了她掀起的裙背后摆,视线描摹过两侧链牙向下交汇的弧线,便就着拉链底部的闭合处开始往下撕。
他疯了他疯了他疯了!
季灿灿不受控制地尖叫了一声,再也无暇顾忌挣扎的动作,开始用所有她能用的手段推拒着。
“哥哥……我不要这样!我讨厌你!我真的只是不想你担心,你别这么对我……呜……”
直到意识到季清泽的动作不再有任何犹豫的那一刻,恐惧最终还是使她哭出了声。
她的抽噎断断续续的,几乎快要忘了呼吸,视野也因泪水而变得模糊。所有抵抗的手段都已用尽,绝望得像是在刑场等待着刽子手最后的慈悲。
可也许是从中得到了答案,又也许仅仅只是一种妥协。
季清泽在此时停下了动作。
他的手从她的后?离开,落在了她满是泪痕的脸上。淡淡的有些许泛白的痕迹在指腹的摩挲之下变得模糊,但又很快被再次浸湿。
他接着又重复了几次擦拭的动作,但在意识到是徒劳之后便也不再继续,只是沉默地看着她,眼神里的情绪晦暗不明。
凝滞而紧绷的空气之中,连时间的流逝都开始变得迟缓。
沉寂之下又不知过去了多久,季清泽缓慢地起身,手里的动作带着一种突兀的僵硬和生涩感,开始整理起她身上被折腾得凌乱不堪的衣裙。
等到他再次停下手时,耳边原先哭泣的声音也已经停止,只是眼泪并没有同时停下。
“灿灿。”
他半蹲下身,像一个笨拙而无所适从的兄长,尝试着给这一切她所害怕的所作所为寻找理由。
“我只是不希望看见你受伤。”
“……”
在那之后,季清泽并没有再继续坚持要检查她的伤口。
而她身上那件演出后并未来得及换下的礼裙,在经过他一番生硬而并不熟稔的打理之后,虽然看起来勉强恢复了最初的样子,但贯穿后背拉链下方的撕裂口已经不是只靠修补就能复原的程度。
以后应该也没有机会再次穿着它演出了,她想。
对于一件破损的裙子而言,等待它的结局无非是被丢弃或者永远沉睡在衣柜底部两种。
——只是这样的有形之物实在是太容易被取代了,也许都犯不上到要做选择的地步。
她也处理过很多老旧、破损或难以维修的东西,甚至只需要一次搬家,就需要花费不少精力在这上面。
但是……如果这样的裂痕发生在亲人之间呢?
从未有人告诉过她正确的选择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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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没有答案的夜晚过得极其漫长,而又如同死一般地沉寂。
等到她第二天早上七点多起床时,家里已经没有了哥哥的身影,只有身上的淤痕似乎还在看不到的地方隐隐作痛。
但至少,他不在的这个事实依旧令她松了一口气。
——她并没有想好该怎样再次面对哥哥。
她去盥洗台用冷水洗了把脸,尽可能将注意力都转移到这之后的工作安排上。
和K-Rock的演出结束之后,她接下来半个月的工作安排只有一张与S市爱乐乐团合作的纪念专辑的录制,是莫扎特的C小调第24号钢琴协奏曲,会在几次排练磨合之后放在两天内录完。
而在正式排练前,她本应与指挥有一次提前的碰头,以便确定好部分关键段落的处理方式从而节省在正式排练中花费的时间。只是这次合作的乐团客座指挥——许启明先生,同时也兼任T大音乐学院作曲系的系主任,平日里工作安排已经极其繁重,想空出一个不被打扰的下午都十分困难。
根据周子睿昨晚发来的消息,第一次碰头的时间似乎还并未完全协调好。
他这时应该也还在和乐团对接场地的相关事宜和排期,而与他这两天的焦头烂额相对的是,季灿灿这两天却是难得的休息时间。
她关掉信息,转而打开了最新收到的S市中心医院发来的报告。
按计划,妈妈的手术会在两个月之后正式进行。但在前几日的一次例行检查中,她的凝血功能被查出来存在一些潜在性的问题。主治医生建议提前安排一些针对性的治疗方案,以便能按照预定计划进行手术。
她想了想,还是决定今天直接去一趟医院。
S市中心医院离季清泽住的地方并不远,打车也只有大约二十分钟的路程。
贺成华所在的是一间靠近走廊尽头的单人病房,除了平时检查时会有医护人员例行进出之外,平时里基本不会有其他人打扰,算是十分安静。
床头花瓶里有一束百合,还挂着点水珠,像是刚放上去没多久的样子。
妈妈平时虽然不讨厌鲜花,但也没有主动去买的习惯,那么,也许是她的朋友今天来过?
季灿灿脑中有一丝疑惑一晃而过,但也很快消失。
贺成华虽然带着病,但脸上除了有些疲惫,看起来面色并不很差,反而有些不解地打起了趣:
“怎么这么早过来?”
季灿灿撇了撇嘴:“这两天工作不太忙……而且妈妈,我过来看你还需要理由吗?”
贺成华闻言微笑了一下,见她还在专心地看着之前医生留下的单子和报告,便也没有再继续接话,眼神无意间落在了床头的百合上。
“在哥哥那里,住得还习惯吗?”
“妈妈……”
季灿灿听见她的疑问,手里的单子似乎一下子没拿好,全都掉在了地上。她有些仓促地收拾了一下,想着心平气和地回答这个疑问,却发现自己身体里的动摇似乎要比想象的更难隐藏。
而这些小动作,在一个母亲面前只会无所遁形。
她于是只能放弃徒劳的掩饰,像是坦白一样发出了闷闷的声音:
“我现在,不太知道哥哥到底在想些什么。”
贺成华看着女儿低垂的头,思绪也有一瞬间的恍惚。
作为一个母亲,在儿子成长过程中的缺位是她自己无法迈过去的一个坎。
她不只一次想过,如果能有重来一次的机会,她也许并不会再像当年那样冲动,执意带着年幼的女儿远走他乡。
但放在当时,她也只是一个不知所措的、因背叛而心如死灰的妻子而已。
想到这,她闭上了眼睛。
即使是在当时那个混乱不堪的场面之下,她也并非没有认真地考虑过这场变动之后女儿和儿子的将来。
女儿还年幼,不需要割舍太多东西就能随时开始一段新的生活。而不论她以后想要做什么,哪怕是真的想要走上音乐的道路,也完全来得及在一个新的地方重新开始。
她也许会短暂地为这一次家庭的分离而哭泣难过,但等到她长大,这段经历也只会成为她模糊不清的童年残影中的一垣而已。
只是……
她想起记忆里那个安静寡言的儿子。
在她和季方林都忙于生意而无暇顾及家里的时候,某种程度上,是他代替了他们作为父母的角色,照料着年幼女儿生活中的每一个细节。
他似乎总是能井井有条地把所有事情安排好,不带任何的情绪,只是按计划、一步一步地完成预定好的事情。
回想起来,哪怕是季清泽到了高中,他们也很少和他谈论起关于将来学业和生活的规划。
并非是不关心,只是她早就隐约意识到,儿子似乎早已有了自己的规划,而这也并不是他们几次谈话就能左右和改变的。
既然如此,那就任他去吧。
也因此,即便是当他们得知儿子拿到保送名额后依旧坚持要参加高考时,除了在当下表达了一丝震惊,但还是尊重他的所有选择和决定。
他已经足够成熟,能够做出对自己最有利的选择,并且为自己的选择负责。那么,哪怕是在这样变动之下,人生的选择权,还是最适合交给他自己。
而作为一个母亲,她所能做的也只有给他所有可能的选择铺好路而已。
协议离婚的时候,哪怕对季方林已经恨之入骨,她留下了一笔足以让儿子在人生此后关键的几年中,应对任何选择的钱。
——他理应能够过得很好。
至少在她出国后他们之间为数不多的几次通话中,儿子的回答证实了她当初的决定是正确的。
等到真正再次见面时,他已经成了T大的教授。褪去了少年时的青涩,如今的样子看起来温驯而谦和,似乎也受到了非常良好的教育。
尽管她后来逐渐发现,儿子好像并不太愿意跟她提起这些年的生活。
那么,或许是他依旧经历过一些不痛不痒的挫折——这很正常,大部分年轻人都经历过。
但既然他如今看起来生活体面而富足,想必是那些困难都已经过去了。
是的,她当初的选择是正确的,不论是对于儿子还是女儿,都做出了对当时的他们最好的选择。
她没有细想,也不愿意进一步深思,这是否是她到了现在也依旧承担不起自己作为一个母亲,在儿子的成长过程中长久缺位的罪恶感,才有了这样自欺欺人般的想法。
她看着面前女儿低垂的头,最终只是轻轻安慰了一句:
“不管怎么样,灿灿……你要相信哥哥是爱你的。”
“……”
考虑到妈妈接下来的检查安排,季灿灿并没有能在病房待上多久。
她本来还想在一旁看着,但后面进出的医护越来越多,有些不便打扰的样子,便也没有强留。
只是现在还不到早上九点,她当天没有其他的工作安排,也……并不太想回家。因而便打算在一楼公园随便逛逛,晚点再回音乐厅练一下要录的曲子。
而正在这时,她收到了几个来自于周子睿的连发消息,前后还夹杂了两个未接语音通话,看起来实在是十万火急。
她打开消息栏,里面是周子睿在说和许指约到碰面的时间了,他今天上午的排练临时取消,因而十点到下午两点间的时间都空了出来,便约她直接在市音乐厅见面。
——还有一个多小时,现在过去应该正好来得及。
她没再多想,直接打开了线路导航。上方却又弹出了来自周子睿的一条新消息,说今天还收到了一个排期外的邀请,但还在确认细节,等后面敲定了会再跟她说。
似乎是个没有定下来的事情?她歪了歪脑袋,也并没有再进一步询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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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刚好错过S市的上下班高峰期,她到市音乐厅的时候离十点还有二十几分钟。
许启明先生似乎也是刚到的样子,脱下风衣直接挂在了第一排观众席的椅背上。他看起来大约是六七十的年纪,两鬓头发已经花白,但面色却仍旧十分红润精神。
季灿灿没有太多跟国内乐团合作的经历,但这些年下来也接触过不少华人指挥家。而对于许启明先生这样早年活跃于海外,但在五十岁时选择回国发展的老指挥家,她虽没有直接合作过,但对于他的名声和专业性也是早有耳闻。
这是一位对莫扎特作品研究颇深的指挥家,或者说更准确一点,是一位专精的学者。
在和他接触不到半个小时的时间内,季灿灿已经深刻地体会到了这一点。
与其他指挥家不同的是,许启明会从作品创作的时代背景等多个维度去探索作品正确的诠释方式,并且总是倾向于选择完全忠实于谱面的表达。
“这一段也许可以弹得更有歌唱性一点,想象一下,就像歌剧一样。”
在解释谱面时,他总是习惯于通过各种比喻性的描述,从而将建议更加形象地传达出来。而从结果上来说,这种方式也非常易于让演奏者理解。
得益于此,与其说是排练前的碰头,倒更像是一节收获颇丰的大师课。
这次的选曲本身难度并不低,几乎算得上是莫扎特的钢琴协奏曲之中难度最高的一首,全曲充满了各种炫技性的表达和艰涩的段落,但也因为突出的音乐性而极其出名。
而许启明先生本身也是个思维非常跳跃的人,时不时就会突然转回到十几个小节前,他话语里夹带的信息量也颇大,虽说只是正式排练前的简单碰头,但已经完全是一场脑力与体力的交锋。
一直到了第三乐章的小快板。
许启明一开始还在坚持要站着,但时间久了似乎还是有些体力不支,便随手拖了个一旁的简易座椅坐下,又接着听她往下演奏。
只是这一次,他中途并没有再像之前一样频繁地打断,只是等她完全演奏完,才翻回之前的谱面,略带沉思地问道:
“在你看来,这段四度向下的半音摸进是一种怎样的情绪?”
季灿灿看向他手指所指的段落,回顾似的又演奏了一遍,才试探性地回答:“……绝望?”
许启明笑笑,并没有否认她的答案。
“这么说也没错,但也许可以更具体一点。”他又接着补充道:“当然了,这只是其中一种解释……我认为它代表的是悲伤的眼泪。”
他伸出手比划了一下,食指和中指并拢落在左肩,又缓缓下滑移动到右髋部。
“像这样,一段完全下行的旋律,非常美丽。”
眼泪吗?
季灿灿吟味了一下其中的情绪,脑中带着他所描述的意象,又尝试着将这段乐句演奏了一次。
中途许启明依旧一言不发,她本想开口询问自己是否还有哪些诠释不到位的地方,却听见对方用一种慈祥的声音缓缓开口道:
“你今天看起来并不开心,是遇到了什么不好的事吗?”
她心里一惊,但还是很快便将起伏的情绪平复下来,只是依旧不自觉地低下了头。
“不……没有什么事情。”
她将手从琴键上拿下,有些局促地解释:“对不起,您是否是觉得我今天的状态有点……可能不是特别好,我会尽快调整的,不会影响之后的正式排练。”
许启明见状很快摆了摆手,转而用了比平时更为轻快的语气:“别误会,我并没有在责怪你。带上乐谱之外的情绪并不是一件坏事,这也是你演奏的一部分……更何况这还是一首小调,我倒是觉得就适合这样的情绪。”
他像是一个极有耐心且宽容的长辈,并没有在意她短暂的走神,而是很快又投入到演奏的指导之中。一直到将三个乐章都完整地顺了一遍,见她已经基本恢复演奏的状态,便也没有再提起之前的那一茬。
只是在回头确认第一乐章的几处处理时,他突然跳跃性地提起了一个话题:
“我之前看过你演奏的勃拉姆斯118号间奏曲,虽然有点稚嫩,但处理得很有意思。”
他边翻着谱边笑着说道:“虽然那些老学究都普遍认为年轻人弹不好勃拉姆斯,但我并不这么想,谁规定的呢?……我们学院下个月有一场勃拉姆斯主题的音乐会,就只邀请了国内外年轻的钢琴家。”
说到这,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颊:“咳,你知道的,勃拉姆斯190周年诞辰,各个地方都在搞这个……我本来是主张不要跟风的,但学院上面有要求……你应该也收到了邀请,可以考虑一下要不要接受。”
季灿灿本来在他指出自己今天的状态之后,便一直都在十分精神紧绷地努力调整状态,一直到听见他最后的询问才回过来一半的神,突然便想起之前周子睿短信里提到的那个没有落实的邀请。
她有些不确定地回答:“呃……是的,我应该是有收到邀请,但是最近……”
最近也许需要重新调整和整理一下状态了。
但还没等到她犹豫的回答,便被许启明打断了:“不用着急回复我。”
他顿了顿,又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语气温和地说道:“听说你的哥哥也在T大任教,想来和我们学校也是有些渊源……你可以仔细考虑一下,能看到在现在活跃于海内外舞台的年轻钢琴家,想必也会给你的后辈和同辈们带来不小的鼓舞。”
==
与许启明先生的碰面一直持续到了下午两点,他之后还有其他的排练安排,季灿灿也不便耽误他的时间,便在大致确认好之后正式排练的时间后与他道了别,又回到音乐厅开始自己练习,一直到了晚上八点左右,才打算回家。
但是……
冰凉手指留下的古怪触感,仿佛又再次于脊背上复苏。
也许她和哥哥都还需要一点时间和空间,才能逐渐习惯于接触一个实在是太久未见的亲人。
她关上音乐厅的门,准备先去值班室还了钥匙,再在附近找个酒店先住一晚。
但在她偏过头去的那一瞬间,出现在她视野里的是一个她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季清泽就站在离大门不远的拐角处,似乎已经等了很久,一旁椅子上还放着已经合拢的笔记本电脑,想来是听见她关门的声音便提前中断了工作。
因视线遮挡的关系,她在关门的时候并看不见这里是否有人,但只要离开音乐厅,这里是唯一的必经之路。
“来接你回家。”
还在她愣神的时刻,季清泽便已开口说道。
只是她脑中的疑惑依旧没有消解:“哥哥,你怎么知道我……”
“今天在学校碰见许教授的时候,他提起了你。”
季清泽似乎早就已经看穿了她的不解,见她依旧没有任何动作,似乎轻轻叹了一口气:“灿灿,这里的位置有点偏,晚上并不是很安全。”
他说着,接过了她手里提的装着乐谱的纸袋子,往前走了两步,但并没有听见预想中跟上来的脚步声,便又回过头看向她,眼神深邃而又带着安抚:
“……听话,回家了。”
他的话语平静得听不出任何明显的情感波澜。
这让季灿灿一瞬间有些恍惚,那些早已被遗忘在角落的关于哥哥的碎片,像是在一个起风的夜晚被突如其来的海浪拍向岸边。
哥哥其实一直都是这样的。
哪怕用着一种温和的、提议般的语气,又总是让自己身处一种被动的等待之中,看似留有余地,但其实从未给过她任何拒绝的选项。
她有些僵硬地向着他所在的方向走了两步,见季清泽的神色有所缓和,才又犹豫地跟了上去。
S市的音乐厅已经建成了二十多年,但得益于几年前的翻新,现在从外观上基本看不出老旧的样子,只能从一些使用习惯上的地方略微窥见上个世纪的影子,比如略显逼仄的内部构造和车位稀少的露天停车场。
季清泽打开车门示意她上车,但过了好一阵,她才终于有所反应。
等到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时候,她看起来也是一副心不在焉的状态,像是一个要重复输入指令才能有所动作的人偶。
“灿灿,系好安全带。”
没有回应。
他似乎有些无奈,只能先解开了身前刚系上的安全带,又侧过身去要给她系。动作之间不经意碰到了她的身体,一阵带着抗拒而不加掩饰的颤抖便在刹那间沿着相触的地方肆意蔓延。
季灿灿仿佛一瞬间回过了神,脸色有些明显的慌乱,一下子开始没头没尾地寻找起来。
“我、我自己来……”
而正在她的手伸向侧后方安全带的瞬间,季清泽伸出手按住了她。
他硬朗的骨节贴着她手背上的皮肤,在带来独属于他的冰凉触感的同时,又有些隐约地硌,只是并不至于感到疼痛,而在这之下则是血管里传来的与她流淌着相同血液的鼓动。
几乎是身体相贴的距离,呼吸的方寸之间都被他身上淡淡的、隐约的薄荷叶味道所萦绕。
季灿灿身体僵硬,想伸出手推开他,但哥哥的身体岿然不动。
“灿灿。”他开口。
“昨天是我错了……你不要这样害怕我。”
季清泽手中的力量有一瞬间的收紧,见她微微皱了皱眉,又抬起头呆愣愣地看向他,颤抖地张开口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摇了摇头,整个人看起来委屈又可怜。
他垂下了眼眸,明明身体上的动作一直都带着一种隐约的压迫感,神态上却像是在卑微地祈求。
“灿灿,你的出生,是一件带来我人生中的礼物。”
话语间他停顿了一下,仿佛陷入了漫长的回忆里。
“那时候你还是小小的一个,会因为偷懒不想练琴跟我撒娇,又因为让你吃不喜欢的水果跟我闹脾气,也会攒了三个月零花钱,就为了给我买一件生日礼物。……灿灿,我希望你能过得幸福快乐,而不要受到任何伤害。”
他的手指摩挲着她的,眼神里是一股淡淡的柔软和温情,语气却有些酸涩:
“但是你实在是太久不在我身边……很多事情我现在都已经记不太清了。”
“比如……该怎么去当一个哥哥。”
季清泽的手已经从她的手背离开,转而抚上了她的脸颊。
“灿灿,再给我一点时间……可以吗,我会去学着照顾好现在的你。”
哥哥掌心里温热的触感使她有些不知所措,但也并没有推开他,而是沉默地垂下头,语气有些闷闷的:“……哥哥。”
他应声:“怎么了?”
“我已经不是需要人照顾的小孩子了……我能照顾好自己。”
季清泽语气里有淡淡的笑意,接着之前的动作给她系上了安全带,才又启动了引擎:“嗯,我现在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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