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青羽誓者 燕犀 年龄:18岁 身高:161公分 三围:B76cm(E) W58cm H89cm 身份:《兽相篇》雪貂拳传人、卅三神异之一 所属:钟阜阙府 师承:“忽雷拳”燕景山 武学:雪貂拳 持有:雪貂拳拳证 特技:小声吐槽 燕犀一向予人寡言的印象,但她其实是爱说话的;不言语,只因吐出的全是谎言。谎报年龄,潜入阙府,是为了偿还在父亲身上欠下的恩义。少女没料到还须再背叛一次,背叛的对象竟是她最喜欢的夫人—— 宇文相日 年龄:32岁 身高:187公分 出身:鍼邑宇文氏(青鹿朝旧都鍼灵邑,现已不存) 所属:渔阳七砦之一,题匾“烟山北望”的烽烟楼 身份:《禽相篇》坐山雕传人、卅三神异之一 外号:“浪人”、“不着天” 师承:“翼皇”允司徒 武学:长翮杀律、狮王爪、鳞鲤拳、赤豹乘火 兵器:坐山雕刀(兵玺) 特技:拜师杀师 身为最后的牡鹿之血,宇文相日十二岁前是在钟阜长大的,这个北域城池的地底,埋着被称为“鍼灵邑”的旧都,是他先祖的龙兴之地。为躲避族中大老迫害,少年离乡背井,混迹北关二十年,这趟亡命之旅彻底改变了他的命运—— 王士魁 年龄:25岁 身高:192公分 出身:梅花林 所属:奉玄圣教 外号:“蜈剑蛇钩” 师承:“瘣道人”张冲 武学:斗雪钩法、千灯手内劲 兵器:蜈剑蛇钩 持有:《伐髓策》、《暴虎凌霜经》 口头禅:妈哩个呱呱鸡、不是 个子虽高,但王士魁一直是师兄弟中最没存在感的那个,随波逐流是他的处世之道,连在擅长阴功掌法的梅花林,他都选了兵刃来练,这样一来,就不需要跟任何人竞争了。 第六二折 盗泉无饮 恶木徙阴 耿照本被安置在一处小院里,问了服侍洗浴的婢女方知,此间并非血使大人居所,而是她日常办公的书斋隔邻,距起居处还有一小段,以免被比邻而居的方骸血发现,颇有令少年哭笑不得的“金屋藏娇”之感。 服侍他的鬼面侍女们年纪虽小,却一个比一个大胆,连血使大人叼在嘴里的香饽饽也敢于出手,人人似都不介意逮着空档偷尝他一口,如非少年把持得住,从马车到浴桶的一路上能狠射它几回。 血骷髅被干得两条长腿酥透,下车都得让人扶,却把耿照安排在此,教婢女服侍他洗澡更衣,显是意犹未尽,待处理完这些时日里所积累的公事之后,便要来与少年胡天胡地,再续合体之缘。 哪知一到书斋,才发现屋内被翻得一塌糊涂,更失了件极紧要的物事,质问婢女,说是仅白如霜曾进得。但少妇平素行事谨慎,为免瓜田李下,血骷髅不在庄内时,她连书斋这一侧的院落都不肯接近,以免被无处不在的眼线窥得,密报上司知晓。 血骷髅知其甚深,便再多给白如霜几副胆子,她也不敢背叛自己;若非如此,只能说白如霜的潜伏委实太狠,直将血骷髅玩弄于股掌间,思怒欲狂,不顾身上仅披着一袭充作晨褛的丝质大袖,衣下空空如也,赤足拖枪,长身疾起,厉叱着飞掠而出。 那当口耿照兀自浸于贮满热水的桧木桶中,身周莺莺燕燕,无不垂涎于蒸腾水面之下的那条巨物,个个又羞又喜,春情满溢;待得着衣脱出,已是方骸血截下马车时。 方骸血见少年所著十分眼熟,想起入庄之初,血骷髅曾为他量身订了批昂贵华服,只是他色爱玄黑,对那些个明亮的阳光色十分厌弃,扔在衣箱底是一回都没穿过,不想被借花献佛,血骷髅对少年怀抱的心思不言可喻,莫名一阵恶心,瞠目怒斥: “好啊,我才出门几日,你倒是同他姘上了?”却是冲着血骷髅说。 妇人心虚已极,她虽常于无际血涯举行无遮宴,许麾下的侍女与立功的鬼面武士、被召入的鬼腰牌等行淫取乐,然而自有方骸血,已许久不曾尝过其他男人的滋味,非是出于什么守贞的迂念,而是对世间男子的喜爱难逾青年,但凡想了便只要他。 此际被方骸血当众一指,颇有些下不了台,冷道:“本座的人质,须得如何处置,轮得到你来指摘么?休要放肆!” 方骸血见她竟不否认,怒极反笑,狞目乜斜:“他的话你也听见了,劫出贺延玉的叛徒他要保下,连你我也要拘走,如此狂徒,究竟是人质抑或仇敌,我就等你一句话。” 血骷髅露出骨盔的半张俏脸一沉,转对少年道:“梅少崑,休要胡言乱语。这儿没你的事,快快退下!”她刻意叫破少年的身份,即使是方骸血,也知梅少崑是教尊下令欲得的人才,于教内大计扮演重要的角色,投鼠忌器,提醒他勿要轻举妄动。 耿照苦笑:“我真不是梅少崑,血使大人明鉴。” 血骷髅料不到他竟自寻死路,舍了天大的护身符不要,不禁一怔。 方骸血“嘿”的一声笑出来,剑眉压眼,眸光险恶,连连活动臂膀、转着颈椎道:“既如此,你是自承奸细了,待我拿下,好生拷问。”冷不防开声暴喝: “此我二人事,插手者死!”虽是说给血骷髅听,但青年运起十成真力,除血骷髅与耿照之外,站得近的无不浑身剧震,踉跄坐倒,耳鼻中都渗出鲜血来。 血骷髅及时运功抵御,也禁不住娇躯微晃,五内翻涌,悄悄以枪尖拄地,心知骸血动了真怒,焦急之余,心底却也涌起一丝莫名的欣慰: “这孩子毕竟心中有我,才喝老大坛子醋。”毕竟理智未失,脱口急唤: “教尊有令,不许伤他!拿下便是。”亲疏有别,女郎立时做下了决断。 况且激情渐消后,疑点也跟着一一浮现:赵阿根虽敦厚有礼,符合“梅少崑”的传闻印象,但床笫间的风流手段太甚,骸血与他相比,就是个鲁莽的愣头青,直若天地云泥。以他小小年纪,如非从脂粉堆里打滚出来,便是不世出的花间奇才,二者皆不可能是麟童梅少崑。 更别说白如霜窃取机密、末殇劫囚出逃,功败垂成之际,赵阿根竟敢以人质的身份讨保,语甚不逊,乍狷实狂,怎么想都怪异得很,很难认为这几件事之间没有关连,纯是巧合;骸血便未挺身搦战,以血骷髅的立场也决计不能视若无睹,轻轻揭过。 方骸血见妇人允了自己,薄唇微扬,拗得指节喀喇作响,却见赵阿根径自走到一旁,俯身看了看奄奄一息的王士魁,转头问末殇: “姑娘是大夫么?有匕首或银针否?请借一用。” 伤疲交迸的二尾妖人连怼一句“去你的姑娘”的力气也无,王士魁的出血量就连不特别擅长外科的末殇,也知已逾越正常人濒死的界线。但髑髅般的瘦道人能屡次从鬼门关前爬将回来,除了运气和自己的救援,亦不能不提他那异于常人的强横生命力,再加上新得的千灯手功体,蓄着最后一点命火,这才没有闭目断息,魂断离恨天。然而这根本就说不上救治,遑论救活,王士魁不过是撑着受苦而已,末殇却下不了手为他求个解脱。 如果王士魁还能说话,这龟儿子会说什么? “行了大夫,我累啦……咱们都歇会儿罢。” ——该死! 回过神时,裂口如妖、诡丽凄艳的鬼大夫才发现自己满脸是泪。 而这少年居然问他借匕首银针。 末殇直欲发笑,终于松开紧压创口、却怎么也止不住血的双手,就着满掌乌腻拔出怀匕,递给了他,迷茫间甚至忘记该倒转过来,以柄授之。耿照却握住匕刃攒紧,悬拳于创口之上,汩汩地滴落着血珠,连缀如一线,要不多时,王士魁的出血量便明显地大幅降低,是能以布巾扎紧止血的程度。 鬼大夫不及深究,赶紧撕开王士魁的衣摆裤脚,给他缚伤止血;百忙中一瞥少年,低道:“多……多谢。”又继续抢救,半点也不敢耽搁。耿照毫不在意,转而察探趴卧一旁的贺延玉。 这三人他无一识得,王士魁虽在攻打浮鼎山庄当夜曾见,但他被师兄汪士炳吸干精元,形销骨立直若活尸,模样与前度已大不相同,说“判若两人”都嫌客气,“人鬼殊途”可能更贴近些。盖因敌欲我取,乃兵法之根本,毋须究其来历,光是出手相助,对敌人便是打击。 方骸血被他彻底无视,怒不可遏,早将血骷髅“不许伤他”的殷嘱抛诸九霄云外,五指并拢,迎风一振,由指尖到肘底隐约浮露出一层淡淡青气,在阳光下回映着些许金属般的狞恶钝芒,不发一语,点足扑至,掌刀呼啸着朝少年的背门斩落! 他这是活脱脱的偷袭,毫无疑义,连掠阵的鬼面武士都觉不齿,若非碍于血使大人,又恐这厮翻脸动杀,为此丧命甚是不值,众人早喝起倒彩来。 然而更可怕的,是少年忽然便不见了踪影。 首当其冲的方骸血,震骇的程度远超众人,随即想到少年原本是挡在贺延玉身前,正欲俯低探查玉人,这下忽失标的,莫不砍中了贺延玉?无奈身在半空未及细瞧,亟欲撤掌,体内真气反冲,像只被甩飞的破布袋般五体散乱,仍止不住掌刀之势—— 他对贺延玉的喜爱,毕竟没到不惜自伤也要保她的地步,岂料一刀斩落竟尔成空。不只贺延玉,连毗邻的末殇、王士魁二人也已不在原处,方骸血霍然回头,赫见少年负手而立,面带微笑,贺延玉等不知何时被移到一旁,已然脱出了包围,与无际血涯众人间仅隔着他和赵阿根,若王士魁这便站起身来,完全是能掉头离去的态势。 就在这一瞬之间,方骸血终于确定了他的伤是谁人做的手脚。 吐血不止的怪症,和移形换影般的鬼魅身法,它们最大也是唯一的共通点就是“不可思议”。是他。绝对是他! “……你是什么时候下的手?”方骸血咬碎钢牙,从齿缝间迸出的语声既像雷滚,又似狼咆,听得人牙酸耳刺,股栗不休。 “在浮鼎山庄那会儿。”耿照直认不讳,怡然道: “但不能全算是我,真要说的话,是你我联手所为。这手《攀附相思刀》若家师以凝功锁脉之法为之,自是无法可解,但我学艺不精,只能以内劲照虎画猫。你若不提真气,不与人动武,放着不理它,三天便能复原。 “你每提一回内劲,插于体内的无形气针便刮削丹田气海,以及相关的经脉一回,如此反复伤上加伤,现下你问我要怎生治、能不能治,会不会留下病根等,我实说不上来。你创造了个全新的局面,发前人之所未发,指不定何时便突然暴毙而亡,也是有可能的。” “你————!”方骸血眦目欲裂,咬牙切齿:“为何如此害我?” “害你?”耿照失笑:“怎么却是我害你了?你忘了是谁追杀我与梅玉璁梅掌门近百里,水陆二路两面包抄,赶尽杀绝,毫不放松?杀人者竟无被杀的觉悟,还与人混什么江湖?” 方骸血气结,偏偏无一语能驳,仿佛能听见周遭人等心中的讪笑,怒火燎天,冷不防扑向少年,左刀右掌,金芒青气交闪旋绕,攻势如狂风骤雨般,倏将耿照吞没! 他不到盏茶的工夫内二度偷袭,鬼面武士中迸出一阵压抑的嘘声,连这帮毫无良知的恶徒都看不下去,不明白以这厮武功之高,何苦屡施暗着,没的自贬身价,令人齿冷。 他们很快便明白是为什么。 锐逾金铁、从不落空的铣兵手绕着少年身周,频频削出骇人的风压低咆,起初众人以为是方骸血猫戏老鼠,刻意避开要害,莫说血溅肢飞,连油皮似都未划破半点;末了发现不对,青年本就苍白的瘦脸无一丝血色,眼中布满血丝,几欲瞠出眶来,整张脸扭曲得怕人,哪有半点儿戏耍敌人的从容?恐怕青年才是惨遭戏耍的一方。 一旦想通,战局瞧着全变了样:方骸血并非是绕着少年出手,而是致命之招不断被闪过,少年的速度快到肉眼难辨,所见全是残像,瞧着是方骸血留了手。 耿照毕竟是末殇等人与无际血涯之间唯一的屏障,一旦易位,三人不免要重陷敌手,打从一开始便没有“让开”的选项。只是连少年自己也没想到,实际打起来会是这副模样。 为求脱身,耿照从在马车里,便以与血骷髅交媾的方式热身,有计划地提升并维持心跳,以便在必要时使出《非为邪刀》。男女交合虽耗精元,但他只是感受不到内力,而非失去功体,损耗太过时,碧火真气乃至骊珠奇力便自行发动,补益培元——这点从血骷髅被干得浑身酥软,几度昏厥,少年依然活力满满,龙杵硬如木橛便可推知。 他索性集中精神,调节血行心跳,针砭女郎的同时悄悄揣摩改变肌肉属性的法门,对《非为邪刀》的领会越发通透。这一日一夜间的香艳奔行,于少年来说等若练功,丝毫不亚于在虚境中修习武学,进境飞快。 方骸血的武功,耿照在初见时便觉印象深刻,断金削玉的铣兵手,搭配扎实的功体,可说是毫无死角,远近皆宜,西宫川人虽遭围攻在先,就算一对一的公平决斗,也很难在方骸血手里讨得便宜,死得并不算冤枉。 若非方骸血对“梅少崑”存了轻视之心,兼且刀皇亲授的《攀附相思刀》委实刁钻,正面放对,耿照也无一击得手的把握。及至方骸血闯不应庐,意图以“随风化境”盗取石世修功体,更加印证耿照对青年武力的评估。此番再战,少年虽连发豪语,看似从容,暗地里打醒十二分精神,丝毫不敢大意。 只是耿照万万没想到,他的动作居然会这么慢。 方骸血第一次偷袭时,耿照感应杀气——这又是功体尚在、只是无法自由运用的另一证——抱起昏迷不醒的秀丽少妇,先使“交河饮马”再转“回流映空”,一旋身便到了方骸血身后,直到轻轻放落,青年的掌刀都还未斫地,仿佛被凝功凝在半空。 这种感觉耿照并非初历。 当时在龙皇祭殿,无意间使出《寂灭刀》的刀境时,也曾进入这种仿佛虚空破碎、诸物皆凝的状态,但《非为邪刀》与寂灭刀境不同之处在于:耿照几能清楚感觉到,非是外物趋静,而是自己的速度和感知变快了,剧烈鼓动的血脉硬生生地将五感提升有数倍之多,动作也是。 ——经历过天痴之后,眼前诸人的行动在少年看来,简直不比爬行的乌龟快上多少。 乘着体内疯狂涌动的血行,耿照窜向末王二人,驱动力量和速度的红白肌在数息间交错转换,一手一个分提左右,拎着远远脱出战团,这才又回到原处,重新调整心跳和呼吸—— 这也是世间无双的冰火双元心绝无仅有的异能之一。唯有此物,能强韧到于瞬息间进行这种毫无道理的操作,连玄铁刀剑都无法稍稍消损的天元异物完全承受了如岩浆般沸滚的血液疯狂进出、鼓胀,急催又急煞地切换红白二肌,快得令人不及瞬目,遑论看清;力量足以举重若轻,不逊于催鼓内力之时。 耿照开始习惯这种胸膛几欲鼓爆、浑身肌肉酸涩的苦楚,甚至隐隐有些上瘾似的,直想继续试探、扩延身体的极限。 在方骸血看来,眼前的赵阿根像极了一个人,可他不愿意承认。 天痴贼秃自然是罪该万死,方骸血既恨透了他,但又想成为他,青年绝不认可赵阿根能对自己造成等同天痴的强大压迫,令其直觉地想逃。无论这厮使了什么卑鄙下流的障眼手法,干就对了!都说“一力降十会”……让你瞧瞧,什么叫无坚不摧的至极降魔之招! 方骸血不通千灯手的路数,但力量强到某种程度,信手一推也足以移山倒海,功力极催之下,掌间迸出金芒,纵身推掌,于耿照的身前七尺处平平轰出,掌力笼罩少年周身,劲力所经的路径上一片蒸腾,扇形的辐射范围之内,连空气都为之扭曲,眼看是避无可避! 这一纵压缩了对手抽退的空间,是由实战中淬练出的战斗智慧,方骸血对少年的妖孽程度早有预期,并未寄望这一击能竟全功。但,无论赵阿根从哪个不可思议的方位角度钻了出去,都将面对紧接而来、将战圈缩至一臂间的方骸血。 他将以快到不及瞬目的速度交替连击,模拟千灯手的第二式“毘卢千灯”,间或掺以铣兵手,将该死的赵阿根连轰带砍,确保少年死无全尸! 被掌劲掀至节节涌起如叠浪的地尘里,一抹乌影鬼祟游出,这赵阿根果如蜚蠊地鼠般杀之不死,但方骸血反而庆幸这小子能逃过一劫,被千灯掌劲一把轰烂,未免太便宜他,不教他尝尝四肢俱断、剖肚开膛的滋味儿,难消心头之恨! 黑衣狞眸的苍白青年挥开黄尘,刀掌齐出,青金二色的气芒随嗤嗤劲响迸闪如萤,无片刻休止,众人神为之夺,片刻后才惊觉不对。 没有血。锋锐难当的铣兵手,无坚不摧的千灯劲,这两条堪称百兵克星的臂膀居然什么也没能削断、没能摧毁,径与少年的血肉之躯打得有来有回,每一下都在即将击实、砍实前的一瞬间遇阻,或被格开,或遭弹回,莫说油皮,连赵阿根的一根头发都没能削断。 少年好整以暇,显然还能回击得更快,方骸血渐被压制,守多于攻,且人人皆能看出其守势将溃,但看少年何时厌腻而已。 (他的拳脚造诣……远在我之上!) 铣兵手本就不以招式见长,千灯手固有大巧不工、精妙绝伦的路数,奈何“随风化境”偷不了外门功夫;偏生耿照的《薜荔鬼手》堪称天下拳脚招式之中的“破府刀藏”,又经刀皇悉心点拨,这大半年间的进境不可以道里计。 少年从容含笑,直勾勾盯着方骸血的眼睛,以他能清楚感觉的幅度提升攻速,频频打断其攻防进退,方骸血莫说出掌,连手臂都是稍抬即沉,每一动无不中途而绝,未能使尽;眼睁睁看少年的钩拳抡至,却连扭避都只仰得一半,“砰!”结结实实挨了一记,离地飞旋,不知抛转了多久才势竭摔落,眼冒金星,连叫都叫喊不出,一径仆地抽搐着。 他从没捱过忒重的拳。像被石磨盘狠砸一下,塌去半边脑袋似。 “这一拳,是为西宫川人西宫庄主打的。” 赵阿根的声音由远而近,方骸血挣扎起身,这拳却像打碎了他体内主掌平衡的某个部位,恁他拼命甩头,眩晕始终甩之不去,口鼻中溢满黏腻,快吸不进半点空气,好半天才意识到是血块之类。 “江湖喋血,死生本是常事。比武不胜死则死耳,你却出那车轮战的污手折辱好汉,我为西宫庄主教训你。” “放……放屁……呃啊!”语声未落,方骸血下巴又挨一拳,整个人由下而上飞起,痉挛的双脚在半空中打得笔直,倒翻落地时兀自颤抖不休,可笑到令人心生悲悯。 颤抖的青年并未发出声音,即使短暂,明显是失去了意识,片刻才“呜”的一声伏地干呕,大口大口地吞息,突然喉中发出格格异响,死命勒颈挣扎片刻,咳出一枚带血臼齿来。 “……骸血!” 血骷髅至此总算回神,正欲挺枪上前,方骸血昏眩中听得妇人的声音,也不辨说的什么,挣扎着一挥手,颤声嘶道;“休……休来!谁来……我便杀谁!”用劲儿大了晕眩更甚,和着血污稀里呼噜呕了一地,倒像连脑浆都从口鼻呕出。 “这一拳,是为少城主打你。” 耿照缓步走近,好整以暇道:“你阵前出言不逊,骷髅岩中屡屡刁难,可曾想过有今日?”血骷髅闻言怔了怔,才会过意来,浑身一震,只觉难以想像:“意浓丫头……当真背叛了我?她怎敢……岂有此理,岂有此理!”然而白如霜何以擅入书斋窃取机密,又为何勾结末殇,救贺延玉等,至此全串了起来。 白如霜嘴上不说,始终惦记那丫头救她出十鼍龙的恩情,只是血骷髅不敢相信她报恩的心思,能于保命求全之上。但要说有何人能教白如霜反了,舒意浓是再合理不过的答案。 赵阿根孤身闯入敌营,有勇有谋,自非说溜了嘴,而是有意说给女郎听的。血骷髅见方骸血被两拳揍了个半死不活,虽说他尚有压箱底的绝活儿未使,毕竟是心头肉,本想下令鬼面武士们一拥而上,欺少年寡不敌众,却被这突如其来的揭露所慑,推敲起赵阿根的后手来,骨盔下的半张俏脸惊疑不定,颇见踌躇。 那厢方骸血好不容易站起身来,咬牙强抑住膝盖震颤,暗提内元,调匀呼吸,抹去口鼻下的狼藉血污,一指远处伏地的贺延玉,狠笑道:“那婊……婊子是金罗汉的老婆,通宝钱庄贺铸源的女儿,老子杀……杀她全家,干……干她没一千也有七八百回了。你要不也替她揍一拳?” 耿照不发一语,安安静静走近,怪可怜似的睥睨着他。 方骸血最恨这种看小猫小狗似的眼神,面色丕变,蓄劲多时的手刀冷不丁地一扬,径取少年咽喉——若非耿照激怒了他,方骸血能藏得更久,掩饰已聚起一搏之力的事实,等待一击打倒对手的机会到来。 耿照头一歪,几乎在同时掐他肘窝一按,这足以分断金铁的刀气就这么贴颊掠过,威力似未消减多少,方位也只差得分许,偏就是伤不着他。这千锤百炼而得的神功奇技不比一根筷子有用,方骸血甚至没觉得他出了多少力,那张平和的笑脸逐渐从令人生厌变得令人胆寒。 “……要。” “什么?” “我说‘要’。”少年淡然道:“我要替她揍你一拳。注意了。” 方骸血轰然趴倒。霎那间他竟产生“地面砸了我一下”的错觉,仿佛是被甩上砧板的肉饼,“啪唧!”给甩出了筋道黏性,全身骨骼像要碎掉一般,再无半点支撑。 他常杀人,也不避拷问凌虐,从没想过拳头能予人如此巨大的痛楚。此际若教方骸血在“以‘随风化境’改变功体”和“再挨赵阿根一拳”间选一个,他很可能会选不出来。 “别……别打了……求、求求你——”他攀住少年的裤腿挣扎支起,把原本属于他的衣裤抹得满目疮痍,说话时不住呼噜噜地吐出鲜血沫子,哑嗓像被汩出的血浆浸软,带着黏腻的痰声。 少年一如预料地将他扶起,两人四臂交缠间,方骸血眼一睨,眸中迸出狞光,武功练到赵阿根这般境地,对杀气的感应至为灵敏,方骸血能轻易感觉到对方肌肉紧绷,原本松到浑无武功般的身体瞬间化为百锻钢,他几乎能想像少年的功体及时反应,真气行遍百骸,难以想像的雄浑劲力蓄势待发—— (来了来了来了来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若教他在“以‘随风化境’盗取功体”和“再挨赵阿根一拳”间选一个,方骸血很可能选不出来,除非盗取的是赵阿根的功体。 随风化境之能,常人绝难想像。凡具大能者,必有大限,故发动的条件极其严苛,必须由施与受的双方同时发劲,否则难以成功。 但,盗取弱者的功体毫无意义,有价值的窃取对象,武功定必远高于自己,非如此不值得甘冒奇险,承受体内诸元易改的巨大痛楚。 此外,被“随风化境”所读取的那一击威力越大,复制而成的功体也越接近原貌,注定“随风化境”的持有者始终游走在危险边缘,每回的盗取复制总避不开偌大风险,仿佛走在断崖悬索之上。 方骸血看出赵阿根无杀己之意,只是痛殴折辱罢了,原本还想等他多出点力再偷,无奈他的拳实在太重,唯恐再挨一拳便失去意识,忙以杀气诱他运功,觑准时机施展“随风化境”,不惟解除呕血疾患,更盗得少年的功体摹本,虽失陆明矶的千灯手,眼前之人的强大犹有过之,这笔买卖决计不亏。 他终于明白:赵阿根和天痴上人无半点相像,两人唯一称得上雷同的,便是同等的强大。然而此际过后,这也将是他的强大了。 方骸血能隐约感觉体内诸元的松动,原本按陆明矶的功体摹本缠结而成的某种结构一松,旋即消失于虚空,再不复还。 新的蓝图在与赵阿根肢接之际,于气机发动的瞬间被刻印进了他的身体之中,血、骨、筋、肉,乃至经脉精元等,按摹本重构,他咬牙准备迎受那难以形容的剧痛,绞紧的身躯无预警地一松,像一脚踩空了似,诸元的躁动瞬间平复如常,各处关节微微发热——这是功体复制完成的征兆之一,但过去是滚烫到会不断冒出热气来,从未如这般平和无感,更别提完全不疼。 (难道……顶尖高手的功体复制起来,是完全不会痛的么?) 这样看来,“瘣道人”张冲果然不是个角儿啊。浪得虚名的老废物! 青年深吸一口气,狞笑着抬头,瞅着蒙昧无知的愚蠢少年,切齿道:“教你明白老子的厉害——”眼前一白,再睁眼时已仰倘于地,下颚疯传而至的剧痛顿如野火燎原,不讲道理地吞噬了他。 方骸血捧着颈颔在地上打滚,痛到叫之不出,弓身剧颤,直到那一波波似能吞掉意识的痛楚消淡,变成能勉强忍受的普通疼痛时,他才发现自己无法张嘴,可能是下巴关节给一拳击脱了,一时难以动弹。 (怎么可能……他的功体呢?我都偷了什么玩意?) 他呜咽着起身,忍痛一头撞向赵阿根,如街边流氓斗殴般扑抓着他,再次发动“随风化境”,体内诸元松动、重新缠结,关节发烫,然后再被赵阿根以某人之名痛殴倒地—— 挨赵阿根的拳头实在太痛,方骸血没法重复太多次。无疑他已彻底丧失了陆明矶的千灯手功体,缠结而起的却只有一片虚无,仿佛他偷抄的是个全无内力的普通人,新功体就是张啥也没有的空白卷子,什么都使不出来,连运起千灯手功劲抵挡疼痛都办不到,相当于自废一半的武功。 但“随风化境”是那捞什子圣僧所遗,是阜山四病四个老王八惦记了大半辈子的无上至宝,从未窃取失败,更不可能对少年无效;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赵阿根不知使了什么妖法,废了他的“随风化境”。 (还我……把我的“随风化境”还给我!你这可恶的——) 无法张口的青年根本吐不出字句,捂着颈颔发出混浊不清的呜呜声,但众人皆能看清他的表情,从茫然、难以置信、狂怒而至惊恐,仿佛终于意识到自己什么也不是,赵阿根的拳头他是再承受不起,但却无能为力。 不知是害怕抑或疼痛,方骸血一时难起,双手撑地,屈着腿不住向后挪,边对众人欧啦欧啦地含混叫嚷,无论是求援或责其袖手,都显得卑微而可怜,鬼面武士纷纷投以注目,混着鄙夷讥嘲,甚至有同情怜悯的,然而却无一上前,足见方骸血平素做人成功,方有此报。 血骷髅暗叹了一口气,一挥长枪:“行了!到此为止。赵阿根,你若乖乖与本座回庄,仍是我的座上宾,一如本座应承汝父,不会有人与你为难。你是好孩子,莫逼本座用强。” 耿照摇头。 “方才说得不够清楚,乃我之过失,血使大人勿怪。” 血骷髅恼他不识时务,怒极反笑:“再说一次带人离开的傻话么?本座懒与你缠夹。且看四周,我庄内外数百好手,你武功再高,孤身一人,难道还能尽杀了?莫说孩子气话,乖乖与我回去,免吃皮肉苦头。”她见少年竟能压制方骸血,已悄悄唤人入内取了捕兽的绳网来。庄中快马备便,赵阿根纵有绝顶的轻功,也难逃训练有素的骑手捕猎。 耿照神色不动,淡道:“血使大人有所不知,我既来此,今日之后,奉玄圣教的死海一支与这无际血涯,将自江湖彻底除名。血使大人与方骸血身为首恶,牵连重大,暂可免死;待厘清案情,再交由渔阳武林正道发落。诸位若放下武器,就地投降,究责当可从宽,料想未必便死。” 他一介十六七岁的乡下少年模样,出此狂言,众人本该放声大笑,直斥无稽,然以其适才显露的惊人武功,却无人能笑出。现场一片死寂,鬼面武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神情古怪,人堆里飘出一把阴阳怪气的尖细语声:“休得胡言!有我等忠心护主,谁人敢伤血使大人分毫?大伙儿并肩子上啊,待拿下这黑小子,再与血使大人领赏!” 众人这才想起方骸血颜面扫地,难保血使大人不会想找个新姘头,“领赏”二字顿如战鼓擂响,适足以发聋振聩,鬼面武士们精神大振,颇欲争先。 蓦地一记破空的尖啸声,当先发足的那名鬼面武士直挺挺倒地,胸口已被羽箭贯穿,整个人猛被钉在地上,箭尾白羽兀自颤摇,怵目惊心。与此同时,庄后北面扬起一面黑纛,其上以白线绣出栩栩如生的灵蛇,一把清朗的女声喊道: “环跳山星罗海帝窟五岛,玄帝神君麾下潜行都众,前来迎接盟主!”周围的高处林间密密麻麻地现出人影,个个紧身衣靠,曲线姣好,清一色是少女;领头发话之人放落彤艳艳的朱漆长弓,显然就是她一箭射死那人,堪称百步穿杨的神技,虽是乌衣蒙面,但从俏丽的高马尾和浑圆结实的绵股能轻易认出,必是绮鸳无疑。 盟主?什么盟主?谁人又是盟主?莫非……说的竟是赵阿根? 这孩子小小年纪,哪个江湖盟能奉其为主?血骷髅猝不及防,心中一片混乱。 无际血涯外的阵图乃是教尊赐下,若无奉玄令或教尊亲授的口诀,连她都难以出入,为此她不惜挪来天霄城的轮戍制度为无际血涯所用,视之为抵御外敌的究极手段。 如这般被人团团包围,连在恶梦中都未曾见过,女郎既惊骇又茫然,仓皇间难究来人是挖了地道,抑或从天而降,吩咐左右:“速放火号,召外庄来援!”求援火号咻咻劲响,直冲青天,此起彼落,远近皆闻;转瞬之间,南方的地平线彼端冒出了无数黑点,影影绰绰,连绵并至。 阵法既破,敌人能来,鬼腰牌亦能来,比人数己方未必居于劣势。血骷髅精神一振,扬声叫道:“分散接战,各寻掩蔽,莫要挤作一团!斩首一枚,本座赏银百两!”鬼面武士欢呼起来,无不跃跃欲试。 那把阴阳怪气的声音又躲在人群里道:“老子不要赏银,只求一亲血使大人芳泽,莫只白给了那黑炭头,教人好生气沮!” 这一下无巧不巧,正戳中众武士心结。效命于斯者,有哪个不馋血使大人?只方骸血那厮尝甜头便罢,这黝黑的乡下小子分明是细作,竟能乘着马车痛干了血使大人一路,末了在此耀武扬威,谁人咽得下这口鸟气? 但血骷髅总不能说“斩首一枚,本座陪睡一宿”,大敌当前、方骸血新败,女郎既无闲心,便以领导统御的角度,狎近者不威,注定无可回应,只能微蹙柳眉,假装未听见。左右得不到血使大人应承,果如那人所说为之气沮,士气顿时稀碎一地。 忽见大批赶来的南方人马间,有一人越众而出,施展轻功迅速接近,快得有些不寻常;来到近处才又为之一顿,步履蹒跚,歪倒如醉酒,似是用尽了余力,正是总绾一众鬼腰牌的外庄统领马白云。 这时众人总算看清他满面鲜血,浑身披创,瞠大双眼的面孔扭曲得怕人,不知是榨干了气力所致,抑或见得什么骇人的物事,跑着跑着“啪!”仆倒在地,更不稍动,什么话都来不及说,其实也用不着再说。 除马白云之外,其余如潮水般涌来的人马稳步齐进,显然同属一方,为首之人以铁手冲耿照一揖,朗声道:“环跳山星罗海帝窟五岛,土神岛神君座下敕使曹无断,恭迎盟主御驾!”周围齐声攘臂:“恭迎盟主,恭迎盟主!”但见服色兵刃各异,花花绿绿,教人眼花撩乱,仿佛是穿着武器更体面的化子帮,粗估竟有数百之众,人数上彻底压倒了无际血涯的总兵力,能全歼鬼腰牌简直毫不意外。 耿照没想到连何君盼麾下的黄岛豪士也来了,他过往曾削断曹无断左手五指,蒙他不计前嫌,率众来援,忍不住面露微笑,抱拳回礼:“有劳敕使,诸位都辛苦了!” 另一小撮人押于阵脚,清一色全是白衣,腰系黄麻,手持藤牌,大约有十几二十名,所使兵刃皆不相同,待黄岛众人叫嚷渐歇,这才持兵击盾,整齐划一,气势惊人。战鼓般的擂牌声中,为首者提气大喝: “环跳山星罗海帝窟五岛,白帝神君座下天龙卫,敢为盟主效死!”声若洪钟远远送出,虽还隔着一段,入耳却隐有气血微晃之感,修为颇为不俗。 耿照心想:“姥姥说过,白岛天龙卫又称‘百足卫’,嵌了薛老神君的外号,全是他的门人弟子和薛氏中的俊材;虽是薛家私兵,实已是白岛一脉的最强劲旅。兵贵精而不贵多,老神君是把压箱底的精锐拿出来啦,足见盛情。”不敢怠慢,抱拳道:“多谢白岛诸位师兄!” 大势已去,血骷髅俏脸煞白,心知无论比质或量,己方可说是一败涂地,连打都不用打,唯一的机会便是在敌势未至前拿下赵阿根,擒贼擒王,令其退却;一使眼色,挺枪扑向少年! 鬼面武士中有战意尚未全失的,也与她一般想头。这帮人多是无恶不作的亡命匪徒,不乏血勇之辈,见女郎身形一动,便有六七人抢着掩杀过去,动作迅速无声无息,恍若狼群,令人为之胆寒股栗,终于显现一丝恶徒的危险气息。 哪怕玄、黄、白三岛大军压境,也还在百步开外,远水难救近火,这一下得手便足以扭转形势,反败为胜! 以耿照的武功,连方骸血都败于其手,血骷髅或可一斗,这些个喽啰杂鱼哪能算得上威胁?岂料女郎放任手下奋勇争先,径以枪尾往地面一顿,瞬间仿佛亮起什么符箓金芒,彻地散开;异华乍现倏隐间,猛地生出一股无以名之的怪异巨力将耿照往地下摁,压得他动弹不得,就连《非为邪刀》的血行异力也派不上用场,少年就这么被剥夺了行动能力,对手却丝毫不受影响。 (这是……阵法!) 范围之内,走入阵图的两岛众人应声仆倒,后队急忙止步,然而当中并无精通阵法术数的,或有见多识广者知其然,奈何不知其所以然,只能眼睁睁见少年陷入危机,群豪束手,徒呼负负。 耿照旋被乌影刀光所掩,层层叠叠,如蝠群至,绮鸳便有神射,这会儿怕也不敢随意放箭,以免误伤盟主。血骷髅心中一喜:“百密一疏,这孩子虽身居高位,武功过人,毕竟年轻识浅。” 教尊赐下六天统摄之阵的同时,也给了她这杆鹰喙大枪和鬼面众的镌铁腰牌。做为无际血涯紧要关头的保命手段,枪尾所藏的符箓能逆转六天统摄之阵的阵法,令未持有腰牌之人动弹不得;尽管只能维持盏茶工夫,运用得宜,也足够无际血涯反败为胜。 女郎的奉玄令位阶在鬼腰牌之上,自能免于阵法的影响。如桀骜不驯坚拒腰牌的方骸血,此际也是被死死摁在地上,动弹不得,如遭百斤石磨压身,连话都说不出。 血骷髅暗自松了口气,放慢脚步以示从容,务求稳住军心。陡然间听得闷哼连连,上前围捕的六七名鬼面武士无不曳血弹飞,赵阿根的身边不知何时多出三条身影: 一名肌黝如铁、白发麻衫,面上桀骜却如血气少年的微佝老者,一名足蹬粉底靿靴、双肩耸如驼峰,绿衫花脸的扶剑判官,与一名戴着乌薄面纱、身段极其惹火的艳丽妇人。三人来得无声无息,恍如鬼魅,举手投足间便杀掉七名鬼面武士中的佼佼者,连“交手”二字都谈不上,纯是屠杀,武功之高可见一斑。 更不可思议的是:这三人何以能够在六天统摄之阵中行动自如,丝毫不受阵法节制? 形势再度逆转,血骷髅顾不得骇异,咬牙复起,一枪挑向少年,心知三人必定拦阻,此招毋须留力,尽起十二成元功,豁命杀至! 那绿袍判官“啧”的一声拔剑格挡,枪刃相交间,鹰喙大枪上传来无匹刚劲,震得女郎气血翻涌,但终究是她的膂力更胜一筹,堪补修为不足,猛将判官荡开;老者美妇俱是徒手,被刚力迸击的气劲一震,双双退开,虽只一霎,却已让出了女郎的进击之路。 千钧一发,一杆金矛及时接过鹰喙大枪,两柄长兵铿然弹动,如龙如蛇,交缠啮咬,战得难舍难分。血骷髅已没甚好损失,抱着必死的觉悟奋战,每击均有裂地之威,对手却连一步也未退,打得有来有往,任凭血骷髅杀红了眼,始终难越雷池半步。 末了她全力一撼,却是自己“登登登”连退数步,单膝跪地,右臂簌簌颤抖,酥软如绵,再也握不住鹰枪。 抬见对方生得高挑修长,身形与自己宛如镜照,一身形制怪异的异域金甲,甲下却裸露出大片的匀腻雪肌,仿佛不避人看,这点也与她差堪仿佛,不觉起了惺惺相惜之心,惨然一笑,暗忖: “死于此姝矛下,倒不算太冤。好功夫!”余光瞥见伏地的少年及五帝窟人马接连起身,难掩诧异: “阵法怎会突然失效?莫非……对方阵里也有精通此道的高手?有兵有将有异人,这到底是什么盟?本教如何招惹这般强敌?”绝难想像这等强大不下官军的武林盟会,竟服膺赵阿根这样的少年领导,上下一心,浑如一体,方方面面的不可思议。 忽听鬼面武士中,那把阴阳怪气的声音又道:“众人并肩子上啊,拼死保护血使大人,莫教那小黑鬼生擒了去,定要再肏血使大人的屄啊。”把那个“再”字咬得特别清楚,实是恶意满满。 血骷髅忍无可忍,扭头怒喝:“何人躲在后头胡言乱语?给我出来!” 耿照哭笑不得,既不敢往绮鸳的方向看,遑论身畔媚儿,花脸下的目光几如实剑,恨不得削得他条条碎碎,老实交待与那妖妖娆娆的血骷髅到底是什么关系。一想到那人不知已在庄中多久、都瞧见些什么,唯恐他兴致一来,越说越不成话,赶紧开声:“多谢聂二侠援手,破去贼人之阵。请现身一见,我七玄盟感激不尽,正欲多多拜上。” 第六三折 阵回魔现 雪骑骎骎 东洲武林中姓聂的高手着实不多,精通阵法的更是屈指可数,再加上“行二”这个条件,也只有指剑奇宫风云峡一系的“天机暗覆”聂雨色了。 那把躲在人堆里的阴阳怪嗓陡被喊破身份,安静了好一会儿,才“啧”的一弹舌:“别闹,让我再玩会儿。这不是正好玩么?”到底是谁闹啊,赶紧出来!耿照在心中疯狂叫喊,面上却只能苦笑不禁,把表情管理做到了极致。 聂二这人是激不得的,无论你有甚用心他都能看破,然后一定给你你最不想要的结果,确保你吃好吃满,痛不欲生。除非有韩宫主或秋大侠在场才能镇得住他,奈何这两位均不在此间,只能让他玩到满意为止。 聂雨色出现在此并非意外,赶上这场大战却是耿照始料未及。 幸而有他,堪堪破去血骷髅那足以扭转乾坤的一手;若无聂雨色,七玄盟今日即使侥幸能胜,不知将付出何等代价,死伤多少盟中的首脑,乃至耿照本人,亦未必能幸免于难。 而血骷髅的骇异,远还在少年之上。 “七、七玄盟?”女郎直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教尊让她冒用七玄之名,正因为“鞭长莫及”四字,邪道七玄数百年来分崩离析,相互倾轧,彼此间的仇怨更甚于与正道的正邪之争;慕容柔试图把手伸进去,迫其立了个小小典卫为盟主,只会把水搅得更脏更混浊,自顾无暇,况乎渔阳? “你、你是……”她话都说不清了,半天才挤出一句:“你真不是梅少崑?” “在下耿照。”少年抱拳一揖,和声道:“血使大人,我也不想伤你,莫要逼我用强。我敢以七玄盟主的身份担保,血使大人必定会得到公正且公开的审判,在裁决揭示之前,亦可得到相应的礼遇,免吃皮肉苦头。” 媚儿简直听不下去,气得扭头质问:“保证个屁!小和尚,你脑子懵了吗?她冒咱的名到处杀人越货,结下偌大血仇,咱还要以礼相待?要杀人我集恶道不会杀么,要这妖妖娆娆、专勾男子,无耻下作的坏女人多事!” 漱玉节忍笑道:“鬼王留神,莫把心里话说出来了,这儿人多。”稍迈莲步,冲骨盔女郎服了半幅,袅娜起身:“妾身漱氏,愿请血使大人高招。” 血骷髅闻言一凛,暗忖:“她便是正牌的‘剑脊乌梢’!我料是什么三头六臂的奇形鬼物,不意竟是这般美艳。”咬牙擎枪一指,却是对那斜掖长矛、修长高大的雪肤金甲女子:“她又是何人?” “我叫雪艳青。”金甲女子连发色都作偏亚麻色的淡金,相貌较之身材肌肤略显平素,只能说是清秀而已,但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出尘,非是态拟神仙远超凡俗之感,而是专心致志到了忘却人间烟火的地步。血骷髅能从她的枪法中深刻感受到这点,听她平平淡淡自报家门,差点没想起原来便是威名赫赫的“玉面蟏祖”,莫名生出一丝欣慰之感: “我毕竟没看错人。”人生至此只堪笑,本欲起身搦战,胸中忽然情思涌动,澎湃如潮,竟久难平复。 她素有求死的念头,每日晨起睁眼,但觉心中一片虚无,非纵情逞欲没有“活着”的实感;能死在惺惺相惜之人手中,且是痛快鏖战之后落败身死,了无憾恨,不能说不是理想的结局——血骷髅一直以为自己是这样想的。 但在重新握住鹰喙大枪的瞬间,她却涌起一股既陌生又熟悉的情绪,浓烈而稠腻,像毒蛇般嗫咬着女郎的心。是担心自己死于此间,骸血落入七玄盟手里,下场惨不堪言么?山魈骨盔下的美眸瞟了一眼蜷地的青年,却不是很有把握。 方骸血既像她的孩子,也是她的情人,毋宁是极紧要的。但不是他。 胸中如烈焰燃烧、又似炭炙,令人疼痛不堪的情绪伴随着记忆片段,走马灯似的掠过脑海:顶着盖头与夫君拜堂,他那露于红锦绣袖的黝黑手背,和其上浮凸如虬龙的青筋。此前她只远远见过他,是哥哥嫂嫂告知定下这门亲事后,她悄悄溜到城南酒楼的雅座等了又等,终于等到他跨着白马进城,从人前后簇拥,喀搭喀搭的马蹄声自楼底下行过,悠悠去远,直到消失在收束成一点的街道彼端,再也看不真切。 她觉得他很英俊。很挺拔,英姿勃发,是个体面的男人,胸中将被兄嫂扫地出门的酸楚略消减了些,开始想像起为他生儿育女的日子,会是什么模样。 还有洞房花烛夜。 他喝得大醉撞进门来,几乎扯烂嫁衣,女郎吓得本能抵御,却全不是夫君的对手,被强暴似的夺去贞操,她竟因此在初夜达到高潮……那又痛又美的滋味自此形塑了她对男人的期待,唯有如驯驭牝马般奋力驰骋她的,才能掳获女郎的心。 她是从什么时候,才发现丈夫对自己的轻蔑和不屑,发现他连一霎间都不曾为自己动过心,心里早有了其他女子,念兹在兹,难以释怀? 又是从什么时候,她才明白比悲伤更折磨人的是绝望,连移情的爱子都要被上苍无情剥夺,狠心拒绝一个母亲最卑微的企盼? 血骷髅微微仰天,闭目无语。看来,不能止步于此哩!在还未弄清、未消去胸中这团无名火前,老天没想给她个痛快。女郎嘴角扬起个豺狼似的弯弧,正欲一拄枪尾,却听那被唤作“聂二侠”的声音,阴阳怪气地哼道: “我劝你别这么干。你一定会后悔。”竟似从地底下传来,便于女郎立足处,怪异到难以形容。 血骷髅没把“你会后悔”之类的恫吓放心上,她虽不能说善谋,“敌欲我取”的道理还是懂的,对手越不让干,那就是非干不可,一转枪杆机簧,换过枪中所藏符箓,用力顿地,霎那间金芒又起,四向扩散开来,却听鬼面武士纷纷怪叫起来,将收藏佩带的腰牌掷于地面,镌铁牌面上隐隐泛红,烧烟缭绕,竟是肉眼可见的滚烫,难怪没一个挂得住。 这下血骷髅都傻了,谋划好的后手通通使不上,双方正面面相觑,旁边的矮树丛一掀,一名戴着恶鬼半面的侍女拖了个人钻出来,没好气道:“让你别干了,你偏跟爷对着干!长个儿不长脑啊你!”对高个的敌意毫不遮掩,直欲喷薄而出,苦大仇深,不依不饶,却不是聂雨色是谁? 他个子矮扮不了鬼面武士,接连打晕几人都撞不上一套合身衣裤,披上甲胄更像小孩偷穿大人的衣服,索性乔装侍女,简单粗暴。横竖聂二爷肌肤白皙,相貌俊俏,露出鬼面的半张脸活脱脱一名俏婢,就这么大摇大摆地在庄子里蹓跶,谁也没瞧出异样。 聂雨色藏身的矮树丛下,所埋正是六天统摄大阵的阵基之一,被他掘了出来,于其上大动手脚,硬生生没收了血骷髅反败为胜的一着不说,还发现阵图里所藏的第二道阴狠杀着。 从符箓上看,这一手似乎是某种催活醒神之咒,镌刻在迷魂阵下纯是讽刺,简直毫无道理,同把解药包在毒药里当药芯一样无聊。这个阵法虽算不上多高明,系统瞧着却较奇宫所用更古老,理路清晰到连不曾学过这套系统的聂雨色,也能按着符箓自身所显现的条理拆解化消,致使血骷髅无功。 如此清晰明辨的阵法排布,不应有这样的败笔。 要让阵法失效,用不了聂雨色一刻钟,研究这阵下之阵却耗费忒多的心神,若非末殇三人的马车为方骸血所阻,被抛飞的白衣女子从天而降,恐怕到这会儿他都未必能解开这个谜。 “那位……”耿照瞥见他拖在地上如破布袋般的白衣女子,不觉微怔:“又是何人?” “送子观音……不,是文昌帝君罢?专程送答卷来啦。”聂雨色耸了耸肩,冷哼道:“估计是从那辆马车上飞过来的,给我随手打晕了,省事。她身上掉出来个有趣的玩意儿。”从怀里摸出一串微泛异华的血色玛瑙珠。 血骷髅美眸圆瞠,一句“还我”硬生生咬碎在皓齿间,却没能逃过那女装小个子的贼眼。那厮把珠串一收,得意笑道:“这珠里似有蛊虫一类,我在想:会不会那催醒沉眠之物的阵中之阵,欲唤的便是这般恶心的虫物? “至于种蛊这种破事嘛,还得种在人身上,没听说有种小猫小狗的。老子便想改写下符箓,易唤醒为催谷,取地气而燃之,且看哪个身上会爆出大蓬脓血来,若炸成了人体烟花,岂不妙甚?”仰天哈哈两声,一拍大腿,恶狠狠地指着血骷髅,切齿咬牙: “就让你等会儿了,偏你听不懂人话!就差一点点……只差一点就改好了啊!看你做了什么好事!”七玄盟众人才明白他如此愤恨,竟是因为错过了爆头溅血的人体烟花,忽觉血骷髅较之这位“聂二侠”,似乎也不算太恶。奇宫向以正道栋梁自居,说爆头就爆头,都不带眨眼的,不愧是雄峙东海四百年的老字号,坏起来也没邪派妖人什么事了。 血骷髅之所以盛怒追出,盖因锁在秘密夹层之内的珠串不翼而飞,怀疑翻得一地的文牒卷轴不过是障眼法,白如霜真正的目标,恰是这串控制假七玄心珠的玛瑙珠串。 无际血涯内外人等的颈后均有心珠,但只有算得上角儿的,才配有一枚对应心珠的连心玛瑙珠专门控制。末殇是客将,且负责为众人操刀,是唯一的例外;古林末氏乃本地望族,家大业大,牵连甚广,血骷髅不怕她跑掉,用不着硬逼着她也种蛊虫,致令离心。再说埋心珠入体这等精细活儿,亦非是什么人都能做得。 她本以为破坏六天统摄之阵的人是藏于地下,及至聂雨色拖着被打晕的白如霜现身,又见树丛内裸出地面的符箓篆刻,猜到他此前是通过阵基说话,听着才像是从地底或人群中发出。然而一见那被拖行的白衣女子,益发诧异难解: “怪了,她……绝不是白如霜,身形、面孔都不像。”但衣裳发式分明是自己对话过的那名女子,连钗髻凌乱处、身上的衣褶等细节,无不是丝严合缝,确是先前所见之人。她面上既无除去易容后的痕迹,何以竟会将她看成是白如霜,血骷髅也无法解释。 教尊交与她的六天统摄之阵中藏有暗着,一旦反转阵式,便能催发玛瑙珠所控以外的所有心珠,而令蛊虫苏醒,破壳而出,影响所及,甚至超过六天统摄之阵的范围,以阵基为中心,方圆五里内皆不能免,为的就是在最短的时间内唤醒所有的心珠之蛊,勿有遗缺。 “为奉玄玄至寒之神,属下尚且不惜一身,但……”她犹记得自己单膝跪于丹墀下,未敢抬望隐于珠帘纱幔后的主上,光是吐出心中的疑虑,便已用尽女郎的勇气。“数百人马转瞬弃之,当中亦不乏好手,招募不易,会不会太——” “所以你要谨慎使用。”教尊低沉的语声仿佛能贯穿她的身体,每回开口,总能令她一阵酥颤,为之股栗胆寒。“发动此阵,必是退无可退、百死无生的紧要关头。这些人不会白死的,他们的牺牲献祭,能为你召来玄玄至寒之神的黑潮魔军,百兵辟易,世间难有抗手。 “为你自己好,阵式一启,速速避开人群。庄内的密道、避难室等,料想毋须本座提点,你已熟得不能再熟,切莫自误,使本教折一大将。” 教尊很少说这么露骨的好听话,但血骷髅身居高位久矣,很明白上面的心思,与其说是笼络,倒不如说教尊是换了个法子,强调“速避人群”的叮嘱,以免自己漏听。你没有这么重要——血骷髅心知肚明。教尊要的,是让她活着带回黑潮魔军降临时的目证。 女郎只记得当时自己差点儿没忍住笑。 原来……无所不能的教尊也信这个么? 她曾经相信玄玄至寒之神能还她一个活蹦乱跳的儿子,就像他只是睡了一觉,睁眼便醒过来,而非变成一具冷冰冰的、在寒冬中搁了三个月,最终仍是腐败发臭的尸体,但至寒之神只给了她骸血。不一样的儿子,不一样的问题,只有“母亲注定烦恼”这点没有改变。 血骷髅对于无上神力的憧憬和想像,在藏身于庄内石室的密室夹层中,目睹四分五裂的“那个”之际,便已荡然无存,伴随着难以形容的错愕与幻灭。她毫不怀疑在目击者的眼里,那一幕会有多震撼,更别提事后惊见“尸体”复原如初,仅尸身上多了接合线似的淡淡红痕,暗示石室中那骇人的场景确实发生过,其震慑与说服力简直不言可喻。 但,这不过是巧妙的机关罢了,当中并没有神,遑论神力。一切都是假的。 圣教之内肯定颇有异术,心珠、六天统摄之阵,乃至“教尊的新妇”印记等,她不知道的还很多,只是这些都无法起死回生,注定她永远失去了爱子。 血骷髅的心从那会儿便已彻底化灰,教尊那“六十年不老不死,无敌于天下”的乩身之奖,她的理解是某种神功传承,这般日子还要再活一甲子,于女郎不啻苦刑折磨,半点兴趣也没有,只想为骸血求得,如此即便自己不在了,也不教他再受人欺侮。 鬼面武士中,知道这串玛瑙珠子,乃至亲眼见过心珠发作、蛊虫噬脑之威的着实不少,当中心思机敏些的,从聂雨色随意几句里便会过意来,血使大人竟欲发动阵图,唤醒众人体内的心珠之蛊,相顾骇然间,不禁为之大哗。 “……血骷髅!”一人突然扔下了手里的单刀,双手勒颈,雄躯剧颤,歪歪倒倒地走上前,觇孔中的眼瞳暴瞠如铃,几乎凸出鬼面,瞧着十分骇人。“我涂胜对你忠心耿耿,你平素从不拿正眼瞧我,也还罢了,连老子的命也……也想要拿……拿……拿拿拿拿拿拿拿拿拿————!” 单调如反复拨弦的怪异语音,由铁砂磨地般的嘶嘎沙哑骤然拔尖,最后竟成了“啊”的长声尖啸。靠近血骷髅的几人本能拱卫女郎,不让那鬼面武士涂胜再近,冷不防被怪啸一震,耳膜几被刺破,无不掩耳踉跄,单膝跪倒。 再抬头时,赫见涂胜颈颔间泛起墨青色的丝络痕迹,仿佛有什么漆黑异物以颈椎为中心,沿着血络经脉四向扩散,蔓延的速度连肉眼亦可轻易分辨,异物行经处的肌肤迅速失去光泽,灰沉如死尸;涨势之快,几乎是瞬间便漫入鬼面,原本血丝密布的黄浑眼瞳一霎成黑,如汩焦油,满满的似将溢出。 涂胜歪着头抖动几下,“拿拿拿”的余音自张大的嘴巴里流淌而出,听着不像口舌所发,虽非唧响,却异常地近似虫声,冷不防地往前一跳,扑上另一名挡在血骷髅身前的鬼面武士,双腿缠腰攀臂抓脸,张口便往他肩颈处咬落,连着筋狠狠咬下一大块肉来! 须知人齿平钝,不比虎豹豺狼,要能如此活撕血肉,这一咬怕没有几百斤的气力,差不多就是捕兽钢夹一箝一扯,前者借助机簧或可办到,后者却非普通人所能为。 被生生咬下一块肉的鬼面武士嘶声惨叫,叫声到中途却变了样,创口喷出鲜血的同时,竟也渗出焦油般稠腻的漆黑异质,要不多时他便抓着涂胜反咬回去,两人交缠片刻,鬼面武士便明显占了上风,硬生生扯下涂胜一条臂膀来,血肉糢糊的参差创口未见有那漆黑异质渗出,不知是尚未行至,抑或其量不足以致此。 缺了一臂的涂胜似乎全无痛觉,继续疯狂攻击着鬼面武士,状若山魈发狂,双方在很短的时间内变彻底失去人形,非是外表有什么异变,而是两人不知疼痛、舍生忘死的撕咬所致。 包括耿照在内,众人都看傻了。 但发狂的又何止涂胜二人?疯病仿佛以此为中心扩散,青络黑瞳的鬼面武士们彼此攻击的同时也扑向七玄盟众人,没有特定的攻击对象,只是彻底贯彻“破坏”二字,无有一霎间能稍稍歇止,场面登时大乱。 “……砍头!”乱军之中,但听薛百螣提气大喝:“莫要缠斗,他们不怕!砍下头颅才有用!”他以成名绝技《蛇虺百足》的刚猛指劲接敌,发现哪怕是信手一捏便能废掉对手的臂腿肩关,却完全无法停止这群疯狗的攻击欲望。 他们会如绳犬般昂颈撕咬,以还能动的部位一股脑儿冲撞过来,更要命的是绝不稍停,全然违反武学中“制其要害”的直觉。己方有不少人便是在刺中鬼面武士的瞬间稍一松懈,不是被理当委顿的敌人扑倒,就是被已然倒地的对手——很可能还是别人的对手——咬断喉咙,死得不明不白。 阴宿冥起初也差点着了道,幸而衣底的御邪宝甲挡住了落于肩臂的口牙,手起刃落间,锋锐无匹的降魔青钢剑清出一条路来,才发现漱玉节始终避在身后,仗着垫肩蹬靴的媚儿高头大马,俨然是绝佳的屏障,免于被发狂的鬼面武士纠缠。她气虎虎地回剑一扫,将戴纱美妇迫离背门,怒道: “骚狐狸!你也好意思?小……盟主人呢?” 漱玉节“铿啷”一声,擎出腰畔的青钢剑,轻轻让过了扑来之人,照准其背脊斩落。那疯武士身形倏矮,虽是仆地乱抓,下身却动也不动;美妇人再往他颈背一扎,便只能以头面顿地,频频昂首,再无威胁可言。 这下旁人都看明白了,结合老神君之言,这帮疯武士虽吓人,毕竟不违人身常理,脊椎受创便会失去行动能力,按理断臂之流的重伤也能要命。只不知何故,这些人似乎失去了痛感和畏惧之心,集中攻击头颅、背脊等处即可。 “妾身软弱,幸有鬼王相助,得保不失,多谢鬼王仗义。”漱玉节温婉斯文的语声听着更令人恼火,与她不动则已、出则必中的凌厉快剑形成强烈的对比。但美妇看似游刃有余,心中却不无懊恼: 无际血涯这帮人全是乌合之众,连称三流都对不起“三流”二字,漱玉节本没放在眼里,才将潜行都配置在高处,以避免无谓的损失——岳宸风既死,她这宗主大位眼看是没几天安生日子可坐了。何君盼这妮子颇擅笼络人心,是最大的潜在竞争对手,让黄岛之人上阵冲锋,与敌人白刃相接,多折些能手也是好的;若遭潜行都的乱箭误射些个,战阵无眼,也怪不到黑岛头上。 为争取盟主的关爱眼神,只有漱玉节自己是万万不能缺席的,为此她不惜亲身入重围,与薛百螣、阴宿冥等接应盟主。岂料那些杂鱼陡生异变,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宛若佛经里说的夜叉,连身经百战杀人无算的漱宗主也吓得花容失色。 以鬼王为盾虽是心机,其实也是六神无主之下,本能生出的反应。此节毕竟不好直承,阴宿冥那榆木脑袋既没看出,自也毋须说破。 可她偏偏就没看见盟主去了哪儿。 盟主武功卓绝,乃妇人平生仅见,但不把化骊珠从他脐中平安取出,锁回五帝窟的宗祠之内,漱玉节始终食难下咽,睡不安枕。在乱军中近身跟丢少年这种低级的失误,妇人是决计无法原谅自己的。 “……盟主追进庄里了。”此起彼落的厮杀、呼号声中,传来另一把平淡到略嫌呆板的榆木嗓音,正是雪艳青。 “他让我带他离开。其他的,说都交给老神君。”虚危之矛过处,二首一躯应声两分,天罗香之主好不容易清空了周身之围,残尸间但见那裂口披氅、貌甚清秀的高大丽人瘫坐于地,怀抱着另一名更高更瘦、形似髑髅的重伤道人,二人均是面色灰败,委顿不堪。 原本失血昏迷的道人,此际颇露痛楚之色,颈后袅袅地窜出白烟,脖颈的皮肤并未爬满墨青丝络,而是火红一片,汗油齐出,可见滚烫;雪艳青口中盟主所指的“他”,显然就是这一位。 异变骤起,众人仓促应战,不免手忙脚乱,只有心思极其单纯的雪艳青,留意到被鬼面武士们抛掷于地的镌铁腰牌持续窜烟,隐似炭红,而与此隐隐呼应的除了接连发狂的鬼面武士,还有或晕或仆的王士魁、方骸血二人。 得她提醒,聂雨色意识到逆转的阵法并未失效,仍在持续运行中,连忙摆弄阵基符箓,以改变阵式、断绝地气等手法试图中断之,只可惜难起作用。天纵英才如他,从零开始摸索新的系统,也非一蹴可及,遑论进行高难度的操作。 血骷髅乘乱搀起方骸血,冒着被发狂众人撕碎的危险,返身往庄内掠去——此际无际血涯内的数十名俏婢、仆役、厨工马夫等,怕全成了见人就咬的怪物,庄中无异鬼蜮。耿照亟欲追赶,只得把王士魁等托付给雪艳青。 “有……有劳了。”末殇将道人交给雪艳青。适才她一人挡在他俩身前,舞矛退敌,未曾让人稍近半步的义气和果敢,足以胜过世上一切保证,旁的也用不着再说,低声吐出“多谢”二字,便即放心昏厥。 雪艳青捏开道人的颌关,取布条将他的嘴层层缠起,不避垂涎地扛上肩,如此便不怕他发狂咬落;拖枪于后迈开长腿,飞也似的向外疾冲。几乎在同时,黄岛阵后一阵骚动,不断有人倒下,明显遇袭。 前头正与敌人厮杀的曹无断等措手不及,被两头一夹,顿时落居下风,原本将要结束拉锯、重夺主导的优势局面转瞬易位,胜负的天秤迅速向敌方倾斜。 接过指挥权的薛百螣心念微动,倒抽一口凉气,面色沉落。 ——鬼腰牌。 外庄那六七十名的哨所卫士,白、黄二岛也就杀了十来个,算是轻松拿下。奉盟主之命未杀降者,缴了兵器押将起来,连绑缚的工夫都省下,只留等量的武装部众看管,待战后盟主发落。 这批人若也种了心珠,这会儿全成了以一当十的吃人怪物,哪怕再多留几倍的人手也看不住。此非谋略未及,而是面对人形豺狼也似的鬼物,百战雄师亦有可能稍触即溃,心知已至存亡关头,今日绝不能有负盟主蟏祖所托,提气大喝: “曹无断!黄岛改后队为前队,结成防线,莫放一人过来!天龙卫全至阵前,以藤牌抵挡之,伺机斩首!莫斩腰腹以下,免遭扑咬。 “使铁锤金瓜、独脚铜人、枪矛等重兵长兵之人,至藤牌后,凡见敌人倒地,便重击头颅,不碎不休!”众人如梦初醒,纷纷应和,果然白岛天龙卫的藤牌一到前阵,立时有效地格住无脑扑咬的鬼腰牌,远较单独放对时损失大减,重新结起了阵形。 老神君转对漱玉节。 “请宗主下令潜行都放箭,为蟏祖清出前路。”自归五岛,老人已许久未喊她“宗主”,漱玉节几次或召或访,皆碰了软钉子。拿不准薛百螣心思的美妇,蓦听他喊得自己的头衔如旧,不喜反忧,心知这十成十是看在盟主的面上,在老人心中是盟主大过了宗主,这才折节事之;不动声色,温婉笑道: “全凭老神君节制。”令旗一扬一指,又绕了几个圈,使的是潜行都独有的复杂旗语。 未几,天空中飕飕劲响不绝,箭矢如蝗如虹,每每早一步落在雪艳青奔赴的方向,还能追着无序移动的目标射,时间、落点等无不拿捏得恰到好处,堪称神技。 发狂的鬼腰牌们人事不知,身旁有人中箭也不知闪避,虽说因此彻底静默的还不到一半,但雪艳青突围的压力已然大减,只不知能否赶在冒牌的白帝神君心珠破裂前,及时冲出阵式影响的范围。 “接下来,便是咱们的事啦。”薛百螣轻拗指节,笑顾媚儿道:“咱们越快将这批鬼面武士清完,才能杀进去援护盟主。可惜集恶道只来了鬼王,无有部众,我七玄盟少一奇兵矣。” 绿衫绘面的红发丽人剑一扬,将嚎叫着扑来的鬼武士从中对剖,连人带剑越过瘫倒的两扇人片,精光烁烁的降魔青钢剑连血珠都未沾上半点,仿佛涂了厚厚的一层油,迎风笑道:“可惜个屁!本王就是奇兵,可抵百万雄师!咱们比一比谁先找到小和尚,骚狐狸你也别想跑,输的人是小狗!哈哈哈哈!” ◇ ◇ ◇ 早知会令骸血陷入如此险境,血骷髅宁可被杀被俘,哪怕受尽凌辱,也绝不会逆转阵式,轻率发动之。教尊明察秋毫,不可能不知晓骸血对她的重要性,他是故意略去了“阵法对玛瑙串心珠也有影响”这个关键讯息,才让逆转阵式成为血骷髅的选项之一。 庄里简直是……不,就是活生生的炼狱,仿佛每个角落都上演着人吃人的可怕场景。 血骷髅对奉玄圣教所用的古老阵法一无所知,否则她就会明白:两人之所以还有机会穿越炼狱化的无际血涯,未被发狂的婢女们一拥而上,分食殆尽,是因为阵法赖以传递破壳讯号的媒介并非是地气,而经由地气和符箓催发之后,通过腰牌所发的、某种人耳无法听见的异响。 这在开阔的地面能迅速传开,而庄园内受到院落墙垣的阻隔,异响的传递不但较为迟缓,频率也明显削弱许多,致使庄人狂化的时机、程度不一而同,再加上婢仆的身体质素和武力远低于武者,使得炼狱内部的杀伤力没能一举超越庄外的惨烈鏖斗。 然而这无碍于炼狱里的景象。 所幸发狂之人似乎也丧失了耳目之用,噪音不会更吸引它们,自也无所谓惊不惊动。血骷髅费尽千辛万苦,才将按着颈后痛苦嚎叫的苍白青年拖进石屋,此间专为施行秘术而建造,当初便刻意避开了日常起居的动线,连在庄内诸多僻静的角落里都显得格外幽隐,虽未刻意隐蔽,不知路径者即使反复游走,也很难发现这个遗世独立的砌石秘境。 她似乎能嗅到一丝腥浓的血气,明明石屋内早已洗刷清洁,在易主之前便刮去镌刻于石板的符箓,虽说也只是左手卖给右手,掩人耳目罢了。 血骷髅还记得,在屋里被无数肉眼难辨的珊瑚金细丝——据说上头沾满了极细极细的金刚砂,无坚不摧——捆绑,瞬间被割裂成一堆尸块的舞姬,找到她的人必定是用尽心思,才有这般与自己几乎一模一样的结实胴体,以及猛一看颇有几分神似,在因恐惧或剧烈疼痛而扭曲的死颜上瞧不出破绽的脸……更别提那个利用水银镜的映像折射,将两人调包的巧妙机关,实令人咋舌不已。 这儿是她死去的地方,也是再世为人之处。血骷髅想。 她只差一点点,就要被人夺去身份、夺去地位,甚至夺去面孔,如同那不知名的舞姬,原以为自己正翩舞在戏台之上,演绎着另一段无趣的日常,又是一出令人腻味的、充满绝望的老旧戏码,却在眨眼间便成了血淋淋的断体残肢,滚落于地的头颅瞠大双眼,带着难以言喻的惊恐错愕,恍如某种浮夸媚俗的烂表演。 至于舞姬的腹部是如何于极短时间内膨胀如孕,破裂后那乌影飞旋、仿佛婴灵落地般的异象是如何办到的,血骷髅实在兴趣缺缺,丝毫不想探究细节。戏法全是骗人的,至于是如何骗得……那重要么? 即使身处炼狱,今日她也会带着骇血自此重生。 女郎转动机括,无奈密门久未开启,且必须反复转动至左右的特定位置,方能解开锁扣,判别全凭“喀哒喀哒”的棘轮声,越心急越难听清;冷不防回头一掴,狠搧了大声呻吟的方骸血一巴掌,怒斥青年:“……闭嘴!”专心再转几下,终于开启门户,搀起方骇血跌跌撞撞地进入甬道。 密道中漆黑一片,益发显出他颈背的那一点红光刺目,灼热的程度连被搭着肩头的女郎都能感觉到。血骷髅知他一向耐疼,世间很难有比“随风化境”改变功体时更剧烈的疼痛,但颈椎里有枚灼热的炭粒、一点一点炊熟骨髓神经的痛感显然超过了青年的耐受力,方骸血的脚步益发蹒跚,双膝一软,差点将她拖倒在地。 血骷髅一咬牙,将他扛上了肩,发足狂奔;不知跑了多久,蓦地眼前一白,清风拂面,她在冲出甬道时脚下踩空,两人交缠着滚落边坡,但觉青草的气味鲜浓,微湿的泥土柔软,摔着竟不怎么疼。 “……肏!”身下青年的痛呼声异常熟稔,一如他平时的嚣狂粗鲁,而非甬道里的昏沉颟顸,那股发自心珠的异热早已烟消雾散,只余一丝烘暖。 (离开了……离开阵法的范畴了!) 女郎忍不住想笑,又想振臂高呼,明明一放松下来,才觉几已榨干最后一丝气力,浑身无处不酸疼,但活着的欣喜盖过了一切,不是因为她活着,而是骇血还活着。 她忽觉腿心里湿腻得厉害,只想要他进来,反正身上唯一的一件丝绸大袖衫早已破破烂烂,只消解开男儿的裤头,翻身骑上,便能纳入他那又弯又挺、无比滚烫的—— 血骷髅突然一凝,娇躯发僵,从头顶凉到了脚底心。 她的内功称不上精湛,外门拳脚乃至枪法才是她擅长的武技,察觉杀气、听声辨位本非所长,能发现敌人已至,纯是因为听见了马嘶。那是女郎非常熟悉的畜牲嘶鸣,她亲自挑了这头青骢名驹,赠与公公、乃至丈夫麾下最为倚重的家臣,希望他的忠诚不因丈夫的骤逝消淡,而其人也没有辜负这份期盼,便在女郎“死后”,依旧对本城忠心耿耿,扶持那个不成话的蠢丫头。 “吁”的一声捋住了青骢马,来人一袭青衫,外罩藕纱褙子,白靴玉带,金冠束发,五绺长须飘飘,漫声吟道:“青阳蛰动喜雷霆,万碧绦涛耀朱明,不共霜天风雪舞,枝条抖落笑玄英!”人虽斯文儒雅,声却如龙似虎,震得人气血翻涌,亏得他胯下青骢乃训练有素的名种,习于主人雄健,动也不动,较战马还要更平稳宁定。 血骷髅双脚发软,方骸血倒是先她而起身,不瞧那儒雅的青衫文士一眼,轻蔑的眸光越过他的肩膀,落在鞍后另一匹通体雪白、身躯却有浪花般的螺髻状鹿毛细纹的骏马之上,冲着鞍顶的长腿男装丽人冷笑道: “舒意浓!你这般迟来,算得什么救驾?信不信我让她剥了你的衣裳,老子肏着让所有人看!” 他的自信心原本被耿照摔得稀碎一地,但心珠差点把青年的脑袋煮熟,昏醒浑噩间,暂时忘了那份胆寒恐惧,一见是始终没能吃掉的舒意浓送上门,以为是血骷髅召来的援军,色欲熏心,出言亦当不逊。 文士剑眉蹙起,血骷髅赶紧一扯青年,低声道:“莫犯浑!这贼贱丫头已然叛我,她带的是天霄城的首席家臣墨柳先生。”提醒他舒意浓是豁出去了,不怕为圣教驱策的把柄被人知晓。 墨柳先生就着鞍顶,冷眼打量二人,回顾少主:“我去揍那小子一顿。留着口牙应讯,和一只能画押的手行了呗?或用不着画押,那便毋须手脚了。” “且慢。”舒意浓停辔摇头,翻身下马,一拍雪狮子的屁股,通灵知性的神骏白驹便轻嘶着碎步跑开,偕墨柳先生的青骢于坡旁低头嚼草。女郎取下佩剑“冰澈宝轮”傍身,却未擎出,缓缓走近二人,似是抑着娇躯微颤,然而那张堪称国色的“妾颜”之上并无惧意,只有满满的觉悟和坚毅,非同往日。 “血使……血骷髅……也不是,是容嫦嬿才对。”她瞧着那顶山魈骨盔,才发现离开了黑夜炬焰,在青霄白日下看来,不过就是苍白微裂的陈腐之物罢了,既无灵性,遑论威慑,不懂自己过往为何会如此害怕,想来只觉荒谬绝伦。 “我小时候喊过你‘姨’。我们虽不亲,但我一直当你是家里人,只因我母亲信任你。”舒意浓试图望进山魈的眼洞,盯着那双陌生而美丽的眼睛。其实她想不起容嫦嬿的眼睛是什么样,容嫦嬿总和母亲站在一块儿,而少女舒意浓决计不敢直视母亲。 整座天霄城里,她最陌生的该是母亲了,其次便是容嫦嬿。大家都说她们感觉上十分相像,一般的宽肩,一般的窈窕修长,一般的袅娜款摆……除了容嫦嬿有张僵尸般的长长马脸,远比不上夫人美貌。但现在舒意浓知道了,那不仅是张人皮面具,还是歹毒的、李代桃僵的可怕算计。 她只想知道为什么。 母亲很狂暴、很独我,她把被父亲冷落的压抑和痛苦,从他还在的时候便悄悄发泄在他人身上,父亲死后的种种失序不过是扩延发散而已,其实她一直都没变。若母亲说得上真正对谁好,那便只有容嫦嬿而已,甚至好过对兄长。 姚雨霏无疑是爱着儿子的,但在旁观者看来,她的爱委实令人窒息。舒凤愁承受的压力、痛苦乃至情绪勒索,远远超过所有人,那孩子撑了这么久才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简直坚强到令人不忍苛责的地步。 只有容嫦嬿能对她予取予求,主母从不曾骂过她、责罚过她,像姊妹至亲般依赖着她,胜过身为姑嫂的舒子衿。世上若仅有一人绝不该恨母亲,那也只能是容嫦嬿。 “你怎生对我,我无所谓,”舒意浓握紧剑鞘,咬唇轻声道:“但你为何要害我母亲?为何要夺走她的名字、她的面孔……和她所拥有的一切!难道她给你的还不够么?” 血骷髅眸中掠过一丝难言的错愕,仿佛不懂她到底在说什么,诧异瞬间忽成恍然,恍然又转诧异……几度反复,始终难以释然,越发轻蔑起来,似觉此问无稽,冷笑着转开话锋: “那扮作白如霜的女人,是卢荻花罢?我总记不住她的脸,可惜她没命带回消息。你是怎生找到这儿来的?” 舒意浓浑身一震,与墨柳交换了眼色,后者波澜不惊,显然血骷髅说啥他都不信。这股老辣分外令人安心,舒意浓神意略定,正色说道:“你忘了我来过这儿?当年我与小姑姑发现了这条密道,以为必能循线找到凶手,岂料却扑了个空;返回石屋之时,母亲的遗体已然消失。 “我虽不知你使的什么诡计,但我认识个人,以他的能耐,最终必能破解。你若束手就缚,爽快认罪,并于我母亲坟前忏悔前愆,我可给你个痛快。”一声悠扬的龙吟漫荡,冰剑终于出鞘。 第六四折 哪堪剪落 素手抽针 无际血涯之所在,正是其母姚雨霏秘密置办、欲复生爱子的庄园。 姚雨霏身故后,舒意浓困于母亲四分五裂的梦魇,不愿重游故地,便将庄子迅速脱手,眼不见为净,正应了血骷髅的盘算,层层转手隐去买家真身,以极低的价钱购得,打造成血海一系的基地。 舒意浓自是一无所知,最先意识到这个可能性的,依旧是耿盟主。 自听得姚雨霏那极富戏剧张力的死状,耿照便对石屋充满兴趣,直欲一观,不想姐姐早已脱手,由是冒出另一条思路来。 舒意浓饱受母亲之死的惊吓,又疑兄长之灵作祟,无意继续持有庄园,亦属常情。正因是人情之常,有没有可能阴谋家在布线之初,已将这层考量在内,料准少女的心思,必会速速出脱,以免睹物思人,才设计出如此恐怖的舞台机关? 如此一来,即使墨柳、阙入松不愿贱价抛售,也不能不顾少主的心情,而排布了姚雨霏之死的诡异机关,自此落入阴谋家之手,真相隐瞒得妥妥当当,再无昭雪之一日。 如这般华园美宅,肯定不能在市集插标叫卖,须透过专门的中介之人,让消息在富户大贾之间流通。不说渔阳三郡本是五帝窟的地头,光以药材豪商“乌夫人”之名,漱玉节也绝不能被排除在买家的名单之外,怪的是她对此事毫无印象,甚至没听说有这么一座庄园,可见此笔买卖必有蹊跷。 况且严格说来,这座宅邸也非是首度出现在七玄盟的视野之内。 浮鼎山庄一役,汪士炳断臂逃亡,漱玉节故意追得不松不紧,放风筝似的任他逃窜,正为钓出假七玄盟的老巢,差不多也就是在这附近失了汪士炳的行踪。待盟主传来园址,潜行都盯上这座名义上并不存在的庄园,继而发现外围布哨巡逻的鬼腰牌,证实此间果不寻常。 为防漱玉节贪功冒进,造成手下无谓牺牲,耿照严禁她轻举妄动,饶是如此,漱玉节仍取得庄园外有阵法的重要情报。考量到己方没有精通阵法术数之人,耿照赶紧联系韩雪色一行,求得聂雨色支援。 指剑奇宫从未放弃对风云峡的追索,万料不到秋霜色等人非但不曾离开东海,也未如诸脉所想的逃往南方,反而北上靖波府——东海武林人总下意识地避开慕容柔,镇东将军的大本营对他们来说,不啻是龙潭虎穴、阴曹地府,有多远躲多远,风云峡诸少拿住这条,径来此逍遥快活。 聂雨色成天被师兄压得喘不过气来,正愁没啥好玩的,二话不说便赶到无际血涯。破坏阵法使之失效,于他也就是信手为之,但奉玄教的阵法系统前所未见,聂雨色兴致盎然,索性住下细细研究,饿了便潜入厨房偷吃,困了找空房或于梁上小憩,多听鬼面武士与侍女们对血使大人的议论,才有前头煽动他们找耿照麻烦的言语—— 只要是能让这小黑炭头不舒坦的事,聂二做起来总觉格外舒坦。 且不说平白得了师父本欲授予宫主的新。真龙之传,就他那副光伟正高大上的德性,简直像吃了老大的口水,天生与聂二犯冲。若非宫主再三告诫严令不许,老大更眯眼笑称“有种你试试”,笑得他背脊生寒,浑身悚栗,聂雨色早玩死那小黑炭头十遍都不止;虽说应与潜行都主动联系,传回庄内情形,聂雨色却懒理那帮小妮子,一想到这也能教黑炭头如坐针毡,便觉得值。 耿照与七玄盟只知此处必与奉玄教有关,却无法进一步厘清,兼且盟主忙于铸造飞还令,难与舒意浓照面,不及告知这条重要的线报——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站在盟主的立场,对奉玄圣教的复仇之战须得由七玄盟主导,才能对盟内的头人交待。毕竟被冒名的是七玄中的大佬们,抹黑的亦是本盟声名,不能亲手惩凶正名,如何在道上立足? 但对天霄城来说,若能悄悄剿灭血骷髅的势力,拿下魔头,拷问出解除少城主所受禁制之法,便能自困境中彻底脱身,不再授人以柄,无论持柄的是奉玄教抑或七玄盟。 说到底,这是门派对门派、势力对势力的合纵连横,牵涉的利害既多又复杂,不是耿舒小俩口你侬我侬忒煞情多便能揭过。耿照兀自斟酌着向姐姐透露的时机、怎生说服她配合七玄盟的行动,又不致引起墨柳先生、阙二爷反弹……弹剑居的意外便倏忽发生,快得不及反应。 被血骷髅带上马车的耿照,判断行进的方向正是那座可疑的庄园,当机立断传出暗号,早已集结完毕的七玄盟人马便即开拔,对无际血涯发动总攻。适逢末殇、王士魁的行动功败垂成,虽是巧合,却也彰显了在少年的领导下,七玄盟惊人的动员实力,堪称迅雷不及掩耳,似疾风徐林,侵敌更胜燎原野火。 而舒意浓这厢所遇,竟也出奇的相似:透过白如霜的情报,以及卢荻花所留的记号,天霄城的首脑们赫然发现,当年仓促抛售的庄园竟沦为恶党贼窟,考虑到血骷髅极可能是容嫦嬿所扮,却又入情入理。 阙入松本欲尽起阙府、酒叶山庄及鹘鹰卫的人马,前往接应卢荻花,此时荻隐鸥却传来消息,七玄盟无预警地展开行动,剑指处显然也是东家——卢荻花在组织中的代号——潜入的园邸。 虽是盟友,卢荻花不忘监控七玄动向,此节已得少城主首肯,三位同僚亦皆知情。七玄盟径自行动却未照会天霄城,阙入松、乐鸣锋甚为不满;墨柳先生则持保留,并非是他特别支持耿照,而是考虑到耿照本身正在外头活动,命令传递难免会有时间差,应该再观察一阵,而后续的事态发展也证实了这一点。 当晚原本预计带回如梦飞还令的耿、阙迟迟未归,连双胞胎都不见踪影,午夜过后才有探子带回消息,似乎有人看见在弹剑居后巷,赵阿根被一名红衣兽面的高大女子带上马车,那车有城尹大人的手令,得以在宵禁后出城,探子只能追到城关前,自此断了线索。 盟主被人挟持,似也能解释七玄盟仓促动员、未及知会盟友的鲁莽,奔袭无际血涯看来不是抢攻,而是救援。虽说赵阿根武功卓绝,脸厚心黑,应是自保无虞,就不知是真中了敌人的暗算才失手被擒,或又扮猪吃了回母老虎,借此潜入敌人巢穴。 而赵阿根的安危,并不是眼下天霄城最大的麻烦。 众人一夜未阖眼,直到平明时分,仍未见阙牧风回来,只能认为是被人所劫。阙牧风之所以比赵阿根更紧要,盖因如梦飞还令在他身上。 赵阿根被认定是“麟童”梅少崑的化名,对头若猜到舒意浓有意仿造令牌,好在劫远坪会上以骧公遗命为护身符,梅少崑过人的匠艺必不可少,绝对会成为各方截胡乃至狙击的首要目标。反而担任护卫的阙牧风容易被人忽略,因此从一开始便定下“由阙牧风将真正的令牌从不应庐带回”的策略。 耿照甚至另造一枚伪令,带在“赵阿根”身上,让人夺走也无妨,还能收欺敌之效。谁也想不到,敌人就像有天眼通般洞悉一切,精准锁定阙牧风,显然府内有潜伏得更深的细作,早已窥破己方的布计。 同一晚消失的,还有阙夫人宠爱的心腹侍女燕犀,很难认为两件事之间毫无关联。 阙入松不得不派出所有人手,满城搜索阙牧风,试图拼凑出他失踪前的行迹。而从探子察觉七玄盟有所动静、沿途跟踪确认去向,到消息传回阙府,起码过了大半天,想追赶也来不及了,这是受限于传递信息的手段所致,非是有谁刻意拖延,实属无奈。 但舒意浓的照夜雪狮子和墨柳的踏雪青骢马,乃万里挑一的名驹,雪狮子雄健擅驰,青骢马则有长力,若在天亮开城之际追出,未必慢上多少,没准还能赶上救援盟主的大战。主从俩遂轻装上路,来到无际血涯时,恰遇着外围被俘的鬼腰牌们被逆转的阵法爆破心珠,理智为破珠而出的蛊虫所噬,发了疯似的无脑攻击,场面既混乱又恐怖。 墨柳先生不欲少主涉险,两人调转马头远远避开,舒意浓想到曾与小姑姑在石室内发现密门,或能循此密道避开混战,绑走容嫦嬿,于是转往后山,不想堵着血骷髅与方骸血这对奸夫淫妇,正好了却宿怨。 血骷髅直到这会儿,才意识到她一直喊自己“容嫦嬿”,是替被剥夺脸皮,乃至差点被剥夺身份、李代桃僵的母亲抱不平,不觉嗤笑,冷道:“你也不是多受疼爱的孩子,犯得着么?” 舒意浓娇躯微颤,咬紧贝齿忍住鼻酸,手中的“冰澈宝轮”立开门户,动摇不过一霎眼,俏脸又寒。 “想激我杀你,怕是白费心机了,容嫦嬿。你之后要吃的苦头,一丝一毫都少不了,有大把的时间让你好生反省,痛悔前愆!”唰的一声冰剑递出,径取她胸颈要害,正是家传《玄英剑式》里的一招“素手抽针”! 玄英剑式共有三招起手,不同的起手式有着不同的串招顺序,以冬季的节气命名,分为小雪、冬至、大寒三种功架: 小雪架试探诱敌,出招三分自留七分,如冬初至,寒气于草木凋零、蛰虫休眠间悄悄沁人,历霜而不见霜;冬至乃黑夜最长的一日,都说“冬至大如年”,发之于剑,则穷守如长夜,取其“不见尽头”之意。 大寒架主杀,毋须赘言。 每式玄英剑皆能从“探、守、杀”三种面向来理解。粗浅些的,或能使出三种截然不同的剑架,然而真正练透了的舒家子弟却是一剑三变,在一招内自由变换剑意剑指,看似试探忽成杀着,明明是守势突然后发先至,防不胜防,亦如严冬之尽夺生机,毫无道理情面可讲。 “素手抽针”做为小雪架的起手,非但不见凌厉,反有些情致缠绵、欲发不发的黏滞,想也不想就被一刀架开,乃至乘势反击,可说是非常直觉的应对法门。 殊不知此招就厉害在这个“抽”字上,长剑先递后收,冷不丁地抽将回来,那股欲发不发的黏劲将对手的兵刃一并拖至,非但反击不了,若不能果断弃兵后跃,等若拿胸膛自撞剑尖,死得不明不白。 舒意浓一上来便使“素手抽针”,是存了一击拿下的心思,不欲缠斗,似弱实强,似莽实精,除非小姑姑亲至,又或对上指点她这招的墨柳,单论剑法,几乎没有失手的可能;连常伴少城主的亲信如阙入松、卢荻花等,俱都防不了这一手,况乎容嫦嬿? 哪知茜衫骨盔、近乎半裸的修长女郎蛇腰一拧,既不挡架,也未抽退,却是和身贴上了剑刃也似,被舒意浓带着拉近推远,看似翩翩踅了一趟,其实也就是一霎眼,逮住少城主力竭的瞬间,突然点足后跃,完美地避过了“素手抽针”的无声杀机。 棉里藏针最是耗力,舒意浓与其说错愕,更多是不明所以,怎地精心排布的杀局倏忽遭破解,耗尽劲力的自己就像傻瓜似的……回神女郎已被莫名涌现的怒意驱使,猱身扑去! 一旁观战的墨柳先生与她同感诧异,未及开声,一条人影已插入两女间,掌臂青芒隐隐,间不容发地接下“冰澈宝轮”,一一还击次序井然,同厉声娇叱的女郎打得有来有回,半步也未退,却不是那名唤方骸血的青年是谁? 少城主天赋绝佳,更有明师倾囊相授,碍于性格柔弱,实战经验不足,尚不能轻取这厮,毕竟是成长了许多,不致落败。墨柳无意介入战局,双手环胸,抱臂远眺: 除开满嘴污言不堪入耳,这方骸血与公子确有几分神似——不是五官轮廓上的像,而是隐于青白瘦削之下,那按捺不住、亟欲迸发的顽固与倔强。许多人都被舒凤愁的温和体贴善解人意骗了,以为他是颗任人搓圆捏扁的软柿子,但墨柳知道那孩子有着钢铁般的意志,是能练武的话,肯定会出类拔萃的那一种。 为了母亲和妹妹,舒凤愁是字面上的“忍着不死”,连生死簿载明的寿限都带不走他,硬生生活过了每位神医大国手预言的死期,意志之坚定,一如他后来求死的决绝。 只有舒凤愁能杀死他自己。连阎王和病魔都办不到。 墨柳不懂他为何求死,始终不明白他的绝望是什么。那孩子不怎么跟人说心里话,或许是没必要;他不需要任何人的开解,一直是那样坚强,不恨上苍无理的折磨,从不迁怒旁人,比他的母亲和姑姑更像成熟的大人,莫名地令人心安。 墨柳至今仍深深后悔,没向那孩子显露自己的武功。“少主,我能打。你用不着练武,有我当你的拳头,够用了。”早这样说的话,少年是不是就不会死了?墨柳无从知悉,也再没有机会知道了。 方骸血绝对想不到,少城主之所以没有痛下杀手,是因为他身上那一丝很难不令人联想起舒凤愁的微妙气质:同样苍白,同样瘦削,同样不肯向天地、向命运之类,常人绝难撷抗的庞然巨物屈服的倔强。或连舒意浓自己都没意识到。 但她确实受够了方骸血的那张嘴。 “哈哈哈哈哈……来啊来啊来啊,来打老子啊,你个淫荡的小贱货!” 青年眦目欲裂,嚣狂的嘴脸很难说是嘲讽抑或是单纯的发泄,翻搅的灰色舌头不住喷出唾沫星子,舒意浓几乎是本能仰避,唯恐被那令人作呕的体液溅着,越发施展不开,顿时陷入僵持。 “你的奶子上下晃哩,软得两只水囊似,让人怎么打?不如扔了剑,让老子捏一把!哈哈哈哈————!” 他把被赵阿根痛殴的窝囊气全发在女郎身上,但遭心珠狠狠蹂躏的意识,还没来得及想起拳头带来的痛楚,只记得屈辱,益发怒上心头。 他依稀忆起了“随风化境”失效的事,冲上前并非替手无寸铁的血骷髅挡剑,而是对被赵阿根打败、哭号求饶的自己感到厌恶,狂气发作之下,自暴自弃地迎向剑锋,心想就算是死,也要用脑浆鲜血溅赵阿根的女人一头一脸,把她彻底弄脏,就像拿阳精喷她也似,岂料铣兵手竟丝毫无损,稳稳接下了出自流影城大匠的碧水名锋。 武功仍在,方骸血恶向胆边生,岂能满足于以血污之?这会儿他想要真真切切把精水射进这小骚浪蹄子的嫩膣里,射得她小腹鼓起、腿心狼藉,再也无力哭喊挣扎,便如一只坏掉的肉娃娃……想着想着,裆间不觉硬挺了起来,要不是舒意浓微仰着颤晃绵弹的酥胸左支右绌,勉强与他斗了个不过不失,鹿死谁手还真不好说。 原本还能依稀听见的山前呼喊杀伐声,不知何时起已然歇止,保不齐七玄盟会发现石屋密道,方骸血没打算挟持舒意浓逃亡;算上先奸后杀的时间,须得尽快拿下,以免玩得不尽兴,草草结束灭口,可惜了这张名满天下的妾颜。 舒意浓也是真蠢。孤身前来便罢,带个文弱的中年书生随行,顶个屁用!也就多个人瞧老子强奸你!哈哈哈哈哈哈! “……你真是无可救药,方骸血。” 甜脆而清冷的嗓音猛将他拉回神,方骸血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把想头说了出来,但也不在乎,淫笑道:“舒意浓!老子不嫌你是破鞋,可惜为了教训赵阿根,今儿我得毁了你这只好看的破鞋。别怪我。”猿臂暴长,怪掌一翻,冷不防拿住“冰澈宝轮”的剑脊,快得教人不及瞬目,犹如鬼魅一般。 此非《铣兵手》的定式,而是靡草庄诸葛氏的秘传,对付的不是剑者,而是利剑。 就像武功有罩门、人身有死穴,刀剑皆有结构上的最强和最弱处。诸葛家历代钻研铣兵手与铸剑术,归纳出一套迅速判断剑身弱点的法门,以武学心诀的形式流传下来,因与三尺秋水为敌,故称《断水诀》。 冰澈宝轮纵使系出名门,坚锐非常,被拿住最脆弱的一点,毋须铣兵手的无坚不摧,劲发点落,也可能应声断折。方骸血甚至已算到了三招之后:折断剑脊,箝着断剑往前一送,刺入舒意浓肩窝;待女郎吃痛松手,反足一勾一蹴,抢在剑柄坠地前朝后踢,正中那黄酸仔的心口,牢牢钉上树干,眼睁睁看他奸淫自家主子—— 他差点没忍住笑出声,直到剑锋在指间一转一弹,倏忽失去形体。 方骸血寒毛直竖。他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但青年天生有股野兽般的敏锐直觉,能清楚感受到一瞬间,原本牢牢箝在手指之间的剑变了,是像毛虫化蝶、水凝成冰那样,彻底成为另一种东西的变化,再无一丝一毫雷同。这样的转变令他深深恐惧起来。 但变的其实不是剑,而是剑者……或者该说是剑招。 难以形容的剧痛无预警地炸开,方骸血眼前一白,但徘徊于生死之间淬练出的战斗本能超越了意志,反射般“砰!”一夹,合于口鼻之前,硬生生箝住剑尖,任凭舒意浓使尽气力,也难再入分许,不禁暗呼“可惜”。 这一剑快到超乎方骸血的预期,仿佛瘸犬忽成骏马,猝不及防,然而又柔韧到了难以想像的境地,剑刃螺旋般绞入中宫,精钢于霎那间质变成了牛筋皮索,以全然相悖的质性撞入方骸血口中,刺穿嘴唇、敲下牙齿、搅碎舌尖,爆出大蓬鲜血;只要再进分许,绞断半条舌头,出血之甚,便足以使方骸血再难凝聚真气,铣兵手挡不住剑锋,落得穿颅而死的下场。 再强烈的疼痛也有麻木的时候,况且忍痛一向是方骸血的长处。 用不着照镜,也知受伤极重,何况是伤在脸上,方骸血怒极反笑,竟不思退,双手径抓长剑,顺势飞起,一个膝顶撞向舒意浓的心窝,快到简直不像同一个人,终于动了杀心。 可惜《青阳剑式》与天霄城嫡传的玄英剑法有着根本上的区别。 舒意浓上次使出这门绝剑,以一式破了薛百螣、漱玉节、阴宿冥的合围,三人尽皆披创,无一幸免。方骸血分明抓住了剑,却又没有真正抓着,女郎手里的冰剑一抽一转,似鞭似盾,半退半进,不攻不守,冷不丁扎他左眼一记,仿佛是蝇落蛉飞,轻巧得毫无道理,就这么穿过他那双坚逾金铁的手臂圈子,缩回竟还比穿入要更快得多。 方骸血惨叫一声,仰天栽倒,捂着眼满地打滚,缺牙迸血、糜烂如血洞的嘴里呜呜出声,听不清他骂的是什么,只觉惨极。 舒意浓起脚将他踢翻个跟头,正欲一剑了结之,红影一晃,血骷髅已拦在她与方骸血间,冷冷俯视女郎。舒意浓抬眸便能见到骨盔下的真容,然而余光一瞥见那酷似母亲的轮廓,没来由地心怯起来,小退了半步。 “……伤他到这般田地,你也该消火了。”茜衫丽人冷道:“言语冲撞而已,真要赔你一条命么?快滚开!我没时间同你算账。” 舒意浓止不住颤,她恨透了缩起肩膀的自己,恨透自己在这个女人面前低头,不敢直视她的面孔,遑论眼眸。可是她害死了娘,舒意浓对自己说。 是啊,你不开心么?心里的另一个自己慵懒地交叠起双腿,没好气的冷笑道。 别说你没感激过她。娘死后的每一天,你都快活得像只花丛里的蝴蝶。好意思说! “你——”她鼓起勇气霍然抬头,冷不防被一掌掴得倒退两步,粉颊热辣辣地疼。血骷髅还未放落手掌,墨柳先生已至舒意浓身后一丈,微微拎起满嘴鲜血、不住抽搐的方骸血朝她示意,瞥了她并起高扬的五指一眼,意思再明白不过。 再动少城主一根汗毛,我担保这小子会死得很惨——她知道墨柳先生的武功很高,料不到短短数年之间,竟还能再提高境界,练至“进退无影”的地步,她甚至不知道他是何时、又如何劫走的骸血,再如没事人般回到少主身后。这等造诣遍数渔阳地界内,除教尊之外,怕只有天痴和尚堪与周旋。 方骸血像只毁损的巨大提线傀儡,软弱地挣扎着,落在中年文士身上的拳头绵软无力,还不如侍女捶背,只余狞狠的眼神兀自不屈,瞧着十分险恶。 血骷髅的心沉到了谷底。 她着实小看了意浓丫头,没料到她敢向刚正不阿、脾气死硬的墨柳供出圣教之事,更没想到墨柳会原谅她。 过去在天霄城时,她不是没想过动用这张王牌,但实在没把握墨柳在听闻此事后,是会继续效忠舒氏呢,还是为先城主清理门户,不敢冒此奇险;况且要在其人眼皮下暗行诸事,已够她伤脑筋了,只得假意豢养面首、日夜宣淫,狂信滥醮,多信神佛……荒唐事干得够多够狠,才好掩盖圣教的活动。 舒意浓不仅说服了刘末林站到她那边,更以美色迷住赵……迷住七玄盟主,得到足以和圣教叫板的强横武力。若连扩张最力的血海一系,不倚靠教尊赐下的奇阵都挡不住七玄盟,只能干些偷鸡摸狗勾当的虫海、灯海二系就更不消说。 今日之败,十年经营付诸东流,只因我小看了她。血骷髅切齿咬牙,姣美的唇勾微微扬起,心中五味杂陈,莫可名状。 舒意浓不知她心中计较,银牙一咬,鼓起勇气。“容嫦——” “……啪!”清脆的掌掴声再度响起,舒意浓俏脸微侧,美眸圆瞠,片刻才回过神来,不觉动了真怒,惧意顿减,切齿回头:“贱人!你——” “啪!”血骷髅反手一扬,搧得无比俐落,连看都不看舒意浓一眼,视线越过女郎肩膀,静静回望墨柳。中年文士单掌扼住方骸血的脖颈,提小鸡似的举在半空中,方骸血奋力扳着他收紧的五指,整张脸迅速胀成了猪肝似的紫酱色,抽搐的双腿连踢蹬之力也无。 “我说到做到。”墨柳先生淡道。方骸血唇齿间的凄厉创口喷出血来,血色由鲜红转为乌红,最后隐带青紫,渐渐地出气多进气少,眼见不能活了。 “我知你一向如此,刘末林。”血骷髅揭下兽盔,随手扔在地上,披散的浓发美艳而凄楚,一如她带着满满自嘲般的冷蔑笑容。“但请你莫要杀他。他若身死,我也不活了。” 墨柳先生浑身一震,掌间的方骸血呕咳起来,挣扎也稍见气力,应是文士心思震动,不知不觉间松手,并未一径收紧之故。 “他若死,我也不活了”这两句,他曾听同一人说过两回,两次都是在棺前。 头一回是舒焕景暴卒后,舒子衿躲在房里不吃不喝,不开门窗不发一语,谁也不让见,姚雨霏一肩担起了治丧整顿、收拢人心的重任,一滴眼泪都没掉过。谁都知道舒焕景待她不好,不怪她心硬,直到某夜墨柳拎着酒壶偶经灵堂,想同其实也不怎么待见自己的舒焕景喝上一杯,才听见有人在灵前抽抽噎噎哭泣,宛若女童。 他没想到高挑出众、落落大方,长枪使得虎虎生风的夫人,哭起来会是这般模样。墨柳本想走,姚雨霏却瞥见了他,这样一来掉头离去,似乎太不近人情,只能摸摸鼻子走进去,斟了三杯酒,一杯自饮,一杯洒在棺上,一杯讷讷地推至女郎眼前。 姚雨霏只是哭,半天才哽咽道:“我总想着他若身死,我便不活了……夫妻一场,为何这般对我?”说完又委委曲曲地哭了,十分伤心。墨柳无言以对,只能静静坐在一旁,直到她又恢复成众人印象里高冷的城主夫人,起身离去为止。 第二次,是在舒凤愁的棺前。 少年连灵堂也没有,母亲不肯承认他已死去,但遗体经历了一整个严冬,在即将春暖花开的当儿,尸臭已令一众下人难以忍受。家臣抬棺欲殓,姚雨霏却横枪挑翻了几个,众人只得请墨柳去说。 “……他若死,我便不活了。” 她连头都没抬,语声宁定,硬梆梆的不带情绪,仿佛只是在描述什么自然景象一般,不明白何以人人都不懂。他差点就信了,直到瞥见她那微扬的嘴角勾起一抹小褶,即便憔悴得仿佛老了十几二十岁,那份横眉冷对的讥诮仍透着一股活灵活现之感。墨柳忽觉姚雨霏不是疯了,而是行走在梦中。 “你说凤愁是死了,还是没死?”他无法回答。 姚雨霏不是在征询他的意见,她是在威胁。若众人拒绝玩这场“凤愁没死”的过家家,天霄城不仅要失去少主,也将失去主持大局的城主夫人——天知道她还要带走谁。 而这两次都只有墨柳在场,容嫦嬿不可能听见。 脱下兽盔的丽人终于抬起眼眸,正视着他,眼底掠过那抹既陌生又熟悉的讥诮讽刺,仿佛这一切不过就是个糟糕透顶的玩笑。 “放我走,刘末林,我和他不能死在这儿。”她毫无疑问就是他心里所想的那个人——墨柳无语望天,几乎呻吟出声。茜衫女郎不是在请求他,一城之主母何须求人?她是在威胁墨柳,威胁天霄城,威胁兀自困于玄圃山四百年的荣光之中,无由、也无从离开的人们,或还带有一丝解脱之人的怜悯和傲慢。 唯一比少主为邪教所驱策更糟糕的,就是驱策她做尽坏事的罪魁祸首,竟然是少主的母亲!天霄城早被绕进了死结里,紧紧纠缠,注定无法逃脱。这……就是城主夫人的复仇吗? ——苍天啊! 刘末林闭上眼,脑中浮现老城主的面孔。记忆中舒龙生从未如此绝望,连“不怪你”、“你尽力了”之类的宽慰都说不出,只能悲伤地抬望水精穹顶,仿佛正细数着距天霄城的崩毁之日,还剩下多少辰光。
贴主:深苑鎖清秋于2025_03_19 3:23:07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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