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真长老整顿文殊院,鲁智深梦照风月鉴 绰号久唤花和尚,道号亲名鲁智深。
俗愿了时终证果,眼前争奈没知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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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鲁智深在听武松念完信的当晚回禅房睡了。若说寺庙的铺陈,他自然再熟悉不过,可或许是邓龙这伙人还俗后给二龙山执行了去佛化,又或许是他们的杀烧掠淫给宝珠寺添上了邪秽之气,这里的禅房睡下去感觉不到佛祖的温吞和淡泊。在五台山时,他总是一觉睡到大天亮,在这里却时常做梦,甚至在入住当天便梦见了少女的裸体。如此说来,是二龙山风水不好么?事实上,仔细回想,五台山也没干净到哪里去。
在没有打死镇关西之前,他以为佛门净地是个桃花源似的去处,并且和自己不可能扯上联系。甭说是否联系了,他根本不会刻意去想佛教的存在,毕竟他是种师道帐下镇守边疆的军官,并不至于忽地心觉空虚想入空门。所谓距离产生美,对佛门一无所知的他自然怀有一层朦胧的尊敬和向往。
谁曾想到,当他第一天来到文殊寺时,便体会到了过去在军营里未有过的滋味。他永远也无法忘记,自己只是站在那儿,甚么也没做没说,寺庙的僧人就聚集着议论他:一双眼长得贱!貌相凶顽!然后结伴去真长老面前诋毁他。
要说难过,不如说更多的是陌生。军营里的兄弟们根本不会讨论彼此的形容是否精致干净,都想生得越魁伟粗猛越好,有将军肚的才是真男人呢,雄壮如鲁智深,谁看到不会拜服?从来没有人如此明着说他外貌的坏话,况且,他真的只是站在那里而已,又没有招惹谁。都说高僧普度众生,一视同仁,原来也是看碟下菜么?他有点失望了。
真长老要给他剃度,头发剃了倒还好,虽说是父母给的,但他本来就不知道父母之爱到底是什么,底线是不能剃胡子:“男人怎么能没有胡子!没根毛不就他娘的成了个太监!”所有的和尚都面色难看地竖着眼盯他。当时的鲁智深并没有觉悟,事后他才发现这句肺腑之言是刺痛了这群人的。便好,谁叫这厮们仅凭第一印象就开始拉小团体,对他施加冷暴力,他也没必要客气。
那群秃驴每天都见鲁智深挺着那一身茂密的胸毛和嚣张的髭须,眼珠都要瞪出来,这样的鲁智深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们,这是个雄性激素无比旺盛的阳刚的男人,和他们这群把毛剃得光溜溜的半吊子太监不同。嫉妒和自卑搅拌在他们的眼神里,和又黄又青还种着若隐若现的发根茬子的头皮一样不伦不类,这颗光脑袋,分明是像推土般的一溜烟剃平了过去,却又爱给那些不易察觉的黑色苗芽留下一线生机。畸形的念头引导着偏执的行为,他们总是假装不经意地把鲁智深排挤出去。
他们出个对子:“月落和尚青山去,你来对下句。”
鲁智深答道:“不识字,没兴趣。”
几个和尚笑得此起彼伏:“月落对日出,和尚对尼姑,青山对白水,去对来,你连着读试试?”
鲁智深本要去给长老说这群人犯了邪淫罪,但旋即一想,这种告状的行为本身就不够大丈夫,况且眼下又拿不出实际证据,真到了对峙时肯定孤立无援,反而自讨没趣,姑且无视罢。
一天夜晚,鲁智深正在岭上观赏月色,忽然听到前面林子里有人嬉笑,紧接着便是口舌啧鸣声。走去打一看,只见叁个和尚争来争去地搂一个尼姑,像前仆后继的瘦猴子一样往尼姑身上埋,这个抖几下,那个又接上来。鲁智深看了一眼,提起拳头就冲进去,见人就打,嘴里也骂得粗狂。
长老来了,鲁智深赶紧说道:“这几个秃驴聚众邪淫!”长老眉头一皱:“你看我面子上,快去睡了,别管他们,明日却说。”鲁智深指着尼姑说道:“这不是人证?长老,你得做主!”众僧齐道:“胡说!菩萨道场,千百年清净香火去处,怎可能有这等污秽之事!明明是你没长个正经出家人模样!”尼姑早在鲁智深打人时便理好衣衫了,哭道:“正与师兄们探讨佛经,这畜生好不讲理,进来便把我们打一顿。”
鲁智深再一次感觉到了初入寺庙那天的陌生与迷茫:我到底在做什么?到底得到了什么?如果说帮助金氏父女使得自己落到如今境地,可也真是帮助父女俩脱离了苦海,于道义和精神上有收获,我并不后悔,而此时此刻呢?他要痛斥的人物得到了最有力的包庇,他自作多情要拯救的人反过来责怪多管闲事,他最崇敬的以为能主持公道的长老却让他去容忍。说起来,他才是那个半途加入的外人呢,长老凭什么要偏向他?
他回到了刚才看月亮的地方,独自坐着,内心喃喃自语:这都是些什么事啊……
后来鲁智深才慢慢了解行情,怪不得常说一字是僧,二字和尚,叁字鬼乐官,四字色中饿鬼,这群性压抑的畸形儿有时忍到极限甚至能互相鼓捣屁眼。这就是佛门么?鲁智深思考不出所以然,在他看来,既然做不到断绝欲望,当初何必出家,又不是每个人都和他一样犯了命案不得不躲藏。不过转念一想,吃饭穿衣也是人欲,如果真的毫无欲念,那么每个和尚都该饿着肚子去裸奔,并且该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若是生出了羞耻心,证明还是摆脱不了俗世的伦理风俗之拘束,挣扎不出世人的评论目光之羁绊,还是被耻这个字所拿捏了,而耻这个字,是社会所形成的一种文化,也是人世的一部分。被人世所绑架的和尚,哪来的脸自称跳脱凡尘呢?这么一想,要求彻底遁入空门根本就是强人所难,鲁智深也就能渐渐理解那些同门了,反正不管男女都是两厢情愿,没他插手的空间。
鲁智深回忆起过去的生涯,总不免感到孤独。怎么就俺一个没有知音呢?他常常思考着,俺又不是为了自欺欺人说断绝欲望才来寺庙的,俺是来逃命安身的,不是来做窝囊太监的啊,该吃吃,该睡睡,该打人就打,该饮酒就饮,该勃起时就得解决,难道不对么?
猛可地,鲁智深想起了那个被自己叁拳打死的镇关西。想洒家始投老种经略相公,做到了关西五路廉访始,若有一日边疆发了战事,征战沙场,为国为民,才能叫做名副其实的镇关西呢。洒家曾嘲讽郑屠只是破落户,可如今自己又比郑屠出息到哪儿去?虽说做了个山大王,手下有几千个听号令的喽啰,让青州官兵好生畏惧,也能算做了一番事业,可打家劫舍终究不是大丈夫出头之法,难道俺一身武艺,天生神力,便要耗死在这宝珠寺里头?想想那个青面兽杨志,虽然秉性古怪,为人不够爽利,但洒家还是略能领会他的烦恼,每当夜深人静时,他也会怀念过去殿司制使官的生活,望着月亮,默叹大丈夫沦落至此无出头之日吧?
若是本身平庸,从未有过期许,那倒罢了,若是曾拥有能力,却不得不泯然众人,那种落差感才叫痛苦。
但他比俺幸运——鲁智深又想到——像他那样满面晦气,不懂怜香惜玉的人,却能在人生中最看不着希望的节点处遇到恁么个秉绝代姿容、具稀世俊美的神仙妹妹。平心而论,俺虽然急性暴躁,却从不迁怒女人,他杨志是个江湖皆知的野兽,谁没听说过他在押运生辰纲时一路又打又骂,还拿藤条抽人?恁么个霸道野蛮的青面兽旁边站个纤弱娇美的天仙,实是命运对天仙的刻薄。
正经军官出身的男人都想娶个出身背景好的淑女,若那妹妹是个平凡家世的女子倒也罢了,他若还持有军官身份,一路建功立业,肯定能配得上她。要被种师道父子知道了,他们两个不太通窍,可能还会指责妻妾低贱,连累门风,让种家跟着丢脸。虽然世人多以为云天彪那厮才是种师道最得意的弟子,实则他鲁智深的本领也没差甚么。
若是能如此容易迎娶,他也就不至于半夜想起来还鸣不平了,偏生那妹妹是个身份高贵,甚至可说是高不可攀的名门千金,清白家底的大家闺秀。若是个粗鲁尖辣的泼妇倒也罢了,再好看的皮囊,下面有个阴毒肤浅的灵魂,终究是恶俗之流,可她偏生是个善良大方的女人,是个芙蓉似的好姑娘,浪漫情调,高尚优雅,聪慧美丽,还是个不乏幽默感的有趣姑娘,一个伶牙俐齿,爱说逗人欢喜的俏皮话的年轻姑娘,一个能在你最低落最颓靡时让你破涕为笑,重拾生活热情的娇俏可爱的姑娘,一个懂得在最粗糙的环境中妆饰自己、妆点生活的红滴滴的姑娘,一个博览群书,满肚子文章,机敏灵窍的有才华的姑娘。
恁地一个找不出缺点的好妹妹,是他以前想都不曾想的。若他还在种师道处做事,此时就差不多该成家立业了,他们这类武夫很难找到妻子,林教头也是叁十好几了才娶妻。哪怕让他以现在的岁数开始追求林妹妹,其实也是能鼓起勇气的。要是没见过林黛玉,那便罢了,可既然已经见过世上有这等真善美的女子,再看别的,未免就弱了太多。自古英雄爱美人,如果不以她这样的妹妹为梦想,也就算不得伟英雄、大丈夫了。连那汉寿亭侯关羽,也偷偷梦想着秦宜禄的老婆。关羽是人,俺也是,关羽可以,俺这么想也没有错。
如今,偏偏有个杨志横在林妹妹前面。他的良知说:哪怕与杨志不够交情深厚,也不能干那害义气的行径!可他的情感又说:杨志不是靠正道抢到她的,既然他不讲规则,我又何必!为此,他总是苦苦徘徊,时而隐忍,时而急切。然而,每当他快要触碰到急切之后的最后一扇薄窗时,良知便会带着一股心酸重又涌来,并带来一个让他抓狂的问题:好,现在你也这么做了,那么,你和杨志的区别在哪里?你有脸看不起他吗?他总被这些问题敲打得无处遁形,只能偷偷地望着她的背影,乖乖收手。
没有红颜知己,没有佳人知音,命中注定是孤星,那又如何?藏在心底就够了,什么都不必多说。
智真长老认为我日后必能修成正果,如今看来,克制爱欲正是修行路上的一环,一定要挺过去,否则如何对得起智真长老的教诲之恩?我只是做了一场美梦,只能在梦里和她洞房。我只是被梦中的美好所迷惑了。
或许是回想得太远太多,鲁智深睡在宝珠寺的禅床上渐渐步入梦乡,竟回到了当年在五台山的生活。
这当口,智真长老那悠悠的声音响彻耳边:“五戒者:一不要杀生,二不要偷盗,叁不要邪淫,四不要贪酒,五不要妄语。”鲁智深好想接话:六不要讲五戒,那是乱放屁。
他寻遍了寺院,没找到智真长老,倒引来两个门子的白眼:“你这畜生上回吃醉了,闹得好大事,长老近日有事外出,回来一定收拾你!”他要出去走走。一个秉性温善的和尚说道:“智深,收心罢!”他果断说:“不。”
当他如往年一般散步于五台山周围时,却听见了女人声。那声音是十分娇弱的,他下意识以为又是哪个和尚在偷欢,本不愿多管,但仔细听听,分明是女人在喊救命。他怒从心头起,提着禅杖便要冲去。拨开丛林,只见一个孕妇满脸痛苦地躺在地上,做着最后的挣扎。
她恳求道:“请您想想办法吧,不要让孩子生下来就失去母亲啊!”鲁智深很想保护她和腹中孩子,可目前的状况已经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他这双拳头再怎么神乎其神,也无法做到帮助濒死的孕妇完成分娩。他急着带人去寺里求助,却为时已晚。
孕妇用尽最后的气力说道:“孩子的名字叫林黛玉,请你保护好她。”
显然,他没能保护好黛玉的母亲,让黛玉成为了孤女。死亡的风暴降临在这场梦中,母亲努力地护住胎里的女孩,渴望征服这场风暴,却没能如愿。
母亲的双腿孤独地在空中分开,就像此时的林黛玉正孤零零地从崎岖的生命纽带上坠落。她置身于污绿色的腐败气体中,在疯狂滋长繁殖的细菌之海里无助地漂游,还未来得及缓过神,又被腹腔内压挤出来的大片心血所淹没。她就像是被阿拉努斯·德·英苏利斯所描述的圆球所裹挟着,疼痛如球心,解脱如圆周,球心无处不在,圆周无迹可寻。
她拼上一切,终于和子宫一起脱落,然而,当她被光线所引导,迫切地睁开眼时,看到的却是更为恐怖的东西,正如维吉尔引导但丁所游历的不是天堂,而是地狱。母亲浮肿的尸体紧挨着她,无法挪移,她发出了第一声啼哭。鲁智深一直在安慰她,她却哭得更难过了。
她没有襁褓,就这么以最脆弱的婴儿姿态在地上爬行,不断痛哭。她像一只孤单的蜉蝣生物在水藻似的月光里流浪,在肺痨病般的夜晚中浑浑噩噩地潜游,游到世界的尽头。
鲁智深想:俺答应了她的母亲,要保护好她。于是跟了上去。
他走到了一棵光秃的高大白杨树的投影下,干净的地面清楚地映出了所有枝枝桠桠的线条与形状,邻近的寺庙顶上铺满了月光。刹那间,杨树的投影,纷繁的枝桠,月光色的屋顶,都成了一个个类似的人影形状,并慢慢充实丰满起来,变为完整的人体。原来是他的好兄弟杨志。他们陷入了一个约上千个杨志组成的包围圈里。人群排列成一片连绵的黑墙。
此时此刻,黛玉也渐渐站立,从婴儿的形态迅速生长,直至与十五岁的模样重合。她从无尽的模糊与朦胧中脱颖而出,就像是波斯人表明神道时所描述的众鸟之鸟一样。
一轮美月从贝壳中冉冉升起了。
他只能用一句话来表达对这一幕的震撼:哇……
猛然间,远方传来锥心的钟声,在这片潮湿又拥挤的人墙中,无数张青黄相接的脸木讷地悬挂于空中,像一行行排列有序的没有生命力的面具。紧接着,面具们发出咔哧卡哧的声响,一齐朝下方的少女扑去。少女哭泣着逃跑,那些没能咬住她的人脸便软在地上,五官瞬间摔扁,逐渐变成一颗崎岖的疙瘩黏在地面。无数颗疙瘩仿佛夜蛾子一般,密密麻麻地依附在粗糙树皮上。
人脸扑咬的速度愈来愈快,很快她的肩膀被咬住,紧接着就是手臂,后背,大腿,小腿,还有的人脸在黏上腰肢后一路迤逦游行,像一颗积极的蝌蚪,攀上了她的乳房。几十张杨志的面孔埋在她的身体上,探寻着曼妙的幽香和柔软如鹅绒的肌肤。接着,人脸们不满足于简单的攀附,纷纷伸出了舌头,开始叽咕叽咕地舔舐,啃咬,吸吮。少女那两只抖颤颤的奶子很快又胀大了一圈,显得更加皮薄肉丰了。
还有叁张脸在她的双腿间游动,挤得不分你我,仿佛叁个连体儿一般往腿间那朵粉花处钻。很快,那处粉穴就被叁个脑袋顶开,绽放出一条粉滴滴的肉径。叁张嘴巴,六排牙齿,在这紧窄的花苞附近极尽手段。她的水真的很多,只是两条腿颤抖几番的功夫,便有许多花蜜滴落在地面上。青面们如同纠缠的常春藤一样绕着她的身体盘旋,紧紧地箍住了她,不断发出下流的吮吻声音,仿佛是吃奶的婴儿,只管撅着嘴拼命吸。
她哭泣着吟哦:“不要啊,不要……哥哥,救命……”
鲁智深刚迈出一步,几十个杨志就像蹿过来的蝙蝠一样,铛的一下围过来。他推了,骂了,踢了,还尝试打了,但都没有用。那他能怎么办呢?杀掉杨志吗?
他面临着一个前所未有的困境:几十年来,他只经历过和兄弟一起为女人打抱不平,当然可以毫不犹豫地挺身挥拳,可有朝一日,若是打抱不平的结果是必须抹杀掉好兄弟的存在,又该怎么办?这个困境甚至是不应该说出去的,只能偷偷在心底挣扎,因为一旦被发现好汉居然在义气面前犹豫了,其严重程度甚至赛过留下案底,永远也无法翻身。
忽然,那句温柔的、孱弱的、悲戚的话语,又像苦果一般从他的记忆里掉出来:“请你保护好她。”
由于焦躁、长时间的站立和睡眠不足,以及低沉悲戚的话语和病态惨白的月光的刺激,他感到胸膛渐渐闷热起来,似乎有一群发热的火苗正在里面拥挤,互相灼烧、鼓动、搏击。一种甜蜜而痛苦的紊乱和罪恶感,信然而荒诞,悲伤而兴奋,正在胸腔里回荡着。终于,他举起了武器。
他把林黛玉救下来了,却没能及时保护好她,并且,也永远失去了一个兄弟。
地上,只剩下几张人脸,他们用尽最后的气力齐声说道:“请你保护好她。”说罢,再也无力奋起,闭上了眼睛。他们安然地睡在一起,挤作一团取暖,有两个甚至脸颊相贴,仿佛是一对流落他乡时睡在露天的互相安慰的双胞胎游子。大地尽是窟窿眼,像筛子,任凭星光钻来。
他尝试着去触摸这几张脸,可他们已经永远停止了呼吸。那一瞬间,分明是在做梦的,情感却如此真实,那种紊乱感和罪恶感就像蛔虫一样,即便四周的环境已经安静下来,即便危险已经过去,即便体质十分健康,也会继续寄生在体内。
他希望能用做梦这个借口来缓解。还要做梦。做了好多梦。梦见了死去的兄弟和心爱的女人。可是心已经被杀戮所染红了,一直在滴血。
正在他迷茫时,黛玉轻轻抱住了他。真好,分明是俺出手犹豫了,才害得她受那些委屈,她却不责怪,鲁智深想。她微微一笑,一双含露目清凉澄澈,温柔似水,摄人心魄,令他整个人都融化了。
“下次一定会保护好你的。”他说道。
终于,人世间从黑暗中解放了,再也没有密密麻麻的人墙围堵,视野一片敞亮。月光照得今晚如白昼。他抱着她坐到屋檐上赏景,夜色好比夜晚时开放的仙人掌花,舒展开那仿佛印度曼荼罗的五彩缤纷的花瓣了。他们很聊得来。少女的微笑,月光的流淌,山林的摇摆,仿佛一阵轻柔而美好的耳语。要告白吗?
意外的,少女比他还直性,笑说道:“哥哥,我们明晚还在这里,还会来一起看月亮。”又说道:“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的景色。”月光和山林一刻也不停地摇曳着。轻柔的耳语。他看着她虚幻的侧脸,虽然没有回答,心里却想着:我也是。
从那以后,他总是带着她在五台山闲逛,有时会一直走到山下,到熟悉的铁匠铺去。打铁的师傅说:“哎唷,师父,上次是六十二斤的,这回又要打多重的呢?” 鲁智深说道:“就来看看。”又扭过头对她说:“给你打一把两百斤的九齿钉耙,葬花用的。”引得她面红耳赤地举起拳头在他手臂上乱打。
闹得累了,她静静地看店门口那铁灰色的水桶,偶尔也会向鲁智深搭话,问他哪一个兵器是以哪一种方式诞生的。散发着烧铁气味的水面上,映出天上一朵朵的乌云以及一片稀疏的星光。他只想和妹妹待在一起。直到铁匠把通红的还冒着热烟的铁猛地浸入水中,把星星吓跑,把云烫散,妹妹才说哎呀好残忍,便起身了。
无论春夏秋冬,他都经常守在她身边。冬天,下雪了,她戴着笠帽行走在路上,背影堪称楚楚动人。偶尔会扶着笠帽回眸微笑:“站在那里做什么?下来坐坐吧。”
他总会招惹人,有些时候能用道理解决的,却因为他只想着暴力,往往会闹大。有了她的帮助,生活也能少些烦恼。她怼完人后,会拉拉他的袖子,噘嘴道:“别理这几个,我们自去玩。”有人觊觎她,他会毫不犹豫地献上几拳,让这些人连偷看她的勇气都没有。有时候没了轻重,险些又闹出人命,她就像事先预知似的,在拳头落下之前呼唤他,提醒道:“至少在我面前,可不要这么粗暴喔。”然后慢慢离开。他当然会选择放下拳头跟上去。
无论是警醒,还是闲聊,还是偶尔的嬉笑打闹,她的声音总是那么清甜梦幻,眉眼间总是凝聚着深情。即便有时发怒,那双噙着露珠的黑眼睛也是透着似倾诉、似期盼、似思念的真诚的神色,蕴涵着无以名状的柔情。面对他的坦白时,她那略施粉黛的双颊和花梗似的脖颈总会变得绯红。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已经不再为这美梦般的遭遇感到大惊小怪,但被这份奇迹所眷顾的感动之情永远存在着。不会再孤独了。
他经常受伤,哪怕只是擦破皮,她也能为之流下心疼的泪水。她养猫防鼠,还好不是养狗,狗是要拿来吃的,猫肉倒是可有可无,不吃也没什么要紧。就这样,他们可以一起坐在炉火旁,她怕冷,哪怕裹了袍子,也会微微颤抖着靠上他的肩膀,同时脚上还睡着一只随时准备抓取老鼠的猫,也不用担心被偷米,被打扰了。窗外在下雪。炉火一直哔哔剥剥,仿佛是在打响指。此时此刻,哪怕什么也不做也是幸福的。他想,若是往后还有出头之日,这辈子就真的圆满了……
直到外出的智真长老回到了文殊寺。
“享受完了,就该悟了。”长老说,“俗愿了时,便见正果。”鲁智深才不听他念经:“长老好没道理!过得正好,什么了不了,俺偏不了。”
长老道:“智深,我与你摩顶受记,教你不可杀生,不可偷盗,不可邪淫,不可贪酒,不可妄语。你如何常杀人放火,盗走桃花山财物?又常吃得大醉,口出喊声?如今又染上女色,如何这般所为?”鲁智深跪下道:“不敢了。”
长老冷笑道:“你也需知不敢。我这里五台山文殊菩萨道场,千百年清净香火去处,如何容得你这等秽污?我这里决然安你不得了!便好聚好散。以后出走在外,切勿提及你我师徒关系。”智深起来求道:“洒家本是个该死的人,得亏长老才可安身避难,这份恩情终生难还,万望长老再给机会。”
长老道:“看多日情分面,不赶你出寺,再后休犯!”智深起来合掌道:“不敢,不敢。”
长老要求把林黛玉赶走。智深提醒说,她没有了家人,只能栖居在此。但这里终究是长老的地盘,连他也算是寄人篱下的。在他眼里,智真长老的地位远比皇帝和九天玄女重要。长老叹了一口气:“你把她带去后边山上吧。”“恐怕她不愿意。”
把事情都告诉她后,她静静地坐在那里,没有说话,半天后才把身体转过去。“你哭了?”“没有啊。”她笑嘻嘻地说,“早点出发吧,保不齐能赶上下雪,还能赏景。”
后边的山路不像文殊寺的路那么好走,深山丛林间危险重重,很少有人愿意来。他只能把她背在身上。“我有点变重了呢。”她说。到了山顶,他把她放下来,把笠帽给她。“这点衣服够御寒吗?”“没事。”她把袍子垫在身下,坐到雪地上,戴好笠帽,轻轻地抱住自己,让袍子裹得更严实些。“快回去吧,”她说,“念经诵咒,办道参禅,你可是大忙人。”
也对,该回去给长老交代了,就说俺顺利地完成了他的期许。以往俺只会给长老添乱,多亏长老一次次地容忍,否则天地间何处是栖身之地?如今也终于积了些因果。
走到山腰时,他的眼前出现了一些白色的粉末。他抬头望去,只见雪从天而降,吹过山顶,形成飞檐,像一片白色和乳灰色汇成的尘埃在阳光中飘落。下雪了!他不禁惊讶地大叫了一声,感叹她真是料事如神。他更想和她一起高喊:下雪了!真的下雪了!要知道,她可是很少看见北方的雪的,那观感终究与南方有别吧,虽然他也不知道有何不同,但她总是会激动得打开窗户,提醒他:快看,快看!而此时却听不见她的笑声。
这雪直下得痛快,她的运气可真好啊!他想,这时候她也一定很兴奋吧。
于是他飞速跑回去。山间隐约徘徊着野兽的叫声。还好,暂时没有野兽来欺负她,她还坐在那儿。她蜷着双腿,抱住自己的膝盖,又把袍子裹得紧紧的,戴着笠帽,看上去就像一个红红的小粽子。这样红艳的一身,在雪地里是会被一眼看见的!他叫道。她也看过来,说了些什么,看口型似乎是:快回去!回去!同时还把手从袍里伸出来,做着驱赶的挥手动作。挥完后,又收回去,继续抱得紧紧的,身体缩得更小了,前胸几乎完全贴在膝盖和大腿上,不肯再抬起来。
这个动作是什么意思?很冷吗?他问了,她不回答。他空洞的眼睛里闪过狂热,温暾的情感与同情几度抖栗着从脸庞上掠过。但很快,他的表情又由痴傻到惊恐,到麻木,再到黯淡,最后只剩下一片平静与虚无。
这当口,那句温柔的、孱弱的、悲戚的话语,那句如同流落他乡时睡在露天的游子所说的话语,又在耳边出现了:“请你保护好她。”
他转身离开了这里,一边走还一边想:这感觉,就像是做了一场美梦。我只是被梦中的美好所迷惑了。
回到了有人烟的五台山,能清晰地看到一缕缕灰黑色的烟飞向天空,仿佛几条脏兮兮的溪流,正顺着天空小径淌入云海。是炊烟呢,哪家人在煮饭吃。雪已经堆积在了寺庙前的台阶。在这值得纪念的日子,单调的黑烟和门口扫雪的门子也显得可爱了。雪花一言不发地降落在静静的文殊寺,在消失的最后一秒都还闪闪发光。
从那之后,寺里的和尚们再也没有笑过他,反而纷纷献上敬意:智深,你有大智慧,有大勇气,哪是我们能比的。智深,往日是我们看走眼了,原来你才是最有觉悟和佛心的!智深,你具备活佛的潜质啊!
与他们和解后,生活安静下来了,再也没有谁忤逆他,得罪他,哪怕他依然在该坐禅时呼呼大睡,都没有人提醒了。生活一帆风顺,反而显得死寂,毫无趣味,只剩下一堆麻木不仁的阴阳头。寺庙墙的裂缝看上去像一张张嘴,似乎打算对路过的人说些什么,却也不肯出声。刚开始他确实觉得可怕,静得出奇,不论是别人还是他自己,都彻底变了。但渐渐的,一年又一年过去,他也不得不习惯。
最崇敬的智真长老都没有说他做错了什么。他可以就在文殊寺里做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和尚,就这么住一辈子,看着墙角的石头上反射出彩色的阳光和门口那棵树的影子在地面晃来晃去。当初要出人头地,发扬大丈夫风范,打遍天下无敌手的热血也渐渐没有了,怕再次听见草丛里有娇吟声,很可能是女人在求救,也懒得管了。就这样不出乱子,不惹祸,也挺好。得道高僧就是这样吧,与人无争,不为俗世起波澜,永远冷静且冷淡地注视着生活中的一切,能混一天是一天,自称通透。
看来长老也是料事如神,俺果然有慧根呢,这么快就成了得道高僧,比任何一个同门的师兄弟都早。就这样过了十年,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了。每夜,他都能听见山下人们的嬉笑声。这些没有出家的人似乎很充实,不知道今晚街上又有什么好耍的,这么热闹,酒肉也一定很香吧。黑夜被繁星与灯火填满了,可他的心依然空空如也。
忽然,有个穿着红色鹤氅的妹妹走进来,全身裹得像个小小的粽子,一看就知道她很怕冷。鲁智深腾的一下从禅席上站起来,叫道:欸,你不冷么?那妹妹笑道:哎呀,你变老了。说着,拿出一面镜子,镜把上面錾着“风月宝鉴”四字,递给了他。
他看了看。其实也不是很老嘛,能看出来年纪不轻了,但还是很有力的,只是说,胡子白了。这一把曾教人嫉妒到扭曲的旺盛的胡子,如今也显得平平无奇,怪不得再没有和尚拿羡慕的别扭眼神盯他了。可是——
鲁智深看向了她。
多么不可思议!她竟然还是那么年少。她显得永远青春,永远美丽了。
少女微微一笑:“外面热闹得很,走吧,别理他们,我们自耍去。”
他伸出了手,永远跟着她离开了。
只听得后边有人不断大叫:不好了,圆寂了,圆寂了!大头领这是走了!
那声音跟杀猪似的,吵得鲁智深猛然伸出手抓去,喊道:“别叫!”随后睁眼。曹正说道:“不叫才怪,这都日上叁竿了,看你分明坐了起来,要醒不醒的,却半天没反应,吓得俺们以为你出事了。”
他觉得头痛,摸着额头下床,又问道:“人呢?”曹正立马明白他的言语,回道:“真个睡迷了?已经被梁山泊的轿子接走了,还是你让武松兄弟去送的。”
好久好久,在这再熟悉不过的禅房里,鲁智深茫然地站着。也许是睡过头了,没能及时去送行吧,所以感到有点愧疚。又或许是别的原因才愧疚,但他也猛然噎住了,好多话语涌上来,却说不出什么。只是觉得心里头空空的。(二十七)朱贵水亭施号箭,黛玉沙岸上梁山 故宫的面积是0.72平方公里(72万平方米),贾府的总面积是不可能大于皇宫的,一般大众认可面积约为故宫的一半,也就是0.36平方公里左右。每家统计总会有出入,退一万步,就真假设贾府和皇宫一样大(暂时不管和皇宫差不多会不会招来杀头之祸吧),反正就撑死了和故宫一样大。
而以水浒传原着的描述为准,梁山泊的总面积有964平方公里左右,约等于1339个故宫。
贾府的大小在0.4~1个故宫之间浮动,所以梁山面积可以等于1339~3347个贾府。
这还是保守计算的,因为水浒小说的背景发生在北宋,实际上作者却是元明时期的人,明制单位长度是比宋代量大的,如果换成明制度量衡来算,梁山会更大。
以前有人研究过,如果完全按照小说设定来还原,梁山差不多等于0.8个山东,保底也有现在的一个县这么大。
所以大家再看武松的番外,里面提到了杨志去找黛玉需要骑马接近半个时辰,也就是1个小时。这还是道路直通,只需走一条直线的情况下。大家就想象用松果出行小黄车,不快不慢的正常速度骑满60分钟,能跑多远吧。
好多人是不是以为梁山只是一个寨呢?然而小说明确提到,光首领就有108个,整个山寨光兵力就有10万,加上不出兵的人(军士们的家眷之类)共十几万,甚至可能直逼20万。古代的建筑技术可不能建造出密密麻麻地皮覆盖的高楼大厦,况且梁山的地形有很多地方是不能盖房子的,就在这样的情况下,梁山可以安顿这么多万人,可想而知,真要百分百还原原着的话得有多么夸张。
光是朱贵的酒店到金沙滩登陆,就要划船18公里哦,而且还是直线距离。
以林妹妹走几步要倒的体质,可能十辈子都逛不完梁山吧(望天)所以上山后要加倍培养体质啊(恼)
*正文*
只说林黛玉与杨志辞别后,小喽罗抬过青罩七乘山轿,一径下山去。到山脚时,便歇了轿,另换了几个身长相近的健壮喽罗上来抬轿,武松护在其边。
众人当下离了青州,行到下午,远远望着枕溪靠湖一个酒店,但见:
红漫草舍,玉映茅檐。桃花岸,晓垂锦旆;芙蓉村,风拂绛帘。刘伶仰卧画床前,李白醉卧描壁上。闻香驻轿,果然流霞烂熟醉叁家;知味停舟,真乃琼液浓斟香十里。疏荆篱落,浑如腻粉轻铺;黄土绕墙,却似铅华布就。千团柳絮飘帘幕,万朵花魂舞酒旗。
众喽罗放轿退出,前去酒店将来历实说,武松扶黛玉下了轿。黛玉见四周桃花瓣漫天飘扬,一片桃红香雾漫漫地压着那酒店,不禁嫣然一笑:“比画中还有意境。”武松不打话。
当下一个人自酒店走出来,说道:“哪位是二龙山来客?”迎面见着武松相貌堂堂,一表人物,后边遮住一个女子,只看得见裙摆,便明白了,上前迎接:“想必这位兄长便是景阳冈上打虎的英雄武松,久仰久仰。”武松慌忙答礼,因问尊姓大名。那汉说道:“小人姓朱名贵,原是沂州沂水县人氏,江湖多叫作旱地忽律。小弟在此间开酒店为名,专一探听往来客商经过。但有好汉经过,必教小弟相待。若有来投入伙的,便由小弟来引路。想必身后这位便是林教头之侄,且请进去说话。”便叫酒保安排酒食来待,揭开芦帘,拂身入去。
叁人坐下,黛玉看那人时,头戴深色巾子,身穿圆领长袍,身材长大,貌相魁宏,因想道:只一个引路的店家便如此有将帅相,比起我所熟知的雅客贤士们又是另一种派头,真不知山上的头领们都是何等人物?此处独崇尚武力,重武轻文,与别处不同,可千万不能说错话做错事,闹出笑话,连累叔叔脸面。
酒保去不多时,将来铺下一大盘牛肉,一盘肥鹅,数般菜蔬,放个大碗筛酒。武松知道林黛玉不吃多油多肉的,便不去管,拿起碗将酒饮尽,正要叫痛快时,却见朱贵也端坐着不动,神色痴傻,几乎忘了出气儿。武松道:“兄弟,你来吃,别客气。”黛玉忍着偷笑。朱贵这才回神,也笑道:“兄长,林教头与贵山头领交厚,你们如何欺瞒他?分明是要接他的家属,却怎么接了个神仙妹妹来?”
说话间,酒保又切了二斤熟牛肉,筛了二碗酒,武松吃的口滑,与朱贵相谈甚欢。武松问道:“我这妹妹虽然体弱文静,却也爱顽闹,不知这梁山上有多少人口?其间女子多少?也好与她作伴。”
朱贵细想了半天,才道:“梁山现下总共六千余人,二十一位头领,女子极为稀少,小弟目前只回忆得起叁位:一个是花荣将军的亲妹,秦明将军的续弦;一个是阮小二的浑家;一个是白胜的浑家。白胜的浑家不用说,当初生辰纲之事,多亏她刚烈坚韧,山上弟兄无不叹服,因她姓魏,我们都叫她魏大姐。阮小二与他的浑家时常因鸡毛蒜皮之事而闹架,两人在上山前便收养了一个孩儿,到底不是亲骨肉,也总有微妙的嫌隙。这一家叁个,人虽然少,故事却多,我一时也难讲清。有趣的是这个花娘子,常听得人说,她本是个贤惠温善的闺秀,自从被宋公明哥哥强行配给秦明将军后,一夜间性情大变,见谁都是一副尖辣脸,尤其见不得别人好,十分爱挑刺,我们看花荣将军和秦明将军的份上,都不理睬她。”
林黛玉静静听着,心想:这期间女子虽零星可数,却都是些遭际令人可信可羡可悲可叹者。便想多问些女子事迹。
武松却先一步问了:“哪二十一位头领?”朱贵道:“以晁盖晁天王为首,却是吴用、公孙胜、林冲、花荣、秦明、刘唐、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黄信、燕顺、王英、郑天寿、吕方、郭盛、杜迁、宋万、石勇、白胜,并小人共二十一位。”
两人酒食完毕,又歇了一阵,朱贵苦留武松不住,令人送下山去了。黛玉哭着道别,待看不见武松人影后才渐渐好了。朱贵眼神躲躲闪闪地说道:“请林姑娘到里面水亭来。”
便引去后门,过了穿堂,四面临水,只一条曲折游径,鹅卵石子漫成甬路,弯延向一个两层八角水亭。四面明窗,水帘高卷,周边丹树掩映,花压朱阑。又有阴阴柳影,轻浮画檐;细细松声,萦回翘角。黛玉又细看水亭景致,但见:
万顷晴沙,风鬟雾鬓梳山茶;苹天苇地,水珮云裳裹丹霞。满目香风,万朵芙蓉铺绿水;迎眸翠色,千枝荷叶绕芳塘。杯中清沁茶烟湿,壶内馨贮玉液甜;一行野鹭立滩头,数点沙鸥浮面。一片春光浮长亭,十分清致到阁家。江山秀气聚亭台,明月清风自无价。
黛玉笑道:“若是能在此处相会阔谈,才算有趣呢,果真是个世外桃源。”朱贵颔首道:“梁山泊不会教任何来客失望的。”说罢,笑着把水亭上窗子开了,取出一张鹊画弓,搭上一枝响箭,觑着对港射将去。
只见一点红光划过长空,没多时,对面芦苇泊里五六个小喽罗,把青旗招起,棹出一只快船来,留着一个渔人看船,其他几个上岸来,径到水亭下。朱贵当时与小喽罗们帮林黛玉把行李搬在船上,都恭敬说道:“请林姑娘上船。”接着把船摇开,望泊子里去。
快船摇了几刻,约莫行了叁十六里,至一处平缓沙地,朱贵道:“此处唤作金沙滩。梁山四周多泥潭、礁石、悬崖,十分易守难攻,只得金沙滩、鸭嘴滩两处可上岸。鸭嘴滩在水泊西岸,小人的酒店在梁山东岸,这金沙滩便是落在水泊东南岸边。”又回头冲她笑道:“稍后便要靠岸了,不知林姑娘愿意住何处?我们梁山水泊木植广有,休说是安顿六千余人,便要额外再盖千间房屋也无妨。山寨有专人负责添造大船、屋宇、车辆、什物,若有需要,只管提出要求便是,自会为你添造住院与出行用的快船、轿子。”黛玉心中暗暗称奇。
当时船摇到金沙滩岸边,几个小喽罗背着黛玉的行李包裹,护着她上山寨来,其余几个自去把船摇回小港里了。黛玉到岸上时,两边都是合抱的松树林,一片摇曳绿烟中,隐约见着半山腰处一座断金亭子。朱贵道:“且去亭里等待。”黛玉也觉着倦乏了,便过了松树径,倚在亭里歇息。
坐了一阵,许多人抬着山轿来接,请黛玉上轿,抬上关来。黛玉难按好奇,悄悄掀起轿帘一角,只见路过外头一座大关,关前摆着刀枪剑戟,弓弩戈矛,四边都是檑木炮石。又行了一关,见两边夹道遍摆着队伍旗号。又过了两座关隘,但见四面高山,叁关雄壮,团团围定;中间里镜面也似一片平地,约有叁五百丈广阔,这才算是到了寨门口。靠着山口,才到了正门,两边都是耳房。可惜黛玉只能从帘角向外略瞧一瞧,看不完全,心里叹道:改日身体好些时,定要仔细观看梁山。
正想时,轿子已落下。只听得一阵脚步声,接着便传来笑声:“可是林教头的侄女到了?”便道:“你们几个,还不快接下来,好使教头与亲眷相会?”语毕,果然周围喽罗要来掀帘扶人。
又有一个温雅平缓的声音说道:“保正此举不妥,未出阁的良家闺秀,怎好教陌生男子随意触碰?便是林教头十分豪迈,并不介意弟兄们无意僭越,但我们也不好这般怠慢,坏了交情。”那人笑道:“先生果然周道。”于是又朝轿子里说道:“粗莽汉子,不便搀扶,还望体谅,且请姑娘下轿。”(二十八)林冲寨会林黛玉,晁盖义认林家女 林黛玉掀起帘子,只见面前两个男子,左边那人身材伟岸,目似点漆,须如黑雾,貌相端方,气宇轩昂,有领主风范;右边那人戴一顶桶子样绛红色抹眉梁头巾,穿一领皂沿边宽衫,腰系一条茶褐鸾带,挂着两条铜链,下面丝鞋净袜,生得眉清目秀,唇红齿洁,面白须长,气质不俗;颀长身材,仪姿温雅,端的是面如冠玉潘安郎,机巧心灵宋玉君。
黛玉心中料定两位必是晁天王与军师吴用,上来见礼。晁盖笑道:“何须客气。”吴用见林黛玉落落大方,十分书卷气,有仙姿逸韵,便知她饱读文章,绝非俗流,于是作揖微笑道:“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胜似闻名。林教头已等候多时,且请进去说话。”当时几个喽罗把黛玉的行李搬去后山,其中一个奔至聚义堂内,大喊一声:“人来了!”晁盖与吴用步入堂内。
林黛玉刚要过门槛,迎面一道人影飞来,显些儿撞上。两个都赶紧收住,各退一步,互相致歉。又抬起腰来,黛玉仰视,那人俯视,四目相对。
面前这人生得豹头环眼,燕颔虎须,身长八尺,胸宽膀阔,身穿一领单绿罗团战袍,腰系一条双獭尾龟背银带,显得雄赳赳,气凛凛。
黛玉一见他,亲切之情油然而生,却不敢贸然称呼,恐怕认错了人,又不好无视走开,于是气氛顿时尴尬了。两个都不说话,只是面对面站着,静了半晌。
屋里头有人喊道:“你们挤在那里对暗号呢?”一时打破寂然,两个都笑了一声。朱贵上前指道:“这位便是林教头。”
林黛玉忙陪笑见礼:“叔叔。”林冲欲言又止,过了片刻才道:“久仰大名,如雷贯耳。”
互相厮认过,林冲拉着黛玉一同入内。只听一人叫道:“不仅侄女,外甥也想被久仰大名。”晁盖与吴用都笑指道:“你啊。”黛玉看时,只见一位赤倮着上身的大汉,戴着抓角头巾,紫黑阔脸,鬓边一搭朱砂记,虽是身材雄壮,却面容年轻,微有些胡茬。原来方才屋里头叫喊的正是此人。吴用道:“这位是刘唐,因他鬓边有朱红胎记,人都唤他作赤发鬼。”
刘唐赶紧把头转过去,正眼也不看。吴用慢摇纶巾,问道:“如何这般失礼?”刘唐清咳一声:“她是二龙山来的,那青面兽杨志是她的头领,劫取生辰纲是我提出来的,保不齐在背后说我许多坏话,倒不如不认识。”吴用道:“生辰纲乃不义之财,我等问心无愧,何必扭捏?想必林姑娘洒落大方,纵使有过这些嫌隙,也不会放在心上。”林冲也看了林黛玉一眼。
黛玉微笑道:“多谢众头领义气,依然挂念着他。他虽提过生辰纲之事,却从不记隔夜仇,与众头领一样洒落大方,自然不会背后议论。”
晁盖笑道:“好!青面兽果然好汉,不枉如此大名气。”黛玉心下想道:看来杨哥哥是真的威名远扬,我以前极少出二龙山,不曾听外人评论,还以为多少有些夸大呢。于是倍感欣悦。可又想到他提起生辰纲时的郁闷模样,令人感慨,不禁心情又灰暗一分。
林冲拉黛玉坐在身边,问了几句如海的事,又问了她在二龙山的生活,鲁智深与杨志近况如何。晁盖听她无父无母,又观她温柔斯文,一身气派,举止言谈优雅得体,于是对她甚是喜欢,要认作义女。
林冲笑道:“甚好,便可与晁兄做个义兄弟,不是亲骨肉,也胜似亲骨肉。”黛玉连忙起身见礼。刘唐坐在后面,幽幽地说:“那我也……”朱贵道:“你外甥还没做满,又想做侄子了么?还够不够你做的。”众人都笑了。
正说话间,只听外头一串脚步声,有人高声叫道:“保正哥哥,有好事怎的不说一声?”
黛玉往门口看去,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汉子大步流星走来,身上穿个棋子布旧背心,脚蹬一双草鞋,十分质朴。只见他将背心向后一掀,跳起来跨过门槛,面带笑容说道:“听说你们要摆筵席,我来蹭个饭。”
晁盖笑道:“谁说要摆筵席了?”那汉道:“那就是白胜哄骗我。”吴用道:“七郎怎么来了?”那汉道:“原来军师也在。五哥和白胜在山下赌钱,我去寻时,都不肯下桌。二哥和嫂子不知做甚么去了。听说你们要在聚义堂摆桌,我上来看看。”忽然瞅见林冲旁边坐着个陌生女子,动问道:“这位是谁?好生奇怪,不曾见过。”晁盖道:“这位是林教头的侄女,我方才已认义她作女儿了。”又向黛玉道,“这位唤做活阎罗阮小七,与他两个哥哥并称阮氏叁雄,都是豪爽的好男子,你可放心结识。”
黛玉细看那阮小七形容:生得古铜色皮肤,背心敞开,露出仿佛顽铜铸就的胸肌与腹肌,一双手臂浑如生铁打成,肌块昂健;双眼皮,玲珑眼,眼尾微弯,眼仁清净,颇有神采意气;浓眉直鼻,腮边略有胡须。
有一篇《西江月》,单道着阮小七的好处:
性格叛逆不羁,生来胸襟宏阔。
敢笑富贵腥脏多,酷爱杀人放火。
杀尽贪官蠢虫,忠义肝胆报国。
阎罗横刀向天阔,奋起扫清天下浊。
那阮小七走到林黛玉跟前,左看一圈,右看一转,上下细细打量了几回,忽然咧嘴笑道:“你目前在这里有朋友么?”黛玉不解其意。
林冲说:“我啊。”阮小七挥手道:“你不算,义父也不算,帮忙把她接上来的朱贵也不算。”朱贵笑道:“那不是欺负人么?她才刚来,路都没走几步。”阮小七道:“所以我才问。”
黛玉也酝酿好了说辞,刚开口说了一句,阮小七便道:“不须说别的,别怕得罪人,你只回答有,或者没有。”黛玉摇头道:“还没有。”
阮小七指着自己,说道:“那你看我怎么样?”
林黛玉从不曾遭遇这般男子,何况男女授受不亲,竟一时难以回答。阮小七道:“这样吧,你就回答好,或者不好。”黛玉眨了眨眼睛:“好……”阮小七拍掌道:“行!那我们就是朋友了,请问一下你的名字?”黛玉犹豫一秒,答道:“黛玉。”阮小七笑道:“正好我是打鱼的,也蛮喜欢吃带鱼,蒸的,炖的,都挺好吃。”
刘唐一口酒喷出来,林冲哭笑不得,朱贵笑着摇头,晁盖抚摸胡须,眼里带笑,吴用摇着扇子微笑,说道:“七郎向来性直口快,只是这次也太直快了。”
众人便要一齐去公堂吃饭。出了门,一众喽罗拉过车马。林冲勒马回头,向黛玉说道:“你坐那辆车吧。路途较远,改日带你仔细游玩。”
黛玉依言坐上车,放下车帘,又悄悄掀开帘角,窥见到处四通八达,或是轩昂壮丽的四合房;或是数百丈明镜平地,有些不在外围关寨的军汉便闲步乐情,比划枪棒,画靶练射,纵马骑射;或是茂山修树,青篱农田;又有养殖场,屠宰场,兵工厂,服装厂,仓库,酒厂等。到处旌旗飞扬,春花飘摇,翠柏窸窣,俨然一座小城。
车马行了两刻多钟,见面前一座大房,青瓦红墙,飞檐翘角,朱红梁栋,窗户皆朱绿装扮,四周种着许多草木,春色香浓。一片梨白,两枝桃红,依傍着房檐摇曳。微风拂过时,李粉与绛脂争吟斗彩。又有数行杨柳,连绿含烟,绵青生雾。后院有百顷桑麻,稻梁丰足,围栏中鸡犬成阵,芳塘中鹅鸭入对。又有一间耳房,供鲜宰用。顶上一面大旌旗,正恣意拍击长空,上书:水泊梁山。
黛玉掀帘而下,进入房门,眼见得十分敞亮,到处设着桌椅,能坐百余人。四面墙上装着几扇镂窗,可观窗外春景。
当时晁盖随意拣了一桌,坐了头位,吴用坐在左边第一张椅上,林冲次之,后是朱贵,右边第一张椅上坐着刘唐。阮小七挨着刘唐坐下,冲黛玉招手道:“来来来,坐我旁边。”
晁盖啧了一声,指道:“小七!林教头都没发话,你争甚么?殊不知男女有别,男女授受不亲,男女不同席,不共食?”
阮小七笑道:“我是粗俗人,最烦甚么礼法,不知有个鸟用!那些念礼法念得滚瓜烂熟的,反倒去处处动害百姓,个个都是草包蠢虫,还不见得比我有本事!”又向林黛玉道,“别听保正哥哥说,你只顾坐下,我便把位置腾宽些。不必磨蹭,早些坐定,早些开饭,我们都饿了。”
吴用点头赞许,笑道:“七郎果然性快。”林冲也笑道:“坐那里吧,否则小七兄弟要闹了。”黛玉也推让不得,便挨着阮小七坐下了。
众人坐定,便叫酒保铺下菜蔬果品肴馔,取了四只大碗,为吴用和黛玉取了两只小盏子。林黛玉只要了一碗粥。酒保与厨子都洗了手,嬉嬉笑笑的,端着食具上了桌。
一时间,露胸膛的,不露胸膛的,识字的,不识字的,容貌俊的,容貌平庸的,做饭的,吃饭的,斟酒的,吃酒的,有金印的,没金印的,衣服新的,衣服旧的,年大的,年小的,辈分高的,辈分低的,闲汉,渔民,军官,文人,保正,一齐推杯换盏,有说有笑,态度潇洒,坐姿自由,互称兄弟。
黛玉一面默然吃着稀粥,一面端详观察他们,又想起林府与贾府的饭桌:坐的人规规矩矩,站的人恭恭敬敬,里间寂然无比,外间咳嗽都无,整个饭局堪称落针可闻。
林黛玉心里做着比对,一时踌躇,不知该评选哪个为上。
饭毕,晁盖安排收拾后山房舍,让林黛玉自行挑选一处安顿。吴用与晁盖慢步离去,朱贵道别下山。林冲刚说陪她走去后山,阮小七便道:“捎我一个。才吃了饭,走几步也好。”刘唐说道:“别图一时心热!回头你娘问起来,怎的如此晚归,你怎么说?”阮小七道:“当然实话实说,又没做亏心事,怕甚么!”刘唐道:“那我不烦你们。”便一一告别了。
当下林冲、阮小七、林黛玉叁个下阶闲步乐情,观看一路山景。渐渐天色晚来,却早东边推起一轮明月,但见:
银花离林峤,云叶散天衢。彩霞照万里如银,素魄映千山似水。
一轮爽垲,能分宇宙澄清;玉宇无埃,射映乾坤皎洁。
影横旷野,鸣独宿之杜鹃;光射平湖,照双栖之春燕。
冰轮展出叁千里,玉兔平吞四百州。
行到后山,上来山顶,又是似县镇大小的平地,坐落着各色不同的房屋。林冲一一指道:“这所大院里住着花荣将军的妹妹和她的丫鬟婆子,那所房舍里住着魏大姐,这两处时常有花荣将军与白胜兄弟来访。其余住着马军与步军们的家眷老小,水军及家眷老小都住在山下水寨。”阮小七道:“比如我。”林冲便道:“小七兄弟上山前便住在蓼洼水泊,十分好水性。”
黛玉道:“那你待会儿回去岂不太远?实在劳累你。”阮小七道:“客套话别说,真心担忧我时,就陪我走回去,我们便扯平了。”黛玉笑道:“我实在折腾不起,还是算了罢。”阮小七笑道:“这不就对了?”
叁人慢步走时,已上一座拱桥,只见池中各色水禽浴水,映着月光,显得文彩闪灼,十分可爱。黛玉看得出神,不知不觉已过了桥,周围愈发幽静,水声如玉佩鸣环,萦回夜空。里面道路曲折,铺着一脉鹅卵石,四面青苔幽湿,竹树环合,其间隐着一道曲栏。后边一间房舍,顶上吹出袅袅绿烟,散着茶药香气。自窗边望去,只见里面一座宝鼎,雕着道教纹案,正不知炼着甚么仙丹宝丸,墙上挂着一把松纹古铜剑。
黛玉微笑道:“这里挺好,幽静清香,只是似乎有人住了。”心中暗叹可惜。
林冲和阮小七正要说话,便听身后传来冷笑声:“甚么风把几位吹来了?”黛玉心惊:此处这般声寂,却不曾听得脚步声?回头望去时,只见一个道士打扮的先生正立在那儿。
道士身穿一领巴山短褐袍,腰系杂色彩丝绦,挂一个绵囊,穿着多耳麻鞋,手拿着鳖壳扇子。身长八尺,眉粗口方,胡须浓长,眼如杏子,道貌堂堂,威风凛凛。
林冲与阮小七都上前说道:“公孙先生,别来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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